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生命檔案中的「馬拉松」之役

    在與牛為伍的日子裡買下的那輛破飛鴿牌自行車,在1969年對我起了磨練意志的非凡
作用。下地勞動時騎著它,節約路耗只是它微不足道的作用之一;之二,我把積存起來的公
休日,一次性地用作回京探家。我捨棄坐火車而用自行車進行長途遠征。當時,文革的血腥
氣氛,已經稍稍淡化了一些。家居北京的「二勞改」,經過批准可以回家探視了。本來坐火
車回京的車票,我還買得起,但是生活昭示我,未來的驛路還看不見盡頭——為了正視現
實,我覺得需要強化自己的意志,因而決定以自行車輪子代替火車輪子。
    從茶澱到北京的路程,大約有二百多華裡。夏日炎陽似火,坐在樹蔭下還要冒汗,何況
是這麼遙遠的行程,其苦累是可想而知的。昔日與我在桃園一起勞動過的趙鵬飛,與我在北
京的住家離得不算大遠。因此,他在那年的夏秋兩季,成了與我一起進行「馬拉松」長征的
夥伴。我們穿過西區荒蕪的大蘆葦蕩,越過波濤滾滾的金鐘河小橋,就算是進入了自由世
界。
    那是一番別有滋味的長征。自行車先是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在田間穿來穿去。要騎上
幾十里土路,才能從楊村拐上洋灰馬路。由於汗流不止,我們索性把上衣脫下來,夾在自行
車的後座上。反正在公路上騎車,誰也不認識誰,身份已然是等外公民了,知識分子的面子
便也不復存在。在地圖上,茶澱與北京的距離,不過有小蟲子那麼長;可是自行車一圈一圈
地轉起來時,不知要轉上幾十萬圈,才能到達北京。
    為了止渴,還要一路買西瓜吃。好在沿著公路擺瓜攤的不少,藉著吃西瓜的時候,在樹
蔭下喘喘氣。記得第一次我騎車回北京時,早上5點天剛微亮,就騎車上路了,直到晚上9
點——北京街頭已然一片燈火時,才騎到了吉祥胡同口。由於腿部的超常運動,膝關節神經
失靈,我到了家門口下車時,一下子摔倒在院子門口。好在門口沒有人,我獨自拍了拍褲子
上的土,在門口喘了好一會兒,才搬著自行車走進大雜院。
    為了這件事,我母親曾經流過眼淚。她聽我說是騎著車回來的,已然在感情上承受不
了,因為她坐著火車去茶澱探視過我,那火車輪子還要轉上半天呢,我拿一輛破自行車與火
車競賽,不是找死嗎?!特別是她見到我的膝蓋摔得血跡斑斑後,眼淚立刻順著面頰淌了下
來:
    「你可再不能騎車回來了?你答應我!」
    「行,我聽媽的話。」
    她看出我在應付她,便加重了語氣對我說道:「再窮,咱們可以賣桌子椅子,你也給我
坐火車回來。」
    兒子蹲在地上,給我往膝蓋上塗抹著紅藥水,也對我說:「爸,奶奶的話說得對,看您
這膝蓋摔成了這個樣兒,要是摔壞了骨頭,可是一輩子的事。」
    兒子當年12歲,已懂得人世間的酸甜苦辣了。我與他母親劃右時,他還不足1歲——
12個年頭過去了,他的父親依然是個勞改隊裡的蟲兒。他在給我塗藥時,兩隻眼睛凝望著
我,我不敢與他的目光對視,因為他的目光中多了憂鬱,少了幼年時的童真。我的膝蓋當真
跌得不輕,但是當我在院子裡走路的時候,我仍然裝出正常人的架式。我不願意讓同院的人
(這個院子裡的人與原來的院子的鄰居,有著很多不同),覺察出來我有腿傷;我更不願意
我母親和兒子,覺得我必須坐火車回去。
    應該說,那是一次自討苦吃的「馬拉松」。但是經受過第一次磨練,就不怕第二次長途
遠征了。記得,到了深秋的時候,我再一次騎車回京。本來,我沒有順路到天津轉個彎子的
設想。當自行車到了十字路口的時候,我突然對同行的趙鵬飛說:
    「你先走吧。我想到天津去看一個人。」
    他說:「你算了吧,從天津再到北京,能把你累死。」
    「累死一個,少一個階級敵人,我必須去。」
    「看誰?」
    我開心他說:「一個老情人。」
    他無可奈何地獨自走了。我掉轉車頭,奔了天津。我之所以突然萌發了去天津一趟的念
頭,全然是被秋天蕭蕭的落葉所誘發。在前文提到,我在一廂情願,自作多情的夢幻時分,
曾給我的文學導師孫犁寫過一封無地址的信,在騎車回京的路上看見漫天飛舞的落葉,我忽
然又想起了孫犁。歲月逝水東流,也不知這位文學前輩身體怎麼樣了?何不借此時機,繞道
天津去看望一下這位老人呢?!此意念一旦盤桓於心,就立刻抹不掉了,我就是這麼直奔天
津而去的。說實在話,我在當時沒有任何求助於長者孫犁的念頭——中國都到了這個份上,
怕是連他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我絲毫沒有自我方面的考慮,一言以蔽之,只是為
了看看我敬重的文學前輩。
    可是當我到了天津之後,才想起不知道他是不是還住在《天津日報》的宿舍樓內,自己
全憑著一時的孟浪,便有了騎車闖天津之舉。我本想到報社去問問孫犁的住址,車子己然騎
到報社門口了,內心卻打起鼓來——懸掛在門口的「文革」大標語,使我望而卻步。人家要
問我的工作單位,我該如何回答?茶澱是個出了名的大勞改農場,天津人幾乎無人不知,我
這不是自找沒趣嗎!
    我戀戀不捨地圍著孫犁住的宅院轉了幾圈,最後的結果是掉轉車把奔向北京。一來一回
等於多繞出去五六十里路程,到北京時已然是深夜11點多鐘了。受到母親和兒子的盤詰,
自然是意料之中的事兒。但是我從沒後悔過這次徒勞的遠行,因為此行至少證明我的夢幻雖
然早已破滅;但是嚴酷的生活,卻還沒能殺死我燃燒於內心的激情。對於一個人來說,這或
許是最珍貴的。如果一個人完全死了感情的火焰,只留下一個人的外殼,那就無異於行屍走
肉了,不是嗎?!
    記得,時間到了1988年的冬天,我陪老作家康濯同志去看望孫犁同志時,我曾向長者
孫犁提及這一段往事。孫犁同志聽罷大笑不止,他說:「你應該勇敢地走進來,那時候我也
是被衝擊的對象。我不但不會嫌棄你,還要與你一塊喝稀粥吃燒餅——就像今天吃的一
樣。」
    但是當時我確實沒勇氣進孫犁同志的家,出於政治道德和對長者的愛戴,我還是割捨了
對這位前輩的思念之情——這是我「馬拉松」檔案中一次特殊的記錄。我很看重這份記錄,
因為我是個人,不是個沒有靈魂的軀體;我敬重真正的作家,我鄙薄在作家的桂冠之下「光
著屁股的皇帝」。
    公元1969年,是我難忘的一年。在這一年裡,我不僅僅留下了裸體幹活的歷史,也有
了磨練自己的意志的「馬拉松記錄」。勞改的路還看不見盡頭,要活下去我必須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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