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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三十

  好像,一切都過去了。
  周純一像個鎖在籠子裡的妖魔,被突然放了出來,興風作浪,發瘋發狂,把我們捲入了一場我們本該冷眼旁觀的鬥爭,萌動了本不該萌動的慾望和幻想,如今都過去了。在那一場混亂的爭鬥中,周純一又成了俘虜,重新被關進了籠子裡,而我們,則大部分由集上人變成了鄉下人。
  細想起來,我們也沒有失去什麼,反而得到了——我和高凡自從結婚以來都不曾這樣朝朝暮暮、耳鬢廝磨過。過去他為我作出了很大的犧牲,如今輪上我報答他了。我盡最大的努力,使他過得愉快、舒服。
  唯一的不足是,日子越過越窮了。雖然報紙上說,淮北地區自從開展農業學大寨以來糧食產量每年遞增百分之八點五,我們的口糧供應量卻是每年遞減百分之二十五。前年每人分到口糧四百多斤,去年只有三百多斤,而今年,便只有二百多斤了。好在我們都有了捱餓的經驗,小來小去的飢餓也難不倒我們。我們可以把紅芋和紅芋干子當主糧,紅芋面,紅芋饃,離了紅芋不能活。有紅芋就好。我學著用紅芋做各種各樣的飯食,丈夫和兒子都很滿意。
  我對高凡說,不如再生個女兒。如果你願意,我們還可以像鄉下人一樣多生它幾個男孩女孩。整天圍著孩子轉,也是人生的大樂趣。而且,我真的懷孕了。
  高凡直搖頭,他說:當年把你打成右派真是歷史的誤會,你只想做賢妻良母,哪裡會篡黨篡國?我說不見得,女人是天生的創造者,既然不允許她們創造歷史,那就只好創造人了。人是最可寶貴的,這是偉大領袖說的。我創造了人,再讓人去創造歷史,這也是曲線篡國。高凡笑得不行,把我摟得緊緊的,說:我懂,我懂!最有頭腦的女人往往也是感情最豐富的女人,所以我死死地盯住你不放,你當了右派也還是要娶你當老婆。總有一天,我將向全世界證明,世界上最好的女人被我娶到了……我被他說得直掉淚。
  但是,既然還生活在中國,既然外面還在進行著一場又一場殊死的鬥爭,我們就不可能不聞到一點硝煙味。我們仍然有興趣收集各種有關文化大革命的資料,不時地研究各種各樣的問題。我們知道「無產階級司令部」內部已經開始了火餅,林彪從「接班人」的寶座上摔下來了,摔得粉碎。而且,我們也不可能完全當看客,或多或少總要有一點「參與」行動,否則不又成了「死角」?每一次有「最新最高指示」傳達的時候,《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和《紅旗》有重要文章發表的時候,上頭總要佈置學習討論,之後還要匯報,這時我們的書元哥(他是新任隊長了)便找到我們,要我們念報給大家聽,要我們給上頭寫匯報。上頭要求,傳達「最高指示」要做到快、廣、深、高,我們的匯報上也就這樣寫,我們做到了:
  快:傳達最高指示從來不過夜
  廣:上到一百三,下到手裡攙,都聽到了傳達。「一百三」是過了百歲的老人,「手裡攙」指剛會走路的孩子。
  深:深到了每一個人的靈魂深處。
  高:把對偉大領袖的忠誠提到了最高水平。
  總之,紅太陽已經在我們的心靈深處冉冉升起,毛澤東思想的偉大紅旗在我們張莊生產隊高高飄揚。
  當然都是扯淡!吹牛!事實是,每一次傳達都很費勁,別說是老人和孩子,就是年輕力壯的人也不肯應召開會。七請八邀,也只有三五個人來點卯。但是書元要我們這樣寫,下了台的張隊長更給我們出主意,他說:×他娘!又興吹牛了!像大躍進時那樣。那時吹地裡的產量高,如今吹人的覺悟高。吹吧,吹!吹死人不抵償。
  我真怕上頭人來檢查,查出來是假的,罪名就落到我和高凡頭上了。書元說:不怕。我摸清上頭的脾氣了,就是喜歡大家跟著吹。
  張隊長說:查?咋查?我說我心裡升起了紅太陽,你查得出來嗎?用X光照,還是用手摸?喝口西北風也能放個屁,說是吃飽了撐的!
  慢慢地,我的膽子就大起來了,並且從吹牛說謊中得到了不少樂趣。
  我最得意的是那一次批判林彪的匯報。
  要公佈林彪的罪狀,批判林彪,不論書元怎麼吆喝,只來了七八個人,不等到宣讀報紙,就批起來了。
  我的兒!誰的膽子這麼大,批起林彪來了?我前幾天進城還看見牆上貼著林彪和毛主席在井岡山上一起拍的照片呢,兩個人都笑瞇瞇的。
  管它弄熊!一天一個樣兒,誰知道林彪是誰的爹,誰的兒?
  我說,別扯了,林彪已經垮臺了。牆上的那張畫是假的,上井岡山和毛主席會師的是朱德,林彪那時挨不上號。
  看到畫的那個人不服:我瞎扯還是你瞎扯?不信你進城去看看。兩個人都笑瞇瞇的,還有假?
  我說:你是信畫,還是信歷史?
  那人還爭:我的天!畫得跟真的一樣都不能信,還能信啥歷史嗎?
  書元不耐煩地說:李翠!念報,念完回家睡覺,困死了。
  書元就知道跟女人睡覺!有人開起玩笑來。
  誰不跟女人睡覺?皇帝老子也少不了……
  我怕書元說出不合時宜的話來,不等他說完就開始念報。可是我剛剛念了五六旬,人們就開始打瞌睡了,就數書元睡得快,睡得沉,鼾聲像口哨。我照念不誤,為了不和鼾聲比高,我把聲音調到了低度:
  「林彪對文化大革命充滿仇恨,對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成果怕得要死,恨得要命。他說農民現在缺吃少穿,說中國是國富民窮,說知識青年下鄉上山是變相勞改,說幹部下放是變相失業,說工人的工資實際上凍結,說紅衛兵是被利用,先當炮灰,後當替罪羔羊,說所有的人都對文化大革命不滿,只是敢怒不敢言……」
  ×他媽喲!一直閉著眼養神的張隊長突然睜開眼來,大聲地叫罵,把大家都吵醒了。他看見大家都看著他,有了勁兒,更大聲地說:林彪這人壞歸壞,到底還說了幾句人話。
  林彪說啥了?幾個人一齊問,並且叫我再唸唸。
  我不敢再念,還替張隊長遮掩,我說:你們都睡糊塗了,沒聽見張隊長說林彪沒說一句人話嗎?
  書元迷迷糊糊地說:咋沒聽到?聽到了!說得對,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林彪當然不會說人話。
  哎呀,我早就覺得他是奸臣了。你看那眉毛!臉上還沒有四兩肉。
  不能光看長相。楊貴妃長得好,禍國殃民。
  長相也不能不看。忠臣都長得富態,你看周總理。
  就講,毛主席的本事那麼大,早先咋看不出他是壞人呢?
