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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九六七年的春天在別處也許溫暖嫵媚,在寶塔集卻是陰冷陰冷的,也許是一冬沒有下雨的緣故,過了春節便陰雨連綿。寶塔集的心情也和天氣一樣,陰沉沉的。
  整天不得安寧。周純一召開的誓師大會出了亂於,使兩派的鬥爭更為熾烈,雙方都宣稱要為自己的信念「血戰到底」,雙方都指責對方實行武鬥,打死了原來的縣委副書記。
  寶塔集人只能憑感情和利害在二者之間選擇。憑感情,大部分人向著周純一,但是要他們為了周純一去和「心向東」「血戰到底」,大部分人又是非常害怕的。中年以上的寶塔集人是經過幾場血戰的。與日本鬼子打仗不算,中國人打中國人就有好幾回。一會兒是老張打老李,一會兒是閻王揍小鬼,打來打去,都是老百姓倒在血泊裡。
  只有捨兒他們那一批中學生不知厲害,覺得血戰到底十分帶勁。他們整天和省裡、地區和縣裡來煽風點火的紅衛兵、造反派一起鬧騰,大人們擋也無用,勸也無用。從外來者們那裡,他們知道了,自己的戰鬥不是孤立的,全省都圍繞著該不該批判大躍進的問題上分成兩大派,而站在這兩大派背後的正是大躍進年代互相較量過的Z書記和「青天書記」,他們覺得有趣的是,在全省其他縣市奪了權的造反派「好派」幾乎都認為應該反對「青天書記」,而反對奪權派的「屁派」倒和他們站在一起。這就是說,在本縣,他們是「好派」,出了縣,他們就是「屁派」了。所以他們天天在街上喊的口號也很有趣,除了「周純一奪權好得很!」之外,還有「×××奪權好個屁!」前一個口號是地域性的,後一個口號是「國際主義」的。
  顧維舜差不多要給兒子跪下來了。他越來越覺得事情不妙。為什麼自己縣的情況和別的地方不一樣呢?肯定是自己縣裡有問題,周純一不是毛主席所支持的造反派。他對兒子說,中國那麼大,寶塔集這麼小,我們在寶塔集怎麼能看清全中國的問題?即使原來你們的方向是正確的,如今周純一打死了一個人,有理也變成了沒理,還爭什麼是非呢?捨兒不聽,說他堅信周純一不會打死人。還說毛主席說,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裡,毛主席會保護少數的。顧維舜告訴兒子,周純一是會殺人的,在土改中,鎮反中就殺過不少人。捨兒一聽就火,說這是誣蔑,即使殺了人,殺惡霸地主和反革命分子也殺得對,好得很!
  顧維舜不敢和兒子議論是非,他知道這年月是父不父、子不子的,兒子一惱火給自己的話匯報上去,自己就要倒霉。運動搞到現在,他還平安無事,真該謝天謝地了。能這樣安安穩穩地熬到運動結束就好了。他只能求菩薩保佑兒子別闖大禍。
  我和別人一樣,只能從傳說和大字報中得到高凡他們的消息。雙方的大字報都說周純一不在縣城。「心向東」說是「流竄在外」,進行反革命的串連活動;周純一的人則說,「總指揮」受到兄弟單位造反派的邀請,去交流戰鬥經驗去了。到底在哪裡,誰也不知道,連捨兒也打聽不到消息。
  我愁得茶飯難嚥。掛念高凡的安全不說,還要考慮我們母子的生活。我得回家種地去。我不拿國家工資,靠生產隊補貼工分,一家人的口糧還要靠田裡勞動解決。生產隊分給的口糧不夠吃的,就得種好自留地。有人說自留地是資本主義的尾巴,要割掉,可是對我們,特別是對普通農民,它可是「社會主義的肚皮」寄托地。弄得好,自留地可以解決一半的口糧呢!我總在娘家住著怎麼行?一冬無雨,小麥的苗出得不好,不回去調理調理,怕收不到幾顆小麥了。當然,書元哥兩口子會幫我調理的,瘋大爺(這老頭,他與我縣城失散之後自己回家了!)也會幫我弄的,可我不能總依靠別人呀!但是在沒得到高凡他們的消息之前我不能離開寶塔集,焦慮成疾的父母也需要我照顧呀!
  每天晚上,我和父母都要坐到很晚很晚才睡。我們等待,等待他們的突然歸來,或者別人送個信來。那是一個淒風苦雨的夜裡,終於有人來敲我們的門了。開門一看,卻是捨兒和他的父親。我邀他們進來,捨兒進來了,顧維舜卻退到一個陰影裡。他說要在外面望風。捨兒說,是他爸自己要跟來當保鏢的。他能保護我?還不夠人家一指頭戳的!捨兒太看輕自己的父親了。
  是有什麼消息了嗎?我和父母一齊問捨兒。
  周大哥派人送了一封信來。捨兒興奮地說。
  信呢?我問。
  口信,讓我傳達。怕再出送信人叛變那種事。捨兒說。
  我和父母都歎了一口氣。父親還埋怨:這是啥年月,又是啥事啊?神神鬼鬼的!
  捨兒說,周純一到外面串連已經回來,高凡一直堅守在縣報社。現在情勢緊迫,雙方都在向中央文革告狀,尋求支持,「心向東」首先要和我們爭奪報社,聽說正在組織人力。所以我們現在要趁中央文革表態之前,再一次採取大規模的集體行動,去保衛我們的報社。人越多越好,最好能動員幾十萬人到縣城去!
  這不是發瘋嗎?我吃驚地說。我不能想像,幾十萬人到縣城保衛報社會是個什麼局面。這不等於是一次民眾暴動?不行,不能讓他們這麼幹!我大聲說。
  噓!翠兒姊,你小聲點兒。你害怕了是不是?現在的鬥爭是你死我活,不擠命不行了。捨兒說。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我知道說也沒用了。不知道這主意是不是高凡想出來的,如果是他,那就該罵。捨兒見我不說話,便說,好了,你們睡吧,我還要到別人家裡去送信,我們要力爭後天就把隊伍拉出去。
  捨兒正要出門,我父親大喝一聲:你給我回來!
  父親是捨兒的十二個干老子之一,平時對捨兒非常慈愛,突然這麼嚴厲,把捨兒鎮住了,他站在父親面前一動不動,問乾爹有什麼囑咐。
  不許你再到別處送信了!你就這樣讓你爹風裡雨裡、深更半夜陪你跑?他白養了你了!你知道你是怎麼長這麼大的嗎?你爹媽一連生了幾個閨女,四十歲上才生下你,一家人高興得不行,怕你命不長,給你認下十二個於爹,我也算一個,都把你當寶貝,盡你吃,盡你喝,不捨得打不捨得罵,手裡捧著你長了這麼大,如今好了,你長了翅膀了,可以不聽大人的話了,半夜三更往外跑,讓老子拿把傘跟在後面為你站崗放哨,你有臉嗎?要不要臉啊!這還不說,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叫你爹媽怎麼過?
  父親一口氣說得這麼多,把我和捨兒都說得掉眼淚,捨兒囁嚅著說:我不叫他來,是他自己要來的。
  父親「哼」了一聲,走到門外,把顧維舜拉了進來,說:我早就說過,對孩子不能大百依百順了。我找了兩個不爭氣的女婿,把捨兒帶壞了,我對不起你。現在你把合兒領回家,關上門狠狠地打,打斷他的腿,把他鎖起來,再不許他出門!
