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井的犯人,雖然有的對我不無挑釁。但多數犯人,還是聽從我腰裡別著的那個小小瓦
斯器的指揮。特別是犯人中的班組長,多屬快要刑滿到期的囚犯,尤其顯得盡職盡責。有幾
次,巷道內的瓦斯突然變濃,他們不能進入巷道內進行采煤作業。班組長見到小黑板上寫有
「瓦斯超限,不能入內」的示意牌時,便坐在巷道外等候通風工排除過濃的瓦斯。一般說
來,只要加大井外的送風量,是可以解決瓦斯過濃的問題的;但是也有例外,就是煤層的瓦
斯突增,井外風機的送風量不足以使瓦斯濃度下降到限度之內——那就沒有任何辦法,只有
等待通風工加大風量(有時因膠質風筒在沿途漏風,要待通風工檢修風筒)。
每每遇到這種情況,我不能離開現場寸步,以防瓦斯傷人。而有的犯人,偏偏在這個時
刻與你叫板:「什麼是瓦斯?你給我們拿出來個樣兒看看!看不見摸不著的玩藝,你怎麼就
能知道?」
「誤了我們的采煤任務,你可要負責任!」
「驢雞巴戴禮帽——假充聖人!」
對於這些十分刺耳的聲音,我一貫沉默。這些犯人有的來自偏僻的農村,他們確實不懂
瓦斯是個什麼玩藝。我沒有義務為他解釋這毒氣何以會殺人,又何以會毀滅礦山,當然更無
辦法讓他們看看瓦斯的模樣。有一次,一個犯人把我問急了,我對他解釋說,這瓦斯器是從
德國進口的儀器,毒氣的濃度可以十分準確地顯示在小小屏幕上。我的話剛剛落音,他便朝
我大聲喊道:「崇洋媚外,『文化大革命』應該把你給抓起來!」
對於犯人的歇斯底里,我有所理解,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就是在「文革」中當了倒霉鬼
的。拿我發發他們的怨氣,我只有聽著的份兒。這樣大喊大叫的人,並不可怕;可怕的倒是
那些不出聲,想以瓦斯自殺的犯人。所以每每遇到因瓦斯必須停產的煤巷,犯人中的班組
長,都坐在巷道的人口處,以防有人藉著瓦斯的毒威自盡。因為在監獄裡自殺並非易事,監
房裡不許有任何利器;即便是在夜間入睡,也有人值班,而且電燈整夜不熄。所以用毒氣自
戕,是自殺中最為方便的手段。
只有因瓦斯停產的時候,我才與那些犯人形影不離——這並非我的自願,而是工作之
需。但是也只有在這樣的時刻,我才能聽到一點他們的心聲。前文已然說過,對那些亡命之
徒,我一向是避而遠之,但是那些老實巴交的犯人,還是有聊天的機緣的。我曾接觸到這樣
的一個「文革」中的冤枉鬼,他身上的阿拉伯數字代號,我雖早已忘記,但是在柳條帽下的
那張臉,我至今難以忘懷。他臉腮上有一塊被煤石擊傷留下的傷疤,裡邊藏滿了洗不淨的煤
塵,因而在礦燈的光束下,如同長了一塊大大的黑痣。他原是山西晉南農村的一個黨支部書
記,被判刑的原因,可以被視為案中之奇:「文革」開始之後,他下令把村裡的那塊苜蓿
地,煞費苦心地種成了「毛主席萬歲」的字形,以表示一個貧農對他老人家的忠心。當田野
問的苜蓿用紫色的花朵,織成美麗的「毛主席萬歲」圖案時,不僅驚動了整個地區,他還立
刻被樹為「活學活用毛著」的標兵。報社記者前來採訪,「文革」造反派組織給他披紅戴
花。
可是苜蓿這種牧草的繁茂,是要靠不斷更新換茬的——就像韭菜需要割茬換代一樣。可
是當這位支部書記帶領著村裡的群眾手持鐮刀,去割苜蓿的時候,他的厄運來了——昔日他
苦心營造的忠心一筆勾銷不說,還立刻被定性為反革命事件。他越是解釋他的初衷,招來的
批鬥會越多——最後,他被送到監獄裡來了。當他對我悄聲講起他因盡忠而犯罪的時候,語
音顫抖得幾乎不能出聲……我默默地聽著這曲時代的顫音,既對此無以解答,更無法對他加
以寬慰。他告訴我,他心裡更為難過的是還有一個生產隊長,聽了他的光榮事跡後,也如法
炮製。這位隊長種的是麥田,種麥地是要施肥的——當那位隊長往織成的「毛主席萬歲」字
樣的麥田裡倒屎倒尿的時候,也落了個與他相同的下場。
這是我難忘的悲哀。
第二個犯人的事,則沒有第一個犯人那麼令人深思。那是我在煤巷巷口,親眼目睹的一
件事情:兩個犯人從左右兩側,各自架著一個犯人的一隻胳膊,向巷道口走來。那個犯人拼
命地向後掙扎,抗拒著兩個犯人的抬架——那兩個犯人十分聰明,忽然把他按倒在礦車的軌
道上,藉著鐵軌的光滑,把他拖到了巷口。那犯人顯然是長期拒絕出工,而遭到此種待遇
的。在礦燈的燈光下,我見他已然滿臉皺紋,屬於犯人中年紀比較大的一個;此人面色蠟
黃,精神恍惚,有精神分裂症是毫無疑問的。果不其然,他一見到頭戴塑殼安全帽的我,誤
認為我是一個勞改幹部,便一頭撲到我的面前說:
「隊長,我有冤情——」他不容我解釋,就收不住他的閘門了,「我是在全國解放前
夕,駕機起義歸來中的一個,我不熱愛共產黨,我為什麼要冒著生命危險,飛回到祖國懷抱
中來?『文革』開始後,紅衛兵硬說我是特務。我冤!我冤!」那嘶啞的呼叫聲,在巷道裡
引起沙沙迴響。他還想對我多說些什麼,我忙站起身來走開,躲開他那乞求我幫助的淒楚目
光——我是什麼?我不過是個「二勞改」;即使我是一個勞改幹部,對他的訴說我也無能為
力。「文革」風暴排山倒海而來,連彭大將軍彭德懷,都成了階下之囚,誰還能有他那樣一
副陽剛鐵漢的肩膀,能抵制毛澤東被神化之後的威力呢?!
這是在我擔任瓦斯員期間,留下的兩幅難忘的犯人肖像——其他影像則都隨著時間的流
逝,而變成了模糊的碎片。今天回憶起來,這一段在井下獨來獨往的日子,對我的一生是很
有意義的。我真正地瞭解了煤的性格——它是以毀滅自己來照亮別人的特殊物質。而要做到
這一點並非易事,這要經過從地上到地下,歷經多少煎熬的痛苦,才能達到的一種境界。
這一點,也正是人類自身所匱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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