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普山在山西省煤礦中,是一座瓦斯含量最高的礦山,一旦引起瓦斯爆炸,晉普山也就
不存在了。在井下聽老煤黑子——我們的采煤組長閻恆寶說過,在60年代初期,大同有一
座瓦斯煤礦大爆炸。事情驚動了中央,周恩來總理曾親自飛往大同去處理這一問題。當時,
死傷了許多礦工不說,由於當時技術上無法處理全礦的爆炸後遺症,只好把一個好端端的礦
山給封堵死了——但這只是解決地上問題,無法解決地下的滅火問題;直到70年代,那口
礦井下的煤層之火還在自燃。
這絕不是聳人聽聞的消息。我到了煤礦才知道,煤的性格非常喜歡自燃,一旦燃燒起
來,就很難撲滅。在1972年的夏天,因天氣酷熱,停放在煤場準備外運的煤,突然自起明
火,礦山用了很大的力量,才把這場明火撲滅了。在同年,一條采煤巷道的工作面,在采煤
開炮時,引起了瓦斯的局部爆炸,整個巷道內的設備以及支護煤壁的木質棚架,被一燒而
光。這兩場災難性的事故發生之後,礦山為了防患於未然,便加強了瓦斯檢查的力量——我
就是在這個時刻,被抽調進瓦斯檢查組,成為一名瓦斯檢查員的。
這個活兒表面上看去,是十分輕鬆的;但是我每天要背著一台模樣小如照像機似的玩
藝,比采煤的犯人和采煤的「二勞改」,提前進入當天要采煤的巷道,並在當天要采煤的煤
巷巷口小黑板上,標明當天煤層中的瓦斯含量。除此之外,地下煤巷密如蛛網,每一條沒有
采煤任務的巷道,也要我涉足其內,檢查其間有沒有瓦斯超限的徵兆。在我擔任這個貌似閒
差的工作之前,經過一周的培訓,技術科長對我們說了這樣幾句話:「這不僅僅是涉及到千
百個人腦袋的問題,也是涉及你們自己腦袋的問題。誰的班上出了問題,都是要掉腦袋的大
事兒,你們都聽明白了沒有?」我很害怕這份差事。剛剛把我選進瓦斯班時,我就去找了秦
隊長,言明自己不是那塊材料。秦隊長說,這不是他權力範圍內的事情,是礦山以文化程度
的高低,由技術部門挑選出來的。所以我幹這個工作,是趕著鴨子上架——由不了自己的事
兒。
另一個使我不情願的原因是,我分工負責的煤巷是犯人開採的煤區。在曲沃我已經有過
與犯人一起勞動的記錄,而負責犯人采煤區,每天要在那地下深處全憑礦燈照明的世界中,
與各種類型的犯人打交道。我們區別於犯人的標誌有兩條:一、他們出入煤礦的主巷道時,
走通往大牆圈裡監獄的專線(在一個大巷道的丁字路口,他們向北拐彎——我們向東行,那
兒站著荷槍而立的武警,以防止犯人魚目混珠逃出礦井);二、我們頭上戴著的是塑殼安全
帽,他們頭上一律戴著柳條安全帽。至於其他則無差別,不分你是幹部、「二勞改」還是犯
人,一律是頭頂礦燈,身著黑色工服,腳下穿著水靴;一個班干下來,一律是滿面煤塵的黑
鬼。因而在地下煤城裡,要想區別身份,惟一的鮮明標誌,就是頭上的那一頂礦工帽。
就像大自然的氣候變化無常一樣,井下煤層中釋放出來的瓦斯也常無定式。因而我回憶
起那一段當瓦斯員的日子,至今心裡還經常後怕。首先,來礦井服勞役的犯人,身上都背著
幾年的徒刑。此外犯人的原罪十分複雜,其中既有文革製造的冤案,也有刑事犯罪的真案。
當他們來到煤巷前,小黑板上分明已寫好瓦斯數據,但是他們還是要詢問我雜七雜八的問
題:
「喂!我們的小命可都攥在你的手心裡哪!」這是犯人們掛在嘴邊的口頭禪。
「我說『老二』,你犯的原罪是強姦還是反革命?到底你是哪路好漢?」這是犯人們每
天要問及我的問題。
「看你像個反革命。是不是你惡毒攻擊『紅太陽』了?」
……
我只能裝成聾啞人,或支支吾吾。背起瓦斯器之前,負責技術工作的幹部,對我們有過
規定,除了工作問題以外,少和他們囉嗦。但是有些亡命之徒,見你不答話開口就罵:「裝
他娘的什麼龜孫,你要是沒偷沒搶,為甚來在這陰曹地府裡受罪。」因而,自從來到犯人采
煤區檢查瓦斯後,我的精神上就沒有了輕鬆的日子。
其中的危險有三:第一,你分不清真假李逢,在井下曾發生過犯人逃跑時的惡性案例。
有一天夜裡,幾個刑事犯罪的亡命之徒,在井下組織策劃了一次殺人逃跑事件:他們用鐵鍬
打死檢查他們工作的勞改幹部,偷梁換柱地戴上了幹部頭上的塑殼安全帽;然後,他們又互
相把身子埋在出井的煤車裡,隨著出井的煤車,被絞車一直拉到了井外高高的煤山之上(那
兒有專職的翻斗工,將煤車裡的煤,翻到煤山之下)。這樣一來,他們就隨著翻滾的煤塊,
一起滾到了山下。可以想像,當他們隨著煤塊滾下山去的時候,一定是雙手抱著自己的腦袋
的——可是這次逃跑被翻斗工發現,他們都被礦山武警抓捕回來。試想,與這樣的囚犯為
伍,能不心驚嗎?!