  顧維舜喏喏連聲,拉著兒子說:回家吧,捨兒,你乾爹說得對。捨兒口裡應著好,卻趁他爸不注意,掙脫了爸爸的手,跑掉了。我父親奪過顧維舜手裡的雨傘要去攆,我說讓我去吧。
  幸虧捨兒出門不遠就滑了一跤,我不費力氣就追上了他,他已是渾身濕透了。不一會兒顧維舜和我父親也跟了過來,我們三個人推的推,拉的拉把合兒弄回了家。
  我和父母商量,我自己到縣城去一次,把高凡他們勸回來,父母都同意,父親還教我對高凡說:不回來就離婚了!不料還沒等我動身,情況又發生了變化,周純一又派人送來一封「雞毛信」,十萬火急!造反報報社被「心向東」的人馬團團圍住了!我去又頂什麼用?根本進不了報社。高凡他們要麼繳械投降,交出報社,要麼真要血戰到底了!我急得差點昏了過去。

  真說不清那幾天是怎麼過的,度日如年的形容份量也嫌輕了。時時都有一種生離死別即將臨頭的感覺,又不知該到哪裡去打聽一點真實的消息。縣裡兩派都有宣傳車到寶塔集來,弄不清他們的宣傳中哪是真的,哪是假的。
  「心向東」的宣傳稱,他們只是派了幾百人去接管造反報,不讓這份報紙再充當反革命的喉舌。他們堅持說服為主,和平解決,他們的戰士嚴守紀律,只在門外用喇叭與報社的人對話,沒有一個進入報社。他們還給報社的人送去了吃的用的。只是,他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周純一這邊的人則說,「心向東」有上萬人包圍了報社,為首的一批人是道道地地的法西斯暴徒,一天數次推門破窗而入,對報社的工作人員進行謾罵毆打,只是迫於報社人員的凜然正氣和越來越多貧下中農趕到報社對「心向東」形成了反包圍,他們才沒敢大打出手。現在報社的十幾位工作人員,個個視死如歸,準備為保衛自己的報社流盡最後一滴血……
  我覺得我的高凡已經迷失了,倒在血泊裡了,不再屬於我了…
  我在家裡一刻也呆不下去,幾次要馬上上路到縣城去,都被我的父母勸住了。
  我到捨兒家去找捨兒,捨兒真的被他媽鎖在屋裡不得出來。我站在門口叫了他一聲,他就在裡面又哭又叫:翠兒姊,把我救出去!我不能在這緊要關頭離開我的戰友,我要去保衛報社!我怎麼敢放他?顧維舜夫婦投向我的目光就叫我受不了,是可憐的祈求啊!好像他們兒子的生命都操縱在我手裡。
  我到鄉下去找藍永繼,藍永繼已經帶著隊伍到縣城去了。藍虎也跟了上去。小群和藍虎的妻兒們在家,也是提心吊膽的。永繼媽不斷地埋怨小群,連自己的男人都管不住。我倒要反過來勸慰他們。說不會出什麼大事的,人家家裡都有妻兒老小,誰願意真的動刀動槍的?
  情急中我想到楊大傻子,他光棍一條,早上賣完油條就到處亂跑,也許能得到一點真消息。可是楊大傻子這兩天連油條也不賣了,他的破屋門敞著,人卻不在。
  我只能等待。
  在報社被包圍到第五天的時候,情況有了變化,周純一那一派的宣傳車不見了,「心向東」宣傳車也遲到下午才開進寶塔集,但氣勢非凡,興高采烈。車壁上掛著紅布橫幅,寫著:堅決擁護解放軍接管報社!我們勝利了!他們的喇叭大聲地宣佈,中央文革已經決定對我省實行軍管,報社也不例外。這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英明決定,解放軍是無產級文化大革命勝利的保障。「貧下中農造反司令部」已經撤出報社,如果他們要什麼花招,只有自取滅亡,對抗人民解放軍決無好下場!
  說也奇怪、聽了這樣的宣傳,我的繃緊了的神經突然鬆弛下來,我忍不住大叫一聲:好了!沒事了!我的父母也高興,說不管誰勝誰負,不打架就好。我的兒子喜潮對大人們的情緒變化莫名其妙,叫我講這些日子爸爸幹什麼去了,我不理他,拉起他的手就往外跑,說:走,看看捨兒舅舅放出來了沒有!
  捨兒的門鎖已經打開,但是捨兒卻蒙著頭睡在床上不起來。他爹媽說:你來得正好,去勸勸他吧,不知他為啥那麼傷心。
  我去拉捨兒的被子,捨兒不讓拉,把頭蒙得更緊,嘴裡叫著:滾,滾,都滾!我誰也不想見!喜潮從他腳下揭開了被子,把手伸進去抓他的腳心,他把腳縮進去,整個人縮成了一團。那樣子非常滑稽,我忍不住笑了,喜潮更拍著手說捨兒舅舅像個大烏龜。
  忽地一下,捨兒把整條被子掀到地下,自己坐起來,怒沖沖地對我們看著,我的心一下子緊縮了,這個大孩子,眼泡都哭腫了!
  我連忙給他重新蓋上被子,扶著他的肩膀坐下,柔聲地勸他,別為那些事操心了,有解放軍來管不好嗎?省了咱們的力氣,咱們是老百姓,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他卻哇啦一聲大哭起來了。喜潮忙不迭地伸出小手給他擦眼淚,可是越擦眼淚越多,喜潮自己也哭起來了。捨兒一把抱起喜潮,大聲叫道:失敗了!失敗了!我們失敗了!
  顧維舜夫婦嚇得在一邊不敢說話。玉兒媽留我和他們一起吃晚飯,陪陪捨兒,我也答應了。我照應著捨兒穿好衣服,洗了臉,坐下來慢慢地敘話。此刻我心裡也有了失敗的感覺,和捨兒真有一種「戰友」的感情了。
  我們沒錯,我們沒錯。捨兒說。
  沒錯,是沒錯。誰說你們有錯了呢?六0年的事誰不知道!別說是你,就是我想起那時的日子也恨得牙根癢啊!恨不得咬幹部幾口。玉兒媽安慰著兒子。
  可是軍管就是對我們奪權的否定,更不該叫我們交出報社。捨兒說。
  是全省實行軍管呢,捨兒。那些跟我們觀點不一致的組織奪權不也是給否定了嗎?所以恐怕你想的不一定對。我說。
  捨兒不說話。顧維舜小心地說:也許,是中央文革認為群眾根本不應該奪權吧?黨的權,政府的權怎麼好隨便奪呢?
  這是你說的!上海的一月革命不是毛主席肯定的?捨兒沒好氣地對父親說。
  我勸捨兒:二叔的話也許有理。上海的奪權是中央文革小組直接掌握的,咱們這裡的奪權都是自發的。
  啊!說到這裡,我的腦子好像突然開了竅。老百姓多傻啊!
  第二天早上,我又聽見了「油果兒——熱的!熱的——油果兒!」的叫賣聲,楊大傻子從哪裡竄了一圈回來了?我認定他會給我帶來什麼消息,便趕忙跑出去叫住了他:買油果兒!
  楊大傻子應著聲走進我家,沒等我問就說:放心,高凡沒事兒,說不定今天就回來了。說著掏出了一張紙條給我,是高凡寫來的,只有一句話:「別急,我會平安回來的。」我的淚水忍不住吧嗒吧嗒地掉下來。
  你怎麼能見到他呢?我問大傻子。
  我上縣城去了,昨天夜裡剛回來。我挎著油果兒筐,趁亂的時候混進去的,我給他們送了一筐油果兒去。要不他們真餓壞了
  大傻子說,他說不清有多少人包圍了報社,裡三層外三層的,兩派人都有,插花地圍在一起,所以說誰也不敢動手打,一打准流血。只是那麼多人圍上幾天幾夜,又下著雨,吃的喝的都成問題,所以病了不少。可是直到最後,雙方的口號和語錄戰都沒有停過,都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兒。
  高凡他們在幹什麼?我急切地問。
  還能幹什麼?他們坐在一間辦公室裡,商量對策。高凡說還是撤出好,這樣鬧不會有好結果,可是幾個年輕人不肯,說高凡是軟蛋。高凡真是好樣的,他一點也不生氣,他說,他是為大家考慮,不是為自己。他保證與大家一起戰鬥到底,要是撤,他也是最後一個離開……
  後來呢?我又問。
  後來解放軍進去了。他們抱頭痛哭,抱頭痛哭呀!
  高凡也哭了?我問。
  也哭了……
  大傻子講得兩眼淚汪汪,我更是止不住涕淚交流,為什麼我沒想起像大傻子那樣到高凡身邊去呢?