  林彪會哄呀!我的兒喲,連毛主席都叫他哄住了。這人真算本事大的!……
  這就是所謂「討論」了。自然還扯了一些別的話,都不便在這裡記錄了。扯了不大一會兒,又有人打起了呵欠。書元便宣佈散會。而我便又要編匯報了。
  我編得很好。好像突然來了靈感似的,編起來毫不吃力。我說,正在「靠邊」審查的張隊長聽了林彪的那些無恥讕言,肺都氣炸了!他跳起來說:這東西真是沒講一句人話!大家說:那當然,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嘛!會上有人提出疑問:為啥不早一點把林彪揪出來呢?新隊長張書元說:這就像咱地裡的莊稼,長熟了才能割。沒熟的時候就割,收不到糧食呀!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媽媽說:對,這好比誰長了膿瘡,熟了才好開刀。毛主席等林彪的瘡熟了才割掉它,真正是英明偉大!林彪說農民缺吃少穿,幾位農民一齊駁斥,說:叫他們到咱這裡看看!他來的時候,咱人人都穿新衣服,家家都吃白麵饃,氣死他!張書元隊長幽默地說:走不到咱莊他就氣死了。他坐了三叉戟逃跑,摔死了。五保戶張奶奶高興地拍手笑,連說:活該!活該!只是,咱喂的雞咋不關好?讓他偷走了三隻雞,可惜了!把雞給毛主席補補身子多好!原來老人年紀大了耳朵背,把「三叉戟」聽成「三隻雞」了。別人對她作了解釋,她說好,好!把那雞殺了煨湯給毛主席喝吧!會場上充滿了勝利的歡笑。
  高凡看了我的稿子,笑得在床上打滾,然後雙手抱著我的頭使勁兒地搖:翠兒,翠兒!讓我聽聽這小腦袋瓜裡裝的是啥?為什麼能編出這麼好玩的東西?你可以寫小說,知道嗎?將來你去當作家吧!
  我自己也笑得喘不過氣來,得意地說:真說不定,我將來若是真的成了作家,我就要寫今天這樣的日子,叫《荒唐史話》。
  不要光寫今天,翠兒,還要寫昨天和明天。高凡說。
  我問是不是都叫《荒唐史話》,他說都叫《荒唐史話》。
  我立即拿出筆來,在筆記本上寫下:×年×月×日,李翠在她丈夫高凡的鼓動下,立志要當作家,寫一部表現昨天、今天和明天的《荒唐史話》。恐日後食言,立此存照。
  高凡看了,在《荒唐史話》前加了「偉大的」三個字,然後說:不過翠兒,現在你還不是作家,不要濫用創造的權利,把匯報上雞不雞的那一段刪掉吧,何必把辮子交到人家手裡?
  我順從了高凡。其實我也是興之所至,編了玩玩的。
三十一

  我不大情願回寶塔集了。偶然回去一次,也是三日兩日便回,除了幫助父母處理一些事情,很少出去串門兒,對捨兒和小群他們的情況,也就不大瞭解了。要不是書元弟弟活寶二呆突然出現,我大概會把他們忘記的。
  二呆自打那年被抓進監獄,一直沒有一點兒消息。書元也去打聽過,可是都說那是「特殊案件」,密不透風的。書元說,不去打聽他了!他索性死了也乾淨了。幹出這種事來!村裡人隔三岔五地問一句:二呆怎麼這幾年一直不來了?我們也都說不知道。
  哪知道這個不爭氣的二呆偏偏能活。又回到張莊來了。
  他越變越醜了。要是黑夜裡他突然在你面前一站,再打個閃電往他身上一照,你準以為是鬼來了,不把你嚇個半死才怪。腿是早就瘸了的,也不十分厲害,也不是他身上最醜陋的地方。是他的眉眼,他的舉上,他的整個的樣子,叫人看不下去。他的五官本來是端正的,和書元差不多,現在卻完全走了樣,像被什麼凸凹不平的東西擠壓過,弄得腫不像腫,胖不像胖,歪不像歪,斜不像斜。問題大概出在他的神態上,他總是不停地做著鬼臉,不是咧嘴就是擠眼,要不就是用手指往鼻孔裡使勁地捅,他的手指很細很細,差不多完全可以戳進鼻孔裡去,我擔心它會挖出一塊胭子來。三十多歲的人自然有了鬍子,但他的鬍子顯然是從來不刮也不剃。頭髮長得差不多像女人了,是不是剛從監獄裡放出來的?
  不是,我都出來幾年了。我命大,多少像我一樣進去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瘋了,沒有幾個像我這樣活著出來的!我的命大,真大。他得意地說,唾沫星子亂飛。
  他說他這幾年在到處流浪,在周遊中國,北京、上海、南京、杭州、還有西安和延安,都去過了。是不花錢旅行,他靠討飯養活自己。
  那你還回來幹什麼?書元氣惱地說。
  他嘻嘻一笑:想討個女人。
  別睡著地摸著天,想得高了。誰會要你!書元說。
  我不講究,哥。不論是醜的俊的,也不論是二婚、三婚,是女人能生養就行。他仍然嘻嘻地笑著。
  書元嫂子被他逗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她說:你說得輕巧!現在鄉下就是女人金貴。你不講醜俊?有頭有臉的年輕人也不敢講醜俊!你去看看俺莊剛娶來的那個新媳婦!新郎倌光光堂堂的多漂亮,她呢?一臉的疤拉!連眼皮上都是疤拉!可她還厲害得不行,把老婆子一家折磨得淌屎水兒。你想討老婆?得像豬八戒那樣,變個樣子才行……
  二果說:別這麼說,嫂子!醜人有丑福。我心裡有個人,你托人去給我說說。
  書元嫂子說:好吧,你說,是盤絲洞裡的蜘蛛精呢,還是山窩裡的狐狸精?
  翠兒妹子知道,是楊小群。二呆說。他說他討飯曾經討到楊小群那莊,看見小群了,她過去長得那麼俊,如今卻醜得像妖怪。她男人死了,一窩孩子,生活很困難,人也不正經,還能想個啥樣的人要她呢?
  我對二呆的話感到噁心,我說:你胡說,二呆!小群怎麼不正經?
  二呆賭咒:說瞎話我不是人!小群不正經!這是她莊上人對我說的。我想去找她,可是她不理我,說不認識我。她的老婆子也不讓我進門,用拐棍打我。所以我回來找你們,我明媒正娶,總對得起她了吧?翠兒妹子,你去替我說說,好吧?你對她說:我能養活她的全家,我會治病,是醫生。
  書元一把揪住二呆的耳朵,說:你還吹!還吹!人都叫你丟盡了。
  二呆一手護住自己的耳朵,一手拚命搖著:我不是吹,是真的。我討飯的時候碰到蔡抱一,他可憐我就教我學醫。可惜蔡抱一死了,要不你們去問問他。
  書元氣得要打,被高凡攔住了。高凡說:讓我考考他,就知道他講的是真是假。
  高凡讀書雜,對中醫中藥略微懂得一些。家裡人小毛小病的,他也能治了。還會點針灸,我曾送給他兩句打油詩:膽大妄為高醫生,一針見血鬼神驚。他講出幾樣中草藥的名字,問二呆能治什麼病。二呆翻翻眼,也能講出來。看樣子確實學過一點東西。於是高凡勸書元:可以讓他試試,當個鄉下的「赤腳醫生」,也用不了多大本事,我還可以幫幫他。書元也答應了。
  可是二呆還是纏著我,叫我去給他向小群提親,而且說,一定能成。我被他纏得沒法,心想回寶塔集看看也好,便半真半假地答應了。
  你回來得正好,我才到家,父親就對我說,你大姊要回來過春節,明天你去汽車站接她吧!下了車還有幾十里路,她一個人走著太孤寂。父親說,大姊現在很苦。上頭有人到她家裡去找過她,要給周純一拿幾件衣服。來的人不肯透一點風聲,只對大姊說:別抱什麼幻想了,周純一這一輩子也別想回來了。大姊哭了幾天也就不哭了,說死了男人還有孩子,日子總得過下去。所以父母想接她回來過個年,安慰安慰她。
  萬萬沒想到,我在去汽車站的路上碰到了顧維舜和捨兒,他們說,玉兒今年回來過年,他們去車站接她。
  玉兒現在怎麼樣了呢?我問。
  顧維舜歎口氣,說:不好。迎波爸被打成「五·一六」了,玉兒又一直在「五·七干校」,一家三口人三下裡扯著,玉兒苦呀!
