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敵人打來的消息傳得一天緊似一天,像敲破鑼一樣難聽的飛機聲,也時常出現在天空。
今年冬天特別冷,雪下的有兩尺多厚。早晨起來,風門都推不開。而天上大塊大塊的烏雲,像瓦一樣,堆疊在一起。鵝毛大雪還在繼續下著,看起來老天爺真要把天地間的空間填滿。那山上地下全蓋上一層厚厚的白被子,天地連在一起,白茫茫地看起來怪美的。唉,若是老天爺下這末多白面有多好哇!
真的,據說很早以前就是下白面的,人們就吃它。有一天,天上派下一個特使,要看看老百姓怎麼過的日子。這使官變成一個討飯的病人,走到一個老太婆家裡。這婆子真是個吝嗇鬼,討飯的向她要塊餅吃她都不給;她卻把雪白雪白的麵餅給小孩子當尿布鋪。這下可氣壞了天使,回去稟告給天老爺,再不下白面而是下雪了。從此,大人小孩都咒罵這個自私自利貪而無厭的壞老太婆。
起先人們不耐煩聽幹部們說什麼:鬼子殺人放火呀,東西要埋藏好呀,人要準備跑上山哪!……我的天,這末冷的天,跑出去娃娃不要凍死嗎?經過幹部們磨破嘴唇的勸說,大會小會的開,積極分子民兵的帶頭,總算說動了大多數人,把糧食藏起來,人準備著逃上山去。
母親的南屋裡,炕上地下擠滿了人,正在開幹部會。
人們用力地吱——吱——抽煙,屋裡滿是灰蓬蓬的濃沉煙霧。娟子、蘭子被煙嗆得睜不開眼睛,直淌清淚。不顧冷了,娟子把北窗打開一扇,一股西北風衝進來,她長長喘口大氣,覺得清涼的多了。
區農救會長姜永泉剛從區上回來,他詢問著每個部門的情況,時而點頭,時而搖頭,接著說出自己的意見。眾人再討論一回,一般的事情商量個差不多了,然後他又提出王柬芝的問題:
「從表現來看,他還很開明,咱們是歡迎開明士紳參加抗日的。上級說,知識分子往往很明理,有些氣節,咱們應當好好團結他們抗日。團結一切力量嘛,只要是中國人,他不當漢奸,咱們都應當團結他們打日本。不過有團結也要有鬥爭,他在外面多年,說是教書,可也很難實信。他哥被打死,王竹、王流子還在外當偽軍,說不定他安的什麼心,咱們要防備些才是。德松,你再到他家看看,藏東西的人手不夠咱們可以幫忙。」
「前兒我就到他家去過了。」德松答道,「王柬芝說他已挖好地洞,東西也都藏了。」
「對有些人實在不願走,咱們也不能強迫。」姜永泉說,「就像秀娟她四大爺吧,也是老實人,就是想不開,也沒法子。
唉,這樣的人不見血是不落淚的。」
「姜同志,我看再叫俺媽去說說吧。他生她的氣呢。我媽向他賠點不是,再勸一頓,也許能行。」娟子懇切地說。她從不叫他老薑,為什麼,她也說不上。
「對啦,這倒是個法子。說轉這個老人,能影響一些人。」姜永泉很同意娟子的意見,可又擔心地說:「就不知大娘肯去不?」
「噯呀!俺大嬸好說話,咱們一動員,她准去!」蘭子充滿信心地說道。
大家都說這個法子可以試試。接著又詳細研究了民兵怎樣掩護群眾轉移……。最後姜永泉又對大家叮囑道:
「就這樣吧。大家分頭去做。這幾天要好好加強崗哨。我去看看七子哥怎麼樣啦……」
姜永泉從狹窄的胡同轉到大街。他習慣地向四周掃視一眼。街上冷清清的,看不見行人的痕跡,就是有人走過,腳印也馬上被雪埋沒了。西面街口上,一個民兵背著槍在放哨,像個雪人一樣。民兵不去打掉身上的雪,因為一打掉又下上了,反倒容易化,還不如任憑雪一層層披在身上好些。這時村外走來一個人,走到民兵前停住一剎,馬上又朝前走了。
