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與牛為伍的三十多個夜晚

    不久,我就停止了人與動物之間的思考——因為我也變成了一個兩條腿的動物。
    元旦剛過,農場總部抽調各個分場的勞力,集結於茶澱鎮的東部,去疏理開掘海河流向
農場的入水渠道。這是要挖幾十萬方土的工程,因而全場總動員,必須在春耕之前,拿下這
個水渠,以解決春天稻田的用水問題。
    那是我勞改生涯中最難忘的一段日子。這一年的冬天特別冷,進入臘月滴水成冰。我們
就是在這個時刻,被卡車送到工地來的。那兒沒有房子可住,一律住在高粱稈糊泥巴的簡易
工棚裡。為了按時挖通水道,幾千口子人馬24小時晝夜車輪大戰。我被分在夜班,勞動項
目是與一條牛為伍——把挖出來的河泥,用牛車運到百十米遠的地方堆山。由於道路泥濘難
行,沒有辦法用大膠輪車,便用牛拉小平車運泥——牛在前面走,我在後邊扶著兩個車把,
充當駕轅掌舵的工具。
    牛比我累。
    我比牛輕。
    但是人不能與牛相比,俗話說:十九條漢子一條牛。經過幾年的修行磨練,我自認為是
個並不畏懼勞動的人,但是在子夜以後,我的雙腿便開始發軟,兩隻手幾乎攥不住那冰冷的
車把,但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人和牛結成了死對子,誰也離不開誰,也只有強打精神,支撐
到天亮。
    記得是一個落著鵝毛大雪的夜晚,由於厚厚的雪層淹沒了小車的車轍,我無法辨認車
路,老牛拉車走到一個深溝的旁邊時,車輪一下滑到了溝裡,一車泥翻在那兒還是小事一
樁,我被車把狠狠地打倒在地,一隻車把,不偏不倚地捅在了我的右側肋骨上,一陣鑽心的
劇痛,使我幾乎失去了知覺。老牛在那個夜晚得以歇了歇腿——因為人們把我架回了柴棚。
第二天,我強忍著劇痛,步行去了設在總場附近的公安醫院,照片的結果顯示,我的肋骨折
了一根。醫生開假一周,隊長沒有叫我回到分場去休息,而是留在柴棚中養傷——這倒也
好,一直與我沒有見過面,昔日在魏家胡同同住一個院的王金柱,到柴棚來看我了。
    王金柱體壯如牛,見了面就叫我大哥。他說他在東區,與我離得太遠,不然早就來看我
了。不知道他是從哪兒知道我與何大拿酒醉後毆鬥的事兒,聲言要為我拔沖(打暴不平之
意),好好教訓教訓那個臭賊。
    我說我沒有吃虧。
    「我折進來比你早,還不瞭解你們喝過墨水的文化人!你們在這裡邊,只有挨欺負的份
兒,那有不吃虧的事兒?」
    我怕他真在這幾千人的工地上惹出是非,只好把當天的情況向他詳說一遍。哪知他死活
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大哥,咱們裡外院住著,遠親不如近鄰,何必跟我客氣!」
    我明白了,他是以他的眼光和經歷,來看待知識分子的。我要是跟他講《野性的呼喚》
中,一條馴良的家犬,最後變成了狼群的領袖,他能理解得了嗎?!他在東區有「戳天一
柱」的綽號,從他的思維邏輯上去推斷,是不可能認知這一生活哲理的,對他說這些等於白
說。因而,我只能十分婉轉地勸他不要在工地上幹這件事(他聲言要斷了「何大拿」的一條
腿),如果幹了這件事,家中的王大娘(王金柱的母親)是會做惡夢的。經過我死說活說,
他才答應先放「何大拿」一馬。
    我從我的鄰居身上,再一次體察到生存競爭中,弱肉強食的法則。因為他與我在柴棚裡
