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車車隊在中條山脈中整整穿行了一天,黃昏時分我們一行才到了位於晉東南的一座勞
改礦山——它的對外名稱叫「晉普山煤礦」。
中條山與太行山互為毗鄰,卡車過了一嶺又是一嶺,爬過一峰又是一峰。卡車所過之
處,林木蔥蘢;有些山連山的地方,看不到村落和炊煙。在我勞改十多年的光景裡,還沒有
見到過如此美麗的山巒,呼吸過如此清新的空氣。一直閉合雙目的張滬,在此時此刻大概也
忘記了死亡的經歷,本能地抬起頭來,領略這大自然的賜予。但是當卡車繞過了中條山後,
綠色漸漸消失,股股濃烈的臭氣撲面而來——那是從當地鄉民燒的一座座硫磺小窯裡飄散出
來的黃色煙塵。
不久,車過一個縣城,農民們舉目觀看幾輛卡車上的「動物」,我們也向他們遙望——
這時我發現了商店的木牌牌上,寫有沁水縣的字樣。我突然想起這兒是趙樹理的老家,難怪
他的小說土得掉渣呢,就憑那一座座硫磺小窯冒出臭氣熏天的黃煙,就足以代表這方水土的
原始色澤。車隊再往前開,冒著濃煙的小窯不見了,群山像魔術師變幻的魔術那般,一律變
成了光禿禿的和尚頭,山巒與山腰上沒有一棵樹——我在煤礦下井幾年之後,才懂得了凡是
腹內藏有烏金的山,山上都是不長樹木的。所以,我們看見「和尚頭」的時候,就臨近煤都
晉普山了。
在礦山總部前廣場上,例行過勞改隊千篇一律的點名以後,不帶家屬的成員,扛著行李
搬進了山腳下的一排排監捨;我們這幾戶特殊的雙勞改,因監捨太滿容納不下,便被安排到
離礦山有半里多路的小村去住。那個小村名叫南坪村,只有幾十戶人家,當我們這些「勞改
鴛鴦」,肩上背著行囊手裡提著網袋等雜什走進小村的時候,簡直若同是過廟會一般。男
人、女人、老人、娃兒都擁到村口,像看什麼稀罕東西似地,上上下下打量著我們;那一雙
雙目光中,無異於觀賞一群奇怪的動物。在勞改隊碰上這樣的目光,對我們並不產生任何作
用;但是在這山溝溝的小村,這目光卻挺刺激人的中樞神經的,因為這些鄉民,井非專政人
員。這讓我們感到文革的神經脈絡無處不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神經末梢,竟然伸延到
這大山溝裡的小小山村來了。
走過「列隊歡迎」的夾道,我和張滬被安排到小村西口的一家落腳。戶主姓王,是這個
家庭中的惟一男性。他上有七十多歲的老母親,下有妻子給他生下的一堆女娃。老王四十出
頭,人長得個頭高高的,方顴骨,黑臉膛,是個附近小鎮上的鐵匠;他下面的幾枝花兒,分
別名叫改枝、改蘭、改秀……不言而喻,這是全家期盼生個「萬斤」男兒之意。憑心而論,
這一家人中的多數,並沒有歧視我們,惟一使我倆傷透了腦筋的是那個長女改枝。在我們剛
剛搬進他家西北角的一問約有6米大小的耳房時,我就發現門框上有沒擦淨的粉筆筆痕,經
過辨認還可以看出模模糊糊的字跡。左側門框上寫著「只許規規矩矩」,右側門框上寫著
「『不許亂說亂動」,橫批為「接受勞改」。大概是出於改枝文化水平的限制,笑話出在那
條橫批上,她誤將「接受」的「接」字,錯成了「結」;「接受」的「受」字,又誤寫成了
「束」——因而「接受勞改」,變成了「結束勞改」(詳見我的紀實體的中篇小說
《傘》)。這女娃為何寫上之後,又把它擦掉?直到我們住了一段日子之後,才知道是在我
們進宅之前,鐵匠老王強迫改枝擦掉的。破舊門框上的木紋很深,無法擦去留在木紋中的殘
痕,因而就在我們初到礦山時,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十分深邃而又難忘的記憶。
這是一個十分貧苦的農家。小院裡雖然有正房和兩邊的耳房,正房還是兩層土樓,但因
年久失修,已經十分破落。它就像是一棵老樹一樣,枯枝枯杈雖然仍在,但是沒有了綠色,
又死了挺拔向上的生氣,因而它和我們的心緒倒挺近似。我們已走了十多年的風雪驛路了,
這兒又是一個新的驛站,我——特別是張滬更感到心力交瘁,在這老宅老屋裡靜一下心神,
相濡以沫地舔一舔彼此的傷口,倒也很符合我們的心境。大牆、電網、崗樓,監捨……這麼
多年像是我們的影子一樣,一直伴隨著我們;在這寒酸的老屋生活上一段日子,倒是我們求
之不得的事。不是嗎?!
初來小村時,儘管女娃改枝對我們不夠友好,但是她歷經了一段對我們的觀察,見我和
她並非階級鬥爭宣傳的那樣,不是牛頭馬面般的厲鬼,那雙美麗的杏核眼裡,便也開始出現
了幾絲溫柔,與張滬漸漸有了言語溝通,後來在她老爹的示意下,跟著張滬學文化,學畫
畫。當然她的這種變化,更大的緣由是鐵匠老王對她的不斷訓示:「你以為勞改的牛、鬼、
蛇、神,都是青面紅髮巨齒獠牙的惡人哩!裡邊也關著許許多多的好人——俺唸書的時候,
正趕上反右派,俺看右派都是敢講大實話的人!你這妮子,不許給人家臉子看!」
多虧了王鐵匠這根頂門柱,讓我和張滬比那幾戶「勞改鴛鴦」日子過得輕鬆一些。初來
礦山時,礦山尚未開掘,我們無煤可燒;但是做飯要燒煤,老王主動把小平車借給我們,讓
我們到山腳下的小煤窯去買煤。古老的宅舍裡鼠患成災,一群群的紅眼耗子經常跳到我們的
炕上,攪得我們夜間難以成眠。老王的母親,讓我們從他家的貓群中抱了一隻非常靈巧的灰
貓過來,用以解決我們的睡覺問題(這只灰貓,後來成了我們的朋友,在我們搬遷後,成了
一隻野貓。我用了幾萬字的篇幅,專門寫了這隻貓的故事,請讀中篇小說《貓碑》)。人離
開了水,是沒法活的。老王媳婦借給我們水桶和扁擔,並教我如何搖動井上的轆轤。過日子
要有水缸,老王便帶我到小鎮上去買水缸。他幫我把圓圓的大肚水缸,捆綁在自行車的後座
上,並叮嚀我在山路上騎車小心……後來,我們相處得像一家人了,老王對我們袒露心聲
說:「當初,礦山到這裡找房時,俺怕俺家裡住一個殺人犯或偷竊犯甚的,還算老天有眼,
來了你們兩個老右,有甚難處你們只管開口,俺能辦的沒有二話。」反過來說,這也是我和
她的福氣——雖然,日後我們知道了我們住的那間6米小屋,是昔日王家老宅停放死人的房
間,我們並沒有為此而感到不快,因為我們已是與死鬼打過多次交道的人了。
我們在這間小屋裡,生活了兩年多,直到礦山又蓋了新的囚捨,我們才十分眷戀地。不
得不離開王鐵匠的那問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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