姜永泉好奇地站著等那人走過來。漸漸看出那人背著個白包袱,只顧埋頭走路,沒發現有人在注意自己。走到跟前,姜永泉認出是王柬芝的長工:
「這不是長鎖叔嗎?上哪去啦?」
「哦!是你。」王長鎖略有些吃驚,接著笑笑說:「唉,好冷啊!走親戚才回來哩。」
王長鎖拐彎向南走了。姜永泉看著他的背影朦朦朧朧地消失在大雪裡,就向七子家走去。
七子的家是在街北一個很彆扭的深胡同裡。姜永泉非常熟悉這條路,很快就走到門口。
一個瘦弱的女人出來開門,一見來人,忙親熱地招呼道:
「噯呀!真稀罕,多日沒見著啦!快裡面坐吧!」她忙拿起一把條帚給他掃掉身上的雪。
「誰來啦?」七子問道。
「是老薑啊!」她快樂地回答。
「快上炕來吧!」
七子起身讓地方,姜永泉忙捺住他:
「快別起來,我坐這就行啦。」說著坐在炕沿上。
這屋子太小了。一條能睡兩人的炕,鋪著一張用布補過幾塊的破席。七子靠牆躺著,身旁放著一輛紡花車。顯然,姜永泉沒來時,七子的妻子正在紡線。
「好點嗎?」姜永泉親切地問七子。
「唉!還不行。又化了膿。昨黑夜一宿沒睡著,身上燒的燙人!」妻子歎口氣,痛苦地說。彷彿傷口是在她身上似的。
「也不怎麼樣。天冷了,就重些。」七子岔開話題。關切地問:「老薑,工作都安置好了嗎?情況怎麼樣啦?」
「工作都安排好了,情況是很緊。你別惦記這些,安心養著吧。」他安慰著,又向前湊湊:
「來,我看看傷口。」
「算了吧,怪髒的。」七子說。
「哎,我怕什麼?來,嫂子!幫幫忙。」
姜永泉同她掀開被子,七子的大腿根底下,有個碗口大小的疙瘩,腫的象餑餑一樣。在包著的白布邊上,還流著黃水。姜永泉用手輕輕按了按,皺起眉頭說:
「腫的真不輕。區上也找不到藥。我和交通1說了,叫他務必到軍隊上要點來。」
蓋上被子後,七子不過意地說:
「就算了吧,還叫人家操心。」他又煩惱起來:「唉,起不來炕真急死人,鬼子又要來了,什麼也幹不成!」
「你安心養著吧,別犯愁,」姜永泉說,「敵人來了,用擔架抬著你跑。」
「這倒不用啦,她給我挖好一個洞。」
「洞,洞怕不保險吧?被壞人看到……」姜永泉疑慮地望著七嫂子。
「沒關係,」她笑著說,「誰也不會知道。是德強兄弟和秀子妹夜裡幫我挖的……」她湊在姜永泉耳朵旁,告訴他洞的地點,然後又大聲說:
「到時我背他到洞裡去。這大冷天,出去也不行。」
姜永泉看著他兩口子,心裡很感動。
他兩人在外表看來很不一樣。七子是個又粗又高的漢子,方圓的大臉上長滿麻子,一對土黃色的眼睛,兩邊鑲著深密的皺紋。女人恰恰相反,又細又矮,干黃的臉,樣子像有病,其實是從小營養不足的緣故。她比丈夫小七八歲,是前年跟父親從萊陽逃難來到山區的。已經三十多歲的七子,還沒找到媳婦,大家說合著,她就跟了他。第二年,她父親就回萊陽老家去了。
從他們結合的那天到現在,兩個人從沒吵過一次嘴,紅過一次臉。七子雖力大如牛,性子剛直,可是對待好人,卻軟綿綿的像個老媽媽。他倆都是在苦難裡長大的人,互相體貼;都是一樣的心腸,互相疼愛。可就是她不生育,因為她有病,是從小餓壞的。為此她哭過,覺得對不起他。但七子從不怨她,總是歎口氣,安慰她說:「唉,要孩子做什麼?家裡盛不開,也養活不起,這樣倒鬆快些……」其實他何嘗不想有個孩子呢!