  果然,當天晚上高凡就回到了寶塔集,人瘦毛長,渾身稀髒,像從監獄裡放出來的。我們沒有問他幾句話,他就不耐煩了,說:讓我睡覺好不好?我困死了!他一直睡到第二天晚上才起來。

  高凡回家以後就告訴我,別高興得太早,麻煩事可能還在後面。果然,不多久,軍管會就下達了中央文革小組的指示,要在造反派當中「揪黑手」,說我省各地造反派組織中都有「黑手」,而且是兩大派中都有,雖然沒有點名,大家心裡都有數,「青天書記」這一次成為主要的「黑手」了,那位Z書記只是配角。軍管會要求,雙方組織都要立即清查混進本組織裡的壞人,包括「地、富、反、壞、右」分子,反動會道門中的小道首和職業布道人員,敵偽的軍(連長以上)、政(保長以上)、警(警長以上)、憲(憲兵)、特(特務)分子,刑滿釋放、解除勞動教養但改造得不好的分子、投機倒把分子和被殺。被管制、被關押、外逃的反革命分子家屬。查出來要立即遣送原地,犯罪者要依法懲處。
  同時,兩家全國性的最權威的報刊也發出警告:
  「在當前無產階級同資產階級及其在黨內一小撮代理人決戰的階段,堅持反動立場的地主、富農和資產階級的右派分子、壞分子、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美蔣特務,都紛紛出籠。」
  說:「牛鬼蛇神一齊跑出來是一件大好事,我們正好趁此機會來一個大掃除,『掃除一切害人蟲』。」「對於這些反革命傢伙,我們要堅決地實行專政。」
  種種跡象表明,造反派肆無忌憚的時代已經過去,他們要收一收骨頭了。
  真沒想到還有這一手,這樣一來,周純一在劫難逃,寶塔集上的人也有很多要倒霉了,捨兒、藍永繼、楊大傻子,都能掛上號。高凡說:別忘了,還有你和我。
  我們趕緊離開寶塔集。我和高凡商量說。
  李翠,我看你越來越幼稚了。高凡批評我。
  我哪裡是幼稚?不過是存著僥倖心理罷了。周純一在實行軍管之後就不知去向,有人說他進京告狀去了;又有人說他回家去了,準備在山里拉隊伍打游擊。大姊處來信還在問他的去向,可見沒有回老家,八成告狀去了。前幾天,「心向東」曾張貼了一張對他的「通緝令」,給他加了種種罪在不赦的罪名,由於軍管會的干預,通緝令才取消了。軍管會說,中央文革小組指示,不要隨便通緝什麼人,但是一切犯罪分子必須受到懲處,這一條堅定不移。軍管會鼓勵周純一所在的造反派組織自覺地起來揭發周純一,並且把周純一和其他的壞頭頭交出來。周純一能跑到哪裡去?高凡又豈能脫掉干係?但我還是希望能夠像俗話所說的那樣,跑了跑了,一跑就「了」。
  寶塔集人人自危。
  藍永繼的造反隊悄悄地解散了。藍虎一家人打點著自青海去。臨走,他故意帶著老婆孩子在集上走一圈,向大家告別,解釋自己這一次回來就是看看親人,沒有其他目的。自己是在農場告了幾個月的假來的,如今假期滿了,該走了。離集的時候,又到顧維舜家去吃了一頓飯,說他一點也不害怕,只是住在鄉下太沒意思了,還是回到青海好,一家人在一起安安寧寧的。「二哥,我下一次回寶塔集,一定要帶一個班回來,我這老婆生孩子真行。我藍虎別的都輸光了,只要一樣輸不了就行。人,人不能輸!」這是他對顧維舜說的最後一句話。藍虎到底是藍虎,什麼時候也改不了這種腔調。
  中學的紅衛兵組織近乎於癱瘓,家長們都管住自己的孩子,不准他們再出去活動,孩子們也聽話了,因為他們開始懂得「怕」。字。連捨兒也不再強頭倔腦地頂撞爹媽而乖乖地呆在家裡了。
  只有楊大傻子還帶著「獨立大隊」的紅袖章,每天早上走街串巷地叫喊「油果兒——熱的!熱的——油果兒!」並且不時地向人們傳送一點新消息。比如,他來告訴我和高凡,寶塔集的「心向東」戰鬥隊就要成立了,叫「捨得剮戰鬥隊」,隊長就是「假老婆」。果然,第二天早上,「假老婆」和一幫人打出了新旗號,叫:「捨得剮」,說是要「捨得一身剮,敢把周純一拉下馬。」大傻子說他們是孬種,周純一已經下馬了,還用他們拉?但是因為順乎潮流,這個小小的戰鬥隊活躍得很,成了寶塔集上最有權威的造反組織了。
  「捨得剮」一成立,就把眼睛盯著我們的家。「假老婆」時不時地到我們門口張望張望,有時還問長問短,一雙眼睛直望著高凡,好像不認識似的。藍永繼把房子賣給了他,他就是我們的房東了。我們住前院,他們住後院。因為不大願意與他們來往,我們把通到後院的門堵起來了。他上街要轉個彎。但這並不影響他的「視察」。有一回,他把父親惹火了,跟他吵了一架,這是父親這一輩子第一次和別人吵架。
  按說,我們家和「假老婆」過去的關係不錯。「假老婆」的父親死得早,靠他母親把幾個兒子拉扯大,所以一直過著貧困的生活。那時候我爺爺奶奶對他們母子非常同情,時不時地接濟他們。解放後,「假老婆」一家定為「城市貧民」,屬於無產階級,弟兄四個有三個參加了工作,當上了幹部,只有「假老婆」一個人留在寶塔集,日子過得也不錯。那時還向我大姊求過親呢,只因為大姊不喜歡他「假老婆色調」,沒有成功。公社化時,「假老婆」進入了公社機關,當了炊事員,是個肥差,又認識公社領導,所以在集上假門假勢的,頗為神氣,可是對我家卻還不大耍威風,我家人甚至還得到過他的一次接濟,是公社食堂裡吃剩的一些鍋巴。周純一下台以後,他不再對我們家討好,卻也沒有什麼過分的舉動,見了面仍然客客氣氣。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假老婆」維護公社幹部,被稱為「保皇派」,可是不久也造了反,投在周純一的旗下。如今卻大變了。那天我們一家人正在吃晚飯,他像影子一樣地推門進來了。父親請他坐,給他拿煙倒茶,他連個謝謝也不說,好像受之無愧。我們不知他的來意,便只顧自己吃飯,不與他說話。他呷了一口茶,吸了一口煙,突然陰陽怪氣地對我們笑起來,說:你們家真怪,吃飯的時候都不說話。父親說,這是我們家的規矩。他說,我記得你們家的規矩原來不是這樣的,有一回周純一來這裡,你們吃飯的時候就又說又笑的。
  父親說:別提周純一,他已經死了。
  是嗎?我沒聽說。你看,我剛才在街上還看見一張通緝令,怎麼沒把它撕下來呢?是我把它撕下來的。說著,他真的拿出一張通緝令攤到我們面前,還指著上面周純一的照片問:這張照片是什麼時候拍的?真像。怎麼會落在「心向東」的手裡?是不是你們交出去的?
  我們沒人回答。只有喜潮接過那張「通緝令」,對著照片叫「大姨父」。
  這照片上的周純一好威風!和他在這裡當區長的時候一模一樣,那時候他真是殺人不眨眼哪!他又說,還瞇起眼來端詳周純一的相片,像女人端詳心愛的人。我們仍然不說話。
  抓住他會不會槍斃?
  槍斃的時候會不會要人「陪斬」呢?要誰呢?除了艾書記,他們是難兄難弟……
  我們被他說得一起放下飯碗,喜潮指著他的鼻子說:槍斃你!槍斃你!叭!叭!叭!我把喜潮拉過來打了一巴掌,喜潮哭了,他又陰陽怪氣地說:別哭,還不到哭的時候。
  父親終於忍耐不住,大叫一聲:你給我滾出去!周純一犯了死罪你就槍斃了他!若要陪斬的,我去!到時候你來報個信就是,現在少囉嗦!