的談話,被人聽見轉告了「何大拿」。「何大拿」在一天的晚上,特意來向我請罪。我明
白,他這老耗子,怕的是貓——那隻貓就是王金柱(後來到了1976年唐山大地震時,茶澱
的監捨倒塌了許多,王金柱用肩膀扛著塌落下來的預制板,讓別的成員先跑出房子。但是又
有預制板塌落下來,他被一根鋼筋穿頸而過,慘死在大自然的災禍之中。王大娘為此痛不欲
生)。
    由於這兒聚集了來自全場各個角落的勞改成員,消息比在西荒地多多了。不久,東區與
女隊有接觸的一個同類,給我送來一個信息——張滬離開了反省號。她之所以被勒令反省,
因為回北京探親時,給一個同類私帶出去過一封什麼信件。她是出於共患難的友情,並不知
道信的內容。此為她進反省號的原因之一;其二,在反省號內,她每天畫小兒子的肖像,被
認為態度不好,抗拒「文革」,抵制改造。所以那次我去看望她時被拒,夜宿停屍房是情理
之中的事情。
    在我養病期間,張滬通過隊部,又轉來一封短信。信中要我為她去漢沽買一副近視眼
鏡,她戴著的那一副鏡片壞了,所以此事急如星火。我當時肋骨之傷,雖然已不太疼痛了,
但是要到漢沽還有困難。王金柱為此特地借了一輛自行車,馱著我去了漢沽一趟,除按著度
數給她買了眼鏡之外,我還在那小城裡買了一輛二手車——我勞動需要它,可以節省路耗時
間;我去看望張滬也需要它,幾十里的路程有它就方便了。同時,我在那個小城的十字路
口,第一次看見了一張「黑五類宣言」的小字報。內容不外是對「文革」血腥屠殺的抗議,
論述物極必反的道理。當時圍觀的人很多,但是竟沒有一個人出來干預——能不能從這張小
字報上看出來一點民意,中國人已經從盲目崇信「文革」,到開始反抗「文革」了?
    這張小字報留給我的印象極深,待我又重新與牛為伍的時候,在暗暗的夜路上,我似乎
模模糊糊地感到,黑暗快到了盡頭。我手扶著小車的車把,默念出雪萊的詩:冬天來了,春
天還會遙遠嗎!這是我在與牛為伍時的惟一快樂,也是惟一的安慰。在歷經一個多月的晝眠
夜出的勞動之後,我覺得自己成了一頭兩條腿的牛。
    在返回「582」那天,我沒有坐卡車走。我騎上自行車,先去北磚窯給張滬送去眼鏡,
然後回場。
    在接見室,她說我瘦了,瘦成了人干。
    我說:「我還會好起來的,你也一樣。」
    她說:「你又在說夢話吧?」
    我告訴她我在漢沽看見的那張小字報。
    她說,那還很遙遠。
    我說。在希望中生活,比在絕望中生活要好。
    她神情憂鬱他說:「你總是愛做夢。最近我想了想,這倒也好,兩個人如果都是一種類
型,我可能更絕望了。」
    那天,隊長破天荒地允許她送了我一程。時值冬尾,我倆穿著襤褸的棉裝,行走在無人
的荒野。在一棵枯樹旁分手時,她從棉衣口袋裡,掏出一張她為小兒子畫的肖像。她說她在
反省號期間,把一張張用來寫檢查的白紙,都畫了兒子的肖像了——她是為家庭而活下去
的,否則她絕不苟且偷生。
    我說:「你千萬要堅強地活下去,春天一到,就像這棵枯樹還會返青一樣,我們還會有
生命的綠色。」
    「在哪年哪月哪個時辰呢?」
    我雖然又對她背誦了一遍雪萊的詩,但我當真不知道我們腳下的風雪驛路,究竟還有多
遠。也許我們的生命真的要像陪伴我的那頭牛一樣,週而復始地沿著泥濘的車轍,走著無盡
的長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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