七子的父親是燒炭窯的,他自小就跟著喝炭灰。有年春天大地震,窯塌了,父親和一些工友都砸死在裡面。窯東家是王唯一,人死了一個錢不賠。七子娘倆把破櫃腿砍去當棺材,把父親埋了。後來王唯一做出一副慈善相,說是可憐孤兒寡婦,把七子母親弄來當做飯的傭人,住了半年,王唯一就把她賣給了東海的人販子。七子十二歲給王唯一放羊,大一點又回到窯裡做工。他是姜永泉來王官莊最先發展的一個共產黨員。
姜永泉這時看著他,想起他入黨時的情景。
一個夏天的中午,太陽炙烈地曬著。姜永泉把牛趕進深草窪裡,同七子坐在背蔭的岩石上。
「你不怕刀抹脖子嗎?」姜永泉問道。
七子瞪大血絲的眼睛,堅決地說:
「咱不怕!過刀山走火海跟著黨。松包不是窮人的骨頭!」
七子把手中一隻野雞的頭,格吱一聲扭下來,鮮紅的血,噴在他那赤著膀子的黑疙瘩肉上。他把雞向深山溝用力一摔:
「我七麻子要有三心兩意,就和這野雞一樣!……」
姜永泉從回憶中醒轉來,又安慰七子一番,才站起身說:
「七子哥,我走啦!有什麼事,叫嫂子找我們吧。」
七子拉著他的手,忽然說:
「老薑,你留幾個手榴彈給我吧。」
「你要它做什麼?」
「不做什麼。急著要用的時候,用用。」
「那好,回去我叫人送幾個來。……好好躺著,別起來啦。
……嫂子,再見啦!」姜永泉告辭著向外走。
「老薑,再來啊!」七嫂子留戀不捨地親切地說著,直等他走出胡同拐了彎,才輕輕關上門。
吃過早飯,母親抱著孩子,手裡提著一包雞蛋,走出家門。嫚子被凜冽的西北風吹得直往媽懷裡鑽。母親走進四大爺家裡。
屋裡像沒有人在裡面似的那樣沉寂。兒媳婦和出嫁後回到娘家的女兒花子,一見母親來了,都忙下炕親熱地招呼,讓母親上炕坐。
花子接過母親遞給她的雞蛋,說:
「哎,大嫂!你怎麼又送這個來啦!留給俺侄和嫚子吃吧。」
「噢,這是什麼稀罕的東西?送給他四大爺,看看老人家的病。」母親微笑著答道。
花子癟著嘴向西房間一噘,鼻子一哼,意思說:他有個什麼病呀?
這老頭子,自那天開會被門裡媳婦頂撞以後,真是又氣又惱。要去管教她吧,一看世道不對頭,她家有幹部和刀槍,他害怕。不管吧,可實在憋不下這口氣,也沒有臉面上街了。無奈何,只好躺在炕上發氣。起初他連飯都不吃,後來餓慌了才吃。整天不是罵兒子就是罵閨女,咒罵母親和娟子,口口聲聲要等著仁義回來出這口氣。敵人要來,村幹部叫他埋東西,準備跑,說什麼他也不聽。娟子來勸他,他幾乎要動手揍她。像綿羊一樣馴服的兒子任憑他吩咐,女兒媳婦哪還敢出聲!
這時,聽到母親同閨女媳婦在東房間說話,他厭惡地嗤了一下鼻子,用被緊包著頭。
母親走進西房間來,嫚子一看見放在炕角前的那根彎彎曲曲的棗木拐棍,想起在會場上差點挨它的打,嚇得噢了一聲,往母親肩膀上一撲,把小臉緊藏在媽媽脖頸後面。這下把老頭子嚇了一大跳,加上悶在被裡透不出氣,出了一身虛汗。他掀開被頭,憤怒地嚷道:
「你,你來幹什麼?快給我出去!我算沒有這個近門!」
母親並不驚異,她溫和地說:
「四叔,別生那末大氣啦。有話慢慢說嘛!」
「哼!慢慢說,趕快說你都當耳旁風!你快走吧,快走!」
說完,他把身子朝裡一翻。
花子趕過來,氣急地說:
「爹!你是怎麼啦!大嫂好意來看你,你可這個脾氣……」
母親示意不讓她說下去,把孩子遞給她,要她抱出去。
花子抱起嫚子走後,母親深深歎口氣,緊閉著嘴唇,兩邊又出現那深細的紋路。她苦楚地笑了一下。這笑象吞下一塊黃連以後,雖苦的不行,但還是用力忍受著吞下去,並向人表示自己並不感到苦味,而特意發出的一個微笑。可是知道的人,倒是更會體味到,她的心是多末不好受啊!