  怎麼不讓二嬸帶著迎波到上海去呢?我問。
  顧維舜說:現在家裡哪能離開你二嬸?燒飯、洗衣、養雞、餵豬,有時還下地幹活。德兒還病著……
  怎麼德兒也生病了?我問。
  自從生了那個男孩,就一直身體不好,是糖尿病,整天要吃喝,就是不見長肉,瘦成人干子了!顧維舜說。
  顧維舜本人也瘦多了。過去他是一個非常精幹和乾淨的人,現在卻顯得破爛猥瑣了。棉襖的大襟上滿是油漬,腳下的棉鞋露出了棉花,像是烤火燒破的。記得我們小時候到他家裡去玩,他喜歡伸出手來和我比,看誰的手洗得乾淨,他喜歡洗頭、洗澡、修指甲,他洗臉不用肥皂而用鹼,他把鹼粉倒在手心裡,往臉皮上一遍又一遍地擦洗,我們奇怪他的臉皮為什麼不會被擦破,反而擦得透亮了。可是現在他伸出來的手卻是一點也不乾淨了,手面上裂著血口於,指甲裡嵌滿了泥污……捨兒倒是長得粗壯了,面色也好。光著的頭頂直冒熱氣。大冷天他只穿了一條單褲,赤著腳在結了冰的路上走著,球鞋拎在手裡。
  為什麼不穿鞋啊,捨兒?我問。
  赤腳省鞋,又跑得快。捨兒回答。
  玉兒一下汽車就看到爸爸和弟弟了,她徑直朝他們走過去,好像沒有看見我。我叫了一聲「玉兒!」她有些意外,問我來幹什麼,我說接大姊,她只噢了一聲就不再理我。玉兒對人冷淡了!
  我接了大姊又與他們一起往回走。
  玉兒問爸爸:德兒的病怎麼樣了?現在的胰島素又貴又不好買,我只帶回來一盒。他爸說:還是那樣,一天要吃無數頓,醫生說吃多了不好,家裡人就把可吃的東西放起來,可是她偷著吃,說餓得受不了,家裡人不忍心,就由她吃了。
  玉兒說:我害怕德兒不行了……
  捨兒說:別說不吉利的話,她的兒子長得可好玩!又白又胖,不像爸也不像媽,叫「小孬子」。
  玉兒說:不是我說不吉利的話,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見德兒穿了一身黑衣服站在我面前,我問她好了沒有,她背過身去抹眼淚。要不,我不會這麼急朝家裡趕……
  玉兒哽咽起來。她爸安慰她說:那是你想她了,姊妹的情分深,說不定她一見你就好了。
  我的大姊本來不愛說話,現在更不愛說話了。四十歲的人看起來像五十歲。我問她咋不帶個孩子來,她說路遠天冷,怕累壞了孩子,鄉親們替她照顧著很好。
  來拿衣服的人沒說他們是哪個部門的?我問大姊。
  大姊搖搖頭:沒說。俺也沒問。
  沒說姊夫到底判了沒有?我又問。
  大姊又是搖頭:沒說。俺也沒問。
  到了和玉兒他們分手的時候,顧維舜說:到鄉下來看看吧!過去你們姊妹們常見面,如今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了,都有了自己的事了。德兒常常念叨你。
  我忍不住心裡一陣難受,答應他:一定去。
三十二

  顧維舜一家現在真正成了鄉下人,顧遠山老頭引以為驕傲的書香氣已經蕩然無存了。
  生產隊裡給他們蓋了三間堂屋,一間廚房。玉兒媽媽領迎波睡東屋,顧維舜父子倆睡西屋。顧維舜和玉兒媽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早已習慣了分居生活。三間屋裡都放著盛糧食的泥巴囤,還放著犁耙一類的農具,顯得擠擠巴巴的,只是擺得還有點條理。這大概是他們和鄉下人唯一不同的地方了。
  顧維舜和捨兒每天下地幹活,捨兒還和婦女們一樣幹,不過每天的工分由六分長到八分半。顧維舜看稻田只能掙六分。父子倆雖然力氣小,不會幹,可是都很賣力。當然難免鬧點笑話,出點洋相,可是比起上海來的知識青年,卻算不了什麼了。上海知青才叫絕,推磨的時候,人家給他一副驢蒙眼,他們卻把自己的眼蒙上了,還問看不見怎麼推磨。
  村上人都說顧家人厚道,女隊長便派顧維舜幫助會計記記工分,算算帳,分分糧草什麼的,雖說不給加工分,可是得到的比幾個工分還要多。給他們家分東西的時候,會計把秤防往外移,秤桿子也翹得很高。
  在村裡的三家下放戶中,正兒八經地過日子的,只有顧維舜一家人。
  錢三文兩口子等於「五保戶」,生產隊不但供給他們糧草,每到冬夏兩季還要補助他們一點錢。村上人都把他們當累贅。錢三娘還算知趣,知道人家不喜歡自己,就像小老鼠似的在村裡走動,從不多言多語。她餵著兩隻羊,每天到地裡割些草,拾點柴,其餘的時間便只在家前屋後轉悠了。常常到玉兒媽這邊坐坐,有時也來借盅鹽,舀瓢水,碰上吃飯的時候,玉兒媽也給她點吃的。錢三文可就叫人討厭了。每一次從外面宣傳回來,他都要吹,吃到了啥,見到了誰。他肺裡有病,走到哪裡痰就吐到哪裡。玉兒媽最怕他吐在自己門口,他一吐,她就拿灶底灰去蓋,他不但不為此感到難為情,反而說:你這麼勤快!我可以天天到這裡來吐痰了!玉兒媽也不客氣:你自己沒有家?我有工夫給你蓋痰,不如去掃豬圈!有一回,錢三娘拎水時掉進溝裡了,玉兒媽拿了一根竹竿把她救了上來,錢三文還笑,問老伴現在下溝洗澡涼快不涼快。氣得玉兒媽對錢三文下了一道最後通碟:從今後再來我家串門子,我朝你身上潑尿水!
  黃山一家人也不比錢家好多少。黃山的老婆是集上人,不會幹鄉下活,又怕苦,三天兩頭往集上跑,兩口子經常打打鬧鬧。黃山原來也是讀書人,讀過兩年大學中文系,也是反右時犯下錯誤,給下放到農村來了,心裡也憋了許多氣,無心幹活。所以,他家的灶台差不多天天是涼的。
  玉兒媽可不允許自己一家人像他們那樣生活,她說到哪山砍哪兒柴,在哪裡我都不能比人家短半截兒。她幹的活兒一點也不比別的農家婦女少。幾十年住在集上,針線茶飯上她是把好手,推磨打碾可從來沒幹過。可是她照樣抱著磨棍推磨。她腳小腿細,腳脖子麻稈兒似的,一步一顫巍。村上人都說,不能讓她抱磨棍,毛驢再累也要聽她使喚。可是她心疼牲口,一看到毛驢累了就「心肝寶貝」地叫,自己還是抱磨棍,讓毛驢歇著。
  可是到底是五六十歲的人了,一天到晚忙著,實在是累,累極了,脾氣也就更大了。所以吵吵鬧鬧的事經常發生。有一回,天下雨,玉兒媽把一大盆豬食從廚房往豬圈端的當兒跌倒了,盆也掉破了,人也摔傷了。那天正碰上老大顧維堯來作客,老弟兄倆坐在堂屋裡敘話,一個坐在桌這邊,一個坐在桌那邊,共吸著一個旱煙袋。你吸完一袋交給我,我吸完一袋再交給你,彬彬有禮,長幼有序。玉兒媽摔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老哥兒倆只問摔傷了沒有,卻不知道該去拉一把。還是小迎波跑出去把姥姥拉起來,給姥姥扶回堂屋裡。看玉兒媽吵吧,說「書香門第」的男人都是又聾又啞又瞎又殘廢,還沒心沒肺。說跟這樣的人過日子有啥意思,不如去跳河。嚇得小迎波死死地抱住姥姥的腿,大哭大叫:不要跳河,下回你再跌倒了,還是我拉你。姥姥被感動了,宣佈不再跳河,但是她說,從今以後,家裡的規矩必須變一變。家裡活要大家動手幹,什麼男人女人,都是人!男人不想幹家務,就別吃飯!
