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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王友義的黨性面臨這樣的考驗


  元旦這天,王友義和方宜靜商量好到宜靜的父母那裡去團聚一天。頭天下午,他們就一起上街買了一點糕點,準備送給老人。第二天早上月剛七點鐘,方宜靜就把好睡懶覺的王友義從床上拉起來,催著他換衣服、刮鬍子。不料正在他們要出門的時候,文協打來一個傳呼電話,叫王友義到文協參加重要會議。方宜靜好不惱火!她拉著王友義說:「不去!就說我們出去了。什麼了不起的事,一定要元旦開會?」王友義抓著自己的頭皮說:「不行,不行!我已經接了電話。要是剛才是你接的電話就好了。你自己去吧!我開完會就去。」方宜靜氣得一屁股坐到床上說:「我也不去了!我等你。總不能開一天會吧!」王友義只得對妻子賠賠笑臉,扭扭頭頸,開會去了。
  王友義趕到文協,才知道今天開的是積極分子會。參加會議的黨員很少。李永利的辦公室都沒有坐滿。而段超群卻早等在那裡了。這使王友義感到,會議不比尋常。
  李永利宣佈會議由段超群作指示。這位文化局的「一把手」,滿臉嚴肅地把狄化橋的批示念了三遍。她沒有說這個指示批在誰寫的材料上,只說是首長看了下面送上去的一些匯報後批的。但是,她的眼睛朝馮文峰看了一眼,馮文峰的小眼就頓時發亮了。
  段超群傳達之後並不作什麼解釋和發揮,只對李永利說:「先聽聽同志們的意見吧。充分發揚民主。想不通也可以談,不戴帽子。」
  幾個黨員一個個面面相覷,無人說話。馮文峰有很多話要說,但暫時他還不開口。
  靜場了一會,段超群把目光投向游若冰,對他點點頭。
  游若冰昨天已經從李永利那裡聽到狄化橋的批示,把批示抄錄在本子上了。他一夜沒睡好,反覆琢磨和領會,已經理解了這次鬥爭的真正含義。黨中央政治局委員對這個問題親自作出批示,這本身就可以說明一切了。游若冰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的。他害怕這一天到來,所以一再勸余子期小心謹慎。可是余子期從來不聽自己的勸告,既不肯放棄《不盡長江滾滾流》,又不肯放棄向南。時至今日,他游若冰也顧不了余子期了。今天的朋友和同志關係,已經遠不是戰爭年月了。那時候,同生死共患難,利益是那麼一致,可是現在,他們之間的利害常常會發生無法調和的矛盾衝突。他還覺得,這種變化從進城以後在有些人之間就開始了。他曾經研究過這種變化的原因,把它歸結為爭權奪利。他認為自己還是比較超脫於權利之外的,從來沒有為了爭權奪利而傷害過同志,相反,他總是盡一切可能保全一些同志的。可是現在,他已經喪失了保全別人的能力,他只能想辦法保全自己了。這有什麼值得指責的嗎?想來想去,無可指責。而且,他想到自己還是一個黨員。黨員有服從上級的義務。他認為,如果不服從狄化橋,也是一種錯誤;組織紀律上的錯誤。一個黨員犯了組織紀律的錯誤,不是黨性不純的表現嗎?他這樣一個老黨員,怎麼能不講黨性呢。這樣一想,游若冰更感到自己的選擇又是問心無愧的了。於是,他看看段超群,又看看李永利,然後把臉轉向大家,開始發言:
  「化橋同志的批示給我敲了一記警鐘,起了振聾發憤的作用。對於余子期和向南的關係,我是有想法的。也跟他們談過好幾次。但是,我沒有從路線鬥爭和階級鬥爭的高度去看待這件事。因此,我總是希望通過勸解使他們清醒,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線上來。現在看來,我又右傾了。我決心認真領會化橋同志的批示精神,積極投入鬥爭中去,在鬥爭中改造自己的立場,鍛煉自己的黨性。」
  游若冰講完,擦擦光頭頂上的汗珠,把臉轉向段超群和李永利,看見段、李二人對他點頭微笑,他便也如釋重負地朝他們笑笑。
  王友義無聲無息地坐在游若冰對面。游若冰的發言,他根本沒有聽進去,因為他被狄化橋的批示嚇呆了,腦子裡不停地轉著:「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
  「王友義同志,你有什麼想法?聽說你對余子期和向南的所謂戀愛一直是支持的?」
  王友義聽見段超群在對自己說話,又看見段超群在含笑地看著自己。他的眼皮跳了幾跳,好像受到突然的驚嚇。呆了一呆,他才吞吞吐吐地說了一句話:「過去我是認為,他們不違背婚姻法……現在,我……」
