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我成了「煤黑子」的時候。

  張滬的命運出現轉機。
    晉普山屬於全國的優質煤田。煤黑子們都知道,所謂優質煤,首先必須是無煙煤;僅此
一點是不夠的,優質煤田所蘊藏的烏金,還應具有耐燃、塊大、無各種氣味等特性。在煤都
山西的全部煤田中,晉普山勘探出來的煤田,屬於優中之優(在70年代中期,它已出口日
本)。正因為如此,省勞改局才從本省各個勞改系統,抽調1000名勞改人員來到這兒開山
建井——再加上原有的監獄服刑的犯人,總共有幾千個勞動力,以大會戰的方式,開掘這座
黑金之山。
    重工業生產,不同於在茶澱種田種稻,挖煤需要許多輔助工種配合,因而礦山附設機械
廠、制磚廠等多工種後勤生產基地。單就煤礦生產而言,又分井上和井下兩大部分,我的身
體屬於壯勞動力,從第一天開始,就被選進了建井隊(即建井完成後的下井勞力);張滬與
其他女號,去參與磚窯制磚的雜項勞動。建井的含義,就是從地面開山剖腹,一直深入到地
下煤層,直到在地層之下建成四通八達的一條條采煤的巷道為止——我是參與了開鑽晉普山
地下煤城第一塊山石的人。
    真是應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這句古語,我在這兒又見到了昔日的不少同類,與我
分在一個組的就有高樹森(原西城法院幹部),金科(原貿易部的幹部),其餘的成員,多
是在山西的老煤黑子了。我們打的是一口斜井,井口沿一定的角度向下開掘。山腹的煤越
好,山表的石頭越硬,因而在入秋以後,鐵錘震裂手掌的事屢屢發生。裂紋疼痛難耐時,便
用膠布纏滿了手掌,白色的膠布很快變黑,還沒有挨著黑煤手已然成了黑熊掌了。因而,每
每回到「家裡」吃飯的時候,張滬常常笑我的手成了討飯花子。
    我說「開礦的活兒雖然很累,但是我挺開心。手黑不怕,就怕心黑。」
    她問我在罵誰。
    我說:「我罵在曲沃差點送了你一條命的那個人。」
    她說:「這兒的勞改幹部,比那兒的心地善良。」接著,她告訴我一件我意想不到的
事:獄政科的一位名叫武守先的管教幹部,找她談話了,公開對她發生在曲沃的事情表示憤
慨。目前先讓她離開勞動崗位,在磚窯做脫產的宣傳員工作,並在積極查閱她的檔案,看她
是不是屬於漏摘右派帽子的一個。
    「真有這事?」我不無憂心他說,「現在可是『文革』時期。」
    「山西人做事武斷,於連長是那方面的武斷;而這位武守先,是這方面的堅定。」張滬
對我說,「他甚至懷疑我這樣的人,當年劃右就是失誤。一般的幹部,誰敢這麼講話?可是
他敢。該怎麼對你說呢,我認為他對五七年的反右,就有看法,只是無法對我直接表達就是
了。」
    她的話使我想起了董維森、高元松、曹茂林——也許在這方水土中,又出現了一個不拿
板斧的「程咬金」?我當時雖然不能確認這種可能,但我希望這是一個奇跡。細想想,也不
是沒有這種可能,在曲沃支「左」的吳排長,不就是與於連長並非一種類型的幹部嗎!他何
嘗對張滬的問題沒有同情,只是在「一打三反」的氣氛下,他受級別的限制,無法表達他的
真實觀念罷了。因而我祝願好夢成真。
    由於有了張滬告訴我的這個消息——儘管它還不是事實,對我的精神鼓舞還是很大的,
所以在建井隊的日子裡,我像牛一樣地拚命勞作。打炮眼,放開山炮,看亂石在隆隆炮聲中
漫天飛舞,看斜井一天天深入地殼,自己當真以為自己是個礦工了。記得,在遠離地表的地
層深處,有一天管理我們的秦隊長,在休息的時候問我:
    「你這個過去拿筆桿的人,想到過要來給大山鑽洞沒有?」
    「沒有。」
    「現在你有甚想法?」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當個煤黑子,也有煤黑子的樂趣。」
    「行了,你改造得差不多了。」
    不久,秦讓我擔任了這個小組的副組長。
    而今,我回憶起那一段歲月,我仍有戀棧之情。它不僅僅鑄造了我結實的肌肉,強化了
我面對困難的堅毅精神。最為重要的是,它使我具備了一個底層人的心田。除去每天去挖洞
之外,回到那間老屋裡,還要挑水做飯,這期間我學會了□山西的硬麵條,因為麵條越硬,
越能抗饑。張滬在磚窯搞宣傳,比我還忙,白天她要自覺地勞動(儘管她可以不勞動,專事
宣傳工作),晚上,她有時還要留在宣傳室,寫牆報和黑板報。記得,在當年的冬天,我有
一次去井台搖轆轤,一不小心把一隻水桶掉在了井裡,在用鉤子打撈水桶時,那根結了冰的
井繩,在我結了冰的手套上滑來滑去,任憑我怎麼折騰,也撈不出那只水桶來。最後,還是
王鐵匠下工回來,我在井邊打著電筒,他把那只水桶撈上來的。
    由於我在井邊撈桶撈了半天,在如鏡的水面上,我看見了自己發間的第一縷白絲。在感
傷我撈水桶無能之際,也深感歲月之無情。於是,在我的一個小本本裡留下了幾行自憐的
《提水篇》。詩曰:

      初春花織錦
      雛鳥漫天游
      少年遇神童(指與劉紹棠相識)
      文海蕩雙舟
      聲聲泥土歌
      字字心泉流
      願做文苑草
      力學孺子牛
      何罪觸雷霆
      五七竟成囚
      李白髮碎葉(指李白髮配新疆碎葉)
      我配晉陽丘
      哀哉一炭翁
      井邊拉鐵鉤
      冰手握冰繩
      井台滑溜溜
      猛然窺水鏡
      白髮染黑頭
      不如變水鬼
      生死一斷休

    至今,那本本上的紙頁已然發黃,但它卻是我在那一段日子裡的一張自畫像。一方面,
我要求自己能堅強地活下去;另一方面,我面對困境也常常頹然自悲。建井這個活兒,越往
下挖越困難了,每每向地下深掘上幾米,後面要跟上砌□(即像城門洞那般,上頂要用石頭
砌成圓拱形),以防止落頂塌方。而砌□的料石,要一塊塊往下運,每塊料石重百十斤不
說,沿著泥水湯漿的斜路向下搬運已非常困難;在砌圓拱形的□頂時,就更要拿出吃奶的勁
兒來了。老煤黑子站在架板上當大工,我們這些小工要把一塊塊料石舉過頭,把沉甸甸的石
頭遞到大工手裡,他們再封上洞頂——當我們向上舉石頭的時候,真是要有一點兒「力拔山
兮氣蓋世」的勁頭。得像舉重運動員那般,丹田運一口氣,才能把那塊與自己體重差不多的
石頭頂遞給架板上的大工。如果第一次失敗,第二次就甭想再把它舉過頭頂了。
    這是來礦山以後,我經受的最為嚴酷的勞動考驗。一個往昔搖筆桿的人,能有幾十次、
幾百次、幾千次「力拔山兮」的磨礪,也可算是我生命中的一段不凡的往事了——我至今為
此而自豪。我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體腦倒掛的負面價值,每天只知道自己是一頭牛,有車要
拉,有地要種,有活要干——直到這口130多米深的斜井,與另一方面軍開掘的平井對接,
並開始出現煤層,我所在的建井隊,才變成了采煤隊。當第一次用炸藥炸出煤來的時候,我
不惜力地把一塊大炭從井下扛到井上,並扛回到老屋中去,放到火盆中點著了(當時正是冬
天),因為有了這個炭火盆,小屋裡頓時沒了寒冷,變得溫暖如春。
    這個冬季,我們不再到農民開的小煤窯裡去拉煤燒了,而是由我每天下工時,從幾里之
外的斜井扛回一塊優質大炭來做飯取暖。我們幾戶家住南坪村的男人,只要是在井下賣力氣
的,無一例外地都燒自己挖出來的煤——我們不住在礦山,礦山允許我們搬炭口家。從這時
起,我的臉上便失去了原色,下工出井以後,除了牙齒還是白色之外,從頭到腳一律變成了
黑人——張滬笑我,成了不折不扣的山西煤黑子了。
    我怡然自得他說:「要是生在黑非洲就好了,那兒沒有反右派運動。」
    她不以為然:「在殖民地當個白人的奴才,那日子也是不好過的。」
    「他們要挨批挨斗嗎?」
    「各有各的不幸,只是那苦澀味兒不同罷了。」
    「那就是說,天底下哪兒都有不幸者了?」
    「可以這麼說。不然當初我參加地下黨幹什麼!」
    我有點兒不服氣:「按照你的邏輯,中國封建主義,已然不存在了,那毛澤東現在成了
超人的神,這算是什麼主義?」
    她很少有被我問倒的時候——那是生活中少見的一次。很顯然,我的問題,正是她非常
明白。但又無法回答的問題。還算是她的幸運,第二年的春天,她被宣佈為:她是因過去勞
改單位的工作疏漏,沒有及時摘掉右派帽子的人。至於是哪兒的疏漏——是茶澱?還是來山
西後的曲沃?抑或是晉普山的幹部,為了給張滬解禁而找出的理由?這是只有那名叫武守先
的幹部,才明白的事情。無論怎麼說,在「文革」高潮中,武守先此舉,不僅僅極為富有人
性,而且是勇敢者的行為。
    張滬頭上戴了十多年的「緊箍咒」,至此獲得解脫(因為她也在寫她的回憶錄,這裡對
她的經歷從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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