  我們嚇了一跳,「假老婆」也嚇了一跳。冷場了很久,「假老婆」才站起來拍拍屁股朝外走,一邊走一邊說:別威風了!周純一遲早要給抓住的。
  他剛跨出門,父親就把門用力碰上了,還上了栓,連聲叫著:報應,報應,都是周純一應得的報應,現在卻落在我們身上。父親想拿煙抽,發現剛剛開口的一包煙讓「假老婆」帶走了,便罵:什麼東西!
  我問父親:看他那樣子,好像對周純一恨得厲害,周純一是不是得罪過他?
  父親把腿一拍,說:對了!槍斃小偷大桿子的時候,周純一拉上一個潑婦去陪斬,把那女人嚇瘋了,不久就死了,那女人就是「假老婆」的親姨。
  母親歎口氣說:也難怪他恨純一,那時做得太缺德了。其實那女人就是愛和鄰居吵架。死的時候好可憐,自己倒在廁所裡,屎尿糊了一身。
  父親頹然地坐在椅子上,又一迭連聲地說:報應呀!報應呀!
  喜潮問我:媽,大姨父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
  我沒好氣地說:小孩子別亂問。
  為了不再有人上門囉嗦,我們家一反小鎮上的風俗,大白天也關起門來了。晚上,除了關門,還要加栓上鎖。燈也少點,一家人在黑暗中坐著,小聲地猜測周純一在哪裡,會不會被抓到。總是念叨之後是抱怨,抱怨之後又念叨。
  那天,睡到半夜時分,我聽見我的房裡窗簾沙沙啦啦地響,便立即推醒高凡,坐起來仔細聽。我們以為是有人來抓周純一,便不吱聲,聽下面的動靜。誰知這時喜潮要撒尿。這孩子好吃怔,我把他抱起來,他又睡著了,剛一放下,他又叫著要尿,把我父母也驚動了,問我們為什麼睡得那麼死,孩子要尿尿都聽不到。說話間,媽便端著燈走進我的房門口。我嚇得立即過去吹滅了媽手裡的燈,小聲地說:「窗外有人。」媽卻沒聽清,說小孩起夜,當然不由人。高凡說:算了,點上燈,窗外是人是鬼,由他去吧!
  我只得點上燈,把孩子拉下床,讓他尿在痰盂裡。
  孩子尿尿的當兒,窗外接連亮了三下,像手電。好像打招呼。我不由得問了一聲:誰?沒有回答,手電又亮了三下。高凡問:是來找誰的?找周純一嗎?他不在家。不信你進來看看吧!媽嚇得發抖說:求你別嚇著孩子呀!喜潮尿完尿又倒在床上睡得呼呼的了。爸這時也走進來,說:怕是周純一那邊的人吧?
  唔。窗外應了一聲,很低很低。
  你是誰?爸擺手叫高凡不要作聲,自己問。
  門縫裡有信,門口有東西。我走了。窗外人回答。
  我覺得那人聲音像周純一,便湊近窗戶問:是不是大姊夫?可是那人已經走了,沒有人再答話。
  高凡和父親馬上到堂屋門口,果然門底的縫隙裡插進來半隻信封。高凡慢慢地將信封抽出,確實是周純一的歪歪扭扭的筆跡。信上寫:我來向你們告別。我到北京告狀。包裡的東西留給孩子。我對不起他們娘們,也對不起你們。下面還有一段毛主席語錄: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
  我們輕輕地拉開了門,門口果然包著一個包袱,打開來一看,是周純一的幾樣東西,一件軍大衣,一隻手錶,幾件舊衣服。
  媽哭了。父親說:別哭!會不會有人看見啊?這大月亮地裡他怎麼能跑掉?
  我們趕緊熄了燈。
  一陣狗咬嚇得我們膽戰心驚。接著便聽見「假老婆」的聲音:死狗!瞎了嗎?見人就咬!狗哼哼著沉寂下去。
  那一夜我們再也沒有睡。父親說,高凡,明天一早你就回老家去吧。隔著一個省,總好一些。現在的事是一陣一陣的,說不定過幾個月就沒事了,光棍不吃眼前虧。
  第二天,高凡走了。我沒有跟去。我丟不下父母,也想留下來打聽一點消息。我沒有捲入那件事件裡去,即使把我抓去,也搾不出什麼油水。

  周純一在火車站被抓住了。據說是他的「戰友」出賣了他,不知道是真是假。他被抓住的當天,消息就傳到了寶塔集,立刻,大街小巷都貼滿了「好消息」——「殺人魔王」周純一落網了。還很快就有了「落網記」,把周純一被抓住的情形描繪得像一齣戲。說周純一以為出了縣界,便大模大樣地在候車室裡候車,還不停地與坐在身邊的人說話,說軍管會偏向「老保」,煽起幾個人的反軍情緒。這時,他的一個「戰友」來告訴他,外面有人找,有重要消息。他跟著「戰友」走出候車室,走到一間辦公室裡,就被等在那裡的幾位覺悟了的「貧下中農造反司令部」的成員抓住了,用汽車載回來,交到了軍管會。軍管會對這幾位同志的表現非常滿意。希望更多的「貧下中農造反司令部」的成員學習他們這種忠於毛主席革命路線的精神,親不親,線上分,革命造反派都是一家人。
  「好消息」貼到了我們家的大門上,自然是「假老婆」貼的。他還怕「好消息」被風刮掉了,所以貼得特別牢,而且一口氣貼了好幾張,把門上的春聯都蓋嚴了。
  我們一家人此時的心情很古怪,說不清是什麼滋味,似喜還憂,似憂猶喜。喜,因為周純一到現在還活著,而且到了軍管會手裡,總不會輕易送命的;憂,等待已久的災難終於降臨了。以後少不了要眼看著周純一被批被外,還要被人逼迫著揭發他的問題。
  因為寶塔集是周純一的「老窩」,所以「捨得剮戰鬥隊」要求把周純一帶到寶塔集上遊街示眾,發動群眾對他進行揭發和鬥爭。軍管會答應了,而且答應把艾書記也帶來。
  承蒙「假老婆」關照,他把事情事先通知了我,要我去「參加」。還說考慮到我的父母年紀已大,就不要他們去了吧。不論他是出於真心還是假意,我都真誠地感謝了他。周純一遊街的頭一天晚上,我就去捨兒家,向顧維舜夫婦求救了。希望他們明天找個借口把我們的父母和喜潮接到他家來玩一天,他們住後院,街上的聲音不大聽得到。顧維舜夫婦自然願意,因為他們也想把捨兒圈在家裡。玉兒媽想到了借口,明天不是二丫頭德兒三十歲的生日嗎?就說給她過生日。顧維舜說,從來都沒給孩子過過生日,德兒孩子脾氣又古怪,在鄉下學校裡你知道她肯不肯回來?人家教師都不教書了,只有她還認認真真的。玉兒媽說,不回來正好,叫捨兒下鄉去看她,不就大家都躲過了這一天嗎?我和顧維舜都覺得好。
  第二天吃過早飯,顧維舜就把我父母和喜潮接了過去,說給孩子過生日是假,干親家很久不在一起敘敘了,想敘敘家常,我父母也很樂意,他們心裡大問了,也想排解排解。捨兒也高高興興地下鄉接他三姊去了。我則說去看一位老同學,去找了「假老婆」。我問他我應該怎樣「參加」這一次行動,是陪著遊街呢,還是跟著舉手喊「打倒」?他笑笑,說:你以為我們也像顧維舜那麼狠?叫你暗鬥?你又沒造黨的反!以前的事也過去了。我們只是讓你來看看,接受接受教育,回去之後作你的父母的思想工作。你不知道周純一多麼壞,他走紅的時候你還小。可是我知道。他殺人不眨眼啊!寶塔集哪有那麼多反革命!他不問青紅皂白地殺,記得楊小群的事吧?槍斃她父親的時候叫她看著,她才十來歲啊!我從那時候就覺得這周純一這個人太毒了。李翠,你爹媽怎麼會選他當女婿呢?