  「現在你是怎麼看的?你對化橋同志的批示有什麼想法?」李永利尖銳地追問道。
  「我現在沒什麼想法。對化橋同志的批示也沒什麼想法。」王友義囁嚅地回答。
  「哼!這是什麼話?」李永利不滿地說。
  段超群笑了笑。她對李永利說:「今天是小範圍的會議,什麼話都可以說。」又看著王友義說:「友義,你也是一九五六年入黨的吧?」
  王友義呆呆地點了點頭。
  「我記得是這樣的,我們是一年的黨員。我們這些人,年紀不算大,資格也不算老。可是現在與很多新黨員相比,又算是老黨員了。按說,老黨員應該在各方面給新黨員作個表率,特別是在服從黨的原則、遵守黨的紀律方面。可是我卻常常感到自己的原則性不強,黨性不純。在向南這個問題上,我就應該檢討。在一段時間內,我被老同學、老朋友的感情蒙住了雙眼,對向南身上的資產階級傾向,採取姑息寬容的態度,這就使向南在錯誤的路上越滑越遠。真是既害了革命,也害了朋友。更不能原諒的是,我忘記了自己已經是一個負有一定責任的幹部了,我的錯誤會給基層工作帶來影響。我想,我就使李永利同志感到過為難吧?這些事,今天想來很痛心。我在這裡做個檢討,同時,也想和友義談談心。友義,你是不是也有和我一樣的毛病呢?」
  段超群的這一大篇發言,使王友義誠惶誠恐、坐立不安。他與段超群也是十來年的老同事了,在一起過組織生活,也有好幾年了,關係還算不錯的。可是這幾年,他從來沒有看見段超群像今天這樣以一個普通黨員的身份檢查自己,與同志談心。而且態度又是那麼懇切!這是不是說明,今天的這件事確實不比尋常,使段超群的靈魂深受觸動呢?他一下子想不清楚。他覺得從道理上講,段超群的話句句正確。可是一聯繫到實際,卻又不那麼對得上號,因為直到現在,他的腦子還轉不過彎來:為什麼這兩個人的戀愛成了一場階級鬥爭呢?
  段超群見王友義除了不住地扭頭頸以外,仍然說不出別的話來,又笑了一笑說:
  「友義,好好想想也有好處。我們的黨性面臨著嚴峻的考驗。這樣的考驗,是我們的前輩所沒有經歷過的。」說到這裡,她特地看著游若冰問了聲:「對吧,老游?」
  「對,對!今天的鬥爭比過去複雜多了!」游若冰連忙答道。
  「是呀!這是新的鬥爭形勢下的新的考驗。我們一不當心就要犯路線錯誤。怎麼才能避免錯誤或少犯錯誤呢?我有一點經驗,那就是緊跟無產階級司令部。也就是林副主席的那句話: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在執行中加深理解。這是避免犯路線錯誤的有效方法。就說眼前這件事吧!你要是扭在向南這個具體的人身上,就很難想得通:她沒有戀愛自由嗎?她違背了婚姻法嗎?等等。這都是從向南的角度去看問題,想事情。但是站到無產階級司令部這一邊去想想呢?問題就不一樣了。你想,化橋同志那麼忙,為什麼關心一個幹部的婚姻問題?化橋同志是十分愛護青年的,為什麼對向南的批評這麼嚴厲?這裡肯定有關係到我們黨的利益、革命的利益的原則問題!我們可能一下子不能理解,但執行過程中我們會理解的。友義,你說我的意見對不對呢?」
  王友義沉重地扭扭頭頸,然後點點頭。
  段超群滿意地笑了。她對李永利說:「研究一下怎麼打好這一仗吧!小馮和友義都應該發言。問題要提得尖銳,打中余子期的要害,讓向南出一身冷汗。我的決心已經下了。哪怕是向南從此不理我,我也要在她背上擊一猛掌!這是為了革命利益,也是為了挽救同志。」
  李永利立即表示贊同說:「超群同志今天親自來給我們作動員,很有啟發,很受教育。我沒有什麼話要說了。我們說干就於。今天中午,大家都犧牲一下,不回家吃飯了,老陳給我們下麵條。馬上醞釀批判會的發言,下午分頭寫發言稿,寫好稿子交上來回家。明天下午開會。宣佈一條紀律:任何人不得走漏風聲,我們要發動一次突然襲擊!」
  王友義回到家裡的時候,已是晚上七點鐘了。李永利分配給他的發言任務是揭露向南,批判向南,指出她和余子期的關係是赤裸裸的金錢關係。這個題目他實在做不出什麼文章來。別的他不瞭解,向南是個什麼人他還不瞭解嗎?他無論如何不能相信,向南愛余子期是為了錢!想來想去,他寫不出「赤裸裸的金錢關係」這樣的話。他決定從資產階級人道主義和人性論方面去批判向南,把自己也擺進去。他覺得這樣自己心裡好過一些。把發言稿交給李永利的時候,他看也不敢看李永利,就扭頭回家了。
  方宜靜已經憋了一肚子火!王友義一進門,她就沒好氣地說:「開一天會!我沒有功夫燒飯給你吃!」友義沒吱聲,自顧自往屋裡走。
