第5節 與賊同醉

    從女隊歸來以後,我心情的淒迷到了頂峰。記得在返程途中,我坐在離「582」不遠的
一座小橋上,流下了一個男人不該流淌的眼淚。時代對我們是不是太苛刻了——特別是對於
曾被國民黨拉上過特刑廳的女共產黨員,現在讓其反省與反革命分子的關係問題,這是她一
個人的悲劇,還是歷史的悲劇?我太瞭解她了,她是不會向壓力低頭的,這會不會又釀成她
的另一個新的不幸?
    回到監號,幾個同組成員開我的玩笑道:
    「久別勝新婚,夜裡幹了幾回?」
    「他媽的,你比我們強多了,一抬腿就能去天河配!」
    惟有那位法國的傳教士高學海,似乎看出我的情緒並不太好,用同情的目光看著我。他
自言自語了幾句誰也聽不懂的法語,抒發他自己的心緒——他究竟在說什麼,沒有人知道,
也沒有人想知道——我給他起了個「高老夫子」的綽號,在組裡除了我對他十分尊敬之外,
幾個解禁的流氓罪犯,實際上把他看成是一個影子般的人物。
    我只好把淚往肚子裡流。在勞改生活中,我不能過多地流露真情,因為這裡的隊長已然
不是董維森的類型,他們兩隻眼睛時刻在盯著思想犯。一旦哪個地方出了問題,那可是不得
了的事情。過了10月,接近了年關,勞改隊要例行文藝演出。有一天,崔指導員把我找到
他辦公室:
    「你把你們組學毛著後,立刻見行動的好人好事寫一下。」
    「您看,我該寫誰呢?」
    他說:「你們組裡何××(我已忘記他的名字了),因為是個慣竊,才有個「何大拿」
的外號。這你知道嗎?」
    「知道。」
    「他學了毛選中的老三篇以後,可以說是立竿見影有了變化。前兩天,他在收工的路
上,拾到了五毛錢,交到中隊來了。你就寫寫他這一段吧!」
    我只能點頭稱是——儘管我明白並不是那麼一回事,我還是應了下來。之所以如此,當
時我們組正幹著刨凍土的活兒,每天掄鐵鎬刨凍土的活累我倒是不怕;怕的是那漫天漫地的
白毛旋風,吹得人睜不開眼睛。前文已經說過,這兒是個大鹽鹼灘,七八級的大風一刮,一
片白黃色的沙塵吹在臉上,苦鹹苦鹹。凍土有三四十公分厚,手上震裂的口子雖然貼滿了膠
布,還是照常開裂。留在監號寫點順口溜一類的東西,可以少受點風沙之苦,這是原因之
一。之二,讓你寫你就得寫,否則是個政治態度問題——與其如此,何樂而不為?!
    進勞改隊以後,我已經多次幹過這種差事。但是每每充當這種角色時,常常勾起我死去
了的文學的夢幻,實在有愧於心。同組的人都知道,「何大拿」不過是變了個小小的戲法:
他自己先把五毛錢丟在什麼地方,再當著別人的面,把錢從那地方拾起來,然後把錢送到隊
部辦公室——戲法就這麼簡單,一下就成了學習老三篇的積極分子了。寫!我還得把假的當
成真的寫!
    整個的時代,都跳起了假面的忠字舞,一個「二勞改」,還要什麼自我清高?
    到了新年,我寫的《「何大拿」學毛著》,是以山東琴書的形式演出的。我們全組人
員,一起上陣。為此,我們全組得了個集體學老三篇的優秀獎。在台下聽著隊長表揚我們的
時候,我的心在暗暗發笑:好一個「何大拿」,一個小小的把戲,不但給自己的臉上貼了金
粉,還給我們全組畫上了紅臉。
    可笑?
    可悲?
    可恥?
    可樂?