  打那以後,顧維舜開始光顧廚房了,自己盛飯端飯,有時也會坐下來,往灶洞裡填把柴。
  原來,顧維舜和玉兒媽一個打裡一個打外,平分天下,現在,不知不覺地,玉兒媽成了這個家庭的「絕對權威」,顧維舜原來的那一半天地完全失去了。但顧維舜也不計較,他覺得反而清靜了。
  然而,正像一首歌裡所唱的:公雞頭,母雞頭,不在這頭在那頭。災禍總要降臨的,這一輩人都躲不過,玉兒和德兒都輪上了,一個是病,一個是災。
  玉兒丈夫成了「五·一六」。
  「五·一六」是什麼東西?不但顧維舜玉兒媽說不清楚,連當了「五·一六」的人也說不清楚。江青說,「五·一六」是這麼個東西:「一個反革命組織」,它「集中目標反對總理。實際上我們每個人的黑材料他都整了,他什麼時候都可以往外拋的。」
  江青是毛主席的夫人,連周總理都說她是「我黨傑出的女同志」,常常舉著小紅書帶頭高呼:「向江青同志學習!向江青同志致敬!」,她講的話還會有錯?所以,全國成千上萬的紅衛兵和造反派都成了「五·一六」或「五·一六」的嫌疑,誰對「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人表示過一丁點兒懷疑或不滿,誰反對「新生的革命委員會」,誰讓各級新上台的權威人士感到不順眼,誰就可能是「五·一六」。這些人被叫做「新生的反革命分子」,以示和「舊社會遺留下來的反革命分子」有所區別,區別在於,他們都在紅旗下長大,原來頭上沒辮子,屁股上沒尾巴,後來頭皮和屁股一起發癢,辮子和尾巴便長出來了。
  玉兒的丈夫沒有反對過「無產階級司令部」,他只是參加了當地的一次不成功的奪權。一九六七年上海的「一月革命」風暴使很多年輕人頭腦發熱,以為自己也可以參與權力的分配了。事實卻來教育他們,那是作夢。紅衛兵也好,造反派也好,無論你們多麼可愛,多麼響噹噹,都只能充當打手和炮灰,至多當一個聾子的耳朵。平民奪權謂之「篡」,這種古老的觀念不但掌權者有,無權者也有。所以直到今天,有關文革的許多著作中,仍然充斥著這種反「篡」的意味。那些大學者大權威,對當權者的迫害可以不置一詞,可以說「當娘的也會打錯孩子的」,唯獨對他們以為不配與自己平等的人在「當娘的」支配下對他們的批判,不但一點兒不肯原諒,而且要加倍償還。對於這種狀況,即使魯迅先生活著,除了吐一個「呸!」字,還能做什麼?這是走題兒的話,不說也罷。反正,玉兒的丈夫成了「五·一六」了。
  丈夫被隔離審查的時候,玉兒早已隨單位被「疏散」到農村去了。那時候,林彪還是「副統帥」,他發佈了一個「通令」,要準備打仗,城裡不可靠的人都要疏散,免得他們在敵人打進來的時候開城門,放吊橋,裡應外合。玉兒在知識分子成堆的單位,自然要疏散了。幾個月過去了,並沒有敵人打進來,理應可以回城了,可是最高統帥又發佈命令,大家都進「五七干校」,於是玉兒成了×連×排×班的「五七戰士」了。有人來找她瞭解她丈夫的情況,叫她揭發丈夫的罪行,她才知道丈夫出事了。
  玉兒沒有馬上把這件事告訴父母,怕他們擔心。父母下放時,她是應該回來的,可是她沒有回來。女兒讀書時,她是應該回來的,可是她也沒有回來。現在德兒病重,她預感到生離死別的恐懼,這才回來的。
  德兒讓丈夫把自己推到娘家,她要見見久別了的妹妹。
  玉兒一看見德兒就哭了。美麗的姊姊怎麼變成這樣了呢?真正只剩下了一層皮。德兒卻沒哭,她努力對妹妹笑著,溫柔地拉著妹妹的手問:你怎麼又黑又瘦了?是不是想迎波想的?干校的勞動太累了嗎?玉兒抽噎著回答了德兒一連串的「不」字,終於忍不住抱住二姊失聲痛哭了……
  玉兒姊、捨兒、迎波,都一齊哭。只有顧維舜不停地在一旁勸慰:都見面了,應該高興才對。玉兒坐了一天一夜的車,該累了,德兒身子弱,也不能過分激動,還是做飯吧!
  德兒撐起身子,說:我去。她媽馬上按住她,說:用不著你。玉兒跟媽一起到了廚房裡。玉兒在灶下燒火,她媽在灶上和面,□麵條。只和了一小塊面,是做給德兒吃的,細糧不夠,其餘的人只能吃紅芋面粑粑了。
  玉兒媽說:以前你爺爺給你們算命,說你將來多災多難,活不長,我天天為你提心吊膽,想不到應到了德兒身上。我哪輩子造了孽,老天爺這樣罰我……說著,她的眼淚掉進了麵條鍋裡。
  吃飯的時候,德兒不肯吃細糧,她把麵條推到玉兒面前,說:你累了,又在上海吃慣了細糧。我吃啥都一樣,反正是吃了也無用。
  玉兒哪裡肯,她一定叫德兒吃下去,德兒又把麵條遞給迎波,迎波也搖頭,說二姨是病人,二姨吃了吧!德兒只好把那碗麵條吃了下去,可是吃完,她再也不願盛第二碗,便吃紅芋面粑粑,吃完一個,又伸手去拿,她媽把它奪了下來,說:不能再吃了,你不聽醫生的話,病咋會好!德兒懇求道:媽,我的病是治不好的,窮人生了富貴病,只有死路一條。就讓我吃吧!要不然更難受……
  玉兒也幫助懇求:媽,給她吃吧!
  玉兒媽把一個粑粑遞到德兒手裡,又心疼又氣惱,說:咋得了這種病啊!哪一天才能好啊!要是當初聽了我的話,不做這門親,也許就不會得這個病了。怪誰呢?怪誰呢?
  德兒說:我誰也不怪。活得成就活,活不成就死。我也沒啥留戀的,只是捨不得孩子……
  德兒說得難過,放下剛咬了一口的粑粑。
  顧維舜說:都別說喪氣話!玉兒不是又帶了一盒藥來嗎?有了藥病就能好。
  玉兒媽也連忙說:當然能好!年輕人能抗病。好了!不說病了!迎波!把電線拉開,聽聽王八蛋今天唱不唱戲!
  迎波拉開了吊在門旁的一根線,廣播喇叭響了起來。迎波對她媽說:你知道王八蛋是誰?就是廣播站!她媽說:別胡說!可是說話間,廣播喇叭裡便響起了刺耳的女高音:寶塔公社廣播站!她把「廣播站」三個字說得很快,口齒又不大清楚,聽起來真像「王八蛋」,玉兒笑了,說:怎麼要這樣的人當廣播員?迎波說:媽,你不懂,她夠著人了!全家人都被她說笑了,說這小孩都懂「夠著人」的好處!原來廣播員是一個幹部的妹妹。
  廣播員說有重要消息報告。顧維舜立即制止了家人的吵嚷,說:聽,聽,又出了啥事了!
