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海河工地回來,全隊整體了兩天。整體之後的第一次出工,是我勞改史中不能忘卻的
一天。那正是1969年的2月末,我與同組成員張奎令奉命趕著馬車到靠近老殘隊的蘆葦塘
去拉蘆葦,是冥冥中的天意?還是文化人的緣分?不知道,直到現在我也回答不出這個問
題。那天,我見到了一度被打成胡風分子的美學家呂熒。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呂熒在
「文革」中被發配到了這裡。十分湊巧,我們在葦垛上往大車上裝蘆葦的時候,老殘隊有一
個看上去還很年輕的病號,也來這兒用小平車拉蘆葦。他面黃肌瘦,在往車上裝蘆葦時,突
然暈倒在蘆葦垛旁。「都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和張奎令忙跑過去把他從葦
堆旁扶了起來。他說他心臟有病不能動,在地上躺一會兒就好。
張奎令因打架進的勞改隊,他身強體壯,為人豪爽,他讓我照顧一下這個病號,獨自一
人去裝葦車。我替那個病號,裝好一小平車蘆葦,張奎令看那病號的神色,仍不見好,便叫
我幫他把葦車拉到老殘隊去。
來拉蘆葦的老殘隊病號,名叫姜葆琛。當我也報了姓名之後,他說他知道我過去是個青
年作家,並說我是他未曾結識的同類,我最初有點不大相信,因為我的同類老右,在氣氛寬
松的日子,都曾謀面於三畬莊,當時並無姜葆琛這一號。他告訴我他並非勞教人員。「文
革」開始以後的1966年,一部分社會上的不可信任分子,被勒令「強制勞動」,先送至北
京城郊的天堂河(離團河農場不遠)農場,後又被押送到了茶澱。他在清華大學攻讀水利系
的時候劃右,屬於「自謀出路」的三類處理,由於是自謀生活出路,他先在社會上幹些零散
活兒餬口,後來曾流竄到雲南西雙版納原始森林(此人後來與我在山西勞改隊再次相逢,成
了我的朋友,他在老右中是一個頗具傳奇色彩的人物——詳見《走向混沌》第三部離離「原
上草」)。姜還告訴我,他的忘年之交——我昔日的一位前輩同行呂熒,也被囚禁在
「585」老殘隊。
我當真吃了一驚:「在哪兒?」
他手扶著我拉車的車把,有氣無力地向老殘隊的監捨指了指。
「他怎麼也來到了這兒?我記得反胡風運動以後的第二年,他就結束了『隔離審查』,
消息是見諸於《人民日報》的。」
「天空時陰時晴,而今連老帥們都打倒了,他不來誰來!」
儘管他的話說得合乎邏輯,我還是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據我所知,這位文學長者
始自於1935年——他在北大史學系讀書的時候,就參加過著名的「一二·九」學生運動,
後來在武漢《七月》叢書中開始了他最早的文學生涯。特別是新中國剛剛成立之初,他隻身
離開台灣,繞道香港回到北京,是參加全國第一次文代會的代表。他會德、俄、英幾國文
字,我在解放初期,就在西單舊書店裡,讀到過他的幾本譯著。歸國之後,筆耕不輟,翻譯
過莎士比亞、普希金的作品,是個非常受讀者尊敬的文人。
姜對我說:「你沒有忘記在你們作協批判胡風的時候,文藝界噤若寒蟬,只有一個為胡
風申辯的人——他就是呂熒。胡風被定性為反革命後,敢於去看望胡風的,還是呂熒。」
我說:「那時我還是小字輩,沒有資格參加批判胡鳳的會議。可是我聽到過呂熒當眾為
胡風辯解的事。」
「你想想,就憑這一點,『文革』能放過他嗎?」
不用再多說什麼,我已然全明白了。
我拉著蘆葦小車,因為姜葆琛要不斷地歇息,我們走走停停,走了很長時間。這倒也
好,路上,我從姜的嘴裡知道了很多有關呂熒的事:姜在社會謀生期間,已經結識呂熒了。