    時代既然充滿了荒唐,荒唐多了,也就不覺荒唐。
    但這一切,都只是過眼煙雲。當我的良知甦醒的時候,內心一片蒼涼,正是因為醉中有
醒,到了年節的晚上隊裡破例允許喝酒時,於是就有了《與賊同醉》這場正劇。那天隊裡吃
的餃子,飯間,其他成員都去各找各的朋友,擺龍門陣去了。我本來是想去三隊找李建源和
阮祖銓兩個同類去談心的——從探視張滬未果而歸,我的心情一直不好,與同類中的友好聊
聊,不外想排解一下不佳的心緒。但是「何大拿」把我攔在了門口,他說他感謝我寫了他的
事,要對我表示一下謝意,說著舉起了他手中的那個酒碗。
    同在一個組裡生活,我不好推辭,便拿出我腰裡揣著的酒瓶,並擰開瓶蓋說:
    「喝我的吧,你的酒是白薯干做的,我的酒是北京的正宗『二鍋頭』。」
    他把我倒在他碗裡的酒,一揚脖兒喝了下去,連連稱讚著:「還是北京的酒香。」
    我再次要走,他拉著我的胳膊,不讓我走。我只好坐了下來,與他一邊吃著餃子,一邊
端起酒碗。
    「來,干了它!」
    在我和他頻頻碰碗之後,一開始是心發熱,然後便是頭發暈。青年時代的我是有點酒量
的,但在勞改隊只有逢年過節,才能沾酒,所以很快進入了半醉狀態。喜酒的人酒後的醉態
是不一樣的:有的人發酒瘋手舞足蹈,有的人沉默無聲——我屬於後者,特別是進了勞改隊
以後,由於生存環境的惡劣,每每在節日放縱自己狂飲之後,話就變得更少了。我仰面朝天
往炕上一躺,愁思便潮湧般地塞滿心扉。
    「何大拿」無憂無慮,他喝夠了酒以後,便在狂放不羈中口吐真言:「誰他媽的有病,
撿了錢還交公?我還嫌錢不夠花呢!一個月就這點雞巴錢,還不夠我卷『大炮皮』抽呢!」
    「你是怎麼玩的花活?」我半醉半醒地問道。
    「那不是大容易了嗎,出工的時候我走在隊伍的後邊,把五毛錢扔在那兒;收工的時
候,我走在隊伍的前面,當著大家的面,再把錢拾起來交公——就這麼簡單。你想想,在這
塊兔子也不拉屎的地方,連個人煙也沒有,誰能把錢丟在那兒?嘻嘻……這戲法還真靈驗,
我成了場裡的標桿!」
    我笑了,笑他的鬼把戲,叫我們猜了個准;但是卻把勞改幹部,騙了個底兒朝天。如果
事情到此剎車,下面的事情也許就不會發生了——可他把酒瓶喝了個底朝天以後,又對我吹
起他神偷的本事來了:「我在年前回家探親,在回來的火車上碰見一個老太太,她挨著我坐
著,懷裡還抱著她的小孫孫。我以為她的包袱裡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呢,便順手牽羊地拿了回
來。可是回到場裡打開一看,淨是些尿布片片和餵奶的奶瓶一類的玩藝。裡邊還有一個紙片
片,那是一張選民證,我記住了那老太太的名兒,她叫崔風蓮。『吃大輪』(在火車上行
竊)的碰上窮光蛋,算是打雁的叫雁給啄了眼,不過,這時候倒也算有了它的用項。」說
著,他把藏在炕洞裡的小包包,拿到炕上抖落開來,從中拉出來幾片白白的尿布,像是扭秧
歌似地,在地上扭動起來。
    是好奇?
    是誘惑?
    當時我也說不清楚,他究竟觸動了我的哪一根神經,反正我一個鯉魚打挺,從炕上跳了
下來。我拿起那張選民證看了看,那個被竊的老人63歲,正好與我母親同庚。我母親昔日
來看我。坐的也是這趟火車,在冬季的大雪天,肩上不僅背著給我和張滬送來的東西,手裡
還要拉著她的孫子——那兩隻小腳走在遍地皆白的雪路上,一走一滑。要歷盡艱辛,才能把
她那份老母親的心,送到我和張滬面前。而「何大拿」真是喪盡天良,居然在「大輪」上,
偷一個老人——甚至把老人喂孫子的奶瓶奶嘴和尿布,都給扒竊來了——而我卻與他同飲同
醉,我還算是個兩條腿的人嗎!
