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礦山的勞改生活,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一、建井,二、采煤,三、身上背起一
個德國進口的瓦斯檢查器,在整個的地下煤城監測殺人的瓦斯。在采煤的日子裡,我曾遇到
過一次大的風險。那天我上夜班,大約在接近早上6點——我們快要交班的時候,按著生產
習慣要放一次炮,給接班的采煤組留下外運的煤。之所以如此,是為了提高工效,全組十多
個人,剛接班時有人用電鑽打眼,有人用礦車向外運煤,以避免窩工。就在我們夜班點燃了
最後一茬炮在防炮洞裡躲炮的時候,老煤黑子閻恆寶,突然用手遮起雙耳,兔子般地在聽什
麼響動:
「不好,有水聲!」
我說:「本來咱們幹活時,頂板就從來沒有間斷過滴水。」
「你懂個屁!我挖煤時,你還搖筆桿子呢!」說著,他冒著濃濃的炮煙,朝工作面跑了
過去。剛剛跑出防炮洞,只聽他一聲大叫「快撤——快撤——礦山透水了——」
幹過采煤活兒的老窯工,聽見他的喊聲,搶先鑽出躲炮的洞洞,向外飛跑。組裡另幾個
「雛兒」,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愣愣地站在洞口東張西望,閻恆寶從裡邊飛奔而出,
他的聲音因著急而變得嘶啞了:「你娘個蛋!你們是等死哪!快給我跑——跑——」
這時我們才確信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情,把礦帽上的礦燈,匆匆地摘了下來,拿在手
裡照路,向幽暗的巷道外邊狂奔。在狂奔逃命之時,我的耳畔才聽見了滔滔的水聲中夾雜著
的隆隆聲響。在礦山初次遇到這種情況,總是懷有好奇之心,我一邊跑一邊用礦燈回照。我
的天哪!背後一片白浪,瘋子般地向我們追來,我看見那台百十斤重的電機被掀翻了,在狂
浪中打著滾;煤壁在水浪沖刷下,發出怕人的嘩啦啦的塌落聲。待我們逃出煤巷巷口,坐礦
車逃出井外時,大水立刻吞沒了礦車車道。
多虧了老煤黑子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挖煤經驗,不然的話,我們幾個新窯工只能活活
被大水堵在防炮洞裡(防炮洞是為了躲避放炮時煤石傷人,而在巷道中開出的一個死洞),
當一名淹死鬼了——為此我常常感謝老煤黑子閻恆寶。此事故的發生,並非我們放炮的責
任,而是礦山地質的勘探者,沒有事先勘測出煤巷附近有一個古老的地下溶洞,致使溶洞中
不知積存了幾千年的汪洋,在爆炸的空隙間奔湧而出,把地下巷道在一小時之內變成了水
塘。
這次由開炮打穿了古老溶洞而引發的透水事故,是晉普山煤礦開掘史上的一次重大事
故。好在我們在老煤黑子閻恆寶的引導下,及時逃離了水患現場,而躲開了一場滅頂之災。
事後,他對我們這些新煤黑子說,他早就發現了井下的異常,平日難見山老鼠在巷道中亂
竄,那天還沒有開炮,那些長尾巴的山耗子,就開始來回地搬家了——這是只有老煤黑子才
有的感知。這次地下水患之威,給我的勞改史留下了無法抹去的印記,使我第一次認知了人
與自然的鬥爭不是兒戲,而是一門學問;開礦不是只憑不怕苦累就能勝任的事情。
這場地下水患,至少使礦山停產了一周,技術人員調進去多台排水機,日夜連續排水,
並封堵住了水洞洞口,才重新開工。由於此事震驚了全礦,井上井下的人員有了一次大的調
整。我這個半路出家的「和尚」,被臨時調到井上,在斜井井口擔任供應本組的後勤工作。
井口有一間小小的草棚棚,我在裡邊準備井下用的炮土(封堵炮口用的泥棍),並兼任礦車