  玉兒媽站起來將廣播線一拉,說:看把你積極的!就不讓你聽!出了啥事跟你有啥關係?聽了這麼多年還沒聽夠嗎?天塌了我也不問!
  顧維舜只得搖搖頭,解嘲地說:誰想問呢?我不過是想聽聽。過去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現在也不時興了!
  玉兒媽鼻子裡哼哼了兩聲,拖長了聲音說:喲!國家,國家!說得跟盆兒景似的,國家是你的?
三十三

  我沒有按約定的時間到鄉下去看德兒和玉兒,被大姊的事拖住了。大姊實在被周純一害苦了,一個人領著三個男孩,怎麼過?而且因為周純一不斷地出事,幾個孩子都不能唸書,現在大兒子已經十八九歲了,到了訂親的年紀,她哪有錢娶媳婦?她天天又是哭又是訴,埋怨周純一,有時候還說他不如死了。我看她這樣痛苦,便勸她,真是過不下去的話,就跟周純一離婚,再朝前走一步,就是周純一將來出來,也不會怪你,你辛辛苦苦給他領大了三個孩子,也對得起他了。想不到她哭得更凶:你怎麼說出這樣的話!周純一雖說為人粗魯,喜歡鬧事,可是心是好的。我跟他作了二十多年夫妻,他沒動過我一指頭。有一回他對我說話帶粗字,我氣得哭,他向我賠了半天不是……
  你不是說,他變過心,有過男女關係問題!我說。
  那是人家編排的!他跟一個女人一起出了一趟差,人家就說他跟那女人睡覺了,我才不信!姊姊說。
  那你要怎麼辦呢?我問。
  我也不知道啊!姊姊又哭了。
  父親勸她:這麼慢慢朝前熬吧!孩子漸漸大了,你也算有了幫手了。孩子們不能唸書,就叫他們學手藝,一個人學一樣手藝,就不愁吃喝了。
  母親說:現在鄉下能用著啥手藝?總不能還學剃頭!
  父親說:學剃頭就學剃頭!不孬也不賴。我爺爺和爹都是剃頭的,也沒有孬了賴了!
  母親說:別聽他的,不學剃頭!
  像這樣的對話,幾乎天天都要重複一遍。我都感到厭煩了。我下了個決心,下鄉去看看玉兒和德兒,也和她們商量一下把小群說給二呆是否可行。書元原是玉兒大伯的養子,因為不堪奶奶的虐待逃了出去,顧家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書元不讓我們把他的消息告訴顧家,他不願意再見顧家的人。我一直為他保密,書元到過寶塔集,顧家人也認不出他來了。現在我覺得應該對顧家人公佈這個秘密了,現在大家都是貧窮的鄉下人了,顧維舜夫婦過去又待書元很好,為什麼還要互相隔離?
  德兒已經回到自己家裡去了。玉兒媽他們見到我,親得不行,一定要留我住一天再去看德兒,聽到書元這些年一直跟我在一個村上住,就更不讓我走了,要瞭解書元的情況。
  顧維舜說:老天爺公平,好有好報,惡有惡報。我們過去對書元不好,把人家逼跑了,如今報應就來了,報應到我們孩子頭上了。
  玉兒媽說:是老奶奶老爺虐待他,我們待他哪點不好?
  顧維舜說:不是一樣嗎?兒女代父母受過,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你忘了,小群奶奶逼死過一個丫頭,小群爸爸要替他媽償命。到頭來,不是償了?
  玉兒媽說:扯你的鬼!小群的爸是給政府槍斃的,又不是那死丫頭的魂勾去的!
  顧維舜說:一樣,一樣,反正是死了!等德兒的病好了,我要親自到張莊去找書元賠不是,求他原諒。他要是願意,我們就還當親戚走,我們顧家單門獨戶,也沒有幾家親戚。只是他現在是隊長了,我的成分不好……
  玉兒媽把牙一咬:我一聽你說這話就生氣!成分不好,成分不好,偷了搶了殺人了放火了?你天天把這話掛在嘴上,捨兒就別想討媳婦了!
  原來捨兒在他大伯那裡找的那個對象吹了,人家不願意嫁到鄉下來,找了一個當兵的,已經嫁了。那當兵的也是寶塔集人,結婚的時候吹吹打打地好不熱鬧。那天合兒瘋了似的要上集,還買了炮仗要去鬧新房,被他媽死活拖住了,讓他喝了許多酒,醉得死人似的,睡了兩天兩夜。打那以後合兒一煩一間就喝酒,常常喝醉,醉了就發酒瘋,所以他爹媽正四處托人給他提親。
  我沒有在玉兒父母家過夜,吃了一頓中飯,就與玉兒一起到了德兒家。德兒家離她父母只有五六里地,我們半個鐘頭就走到了。
  雖說也是泥巴牆,茅草房,但德兒的兩間屋還是寬敞的。屋裡沒什麼傢具,泥巴桌子泥巴囤,也收拾得乾乾淨淨。德兒因為有了玉兒帶回來的藥,這幾天好些了,正在做著針線活,小孬子就在她膝上趴著。這男孩長得實在可愛,雖說只有一週歲,卻長得很高,皮膚比他媽還要白皙,他爸爸所有難看的地方到他臉上都經過了修改,變成好看的了。
  德兒在給孩子做單衣,布是舊的,是自己的衣服拆成的。可是她還在那舊布上繡花呢!白色的小褂的胸口上繡了一朵粉紅色的荷花,像真的一樣。
  玉兒說:二姊,你身體還沒好,現在又穿不著單衣,忙什麼呢?
  德兒笑笑,說:閒時做了忙時用,不要到時候來不及。
  德兒女婿坐在一旁,聽了這話突然狠狠地擤了擤鼻子,眼淚汪汪地看著我們。他說:我咋說她都不聽,這幾天她把自己夏天穿的衣服全拆了,都給孩子改成小衣服了,說她再也穿不著了……
  這男人話沒說完就嗚嗚地哭起來,並且把兒子抱在懷裡,用自己的流淚的臉在孩子的臉上又是親又是揉……
  德兒停下針線,看著丈夫和兒子,溫柔地說:別嚇著孩子。你以為我想死嗎?我也不想死啊!人啊,平時活得厭煩了,就想著不如死,可是真正到了要死的時候,又覺得活著好了。活著多好啊
  德兒用手裡的小衣服摀住了臉,好哭的玉兒早就哭得抬不起頭來了,她一把奪過姊姊手裡的小衣服,往床上一扔,說:不要做!不要做了!我不許你做!你不會死!我要想一切辦法給你買藥
  德兒又拾起那件小衣服,在那朵荷花上摸著,對玉兒說,別傻了,玉兒!你還不夠苦的?一個月就有那五六十元錢,又顧老又顧小的,一盒藥就要二十多元,你哪能受得了?記得啥書上說過一句話,傷其九指不如斷其一指,就讓我這個指頭斷了吧……
  我是不好哭的,可是現在我也忍不住哭了。我想起我們小時候在一起玩的情景:
  我們一起繞著寶塔打轉轉,唱著「□轆□轆圓圓,腰裡裝著錢錢」;
  我和德兒、小群一起拉著玉兒的衣襟,玉兒用小手點著我們幾個人的手唱:青布藍布十八正,大米干飯攪糖稀,有錢的,吃個飽,沒錢拔腿就要跑。德兒總是跑不掉,被玉兒抓住了手;
  我們一起挖薺菜,比賽著誰挖得快,誰挖得多;
  我們讓小群扮新娘,把一朵玫瑰花插在小群頭上,小群的臉比花兒還美。
  我們誰也不會想到,等待我們的竟是這樣的命運啊!