母親輕輕坐到炕沿上,把老頭子的被邊壓了壓,免得透進風去。她的眼光,停滯在陳舊的被面上那朵藍白色的菊花上。她心裡在想:「為著什麼受這些閒氣呢?人家不怕受害,干我個老婆子什麼事呢?」可是這委屈的念頭在她心裡只是瞬息閃過,一想到日本鬼子和王竹他們來了一定要禍害人,她馬上又可憐這個守在家裡等死的老人,她要勸他逃出火坑,何況又是女兒和姜永泉叫她來勸的呢?他們說的都是對的,她怎麼能拒絕他們要她作的事情呢?
「四叔,好點嗎?」母親關切地問道。
「嗯!沒有病。」他粗聲粗氣地說,可軟和了些。
停了一會,母親看著屋裡的糧食和東西,說:
「四叔,鬼子快來了,東西也不藏一藏?」
「我不藏。反正咱也沒要人家的。」
母親懂得他話裡的意思。他指的是他沒有要王唯一的糧食,沒收王唯一的那些糧食,除去一部分交公糧,其餘的分給了缺吃的窮人。這老頭子也是分糧的對象,可是他不要。他說,不是正道來的食,寧肯餓死也不吃。
母親這時也不去同他分辯,只是說:
「鬼子可不管你的我的,它都搶。」
「哼!我就不信。」
「四叔,你就沒聽說鬼子做的壞事?」
「我沒見著,我不信。」
「王唯一和那幫二鬼子在時,你也不是不知道。」
「哼,大隊伍比不上那些,人家找八路,關乎咱百姓什麼事。你們是幹部,你們跑。跑,這個天還不是凍死。鬧不好叫人家抓住了,那可更倒血霉啦!」
母親抑制不住心裡衝上來的憤怒,她的手有點發顫了。這個執拗頑固的老頭子,淨講一些氣人的話,她把準備向他陪不是的話,全忘掉了。但她為完不成女兒和幹部們的期望、說不動對方的心,心裡也很難過。
「四叔!」母親有些憤懣了,「大伙都走了,剩下你一家,出了事後悔可就晚了!」
這下老頭子也氣炸了。他一翻身坐起來,脖子上的青筋跳起好高,大口地喘著氣,顫抖著白花花的鬍鬚,怒吼道:
「我,我後悔……我情願!你,你管得著?啊!走,快給我出去!滾!快滾!」
母親氣憤地下了炕,全身哆嗦著,嘴唇都發紫了。但她沒說什麼,又把嘴緊緊地閉上。
花子跑進來,邊哭邊說:
「爹!大嫂說的都是好話,叫咱好。你可罵人家!鬼子是殺人不眨眼的,你不走,俺可要走……」
啊?連女兒都信不著自己啦!他像火上澆油似的更氣壞了,怒罵道:
「你走?我打斷你的腿!沒有家法啦?小兔崽子,不跟好人學……」
母親從花子手裡接過孩子。花子哭著送母親出來,抽泣著說:
「大嫂,我可害怕。你走時,一准帶著我呀!」
母親憐憫地看著花子那被眼淚浸濕的臉,握著她冰涼的手,苦楚地歎了口氣。
夜幕沉沉地拉下來。要不是有雪光反射,什麼東西也不會看到。風吹著壓滿冰雪的枯樹枝,枯樹掙扎著,發出象用力敲打根根扯緊的細鋼絲那樣刺耳寒心的顫聲。那狂風無情地橫掃著雪野,把高處的雪刮到凹處去,把屋頂上的白被子掀掉,茅草不結實的部分,就被大把大把地撕下來,摔撒到空中去。低狹的茅草屋,在寒風中顫慄著。家家戶戶的窗口,都射出昏黃的燈光。很寂靜,沒有了慣常的狗叫聲,這是為著八路軍和游擊隊活動的方便,人們早把狗打死乾淨了。
母親正在拾掇逃難用的乾糧。她把留著過年的一點麥面,摻上煮熟後稀軟的地瓜,烙了一些甜烙餅,給姜永泉當乾糧。準備自家吃的是粗麵饃饃和地瓜乾兒。母親收拾完後,見秀子在逗她妹妹玩;德剛在餵他的小狸貓,一面喂一面象對好朋友似的向它友愛地告別:「快吃呀,吃飽了自己跑吧。唔,你不高興?不行啊,媽媽不讓我帶著你,出去冷啊!哈,對啦。同意啦。」說完,抱著它,跳著親著它轉圈圈。母親看孩子那副認真親切的神氣,禁不住微微一笑。
德強從外面走進來,腳步是那樣緩慢,就和腿上帶著兩百斤東西似的,幾乎抬不動了。他一□坐在已經揭去鍋的灶台上。母親有些詫異兒子這種異常的舉動。仔細一看,啊!德強沮喪著臉,眼淚快掉下來了。母親懵怔一下,又領會到什麼似的笑笑,對他說:
「不去就算了吧。人家是要去打仗,也不是鬧著玩的,掉了隊怎麼辦?跟著我跑還不是一樣?幫我拿拿東西也好啊。」
「你不知道,別說啦!」德強把身子一扭,幾乎是向母親發火了,尋思了一剎,又轉過身軟和下來說:
「媽,打日本鬼子,不分男女老少都有份,我又是兒童團長,怎麼能和老百姓一起,叫鬼子輦著跑,那太沒出息啦!」
母親忍不住笑了:
「呀!俺德強已不是老百姓啦……」
還沒等她的話落音,只聽秀子插上道:
「俺也不是老百姓,是兒童團員,也不跟老百姓跑!」
那德剛也抱著小貓跟著叫喚:
「俺不是兒童團,也不是老百姓。哥,我跟你去。」
母親憋住笑,瞅著德強,那意思說:你可來答覆答覆吧!