  「假老婆」這段話說得真心實意。弄得我一時不知所措。熱情感謝吧,覺得有失身份;冷淡對待吧,又覺得他對周純一的怨恨可以理解。結果我只「嗯嗯」了兩聲,說到時候我一定來,就回家等著去了。我的家臨街,街上一敲鑼我就聽到了。這裡人遊街都敲鑼,也是古代傳下來的。
  周純一和艾書記都被捆粽子似的捆著,兩隻手臂被彎到背後高高吊起,兩隻手快挨著後腦勺了。他們的衣服和兩手都被塗滿了紅漆——紅色象徵鮮血,說明他們是殺人的劊子手。兩個人都瘦得厲害,周純一簡直像變了一個人,他那件軍裝棉襖,原來緊繃繃的,如今覺得寬鬆了,所以繩子捆綁處出現了很大的皺褶。他的頭被兩個人的兩雙手按著,按得很低很低,可是他的眼睛卻還能一閃一閃地向別人刺去。我感覺到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後退,退到他目光達不到的地方。相比之下,艾書記的待遇要好一些,他的頭上沒有手,是他自己低下來的。
  「假老婆」今天有了一點男人氣,他用喇叭不停地叫喊,要大家毫不留情地揭發批判這兩個壞人。不用我們動員,寶塔集人早就對這兩個人恨之入骨了!大家說是不是這樣的?居然有很多人回答:是的!我在舉手的人群中看到了藍永繼,他是被叫來的,還是自己來的?
  我跟著這支隊伍走,踩著慢吞吞的鑼聲,匡!匡!匡!匡!我腦子裡什麼也沒想,只有匡!匡!匡!匡!
  周純一很像落難的英雄,不時地想抬起自己的頭,但每一次都被即時按了下去,按到比原來更低。看到這樣無聲的爭鬥,我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看看這個當初不可一世的人物如何對付眼前的處境也很有意思。但我立即意識到這是一個殘酷的念頭,他畢竟是我的姊夫。所以我又低下頭,不看他,只聽鑼聲,匡!匡!匡!匡!
  因為是遊街示眾,所以沒有人作什麼像樣的揭發批判發言,只有簡短的問答和口號,這中間,「假老婆」的嗓子最引人注意。
  周純一,你交代,你是什麼東西?
  我是貧下中農造反司令部的總指揮,響噹噹的造反派。
  艾××,你說,周純一是什麼東西?
  是混進造反隊伍中的壞人,和我一樣是反革命的黑手,我有罪!
  打倒周純一!打倒艾××!
  匡!匡!匡!匡!
  周純一,你交代,你為什麼破壞文化大革命?
  我沒有破壞,我擁護文化大革命。
  艾××,你交代,你和周純一在文化大革命中幹了什麼?
  我們狼狽為奸,為自己翻案,挑動群眾斗群眾,反對三面紅旗。我有罪!破壞文化大革命的決無好下場!
  偉大的文化大革命萬歲!萬歲!萬萬歲!
  匡!匡!匡!匡!
  周純一,你是怎麼打死走資派××的?是不是殺人滅口?
  我們沒打他,是「心向東」的人打的。
  艾××,你說,是不是周純一打死了××?你當時在台上。
  我,我,我低著頭跪在地上,沒看見……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匡!匡匡!匡匡匡!匡!匡!
  周純一,你的同夥還有誰?
  我沒有同夥,只有戰友。我不知道我的戰友在哪裡。
  艾××,你交代!
  我,我不知道,我和周純一單線聯繫
  我聽到了周純一的冷笑,心裡一陣恐怖,他為什麼還笑?
  果然,周純一的態度激怒了他的批判者,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了一桶豬血,沒頭沒臉地朝周純一潑去。周純一變成一個血人了。我看見他猛地掙脫頭上的手,對那潑豬血的人大罵:我×你奶奶!一條皮鞭從空中落下來,抽在周純一的臉上。肯定流了血,但是我分不出哪是豬血哪是人血……
  要文鬥不要武鬥……
  我聽見「假老婆」顫抖的喊叫,忍不住抬頭看他,只見他臉色蒼白,頸項的青筋暴突,嘴唇發抖。他也害怕?或者是憐憫?可是那揚鞭子的年輕人不是寶塔集人,根本不聽「假老婆」的,「假老婆」把手裡的喇叭交給了別人,從人群中悄悄退了出去……
  匡!匡!匡匡匡!匡匡匡!
  隊伍還在向前走,已經混亂不堪了。我的眼睛被血色耀花,頭也暈眩了,有一種要嘔吐的感覺。為了不吐在街上,我也悄悄地退下來,到了顧維舜的家裡。
  顧家人正亂成一團,原來捨兒從鄉下德兒處回來,正碰上遊行的隊伍,看到那可怕的場面,一進家門就昏倒在地上了。我們卻沒有想到德兒會同意跟他一起回來,所以他提前回到了寶塔集。他沒有看見過這樣的場面啊!
十一

  周純一在縣裡各公社被游鬥了一圈,對他的鬥爭算暫時告一段落了。他和艾書記都被帶回縣裡,交軍管會看管,由專案組處理。
  下面該輪上我們與周純一有關係的群眾了。寶塔集人都戰戰兢兢地等待著。
  軍管會所宣傳的政策非常明確:
  (一)混進造反派隊伍內的壞人要一個不漏地予以清除,但是決不冤枉一個好人;
  (二)周純一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活動是反革命性質的,干擾了鬥爭大方向,破壞了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戰略部署,罪在不赦。但是對跟著他犯了錯誤的廣大群眾,則必須區別對待。黨的一貫政策是:首惡必辦,脅從不問,立功者受獎,反戈一擊有功。
  (三)「貧下中農造反司令部」中出現了「壞頭頭」和「黑手」,但不能說這個組織是反革命組織,應該把它當做一般的群眾組織對待,只要他們的成員和壞頭頭劃清界線,誠心誠意地向毛主席請罪,我們就歡迎他們重新回到革命路線上來。
  不大有政治頭腦的寶塔集人都在頭腦裡掂量著這些政策的每一條。結果是又明確又模糊。明確的是條文,模糊的是不知道哪一條條文適合於自己,好像都適合,又好像都不適合。而且這些「槓槓」又該由誰來劃呢?
  如今「假老婆」是寶塔集的新權威人士了,許多人都跑去問他該怎麼辦。「假老婆」知道該怎麼辦呢?他也不知道。跑到縣裡去問軍管會,軍管會回答的還是那三條。
  一天,「假老婆」好像想到辦法了,他叫人敲鑼通知全集人集合,到原來寶塔站立的地方去。大家自然都去。如今沒有了政府,當權的造反派就是政府了。
  「假老婆」像去年率領大家拆塔時的艾書記那樣站在一個大桌子搭起的主席台上,手裡拿著擴音喇叭。初升的太陽照在他的臉上,使他那蒼白的臉色有了光彩,比平時又漂亮了許多。
  今天召集大家在一起,是為了向毛主席請罪。他說。
  聽眾們一下子沒有明白過來,都無聲地望著他。
  我們寶塔集人大部分都跟著周純一犯下錯誤了,我們對毛主席犯了罪,對文化大革命犯了罪,所以我們應該請罪。只要請了罪,就既往不咎了。他又說。
  聽眾們明白一點了。
  大家說好不好?「假老婆」問大家。
  沒有人說不好。只是不知道該怎麼樣請罪。中國人在文化大革命中有過不少創造,比如對領袖「早請示」、「晚匯報」,一早一晚像教徒似的站在領袖像前手舉小紅書,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然後山呼萬歲,寶塔集人都學會了。只是「請罪」還沒學過。
  好,現在我們請罪。「假老婆」說。
  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知該怎麼做。
  「油果兒——熱的!熱的——油果兒!」大傻子挎著油果兒筐,吆喝著過來了。看他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大家不由得笑起來。
  別笑!「假老婆」叫道。大家止住笑。
  大傻子!「假老婆」叫。
  到!假——大叔!大傻子立正應了一聲,想叫「假老婆」,一想不妥,便改叫大叔了。大家又一陣竊笑。
  我們在向毛主席請罪,你也該來!「假老婆」說。
  是!大傻子放下油果兒筐,答應一聲,撲通向東跪下了,磕了一個頭,大聲說:向毛主席請罪。然後站起來問「假老婆」:是這樣嗎?
  「假老婆」的眼睛一亮,說:對!就這樣。現在你站到群眾中去。全體向後轉,面朝東,聽我的口令!