第二,任何一個采煤工作面,一個班至少要開兩次采煤炮(當時還沒有現代化的機械采
煤法),而每次開炮之前與開炮之後,我都要冒著嗆鼻子的炮煙,頂著紛落而下的煤石,去
測量瓦斯濃度,以防炮後瓦斯噴湧而出,進一步引發瓦斯爆炸。那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
特別是在開炮之後,煤頂沒有任何支護遮攔——有一次,我正在半弓著腰,把瓦斯器的皮管
伸向毗牙瞪眼的煤層時,一塊約有10斤重的大煤,突然從頂板上落了下來。算我命大,它
不偏不斜正好砸在我腰後背著的電瓶上(為頭上戴的礦燈輸送電能的一個方方的黑盒子),
電瓶當即被砸得粉碎,電溶液燒壞了我的工服——但是我的小命卻保住了。出井後,我換了
一身新工服,並更換了一個電瓶,照常跟班不誤。為了此事,同類們——特別是張滬,曾找
到有關幹部,要求更換我的工種;但都未能如願——如果那塊大煤,當時砸在我的腰上,我
早就成了癱子;如果它正好砸在我的頭上,儘管我戴著安全帽,頸椎怕也會留下難以想像的
後遺症了——我會不會變成一個縮脖罈子?!
第三種危險,是肉體與精神合二為一的。我還要穿行許多條無人勞作的煤巷,那種萬籟
無聲的黑暗,帶給人莫名其妙的恐懼,那是沒有下過礦井的人,無論如何也難以體會到的。
這裡沒有電鑽的聲音,也沒有隆隆的炮鳴,走在冥冥的無邊黑色中,惟一可以聽到的是,大
山中的煤層嘎嘎叭叭的斷裂聲——那是大山所獨有的語言,似在回敘著它們的歷史。億萬年
前,它們原本是蔽天蓋日的原始森林,在大自然的造山運動中,地火岩漿突然噴湧而出,把
它們從地表面翻蓋到了地下;於是它們開始失去原色,一天天變成了黑色的煤炭。一條條黑
色的煤巷長几裡路,我獨自一人走在其中,真有走到了冥冥天國的感覺。這個天國中,原來
有著許多活靈活現的生靈,但是那些遠古年代的生靈,此時此刻都已變成了動物的化石標
本。我走在這些幽靈中間,突然想到如果這兒埋葬了我,過了數萬年後,我不是也成了幽靈
中的一個嗎!
恐懼產生於心理本能,但是在這種肅穆之中,也有在喧囂世界中,享受不到的快樂。頭
上的礦燈在這個冥冥之國中為你帶路,由於這兒沒有階級鬥爭,也沒有人的各種面孔,你可
以讓你的各種思維自由馳騁。有時我走累了,便在棚柱旁坐下,並關閉了頭上的礦燈,讓自
己獨享在大山腹中的那份寂寥。佛家方丈有在缸中坐化之說,想來他們在坐化之時,也一定
會有這種意境的享受——我雖然不是出家之人,沒有出世之禪功,但在這種死寂之中,多多
少少洗掉一點凡塵還是可能的。因而我在無人巷道中,常常滯留很久很久——直到我必須離
開時才走。
走到巷口,我在小黑板上留下測量出的瓦斯含量,並在出井時填表上報。所以我的工作
儘管充滿了危險,但在危險中也有它獨有的快樂——這是我當挖煤的煤黑子時期所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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