「文革」前夕,姜幾乎成了呂熒的生活助手(因為呂熒與妻子早已分手);雖然那時候呂熒
有時還寫一點文章,但精神已經處於崩潰的邊緣。每每姜去他家時,常見他木呆呆地擺弄古
字畫之類的東西。有一兩次,姜甚至發現呂熒在屋角大小便。姜出於對呂熒的尊敬,有時為
他打掃衛生,或幹些零星雜事。姜葆琛家在張家口,北京只有個姐姐,所以有時間常到呂熒
家走走。但是姜沒有想到的是,「文革」乍起,他和呂熒都分別被認定是不安定因素,同時
受到「強制勞動」處理(在勞改隊內部簡稱「強勞」)。也算是一種緣分,兩個苦命人先後
都被押解到了天堂河。
姜葆琛告訴我,呂熒的生活能力很差。他是抱著一台英文打字機和譯成的《莎士比亞十
四行詩集),走進勞改隊的。大概是出於怕停電的心理障礙,還把一大包蠟燭帶進了天堂河
農場。一個蓬頭垢面的文化人,進了勞改隊,已然受到小流氓們的注意,加上英文打字機以
及蠟燭等東西,因而呂熒在強勞人員中被視為一個兩條腿的怪物。小流氓們常常拿呂熒找
樂,而找樂的方式,就是不斷地偷拿他的蠟燭。因為他每每丟失一支蠟燭,都要東找西找,
找不到時,他就變得瘋瘋癲癲。一些來自於社會底層沒有任何文化的小痞子,對此樂不勝
收。待從天堂河轉移到茶澱時,呂熒帶進來的那些東西,已經一無所有。呂熒傷痛的心,為
此而一次次流血是可想而知的。
茶澱的生活條件,比天堂河還孬,這兒地處渤海之濱,冬天鹽鹼灘的大風一刮,呂熒凍
得渾身哆哆嗦嗦。姜葆琛知道這個大文化人的價值,為保護呂熒的身體,常把自己穿的破棉
大衣,給呂熒披上。但是這裡不僅僅是寒冷,還伴隨著飢餓,本來身體就不好的呂熒,形神
枯槁得如同叫花子一般。在好天,他惟一的去處,是蹲在牆根下曬太陽;到了大風吼叫的日
子,他身穿著麻包片般的襤褸衣衫,躺在土炕上等死。
「該怎麼對你說呢?」當我們走近了老殘隊的隊址時,姜葆琛對我感傷他說,「那形象
就像是《紅巖》電影中的華子良。華子良還能圍著監捨跑步,他不用說跑步,連走路都不行
了。獄醫說,他熬不過今年夏天。」
我拉著葦車,慢慢地向前走著。不知為什麼,我怕見到呂熒了。我之所以幫著姜把葦車
拉到老殘隊,一是出於對這位來自清華大學的同類的關照,更為重要的心理需求,是想見上
呂熒一面。我把車把往地上一放,十分矛盾他說:
「就送你到這兒吧,我們的葦子車怕是在等我了。」
姜說:「你既然已經到了這兒,還是見上呂熒一面吧!」
我遲疑地望著那幾排破落的房子。他抄起小車車把說道:「走,跟著我走,老殘隊沒有
你們隊那麼多規矩,反正他都是快要去見上帝的人了,隊長都怕進這個院子。」
自我鬥爭的結果,我還是跟他去了——當時我沒有想到有一天,我的筆下會出現呂熒的
名字,我去看呂熒,完全來自於「物傷其類」的良知感召。直到今天,我也忘不了那令人心
碎的一刻——呂熒躺在炕上,已經完全喪失了人的外形;昔日的一位大寫的人,此時抽縮得
如同一個小小侏儒。說得更確切一點,他成了一具只會出氣的木乃伊。我在勞改隊見到過不
少的死者,但從沒有一次,像這次這樣使我為之淚落並為之動容的——在呂熒這具活屍面
前,我失去了嚴酷生活賦予我的冷靜。歸途上,同組的成員張奎令與我說東說西,我則緘默
得像個啞巴。我似乎覺得我們的車上,拉回來的不是「腹中空空」的蘆葦,而是沉重如鉛的
歷史。
老殘隊在茶澱西荒地,是距離「586」墳塋最近的一個分場。就在我們去拉蘆葦的幾天
之後,呂熒走完了他的路程——當年他僅僅55歲。不久,在那蘆葦塘圍起的一片亂墳中,
拱起了一個新的土丘。土丘前豎起的一塊紅磚上,只留下粉筆寫著的兩個白字:呂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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