  大家都轉向東,太陽有點耀眼了,都不由得瞇起了眼睛。
  全體跪下!「假老婆」拖長了聲音,像喜慶大典上的司儀。
  嘩啦一聲,大家都跪下了。我回頭看看,「假老婆」也跪了下來。
  磕頭!「假老婆」說。
  我們都把頭砸到了地上。
  大家跟我說:敬愛的毛主席——
  敬愛的毛主席。
  我們上了周純一的當——
  我們上了周純一的當。
  我們向您請罪——
  我們向您請罪。
  敬祝您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敬祝您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我跪著,喊著,心裡彷彿又升起了一座塔。這塔不再是灰色的,而是紅色的,紅得耀眼、刺目,所以再也不會有孩子在它身邊玩耍,更不會有人站在它頂上撒尿了。我們只能頂禮膜拜,山呼萬歲。可心裡卻是滑稽的感覺。
  起來吧!「假老婆」率先站了起來,人們也跟著起來了。可是顧維舜卻還跪著,捨兒在用手拉著他。我走過去說:二叔,起來了。他抬頭看看我,天啊,他哭了!他的臉色如死灰,兩眼盈著淚,鼻涕也流出來了。我無法知道他此刻心裡想到什麼,但是我似乎理解了,淚水也止不住流了出來,捨兒見我流淚,也哭起來。大傻子過來勸捨兒:捨兒兄弟,別哭,可是他也淌起了眼淚。
  這是怎麼啦?我們這是怎麼啦?像得了什麼古怪的傳染病似的,一時之間竟是一片哭泣。
  不要哭了。「假老婆」的聲音也是哽咽的。毛主席說,犯了錯誤不要緊,只要改了就好。毛主席會原諒我們的。現在,請罪活動結束了。說罷,他還特地走到顧維舜身邊,溫和地說:顧維舜起來吧!顧維舜起來了。
  人們紛紛離去,我和合兒扶著顧維舜一步一步回到家裡。到家一見玉兒媽,顧維舜的眼淚又流出來了。玉兒媽問出了什麼事,我們也不知該怎麼回答。玉兒媽說:五十多歲的人了,有啥事慢慢說,哭個啥?三歲不成驢,到老還是個驢駒子,你爹媽咋教你的!顧維舜這才止住淚,要了一杯熱茶,慢慢地呷了兩口,緩過勁來。
  我問:二叔,你到底是怎麼了?
  他搖搖頭,說:不知為啥,只覺得心裡害怕,一說請罪,心裡就發抖,好像自己真的犯下了大罪,老天爺要抓我下地獄一樣……
  玉兒媽罵道:沒出息!我就見不得你這樣!怕啥?心裡又沒鬼。
  顧維舜無力地搖搖手:別吵了!讓我睡一覺,睡一覺就會好的。
  當我們寶塔集人在寶塔倒下的地方面朝東跪下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自己是在進行一項偉大的創造。可是第二天出版的造反報告訴他們了,「這種形式好」!報紙說,用向毛主席請罪的形式進行自我教育,表示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線上來的決心,是寶塔集群眾的一個創造。其他地方的群眾也可以這樣做。
  這樣一來,請罪便在全縣以至全地區推廣了。人們可以為著各種各樣的事在領袖像前下跪,像以前跪拜神靈。那一段時期,到處都可以發現跪著的人群,甚至在公路上……
十二

  「請罪」活動之後,顧維舜整天神不守舍,恍恍惚惚的。他一次又一次地對玉兒媽說:我去找找「假老婆」吧?玉兒媽總是不同意:找他幹啥?也去「捨得剮」?你身上有幾斤肉?夠他們剮的?
  還有心思說笑話?我對了那幾條政策,覺得我應該去掛掛號,我當過右派……顧維舜說。
  你造反了?玉兒媽問。
  我沒造反,可是捨兒……
  捨兒是捨兒,你是你!
  顧維舜拗不過妻子,他說,你淨打岔,等人家找到頭上就被動了。
  玉兒媽笑了,說:被動?被動是兩口子拽的!
  顧維舜得不到玉兒媽的同意,就沒有去找「假老婆」。但他天天說:我心驚肉跳,肯定要倒霉了,肯定的。他每天比以前起得更早了,為的是到處看新貼出來的大字報,看看有沒有揭發自己的。
  今天,他又像往日一樣,天還沒亮透就到了電影院門口,貼著牆去瞅那些新貼的大字報。一個題目首先跳入他的眼瞼,把他嚇了一跳,他定定神,再看,不錯,他沒有看錯:
  《請看顧維舜這個老右派在周純一的反革命活動裡扮演了什麼角色?》
  顧維舜飛快地將目光移到大字報落款的地方,想看看是什麼人寫的,那兩個名字更叫他吃驚:楊小群、藍永繼!
  為什麼?為什麼?顧維舜對著大字報問起來。我扮演了什麼角色?什麼角色呢?和周純一的反革命活動,我有什麼關係呢?
  他盯著那張大字報看了很久,一個字也沒看清楚,只看見大字報還濕漉漉的,看上去剛剛貼上去只有一小會兒。那麼,永繼兩口子還在這不遠的地方,找他們問阿,行不行呢?他圍著電影院轉了一圈,沒有看見一個人,便又回到大字報前,看它究竟寫的是什麼。
  顧維舜從小在私塾養成的習慣,看書看報要念出聲音,還要微微地搖頭晃腦。現在看「炮打」自己的大字報,這習慣也改不了。只是他越念聲音越輕,漸漸地變成了嘀咕,最後連嘀哈的聲音也沒有了,只剩下嘴唇的開合,而且開合的幅度越來越小。終於讀完了最後一句,但是他仍然不明白,他和周純一的反革命事件有什麼關係。他只記得兩句話,一句是說他是偽鄉長,國民黨的骨幹分子;一句是說他的二女兒德兒是公社走資派培植的「黑標兵」。
  顧維舜不明白,為什麼永繼兩口子要這樣寫。你攻擊我還罷了,為什麼要攻擊德兒?德兒是個不惹人的姑娘啊!德兒已經夠苦的了。
  在顧維舜的女兒中,德兒和她的大姊一樣,是個極為普通的姑娘。按說,她的聰明不在玉兒之下,可是她的過於內向的性格把她的聰明掩蓋了。從小到大,她都不吭不嗯,在哪裡都很難被人注意。若論相貌,她應該是三姊妹中最漂亮的,因為她像媽媽。膚色白皙,眼窩深,眼珠黑,透明透亮。身材也好。就因為她不愛說話,顧維舜夫婦沒有讓她早早上學讀書,怕她受人欺負。她是解放後才讀書的,那時她的妹妹已經快小學畢業了。誤了一趟車,便站站趕不上了。讀到高中畢業,她已經二十五歲了。正是災荒年頭。家庭狀況不佳,她便放棄升學,在本地找工作掙錢幫助家庭。正好當時招收民辦教師,她便去了。誰也想不到,她的工作竟然非常出色,一個人吃盡辛苦創辦了一所農業中學,這是很多男人也辦不到的。她因此成了民辦教育的「標兵」,青年積極分子,省報上登載了她的事跡,要不是父親是右派,她就入黨了。但公社黨委鼓勵她繼續努力,只要與父親劃清界線,入黨還是有希望的。可是她對入黨並不感興趣,所以也沒與父親劃清過界線。她對「文革」一直冷眼旁觀,不是萬不得已,從來不去參加什麼會議。有人說她因為年紀大了,想嫁人,所以才這麼古怪,她也不響,照樣每天躲在鄉下學校裡,週末才回到集上來。
  永繼兩口子為什麼要傷害這樣的姊妹呢?還說她是顧維舜安插在革命隊伍裡的一顆釘子,放出的一條「美女蛇」。這,從何說起!