  德兒女婿放下兒子,問德兒:我去做飯,做啥飯呢?
  德兒說:今天不用你做,我來做,你去拔點蔥,挖棵菜來,我疊鹼饃。
  德兒一定要自己上灶,玉兒在灶下燒火,我在一旁看看。我又想起我們小時候在廚房裡偷偷地請「麻秸姑娘」的情景了。我們把一把麻秸豎在灶前的地上,對著它磕頭,祈求它賜福,讓我們將來找個好婆家。玉兒是不是也想起了這件事?她手裡抓著一把麻秸忘記往灶裡填了,灶洞裡的火已經熄滅……
  那一晚,我和玉兒都在德兒家裡住下了,德兒的丈夫到別人家裡借宿去了,我們三個人帶著小孬子擠在一張床上,敘了一夜。
  想不到,那就是我和德兒的訣別。
三十四

  我沒有去給二呆提親,德兒和玉兒都不讓我去。她們說小群夠可憐的了,何必再去傷害她的心?不論小群如今多麼潦倒,二呆都配不上她。我把情況跟書元兩口子說,他們都認為我做得對。書元也沒怪我把他的消息告訴了顧家,說:其實我對他們也沒什麼怨恨,有空的時候去看看他們。
  二呆雖然對我不高興,卻也拿我沒辦法。現在,他開始作「醫生」了。書元給他買了個藥箱,又買了點十滴水、紅藥水、消炎片什麼的,叫他背著四鄉里串著。鄉下人有病很少看醫生,能拖就拖,能抗就抗,拖拖抗抗,也就好了。如今有了個二呆,有了毛病便來問問,二呆賣給他們一兩粒藥片,居然有效。於是二呆慢慢就有了一點信譽。書元兩口子自然歡喜。
  可是不到一個月,閒話就傳了出來,說二呆專愛給女人看病,藉口檢查,往女人身上亂摸。書元兩口子幾次考問,二呆都笑嘻嘻地矢口否認,說王八蛋才幹那種缺德的事兒!可是有一天,被書元嫂子碰上了!二呆把一個年紀不輕的女人領到家裡來看病,關起門來,一看就是兩個時辰。書元嫂子從田裡收工回家做飯的時候門還拴著,她硬敲開了門,那女人一溜煙跑了,二呆嘻嘻地傻笑,說他們兩個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捱。書元嫂子吐了二呆一臉唾沫,說:看你哥哥不捶扁你!二呆抹去臉上的唾沫,仍然笑嘻嘻地,說:俺哥是飽漢子不知道餓漢子饑。誰叫你們不給我說媳婦的?
  書元兩口子被纏得沒法,便商量著去給二呆買個女人來。說來也奇怪,文化大革命把什麼舊風俗都破了,賣女人的事卻越來越多,城裡差不多常常有女人被賣和自賣,這些女人差不多都是從「天府之國」四川跑出來的。而且價錢也不算貴。
  書元兩口子東借西磨地湊了五百元錢,便動身到縣城去了。不過兩天,便領回一個閨女來,四川人,二十多歲,長得也可以。村上人都替二呆高興,二呆更是喜不自禁了。不過書元對村上人說:醜話先向老少爺們說在頭裡,這姑娘是俺兩口子騙來的,俺跟她說是俺要娶親,說二呆嫂子是俺姊。所以,拜堂的時候,俺還得代替二呆,入了洞房就沒事了。俺請大家幫幫忙,到時候不要鬧得俺下不了台。大家都說:這樣好!生米一做成熟飯,她賴也賴不了。這種事兒,眼下多得很,怕啥?
  看著書元漲紅的臉,我不禁想起了他和書元嫂子的奇特的結合了。那時候,領導為了掩蓋「大躍進」帶來的災情,叫他們扮作夫婦住在公路邊,供中央首長視察,結果假戲真作了。這一回又要作戲,再弄假成真就糟了。沒想到老實巴交的書元也能想出這樣的花花點於來。這多虧上帝造人時把人分成了男女,只有男女二字能夠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成為創造的動力,再愚笨的人都能被它激發出令人吃驚的想像力和創造力來。
  姑娘領回來第二天就要拜堂。我和書元嫂子在二呆的窗戶上貼上了一對紅紙剪的喜鵲,就算新房。
  鄉親們答應是答應了,不胡鬧。可是革命時期好不容易碰上這樣一個歡樂的機會,哪能忍得住呢?叫書元和新娘子報告「戀愛經過」,叫書元和新娘子親嘴,差點兒把書元逼哭了。直到書元嫂和二呆一起出來又吵又罵,才把大家的興致降了下去。賀喜的人前腳走了,書元後腳就溜了出來,像剛剛逃出牢房的犯人一樣,躲在自己房裡再也不肯出來了。二呆趁亂溜進了新房。
  新房裡竟是一夜無話,書元兩口子的心算放下來。誰知天一亮就不對勁了,新娘子突然吵鬧起來,而且冷不防地跑到書元夫妻的房裡來,掀了他們的被窩。兩兄弟睡的房間都沒有門,只有一張布門簾。新娘子朝書元臉上吐唾沫,說,兄弟和姊姊睡覺,就是你們這裡的規矩嗎?
  書元兩口子又驚又羞,作揖打恭,求新娘子別鬧,書元說:俺是窮極了,才想出這樣的孬點子,都是為了這個兄弟。俺們不會虧待你。
  新娘子是個硬茬兒,她對書元說:我是衝著你來的!要麼跟你成親,要麼放我走路!
  二呆哪裡肯依,他軟一陣、硬一陣地勸新娘子留下來,說既然進了張家的門就休想出去。可是新娘子軟硬不吃他的,她對他說:我沒有眼去看你那醜樣兒!你們好好放了我,我把你們當親戚,不放,我就跑!你就是用籠子鎖上我,我也能跑掉。前年一個男人買了我,我不肯跟他,他要活埋我,坑都挖好了,他問我要死要活,我一閉眼就往坑裡跳,他沒辦法,還是放了我。你們有啥手段呢?也都使出來好了,我要怕就不是我娘養的……
  書元哭喪著臉說:俺有啥手段呢?你問村裡人,俺坑過誰了?都是為了這個兄弟。
  書元嫂子把書元哥倆的經歷對新娘子說了一遍,希望她原諒,新娘子的氣消了一點,可是要走的決心毫不動搖。
  村裡人本來就等著看熱鬧,一聽見動靜便都跑來了,都幫著書元說話,說書元是好人,二呆也不錯,就是腿短點,別的又不短什麼,又會給人看病,過日子不會錯。
  就算你做件好事吧!女人家到哪裡不是過日子呢?從四川跑到這裡來,你也不是好容易的……女人們勸。
  你去打聽打聽,周圍那麼多莊子,哪莊的人有俺莊的人好?你在俺莊沒人欺負你,工分也比別處掙得多。男人們勸。
  新娘子總算不哭了,但是她說,寧死也不跟二呆,要是這莊上有別的合適的人,她便願意留下來。大家看看二呆,再看新娘子,都覺得這二人實在不般配。不過嫁了的姑娘砍倒的樹,哪有換人的道理?所以都怪這新娘子太離譜,叫人沒法幫助。結果下了台的張隊長發了話,說:讓她走!這樣的女人也不中留。書元答應了,說:你要走就走吧,俺在你身上花的錢也不要了,算俺倒霉。
  二呆馬上睡到地上打起滾來,說:你們放她走我就不活了,我死給你們看!書元氣得踢了他一腳,說:要死到一邊兒死去!別在這裡給我丟人現眼!