德強的臉有些紅,生氣地瞪了妹妹一眼,好大口氣地說:
「你嚷嚷什麼!才多大一點,又是女孩子……」
秀子卻不服氣,把妹妹向母親懷裡一放,挺著胸昂著頭走到哥哥面前,理直氣壯地說:
「哼!你是團長看不起俺團員啦!女孩子,女孩子就不行嗎?剛才你還說不分男女老少……」
德強一手把又要叫嚷的德剛推到一邊,站起來,臉更紅了。自知被妹妹抓住理,可又不好認輸,就大聲朝秀子嚷道:
「你逞什麼英雄?……反正人家不會要你。我可是團長,怎麼也能行。不信,咱們比比誰勁大。」
秀子把腦後的小辮一甩,話已湧到嘴邊:「真不害羞,人家已經不要你了,還說不要俺呢。」可被母親制止了。嫚子見哥姐在吵嘴,就「媽媽」「媽媽」地叫起來,母親抱著她,笑著說:
「怎麼啦,你也不是老百姓了,也不跟媽走啦?」
「不,跟媽媽,跟你。」嫚子緊抱著母親的脖子喃喃著。
「對啦,就是俺嫚聽話,等大了俺閨女再去。」她又對德強說:
「行啦,別再吵吵啦。人家幹部不答應你,來家向俺娘們發什麼火呀?俺們有什麼法子呢?哦,你姐吶?」
德強憋了一肚子氣,秀子還在用手指摸臉腮羞他,加上母親這一說,就沒好氣地回答:
「我不知道……」沒說完,就委屈得掉眼淚了。
母親輕輕拍一下秀子的頭,瞅她一眼,把孩子給她抱著。
母親的心被兒子的難過打動了,她走到他身邊安慰說:
「德強,快把淚擦乾!你弟、妹看著笑你啦。你這孩子,平常就是淚少,這時怎麼就多啦?別哭啦,等過幾年你長大了,再去還不是一樣?」
德強抽搐著嘴唇,說:
「媽,等我長大了,還有鬼子打嗎?那時鬼子早死光啦!」
這話可把母親問住了:「真的,鬼子能待那末久嗎?」她心裡想。接著對兒子說:
「好吧,去包點乾糧拿著。我去跟姜同志說說,一定叫你去。」
「媽,真的?!」
母親注視著兒子還掛著淚珠的驚喜笑臉,她微微地可是斷然地點了點頭。
母親走到南屋門口,被裡面的說話聲止住了腳。她沒感到自己是站在及腿肚子深的雪地裡,沒理會那風雪掀扯著她的衣服,吹打她的臉,撕揪她的頭髮。
「……不,秀娟!你該好好想想。就算你能行,可是大娘誰照顧呢?這末多的孩子,她身子又不好,冰天雪地的,怎麼能行呢?」這是姜永泉那低沉懇切的聲音。在母親聽來,是那末親切和動心。
「姜同志,你也該為俺想想,我是共產黨員,能落後嗎?不該拿槍桿子去打鬼子嗎?」是娟子那激動的帶點男音的聲音。母親聽著心裡一熱一酸。
「這不算落後。打敵人不光是拿槍桿子,你可以幫助村裡工作呀!」
「村裡有德順爺和玉秋、蘭子他們就行了。姜同志,我不是不疼俺媽,她是需要幫忙。可是他們也可以照顧些呀!再說,還有俺大兄弟呢。」
沉默了一會,顯然姜永泉有些被說動了:
「大娘她願意不呢?」
「我想,她……」
「我願意。去吧!」母親一面說著走進門來。
母親見女兒坐在炕沿上,低著頭,手在撫弄著從肩上彎過來的那根又粗又黑又長的辮子上的紅頭繩。姜永泉在地上來回地溜躂著,一隻手習慣地撂起黑灰色的棉袍子,插在口袋裡。
母親的突然到來和果斷的話語,使他們吃了一驚。姜永泉忙迎上去,很激動地說:
「大娘!」
娟子驀地抬起頭來,把辮子向身後一甩,一見母親,不知怎的,像害羞又像受了委屈似的紅了臉,她那雙明媚黑亮的大眼睛,濕漉漉水汪汪的像兩池澄清的沙底小湖。她趴在母親的跟前,兩臂摟著母親的臂膀,急促地叫道:
「媽!你……」
母親在門外聽著他們的對話,埋在雪裡的雙腳凍麻了,身上被風吹得沒有一點熱氣了,頭髮象堆亂草,——這些她都沒覺得。聽著姜永泉對她體貼照顧的話,很是感激,而更使她興奮的是自己的女兒是個共產黨員。過去她是猜疑,現在明確了。就為這一點,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落在別人後頭。但對他們擔心她會阻止女兒的行動這一點,她心裡很不好受,她想:「做媽媽的哪一點妨礙了你們呢?」她最生氣別人不信任她,把她當成累贅。母親想轉回去,叫他們來求吧,但她馬上收回了這種自尊心。她不忍使他們再為難下去,為她擔心。她的母性的慈悲,對兒女無限的寬宥,加上她的好勝心,為兒子的請戰,使她不再計較一切,就走進屋來,同時發出有力地回答。……
母親用手輕輕地把女兒臉上的幾縷亂髮理到頭上去,囑咐道:
「去吧。放心去吧,別管我。」
「媽,你能行?」娟子這時倒真有些捨不得母親了,也非常愛護地替母親整理著頭髮。
母親嗯了一聲,轉向姜永泉,她第一次自然不覺地稱呼他:
「永泉,叫她去吧。還有,德強叫我來求你,讓他也跟你們去吧。他哭了呢。」
姜永泉驚愕地忙阻止道:
「大娘,這不行啊!他們都走了,家怎麼辦?再說,他還小啊!」
「家,家裡有我呢。他不小了,跟著你,我就放心啦!」母親的話聲漸漸緩下來,她用溫愛的目光,看看女兒,又看看姜永泉。在她心目中,隱約地出現了一種新鮮又模糊的感情。
半夜裡,姜永泉接到情報:敵人離此不遠了。立刻,村莊沸騰起來。人們象潮水般地湧出來。出了村,上了山……
一幢僻靜的小屋,夾在深宅大院的很多房子中間,顯得格外隱蔽。這原先是王柬芝他父親的靜神室,老頭子死後,把他的遺像和用過的貴重遺物,像枴杖、煙具、奇特的寶珠和其他一些精細的玩藝,陳列在這裡。家裡的人,通常誰也不到這裡來。
房子後面有個不大的長方形小花園,現在已失修而荒蕪了。園內貼牆有幾株四季常青的柏松樹。其中一棵大樹上,人爬上去才能發現在那密層層的枝葉掩蓋著的樹幹上,用銅線綁著一個長圓形瓷質的蛋子:瓷蛋子的另一端,穿著一根同力士鞋帶差不多粗的銅線,這根銅線直直地扯到幾十步遠的另一棵大樹上,接法同前一棵一樣。在這根懸在空中成為水平面的銅線的大約中間,又接著同樣粗的一根銅線,順著一棵樹的身干,垂直地拉下來。內行的人一看就知道,這便是無線電台的天線。
順著拉下來的這條線看去,它經過後窗伸進小屋,接在一個灰綠色正方形的箱子上,這箱子的正面有著很多古古怪怪的黑亮旋扭,旋扭上還鐫印著銀色的英文。這是一部美國式的小型無線電台,專供固定的特務使用。
從外面看這屋子,黑糊糊靜悄悄的,就像什麼也沒有一樣。其實裡面卻是明燈亮燭,並有三個人。原來窗上門上都用幾層黑幔簾遮得嚴嚴實實的。
王柬芝那長長的禿腦袋瓜上夾著耳機,白煞煞的臉上收得挺緊。他左手熟練地調整著機器上的旋扭;右手在控制發報機訊號的電鍵上上下跳動,一會又拿起鉛筆在紙上迅速地寫著什麼:他是在通報。