  顧維舜再定睛看了看那些刺人的字句,好像一條條毒蛇向自己竄過來,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推擋那些毒蛇,結果大字報被他撕破了一隻角,在風中嘩嘩地響起來。這使他的頭腦清醒了過來,說不定正有人盯著自己,撕大字報是反革命行為啊,何況那大字報是揭發自己的!於是他重新伸出手來,去按住那張破了的大字報的角,把破縫一點一點對好,直到下一個看大字報的人來到,他才放手,說去找漿糊補大字報,一邊走一邊嘀咕:為什麼不貼緊呢?風一吹就掉了,不用手扯就掉了,我要把他貼好……那人說:算了吧老顧!管你什麼事?可是一看大字報的標題,他明白了,便又對顧維舜說:還不快走?我幫你貼好。
  顧維舜這才突然醒悟急匆匆地跑回家去了。
  一家人都沒有起床呢!
  還睡還睡,太陽都一竿子高了!死到臨頭了,還睡!顧維舜一面埋怨著妻兒,一面在屋裡東找西摸,找到了妻子的針線籃子,像野雞刨食似的亂掏,把鞋樣、花樣撒了一地。妻子問他找什麼,他也不說。
  他是找一張照片,那張照片記錄了他那一段不敢見人的、極為短暫的歷史。
  如果不是那一段歷史,顧維舜這一輩子真算是清白的。讀完六年私塾,父親便送他到一家商店裡當學徒。從那以後,他就沒有離開過一個「商」字。由學徒而店員,由店員而管賬,而經理,直到最後自己開了一爿店,帶學徒,雇幫工,變成了集上商界頗有名氣的「顧先生」。雖然根據階級分析方法,他應被劃為小資產階級,可是與政治總沒有什麼關係。
  問題出在抗日戰爭初期。日本鬼子還沒打到寶塔集,集上人先自己幹起來,藍永繼的父親藍龍被人抓去槍斃了,這使得顧遠山老頭子看不過去。他認定那些招兵買馬的人都是土匪惡棍,絕對不能與他們有任何牽扯。他說我們顧家是有根有葉的書香世家,豈能與這般小人有些許瓜葛?他有三個兒子,大兒子老實,沒人看得上眼,小兒子還小,只有二兒子顧維舜叫人放心不下,因為有人見他聰明能幹,想拉他。為了躲開這種拉扯,顧遠山叫二兒子到外面住一陣子再說。他給兒子介紹到豫皖交界線上的一個小鎮上,他的一位朋友在那裡當鎮長。那朋友把顧維舜吸收到鎮公所,當了一名「師爺」,即辦事員、幹事、秘書之類。顧維舜也幹得如魚得水。不過因為顧遠山老頭堅持亂世不從政的主張,兩個月後又把兒子召了回來。這段經歷留下了一張照片,是為了在鎮公所入冊而拍的「標準照」,光著頭,穿一身整齊的中山裝。因為這一輩子僅有這一次「吃公糧、穿制服」的經歷,照片又拍得不錯,所以顧維舜一直捨不得丟掉那張照片,讓玉兒媽替他保管著,玉兒媽把它和自己的寶貝鞋樣放在一起。集上人都不知道這件事,顧遠山老頭不讓說。
  現在,顧維舜懷疑這張照片被永繼夫婦看到了。但他不敢馬上就和妻子說這事,要等兒子出去了以後才能說。
  兒子總算吃完飯出去了。顧維舜連忙說明原委,問妻子那張照片的下落。玉兒媽也找了一陣,照片確實不見了。
  會不會是捨兒拿了照片去檢舉的呢?要不藍永繼怎麼會知道?顧維舜說。
  你啥事都朝自己孩子頭上栽!他瘋了傻了?就是去檢舉,他也要先間問我。永繼的大字報裡提到照片的事了嗎?玉兒媽說。
  沒有。那你說他們根據什麼?顧維舜問妻子。
  玉兒媽火了:問我?我咋知道?我又不識字,不能去看大字報。你下鄉找永繼兩口子問問去!別說我們和藍、楊二家都是干親家,就是無親無故,也不能瘋狗似的亂咬人!
  那怎麼行?那是打擊報復行為,罪加一等了!顧維舜說。
  那你就坐在家裡別出去,等著他們降罪下來吧!玉兒媽沒好氣地說。
  不行,我得上店上班去。要不會說我是抗拒大字報。顧維舜說著,抓起自己那頭破絨帽戴在頭上出去了。
  街上已經有很多人看過了那張大字報。顧維舜感受到人們那與往常不同的眼光了。好像每一雙眼睛都在對他說:
  好你個老顧啊,原來還當過反動派的官兒!
  你還拿閨女當美女蛇?
  你想撕掉那張大字報,是吧?你的黑手被人民群眾抓住了!
  為了把這些聲音從頭腦裡趕出去,顧維舜低下了頭,加快了腳步。可是他低下的眼睛沒有看路,步子也走得太快了。小巷子出口處的那條路很窄很窄,右邊是「月河」,左邊是「東溝」,他掉到了月河裡。
  當過路的人把他撈上來送回家,玉兒媽讓他換了干衣服睡在被窩裡的時候,他歎了一口氣:這下好了,今天不用上班了!你去店裡替我請個假吧,我病了……
  捨兒到吃中飯的時候才回到家裡,一到家就氣呼呼的,看見父親睡在床上,更氣。他把腳一跺,對父親說:怪不得那天請罪的時候你嚇得直哭,心裡有鬼啊!顧維舜不敢回話。
  你倒是說話呀!我找過藍永繼和楊小群了,他們一口咬定都是真事。是真是假你說句話,要是沒有這檔子事兒,我非找永繼算賬不可,什麼乾哥哥乾姊姊,他無情別怪我無義,捨兒說。
  顧維舜不得不從被子裡坐起來,把自己的那一段歷史對兒子說了。
  你為啥不早說?合兒對著父親咆哮。
  看著兒子那雙噴火的大眼,顧維舜差不多要哭了。他向兒子賠罪,說:我對不起你們。我原來是害怕連累你們才隱瞞的,沒想到還是連累了你們。現在我就去交代……
  說著,顧維舜就要下床穿鞋。
  玉兒媽一腳把顧維舜的鞋子踢了過去:不去交代!沒幹過壞事交代什麼?我看藍永繼兩口子是鬼迷心竅,要立功贖罪,叫他們去立功吧!
  倒是那張照片真的在他們手裡……顧維舜可憐巴巴地望著妻子。
  在他們手裡又怎麼樣?借人家衣服拍的照!該不該殺頭坐牢?殺頭坐牢我替你去!玉兒媽說得斬釘截鐵,顧維舜又躺了下去。
  這不是家務事,你不要管。捨兒對他媽說。
  你老子的事不是家務事,啥叫家務事?玉兒媽問兒子。
  什麼老子的事兒……捨兒咕嚕了一句。
  啪!一記耳光打在捨兒臉上,是他媽打的,打完了還罵:六親不認了,這還得了!他就是你老子,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吸大煙,四不搞腐化,哪一點給你丟了人?
  捨兒捂著臉抹起了眼淚,說:你看吧,這一下捨得剮有文章作了,我也逃不了!
  顧維舜又坐起來對兒子說:你放心,我決不連累你。真到了躲不掉的時候,你就宣佈和我脫離關係。
  他敢!玉兒媽說,脫離關係?怎麼脫離?改名換姓?說他是我跟人家生的?你就不能有點出息?在外面你怕官,在家裡你連兒女都怕,你還算個什麼人?當有派的時候,你叫玉兒和你脫離關係,現在又要捨兒跟你脫離關係,再來兩次運動,你不成了絕戶頭了?
  顧維舜被妻子說得直歎氣,他說:真要是絕戶頭,我也就不怕了。人生在世,還不是為兒為女?我這一輩子沒能給兒女置下產業,還要連累他們跟我一起受罪,我於心不忍呀……
  捨兒聽了父親的話嗚嗚哭起來,玉兒媽也抹起了眼淚,說:苦了德兒了!捨兒咬著牙罵道:姓藍的,姓楊的,你們不是人,老子總有一天要找你們算賬!
  顧維舜害怕地朝門口望望,叫玉兒媽:快把門關上!