    此時,「何大拿」已然更換了那幾片尿布的用法。他從扭大秧歌,變為反串《西廂記》
中的紅娘。他一邊扭動著腰肢,一邊唱道:

      叫張生
      你莫擔驚莫害怕
      我慢慢地走
      你慢慢地爬

    「『何大拿』!」我突然喊了一聲。
    他沒有理睬我,繼續在半醉半醒中得意地演著他的紅娘。
    我卻盡量從醉意中自拔,開口責罵他道:「你他媽的偷誰不好,為什麼專偷一個老太
大?你有親娘沒有!」
    他停下了扭來扭去的京劇台步,反唇相譏道:「秀才,你小時候是用尿布擦的嘴吧?說
出話來怎麼又臊又腥?」
    我血湧心扉,朝他高聲叫道:「混蛋!」
    「我告訴你,幹我們這行的手上是不長眼的,誰他媽的知道包包裡是尿布,讓雁啄了眼
的事,說明我手生了。」
    「你是你娘生的嗎!」
    「你怎麼罵人?你把你老娘也帶進勞改隊裡來了!」
    「在狼窩就得學狼叫,這是我的一大進步。」
    「放你媽的狗屁!」他先把尿布朝我臉上擲了過來,然後如同猛虎捕食一般,整個身子
向我壓了過來。
    我閃開了。
    「何大拿」踉蹌著身子,倒在了炕沿上。我趁勢從他身後,狠狠地踢了他一腳。
    他一聲未吭,反過身來揮拳朝我臉上打來。我只感到頭「嗡」地一聲,面部一陣火辣辣
的疼痛。這一拳激怒了我,我抄起剛才煮餃子用的臉盆朝他砸了過去。臉盆砸空了,發出
「通」地一聲響。趁他還在發愣的當兒,我猛撲過去,朝他臉上打了一拳。
    他嘴角出了血。那鮮紅的血滴,使我昏熱的頭腦略略清醒了一些;但此時的毆鬥,已經
欲罷不能了。他用袖口抹了抹嘴角的血,張開兩隻像老虎鉗子一般的手,向我的脖子夾來,
我雖然閃過了他的雙手,卻沒有防備他的光葫蘆頭,他那如同鐵頭僧一般的腦袋,猛地撞在
了我的肩上。我後退了幾步倒在了牆角,他不失時機地撲了上來,把我壓在了身下。他一邊
罵著:「老子今天好好教訓你這『吃屎分子』。」一邊左右開弓地抽我耳光。
    起始,從沒有打過架的我,有點被這突發的強力,震懾住了,又想到這場毆鬥是我挑起
來的,他要是到此住手也就罷了。可是這個無賴不依不饒,似乎我成了他身下的一個驢兒,
任他在我身上施威。這種帶有侮辱性的姿態,終於再一次激起了我的酒勁,我乘其不備,伸
出一隻手來捏住了他的喉嚨,狠命地掐著不放;他正在喘粗氣的時候,我拚命地用力一推,
將他從我的身上掀翻在地。我畢竟比他年輕幾歲,兩個人在地上滾了幾個滾兒以後,我終於
以牙還牙地將他騎在我的身下。他幾次想再現剛才打我時的輝煌,但都沒能得逞——在此時
此刻,我已然把他打得鼻青臉腫。
    「服不服?」
    「不服!」「何大拿」鐵嘴鋼牙,噴了我一身血污,「就憑我這出了名的佛爺(竊賊的
內部稱呼),能跌在你這『吃屎分子』的手下!呸!」
    我再一次大打出手。
    他在我身下當真沒有求饒。
    這時同號的成員回來了,把我們拉開,說要去稟報隊長。「何大拿」的酒興,似乎在這
場毆鬥中揮發盡了,他忙攔住了同號人的衣袖,自我解嘲他說道,「別去,這是我和秀才喝
醉了酒。兩個人鬧著玩呢!」很顯然,他是怕把事態擴大,五毛錢的醜劇連同在車上行竊的
事,都亮了底兒。
    ……
    這是我在勞改生涯中,惟一的一次與人鬥毆——不是與我的同類,而是與一個地地道道
的賊。當天的月光很亮,何大拿沒來得及擦一擦他那張血跡斑斑的臉,就躺在炕上扣開了呼
嗜。我久久沒能入睡,掂量著自己是不是在返祖成猿?想來想去,我這一次打架,是為我的
多災多難的母親與我受難的小兒子而打的——如果「何大拿」不是偷了一個帶著孫子的老太
大的東西,而是偷了一個別的什麼人,或許這一切就不會發生。在這年節的日子,我太想念
他們了——那一老一小是為我和妻子而受過的。但是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我的那次毆鬥行為,
從人的生存哲理上伸延開來,仔細反芻一下那天晚上的行為,我的退化行為,頗有點類似美
國作家傑克倫敦的小說《野性的呼喚》中,那條名叫巴克的狗。它開始是一條十分溫順的家
狗,但是在幾次被轉賣的過程中,它歷經了主人無數的鞭撻與同類之間的相互廝拼。惡劣的
生存環境,使它在自舔傷口之後,不斷強化自身並消失了原有的馴良——最後,巴克不但成
為狗群中的天字第一號,還成了荒原上狼群中的領袖。
    我不是狼。我是人。但是人在嚴酷的環境中,也會像巴克那樣失去溫順。
    這是我的進步?
    還是我的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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