的調度工作。封堵炮口的泥棍,需要不濕不干恰到好處,礦車調度要及時滿足井下需求,並
要時刻檢查牽引礦車的繩索是否牢固。一旦斜井繩索斷裂,礦車會像野馬脫韁而下,那麼在
工作面的採掘人員,將會被砸成肉醬。
這是一件看上去比較輕鬆,而責任相當大的工作。閻老西把我放在這兒,既是對我的照
顧,又是對我的信任。我每月還按井下工拿四十六元五角錢的工資,但干的卻是井上的活
兒。可以這麼說,那是我來礦山之後,一段最為愜意的日子。我們組長期干夜班,那口斜井
頂上的小棚棚,以及小棚棚中的那束礦燈的光環,在幽暗中成了我無言的朋友。我把礦燈掛
在棚柱上,除了我一個人之外,就是我的影子了。我的頭頂上30米的高處是矸石山,牽引
礦車的絞車房設在砰石山上,井下要車或井下礦車需提升矸石出井,用電鈴通知我,我再用
電鈴通知絞車工就行了。
井下打眼放炮期間,我無事可做。便常常走出小棚棚,在井口附近轉轉。傳說這兒是有
狼的,自從來了犯人和「二勞改」,開山的炮聲把狼群嚇跑了。我在這大山的半山腰上,沒
有見到過狼,但是卻看見過狐狸。狐狸雖然與狼不同,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它的那雙
眼睛,在夜裡也發出幽綠的光。我第一次見到它,是在一個冬日的午夜,當時我正在炭火盆
旁烤饅頭,那食物的香味把它吸引了過來。它遠遠地坐在離小棚棚有10米左右的地方,我
當時以為是一條家狗,我用叫狗的方式讓它過來,它動也未動。待我用礦燈的強光,向它照
射過去的時候,它像觸了電一般飛身而去。第二天,它又來了,仍然坐在那個老地方。我不
再驚動它,而是掰下一小塊饅頭扔給它,它叼起饅頭扭頭就跑。待它吃完那一塊饅頭後,便
又端坐在那兒了——這時我才從它那雙眼睛的暗綠色光束中,判斷出它是一隻狡猾的狐狸。
中國自古以來,就把狐狸視為無情無義的動物,我也從小就接受了這種理念的灌輸,因
而對它並無好感。但在這萬籟元聲的冬夜,有一隻活物陪伴著我,也是解脫寂寞的一種方
式。有時井下要車的鈴聲,嚇得它飛身而逃;但在習以為常之後,它只是躲開飛馳來去的礦
車,守候在我的小棚棚旁邊。但有一點,它從來不走進我的棚棚,這是狐狸的天性所致,而
非它不忠實於友情。後來有一件事情,使它遠離了我——一輛行駛出井口的礦車,拉著滿滿
一車矸石,突然在它的身旁翻了車,它把這次礦車的出軌,誤認為是對它的襲擊。從此,它
的身影消失在井口,殘冬的夜晚,便少了這個與我對視的朋友。
直到第二年草木返青時節,有一天夜晚,我去尋找引火的木柴,準備點燃炭火盆。在山
坡的一角,我又發現了它那雙幽綠的眼睛。我一邊吹著口哨表達著我的友好,一邊慢慢地走
近它。它對我再也沒有信任感,我進一步,它退一步,使我和它始終拉開相等的距離。待我
彎下身腰去抱柴木時,它扭身逃走了。在月光下它快如一支銀箭,瞬息之間消失得無影無
蹤。
雖然我和狐狸的友誼到此結束,但是我在抱柴的山腳,卻有了新的發現——那兒是葬埋
勞改號的一個墳場。儘管這裡的生活,比茶澱要安定多了,再沒有「羅鍋」隊長那樣的人
物;但是埋葬死人的墳場,卻與茶澱沒有任何區別——墳頭上豎起一塊木牌,上寫著歿者姓
名。其中有兩個是我的同類,一個是我熟知的朋友李建源,另一個是我陌生的同號,他的名
字我己然忘卻——但他的一件工藝品「龜馱碑」,似乎可代替他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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