  大家都以為二呆是說著玩的,誰知第二天早上新娘子要走的時候他真的吊了頸。新娘子和書元兩口子正在堂屋裡說話,只聽見新房裡撲撲騰騰地亂響,書元嫂子掀開門簾一看,二果已經吊在樑上,腳上的板凳也已經踢翻了。書元嫂子嚇得哇哇直叫,書元趕緊進去抱住兄弟,哭著叫二呆,二呆,你要是死了,我怎麼對得起死去的爹娘和瘋大爺……新娘子也嚇哭了,說:你這是幹啥子喲!俺不走了,俺嫁給你。
  可是等到書元站到板凳上去解那根吊頭的繩時,發現二呆結的是死結,根本吊不死的,他便罵開了:你跟誰學的這一套!早知道這樣就不救你,吊不死也讓你受一會兒罪!新娘子也罵,說:我心都軟了,想著你敢為我死,臉長得醜點就算了。哪曉得你入丑心也丑。真是孬種,孬透了!書元嫂子說:你可別罵他的「種」,書元和他是一個「種」,書元一點也不孬。新娘子紅了臉,連忙道歉。
  新娘子非走不可,書元兩口子便把她送到汽車站。臨別的時候,新娘子竟有點依依不捨起來,說:你們都是好人,我以後還會來看你們的。
  新娘子一走,二呆就長蟲似的躺在堂屋的地上慪氣,罵也好,勸也好,就是不起來。書元氣極了,便說:有勁兒你多鬧,沒勁兒你少鬧,從今以後,沒有人再管你的事了。說著,他就拉起書元嫂子,說:走,我們走,把這個家交給他。
  書元兩口子到了我家裡。我和高凡自然是勸他們別和二呆一般見識,我們認為二呆自從在六0年吃了死人肉以後心理上就有了病態,應該把他當做病人看待才對。
  誰知我們還沒說一會兒話,二呆就在村裡鬧起來,已經是陽春天氣,很暖了,他卻把瘋大爺留下來的一件破棉襖穿在身上,把瘋大爺的呱噠板也找了出來,學著瘋大爺的樣子在場地上扭唱起來。他唱:
  叫鄉親,聽我講,
  書元兩口子不像樣,
  二呆是他們親兄弟,
  不管不問為哪樁?

  唱了這一段,他摸摸自己的頭臉又摸摸自己的瘸腿,再唱:
  叫二呆,你別哭,
  我看你有晚來福。
  又有錢,又有屋,
  又有女人賽珍珠。

  二呆瘋了!瘋大爺附到二果身上了!村裡人一邊看一邊說。書元又急又惱,上去一把抓住二呆,惡狠狠地說:不許你裝瘋賣傻!我要揍你了!可是二呆掙脫了他,照樣扭照樣唱:
  說我瘋,我從來瘋,
  我不屬民國屬大清。
  問我年紀有多大,
  不多不少一百整。

  書元的臉「刺拉」一下變了,變得慘白慘白。他從二呆的身邊退回來,退到場邊上,兩手抱住頭蹲了下來。我走上前去問:書元哥是不是病了?他聲音發抖地說:翠兒,我該死,今天是瘋大爺的生日,我忘了。瘋大爺怪我了!
  我安慰他說:你信那一套?我看二呆是裝。叫他裝好了,他把心裡的氣洩完了,也就好了。
  可是書元不信我,他說:二呆不是裝,你看,他的眼神多像瘋大爺!我去求他……
  我拉都拉不住,書元跑到二呆前面,「撲通」一聲跪下了,叫著:大爺,大爺,你救救二呆!救救二呆!不是我不管他呀,是他自己不爭氣。不信你問問村裡人,你問問……
  二呆怔了怔,看著書元。但是馬上,他又從書元身邊跑開,又扭又唱起來,並且要向村外跑,被幾個年輕人拖住了。有人說他真瘋了,應該把他綁起來,找豬血或狗血往他身上一潑就好;又有人說,是瘋大爺惜身還魂,給他燒炷香就行了。書元發呆一樣地蹲在地上沒有了主意。還是下了台的張隊長拿了主意,他說:
  放了他!放了他!他真瘋也罷,假瘋也罷,隨他去!他愛往哪跑就往哪跑,他活著,還是個人;死了呢,就是個鬼。是死是活,全看他的造化了。
  那幾個人就把二呆放了。二呆用和瘋大爺一樣的目光看看大家,就一顛一瘸地跑出了村子。
  書元看著跑遠了的二呆,當著眾人的面捶胸頓足地痛哭起來,說他對不住死去的爹媽。眾人勸他:你該做的都做了,對得起他們了!現在的農村裡討不到老婆的男人多著呢,也沒見都像他那樣瘋瘋魔魔的。書元這才止住了哭。
三十五

  德兒真的沒等到穿單衣的時候就去世了。玉兒回到上海以後,是努力買藥回來的,但是那一段時間不知為什麼,既沒信,也沒有藥。德兒終於像耗盡了油的燈似的,慢慢地熄滅了。才三十五歲。
  在她臨終的那幾天,她媽一直和她在一起。那天半夜,她突然自己起來了。她媽問她幹什麼,她沒說話,卻自己穿起衣服來了。她穿上了棉襖,再去穿棉褲,但是她的腿已經抬不起來,手抓了幾次,棉褲還是掉到了床下。她媽端著煤油燈照著她,她兩眼淚汪汪地看著她媽,還是不說話。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她丈夫用架子車連夜把她拉到寶塔集公社醫院,可是她在路上就斷了氣。
  美麗的德兒,只給這個世界留下了一個可愛的男孩就走了,甚至連話也沒有留下幾句。這些年,我已經經歷了多少熟人和親人的死亡,但是德兒的死訊給予我的震動是無法比擬的。我不願意相信,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
  在玉兒得信回家的時候,已經過了德兒的「五七」。我和玉兒一起下了德兒的墳地。玉兒媽也要去,大家都不讓她去,只有捨兒陪著我們。
  這一堆黃土下就是德兒了,她像往常一樣不吭不嗯,靜悄悄地不引人注意……
  玉兒撲倒在墳堆上,兩隻手深深地插進黃土裡,怎麼也拉不起來。她不說話,也不叫喊,只是飲泣。捨兒在一旁不停地說:三姊,該回去了,爸媽都不讓我們在墳地裡呆得太久了。可是玉兒不聽,把手裡的黃土抓得緊緊的。我說:玉兒,玉兒,你大聲地哭吧,大聲地哭啊!玉兒的頭在墳堆上搖著:不,不,不!但是她終於嚎出來了!我緊緊地抱住了她的肩頭……
  天漸漸地暗了,捨兒催促道:姊,該回去了!玉兒還是不理,更大聲地嚎叫著,捨兒終於忍不住,雙膝一起跪倒在墳前,和玉兒一齊痛哭起來……
  我不知道該怎麼勸他們,因為此刻我也想嚎叫,像狼一樣地嚎叫!
  玉兒!捨兒!翠兒!
