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和孩子都不知道我會從天而降——當帽簷低垂的我走進那陰山背後。終日不見陽光
的10平米小屋時,正是個殘冬的夜晚。母親戴著老花鏡,正在為孫兒縫補衣裳;兒子伏在
一張木桌上做作業。
我拉開那扇吱吱亂叫的木門,走了進去。母親愣住了,兒子回頭看見是我回來了,高聲
叫了一聲:「爸爸——」母親趕快捅開蜂窩煤的爐子,讓爐火更旺一些。她見我帽子捂得嚴
嚴實實,一定是認為我很冷很冷。屋裡的燈光很暗,一老一小還沒看見我是面部帶著傷回家
來的。
「快烤烤火,我說這兩天我總是左眼跳個不停呢!」母親一邊端詳著我,一邊綻露出笑
容說,「左眼跳來,右眼跳災。」
我告訴母親,我是傷後來探家的。因為我在家中不能永遠戴著那頂棉帽,索性把它摘了
下來:「媽,您看——」不等這一老一小詢問,我就把發生在張家口的事情,一股腦抖落給
母親和孩子聽——當然,我盡量說得像小病小災那般輕鬆。
母親的眼淚立刻流了下來。已經16歲、正在讀初中的兒子,身高已經超過我半頭,他
平視著我說:「奶奶,爸爸連眉毛都燒沒了!」
母親顫巍巍地站起了身子,我忙把老母親按坐在床上,盡量裝出歡快的樣子,安慰這一
老一小說:「大夫說了,眉毛還會再長出來的,臉上也不會留任何的疤痕,您可以一百個放
心。」我彎曲下身子,讓坐在床沿上的母親看個清楚。並盡量沖淡著小屋內的沉鬱氣氛,
「大難沒有倒下,將來必有後福。您說對吧?!」
母親用她的手心,撫摸了我的臉好一會兒,才放下了她的手掌——我闖過了這個感傷的
關口,就是一個不小的勝利。俗話說「『母子十指連心」,老母親能不為此而過度悲慼,我
也就鬆了一口氣。母親在為我深夜做飯的時刻,兒子在我臉上塗抹著我帶來的止痛藥水,本
來這一老一小都該是受我照顧的,而我一個漢子,此時卻只能被這一老一小關照,想到這裡
悲情不禁油然而生。我怎麼了?五七年的那些往事,越來越被歷史的發展證明,一些直言國
是的人的話絕大多數是正確的——怎麼歷史已然過去了十幾年,只不過說了一點點真話的
我,依然是這副模樣?不!我比過去還不如了,過去我還有夢,而今連夢境也沒有了——這
不是一具會出氣的活屍了嗎?!
回想我養傷的那幾天,在我的改造史上雖然十分短暫,但可以說對我的思想,也是一個
重要的療程。那17歲就歷經了五花大綁的英木蘭,還有攀登40米高大煙筒的生活之勇,我
在生活的重壓之下,竟沒了任何一點突圍的勇氣——儘管現實是一塊鐵,但是美國作家傑克
倫敦的《熱愛生命》一書中,不就是描寫的在死亡線上,勇敢的面對鐵的現實,而自我突
圍,並獲得了生命的故事嗎?!當然,每到孩子去了學校的時候,母親總是用宿命論的觀
念,叫我安於現狀活下來就行了。可是每到夜晚,我與母親和兒子擠在一張大床上睡覺的時
候(當時我家只剩下一張木桌和一張木床了),一個非我和另一個真我,就展開靈魂上的對
話:
「你過去可不是這個樣子對待生活的。你為了磨練意志,曾經捨棄坐火車,從二百多里
外的茶澱農場,以自行車的輪子,代替火車的輪子,進行過自我磨練。」
「我累了,我不想再自我折磨了。」非我回答說,「人是在希望中生活的,去了山西我
更看不見這種希望了。」
「希望常常孕生於失望之中。從五七年起,你的生活佔有是個富翁——儘管你現在還沒
有表現這一底層生活的機會,你要去爭取這一機緣。」
非我說道:「我只想隨遇而安了,因為這個歷史的暗夜太長太長了。」
「你大概早把雪萊的詩忘光了吧?他在詩裡寫道:『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你也
學過幾天辯證法,古語中說的『物極必反』,『文革』走得相當遠了,是不是快到了它壽命
的邊緣?你考慮過這個問題沒有?」
當真我把非我問得啞口無言的時刻,我就會從夢境中醒來。在這一刻,我聽到母親的輕
微的呼嚕聲。她說過,只有我睡在這個家裡的時候,她才能睡得安心,她才能有鼾聲。我從
她的鼾聲中得到了認證,可是我什麼時候,才能回到她的身邊來呢!為了母親和兒子,我再
不能自甘隨波逐流,我應該為改變命運而付出努力。
可能是這種發自於內心的聲音,搖撼了當時的非我,我在那幾天除了去醫院看病換藥之
外,全部的時間,都用在了走訪昔日的朋友上。燕祥家我去過,厚明家我去過,紹棠家我當
然更是跑了幾趟。但是非常不巧,3個人中間,我只見到劉厚明(記得燕祥當時在搞個什麼
劇本,人未在京;好友紹棠,那幾天正在老家通縣。紹棠愛人曾彩美,想叫紹棠回來與我一
聚,因我歸程在即,沒有應下彩美之意。她說,紹棠已經給我往大辛莊農場發出了信件。我
之所以能夠破帽遮顏在北京城內穿行,大概是得益於真我的甦醒——因而我把這次回京,看
成我生命中一次不凡的思緒變化歷程。
重新回到大辛莊農場,張滬除去詢及我的燒傷經過,當然也非常關心家中的情況。之
後,她拿出了兩封信給我,一封是紹棠的來信,他在信中寫道:
維熙:
你有了想重新進入文化圈子的念頭,是個重大的變化。我覺得不管你
能不能進入長治文壇,己然在思想上是個升騰。因為它證明,你的文名,
你的創作能力,在主導你恢復自信。只要政策幅度再寬一些,長治想要你,
恐怕還求之不得呢!