  「吃飯了沒有?話都不能說一句嗎?」方宜靜又嚷嚷了一聲。
  王友義看她一眼,有氣無力地回答說:「不想吃。你別管我。」停了一下,說:「老余和小向要倒大霉了。」
  方宜靜聽了,急切地問:「怎麼回事?出了什麼事?」
  王友義搖著頭說:「我不想說。你也不要問我,有紀律。」說罷,他深深歎了一口氣,在床上躺了下來。
  方宜靜聽王友義這樣說,心裡更加不安了。她完全不顧友義的告誡,跑到他身邊坐下來推著他說:「我不管你什麼紀律不紀律,非問問清楚不可。小向的事我不能不問。」
  王友義終於忍不住一五一十把一天的活動告訴了方宜靜。末了,他說:
  「段超群他們要考驗我的黨性。宜靜,你說我該怎麼辦呢?這要是段超群和李永利的意見,我想也不用想,就頂過去了。可這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意見,狄化橋親自作的批示啊!」
  方宜靜聽完丈夫的敘述,一下子也懵住了。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事呢?該不是有什麼背景吧!這幾年,方宜靜學會了一條:什麼事都要看背景。比如,六六年批判《海瑞罷官》,開始的時候她想不通。可是後來一公佈「背景」,她「通」了:原來這個戲反映了兩個司令部的鬥爭!後來,造反派要徹底打倒他們學校的黨委書記,她開始也想不通,做了「保皇派」。可是事情又是有背景的,原來這位黨委書記和資產階級司令部有關係!一件又一件事情使她懂得了,自己感到不可理解的事情,可能有複雜的政治背景。而這背景,她是無法瞭解的,只能聽從無產階級司令部。現在,她就又想到這一點,便問:「友義,你看這裡會不會有什麼政治背景呢?」
  王友義聽了,歎口氣說:「我擔心的也是這一點。老余的革命歷史長,難免和一些大人物有瓜葛。段超群他們幾次查《不盡長江滾滾流》,我本來不以為然,認為他們牽強附會。現在看來,這是化橋同志的意見。一個無產階級司令部的領導人不掌握可靠的材料會隨便說話嗎?所以我想來想去心裡不踏實。跟吧,怕傷了好人;不跟吧,又怕保錯了人,再犯一次路線錯誤。難呀!」
  「不能傷害小向!我們對她總是百分之百地瞭解吧?」方宜靜立即接過來說。
  王友義煩惱地從床上坐起來說:「怎麼可能不傷到她呢?」
  「和小向打個招呼,叫她先跟老余斷絕關係,等問題查清了再說!」方宜靜決斷地說。
  「她能聽嗎?再說老余又怎麼受得了?我真覺得老余這個人不錯,可是一個好人和錯誤路線搭上關係,也就沒有辦法了。」王友義仍然拿不定主意。
  方宜靜想了想,斷然地站起來說:「不行。我一定要去找小向談談,叫她頭腦冷靜冷靜,要不兩個人一起完!」說著,她要走了。王友義一把拉住她說:「有紀律!不能去說的呀!」方宜靜輕輕推了他一下說:「我不知道你們的紀律,我去找她。」王友義看著妻子焦急的眼睛,小聲地說:「當心點。」
  方宜靜去了,王友義又回到床上躺了下來。他感到心裡一陣陣難過,真想哭!他想起一九五六年自己在黨旗下宣誓的情景。那時,他是多麼激動啊!他覺得從今以後,自己再不會迷失方向了,再不會有什麼迷惑不解的地方了。黨會給他指明一切的!黨支部書記告訴他,做一個黨員,要堅定不移地跟黨走,服從黨的紀律。他含著眼淚答應著:「記得。」入黨十幾年來,他一直沒有忘記這些話,他時時刻刻不忘記「黨性」這兩個字。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的黨性會面臨今天這樣的考驗,儘管他可以從理論上作一番分析,說服自己,使自己相信狄化橋的批示是正確的。可是實際上,他並沒有被說服。因為所謂可能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背景,僅僅是「可能」,是推理,而余子期和向南這兩個人,對他來說卻是實在的!這是不是像段超群所說的「黨性不純」的表現呢?他不能回答。他只知道自己的感情和理智處於尖銳的矛盾之中。
  「我只能盡可能地憑良心辦事,不誤傷好人了。我還能有什麼辦法呢?」他扭著頭頸對自己說。「要是宜靜能說服小向,事情也許會好一點……」
  可是方宜靜不到十分鐘的功夫就回來了。向南不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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