  一個女人的聲音在我們身後咻咻地叫著,我回過頭去看,竟是小群!她手裡挽著一個竹筐在離我們不遠處站著。我吃驚地問:你怎麼來了?玉兒和捨兒也止住了嚎,但是並不回頭。
  昏暗中我看不清小群的臉,只覺得她完全像一個老太婆了。她說她的家就在離這裡把路的莊子上,她聽莊上人說有人來給德兒上墳,有一個年輕的女人哭得很傷心,就猜到是玉兒回來了,所以來看看,想接我們到她家去歇歇。
  我問玉兒和合兒要不要去坐一會兒,捨兒說,不行,天已經黑了,家裡要不放心的。小群也不強留,只說稍等一會兒,大傻子來送你們回去。果然,說話間,大傻子提著馬燈,拉著架車來了,一定要我和玉兒坐在車上讓他拉著,說幾里路呢,我拉著走得快些。我看玉兒哭得兩眼紅腫,晚上又有點風,怕她病了,也就動員她和我一起坐上車,讓大傻子和捨兒輪流拉著。路上我問大傻子,小群現在過得怎麼樣,大傻只說了四個字:一言難盡。
  大傻子把我們送到玉兒家,茶也沒喝,就又拉著車走了。我自然要在玉兒家住一晚了。
  玉兒回到家,一直不說話,只呆呆地坐著。她爸她媽怕她傷心過度,都故意不問上墳的事,張羅著要我們吃飯。我們誰也吃不下去。玉兒媽把德兒的兒子小孬子遞給玉兒,說:抱一會兒孩子吧。他爸一個男人咋能照顧他?我先幫他領著……玉兒木然地接過孩子,孩子竟然對她笑了。玉兒受不住孩子的笑,又哭了起來。這一日,一家人一起哭了。玉兒媽一邊哭一邊後悔,說自己以前對德兒疼得不夠,德兒小時候把她打得太厲害了。叫她也不說話,問她也不說話,我不知道孩子生成這樣的脾氣,只知道抓過來就打。我的老實的孩子呀!我的受盡委屈的孩子呀!你媽對不起你呀!
  要不是捨兒忍住淚,把牙一咬說:「都不許哭了!她是短命鬼!她是來討債的,讓她去吧!」一家人還不知要哭多久。顧維舜擦了把臉說:認命吧!命中注定我有一個女兒要夭折,如今已經應了,其他的孩子能平平安安就好。玉兒聽了父親的話,站起身說:我先去睡了,翠兒跟我擠擠吧!
  我們睡在捨兒父子的房裡,他們在堂屋裡臨時搭了個鋪。玉兒腳也不洗就躺下了,把手枕在頭下,兩眼望著屋頂。我在她身邊躺下,勸她說:玉兒,德兒已經死了,還有一個孩子需要你幫助照顧,你可要愛惜自己啊!不勸還好,一勸,她又伏在枕上啜泣起來了。
  我覺得玉兒還有別的心事,便問:迎波的爸爸還沒有結案嗎?
  玉兒使勁地搖著頭,小聲地說:翠兒,我不敢在這個時候給父母添心事了,可是我現在進退兩難,簡直不知應該怎麼辦才好…
  原來他們夫妻的感情出了問題。
  她和他的丈夫本來是可以在一個城市裡生活的,可是「革命需要」偏偏把他們分居兩地。他們結婚多年,又有了迎波,可是他們卻沒有家。一年一度的探親假,只能在集體宿舍裡湊和著過。他們像客人似的互敬互重,夫妻的情分卻比水還淡。這樣,生得漂亮的丈夫就不斷地受到別的女性的包圍,而他的意志是薄弱的……一次,她去探親,發現有一位女性比她更熟知丈夫有幾件襯衫和幾雙襪子,她的心被刺痛了。回到上海,她立即要求調到丈夫那裡去,可是她的領導吃驚地看著她:你還這麼年輕,就迷戀小家庭?羞得她無地自容。這樣的情況居然發生了三次,每一次她要求調動都落了空。
  接著就是文化大革命。雖然兩個人都是「造反派」,但是造反派和造反派之間的距離是無法測算的。一個地區有一個地區的情況,這個單位和那個單位也不相同。他們彼此的距離比以前更為遙遠了。她不瞭解他的選擇,因而也不能分享他的痛苦和喜悅。終於,他們像陌路人一樣了。他甚至連孩子也不大關心了。
  他隔離審查的時候,他單位的人來找她,用他的「桃色新聞」來刺激她和他劃清界線,她當然沒有這樣做,但是她的心碎了!
  翠兒,我現在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合不能合,離不能離,愛不成也恨不成,我該怎麼辦啊?她說。
  我能拿出什麼主意?我只能叫她等待,等待他的問題有個結果的時候,那時可分便分,能合便合。
  可是我害怕!德兒已經丟下了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難道我還能讓迎波沒有爸爸?這樣父母怎麼受得了?
  迎波這時走了進來,她說姥姥叫她來跟媽媽親親,姥姥要領小孬子睡了。我和玉兒便不敢再談下去。
  迎波夾在我和玉兒中間,緊緊地抱住媽媽的頭,用手去摸媽媽的臉,摸到了媽的眼淚,勸她媽:別哭了,媽,我長大了,我可以幫姥姥領小孬子,將來跟爸爸說說,把小孬子領到我們家裡。她媽說:別胡說,小孬子有爸爸呢!她說:姥姥說了,不能把小孬子給他爸,他爸要給他娶晚娘,晚娘要打他……
  睡在堂屋裡的顧維舜聽到了迎波的話,說:迎波,別跟你媽敘話了,你媽累了,讓她睡吧!
  迎波大聲說:媽媽不困,她還在哭呢!我陪她說說話不好嗎?再說,這麼早就睡覺,我也睡不著。
  顧維舜說,睡不著到姥爺這裡來,姥爺跟你數數玩兒。
  迎波爬起來去了。
  顧維舜說:我們從一數到三十,一個人一次可以說一個數或兩個數,一替一次地數,三十這個數輪到誰頭上誰就輸了。
  於是迎波和她姥爺玩起了數數,一連數了兩次,「三十」都輪到她了,她叫起來,說:姥爺壞!算得快!我不玩了。她叫得太響,把那屋裡剛剛睡著的小孬於吵醒了,她姥姥吵起來:壞!不知道小孬子睡著了?德兒死了,人家哭還來不及呢,你們咋這麼高興呢?顧維舜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唉!看你這脾氣!我是覺得玉兒過分傷心了……
  捨兒也大聲地歎了一口氣:唉!
  玉兒用力地翻了個身,突然大叫了一聲:哎喲!
  我嚇得連忙爬起來,問玉兒怎麼了,玉兒說:只覺得突然間天旋地轉,像有人倒提著我的雙腳拚命地甩,哎喲,我要嘔吐……說著她就趴到床沿上,一個勁地嘔吐起來。吐的都是清水。
  一家人都驚慌失措,不知道玉兒得了什麼病。玉兒嘔吐了很久,肚裡再也沒什麼東西好吐了,便又睡了下去。她對家裡人說:沒事兒,只是覺得頭暈得厲害,睡一夜就會好的。鄉下晚上又沒辦法去請醫生,也只好等第二天再說了。
  第二天,玉兒照舊是頭暈,頭也抬不起,眼也不敢睜。吃也嘔吐,喝也嘔吐。這可把顧家人嚇壞了,不知道這是什麼怪病。
  玉兒不讓去請醫生,她說這毛病在上海時已經發過了,醫生說叫「美尼爾氏綜合症」,沒什麼藥可以治的,睡幾天就好。可是他爸說:這樣不能吃喝怎麼行呢?身子受不住呀!我說最好輸點液體進去。
  除非送到寶塔集去,鄉下哪有輸液的設備呢?可是玉兒說什麼也不肯到寶塔集去。說去一趟要花很多錢,不值得。沒辦法,只好到附近的獸醫站去想辦法。獸醫倒很熱心,把自己所有的各種各樣的橡皮管接起來,用一根木頭綁了個吊瓶的架子,給玉兒輸了一些葡萄糖和鹽水。幾天之後,玉兒的病也居然好了。
  顧維舜說:謝天謝地,從今以後啥都不求,只求一家老少平平安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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