我寄希望於未來。中國的發展與繁榮,要靠現今四五十歲的人才;北
京文苑的百花盛開,也要靠咱們這些「二度梅」的開放。浩然一個人,太
寂寞了。萬紫千紅才是春。近日我寫了一首詩,摘以下四句給你:
惡竹根除去
雨後發春筍
請君拭目待
新苑花似錦
你的處境已大大改變,小眾即將自立,更無後顧之憂。一定要趁年富
力強,寫作和儲蓄一些作品。今日無用,將來未必無用。書到用時方恨少!
……跟你這封信同時來到的,是我二弟自武漢寄來的賀年信。前些日子,
武漢流行著我的小說,李冰和吉學霈向我二弟打聽我的情況,深表惋惜之
情。我也惋惜李冰和吉學霈,他們不是也沒有新作問世嗎!我妹夫與周立
波住在一個居民樓,每天都看見他,氣息奄奄,朝不慮夕矣!跟他相比,
我們有年紀的優勢。誰笑在最後,誰笑得最好!
……
我昔日與紹棠有約,他給我寫信是不留名的,但是他那筆十分漂亮的鋼筆字,給我帶來
很大的安慰。因為我在北京沒能與他見面,這真稱得上是見字如面了。另一封信是山西省作
家協會段杏綿大姐來的,由於這封信已然丟失,無法在這裡引其原文,但信中的大意,因其
與我的文學生命關係甚大,所以我至今還記得。她在信中的大意如下:她說她接到我的信十
分驚喜,她不知道我已在山西多年。關於我能否離開勞改農場,去文化單位工作,是一件非
常困難的事情。不過,她已與有關同志商量,看看能不能想些辦法——但是無論如何,組織
部門也要看看你的檔案的,不知山西勞改局是否存有我的材料。她讓接到信後,把我被勞改
的「原罪」,簡單扼要地寫一份寄給她。信尾只屬了她一個人的名字,馬烽同志並未屬名。
我與張滬仔細地研究了杏綿大姐的來信,得出的結論是:道是無情卻有情。表面看上
去,杏綿談了一些困難,但是在字裡行間,閃爍著人間難覓的真情。馬烽同志沒有屬名,是
情理當中的事情,不久前在報紙上似乎看見他曾隨江青去過大寨,政治上是屬於爐火純青的
類型——但我們也分析到,杏綿這封回信,絕對是經過馬烽同志過目的——除非他當時不在
杏綿身邊。
兩封來信,都給我帶來了希望。紹棠給了我力量,杏綿的信則讓我看見了一絲曙光。是
的!從1957年到1975年,時間已然流逝了17個年頭,要是以日為單位計算,17個365天
乘在一起,我已經勞動改造了6215天——人的一生有多少個6215天?而在這龐大的數字
裡,我修理地球中的感受自然不少,但是喪失了我多少可貴的寫作時間?似乎我的文學夢醒
於這兩封來信之後,這是張家口的一場大火燒出來的覺醒,是在北京養傷期間自我拷問後的
心靈獨白!我要寫!我要寫!我是生活佔有的富翁,儘管我當時窮得買不起稿紙。
從大辛莊的供銷社裡,我買了最為便宜的窗紙,開始了在上面勾勾畫畫。那些類似遠古
象形文字的符號,只有我自己清楚它的含義是些什麼——那是我17年中悟性最深的東西。
當時化工車間,已建築起外形,時間不允許我寫出成型的作品。但是我慶幸,我死去多年的
夢,於一朝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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