十三

  我本該早點去看望捨兒他們的。這兩天他們一家人成為寶塔集的新聞人物了,對顧維舜的傳說倒還罷了,只是苦了德兒。她真的被人們叫成「美女蛇」,而且編造了許多故事,說她到現在還不結婚,想等著攀高枝。可是再也不會有人要她了。我知道德兒的婚事為什麼被耽誤了,只因為她總比她的同班同學大得多,不可能在同學中找到朋友,而又不肯接受別人的介紹。不是想攀高,而是不習慣和陌生的男人見面。小集子上文化相當的人本來就不多,一來二去就給耽誤了。她自己夠煩惱的了,再這樣說她不是往她心口上插刀子?
  可是我的父母病了,我一刻也離不開家。我後悔那天不該不讓他們上街去看周純一遊街的情況,免得他們聽別人的添油加醋的描繪,再加上他們的想像,事情就變得比原來的樣子可怕得多。他們斷定周純一這一回不死也要落個殘廢,然後又設想周純一死了之後我大姊和孩子們的狀況,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傷心,睡不安,吃不好,便一起病倒了。
  我一刻不離地照顧著父母,還惦念著高凡。高凡已經回到鄉下家裡去了,說要照顧家裡的莊稼。他不斷來信訴說著思念和寂寞,希望和我和孩子在一起。我何嘗不希望一家人廝守在一起呢?可是我不能離開父母,也不想離開寶塔集。我擔心啊!怕高凡什麼時候也被「揪」出來。我也像顧維舜一樣天天去看大字報,尋找一個個被點到的名字,看看有沒有高凡。我沒有找到高凡的名字,是人們把高凡忘了,還是葫蘆裡裝著別的藥?我寫信問過高凡,高凡說不用分析,現在的事情就是這樣莫名其妙,像天要下雨,你盼它的時候它不來,你不需要的時候它卻來了。
  永繼小群的大字報叫我緊張了一陣,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周純一的部下在壓力下互相廝打的信號,我更不明白這種廝打首先在兩家干親中開始。如果永繼和小群能夠向顧家開炮,他們向我家「開炮」日子大概也不會太遠了。我家和他們的關係還要疏一些。我本該找永繼和小群問個明白,但是也走不開。
  今天好了,父母可以下床走動了,我把顧家的情況告訴他們,他們叫我趕緊去看看。想不到玉兒和她的女兒迎波回來了。
  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回來探親?不年不節的。我問玉兒,玉兒說,遇著難題了。她懷孕了,可是在這樣的時候懷孕真是一件苦事,一個人在上海,還領著孩子,丈夫又在外地,被武鬥攪得不知死活,失去了聯繫,她只得自作主張流了產,來家鄉休息一陣。玉兒瘦了,瘦了很多很多。幾年前她回來結婚的時候多麼好看啊!雖然皮膚黝黑,但清秀豐潤,充滿生氣。現在卻不但消瘦而且暗淡了,充滿了疲倦的神色。
  玉兒,很忙吧?你們那裡的人也造了反?我試探著問,猜想著她對文化大革命的態度,我覺得她很可能是「保皇派」。她是那麼相信書上報紙上所說的一切。
  出乎我的意料,玉兒說她是她那個單位裡最早的造反派之一。
  怎麼會呢?我說。
  怎不會呢?我雖然不是黨員,可是對黨的號召我從來都是響應的。開始也不大理解毛主席的意圖,可是運動越深入下去,我就越覺得這場革命確實是完全必要的、非常及時的。我真沒想到,那些黨的幹部原來是那樣的。我原以為他們一個個都是特殊材料製成的呢!真的「修」了!玉兒說。
  但是我不贊成周純一這樣干法。怎麼能不聽中央文革的指揮?我又認為他有個人野心,造反是不應該有個人野心的。為個人奪權就是篡黨了。玉兒又說。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歷史告訴我,所有的開國之君都是篡權者。不篡,就沒有權力和朝代的更迭。同樣,不論哪一朝的國君,一旦奪到了政權,便不許別人再篡了。他把所有的權力都集中在自己手裡,由自己自由支配,大權獨攬,小權分散——賜給各等臣僕。於是,所有利用人民奪取的政權最後都與人民分離,久而久之,又一次篡權幾乎是不可避免的,除非有一天,能夠保證權力的公平分配……這一切,玉兒是不會同意的,還是不說為好。
  玉兒見我不說話,便解釋說:翠兒,我看過他們的那張造反報,我也覺得很慘,那些幹部太可惡,不可原諒,我是永遠地不會原諒他們的。但是要顧全大局……
  我不想與玉兒談這些!我覺得造反派和造反派的心隔得很遠很遠,何止十萬八千里!我把話岔開,問為什麼見不到德兒,她現在的情況怎樣了,二叔的情況又如何。
  玉兒激動起來,眼圈也紅了,說:我不能理解,不能原諒永繼和小群他們,為什麼要無中生有呢?我父親歷史上有一點問題,就揭發他好了,為什麼要攻擊德兒?我聽說是因為德兒找工作的時候,永繼也在找工作,他認為是德兒佔了他的位置。
  不會是那樣吧?我疑疑惑惑地說,會不會受到什麼壓力?
  不論怎麼說,都不該無中生有!這是不道德!玉兒說。
  激動中的玉兒總是可愛的。臉上的倦容不見了,還紅潤起來。
  德兒還在教書?我問。
  不教書了。學生也叫她「美女蛇」,怎麼教?可是她不肯來家,要求在學校裡打鐘。以前週末還回集上來,現在星期天也不回來了。所以今天一早爸媽和捨兒都去陪她了。我去看過她,她一句不說,只是流淚……
  玉兒說著也抹起了眼淚。
  二叔沒事嗎?我問。
  他去找過「假老婆」了,「假老婆」態度還好,叫他老老實實在家裡等待審查。玉兒說。
  奇怪,我們兩個人都一齊停頓下來,停頓了很久很久,我望著她,她望著我,好像再也沒有什麼話題了。我感到難為情,不管怎麼說,玉兒是遠離鄉土的小姊姊,輕易不回鄉,應該熱情對她。
  還是她打破了沉默:你和高凡感情很好?
  是。我這一生大概就只有這一點值得驕傲了。我說,可是他現在也因為和周純一的關係處境不佳,叫我整天為他擔驚受怕。
  玉兒的眼睛朝我忽閃了一下,又轉向了別處,細聲地說:我有時候想,對一個女性來說,究竟什麼才是幸福?我羨慕你們這樣的患難夫妻。對永繼和小群,我以前也是羨慕的,即使是現在,他們也是夫唱婦隨……
  為什麼不想辦法和丈夫調在一起?夫妻長期分居兩地是要影響感情的。我說。
  玉兒歎了一口氣:一言難盡啊,翠兒!誰說我沒有努力調在一起呢?可是我的單位不放我,我又沒有本事把他調到上海。找領導吧,領導總說,我還年輕。還說當年紅軍長征的時候,很多夫妻都長期分離,生了孩子只好養在老鄉家裡……不能說他們說的不對……
  玉兒不想多說,我也不便多問了。這一次見面,玉兒給我留下的印象是模糊的。她心裡好像裝了很多東西,又好像空空如也;她好像很有頭腦,又好像幼稚得近乎孩童。只有一點印象是明確的,那就是她的精神脆弱,她總是希望在一種虛構的理想世界中生活,想把互相矛盾和對立的各種事物用一個模子裝起來。如果她的理想稍稍受損,她就受不了了,五十斤重的擔子,她挑起來比一百斤還重。是書齋裡關得太久的緣故嗎?
  我起身告辭的時候,玉兒把我的手拉得緊緊的,好像唯恐我離去似的。我說:過幾天我再來看你,再和你一起下鄉去看德兒,好嗎?她搖著頭,說:不,不要過幾天,你明天就來好嗎?翠兒,你沒嘗過流產的滋味吧?我嘗過,躺在手術床上的時候,我只有一個想法,再也不做女人了!再也不要孩子了!我甚至想到小時候爺爺給我算的命,他說我要早死,我想大概活不長了……
  說著說著,她哭起來。我覺得她心裡有事悶著,便重新坐下來,想聽她敘敘,可是她卻讓我走,說一定要明天再敘。可是第二天我就回生產隊去了,是書元哥帶著高凡的信來把我接走的。村裡出了大事,張隊長下了台,瘋大爺也失蹤了。我失去了和玉兒深談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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