宮少尼和呂錫鉛偎在他身後。宮少尼翻查著一個小本子,看著王柬芝給他的寫滿一組織四個數碼的紙,一個字一個字地查對著。他每念一個字,呂錫鉛就應聲記下來。
王柬芝的右手最後跳動幾下,發出「good—bye」1,就關上機器摘下耳機,喘了口氣。一會,宮少尼和呂錫鉛把電報翻譯出來。王柬芝接過來看,上面寫著:
柬芝弟:
秘扎收悉。電台之故,乃敝處報務員失職,已重責。
此次掃蕩,旨在摧殘共黨根據地,兼籌糧抓伕,望弟盡力協助。惟據上峰鈞示,此山區系膠東重地,共黨賴以圖存,勢在必爭,吾弟慎勿暴露,必獲全勝而後已。吾弟明達,當不負重托。功成之日,飛黃之時,幸勿遺我碌碌也,尊寵無恙,順告。
愚兄鄭威平。
「哈哈!專員還這末客氣哪。」呂錫鉛興奮地搖晃著大驢頭。
「哼,他算個球!他是雜牌子出來的,柬芝兄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見過汪總裁和蔣委員長……」宮少尼的諂媚被王柬芝打斷了:
「哎,說這些蠢話幹嘛。快收拾東西,好走了。」
「爹——爹呀!哎,上哪去了?真急死人!」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傳進來。他們馬上吹熄燈火,停止了呼吸。……
杏莉母親坐在大門口的一個白包袱上,圍頭巾脫落在肩膀上,寒風拂起她的縷縷頭髮,嬉弄著她的衣角,雪光映在她的臉上,臉,越顯得憔悴而蒼白,簡直失去了血色。
她現在非常衰弱,有些遲鈍和呆滯。她失去了理性,像木偶一樣任人擺佈。
她應付著兩個男人。一個是她心甘情願,當成自己的真正丈夫;另一個卻是迫使她為保存自己和心愛的人,而不得不忍受他那象野獸一樣的蹂躪。和第一個在一起,她是活人,有靈魂,有理智,全身流動著血液。可是她時常不得不痛心地支開他,而去接受另一個的強迫。在這時,她是死的,沒有了靈魂,也沒有了感覺。直到這個野獸滿足地起身走了,她才慢慢甦醒、復活過來,痛哭一場。
這一切,老實的王長鎖是不知道的。杏莉母親深深瞭解王長鎖忍辱負痛昧著良心聽王柬芝擺佈,不是為自己活,而是為保護她,要是讓他知道她是在怎樣痛苦的情況下打發日子,讓他知道她被別人佔有了,那麼,他還怎麼能生存下去呢?!她不能告訴他,什麼也不能告訴他,為了他能活著,她忍受著難忍的恥辱和糟蹋,什麼也不讓他知道。
杏莉母親兩肘頂在膝蓋上,兩手托腮,失神地苦思著。王長鎖提著包袱從門裡走出來,看看只她一個人坐在這裡,就溫存地說道:
「把圍巾圍好,風挺大的。」見她沒有動,又問道:
「他們還沒來?」
「誰知道?杏莉叫去啦!」她有些煩惱地答道。
王長鎖歎了口氣,剛要去找,杏莉走來了,很不高興地說:
「媽,我找不到。大叔,咱們先走吧!」
杏莉和王長鎖之間,一向是很親近的。這在她一點不覺得奇怪,從小就習慣了。她從生下來就沒拿他當長工看待,她老覺著他就是他們家的人。而王長鎖怎能不愛自己的親骨肉呢?長期地相處,他不知不覺傳染給她不少東西——一個窮長工身上的東西。
王長鎖給杏莉把圍巾整好,說:
「再等等吧,杏莉!說不定人家還有事……哦,你看,那不是來啦。」他看到走來的人影。
來的是宮少尼和呂錫鉛。宮少尼很艱難地提著王柬芝回家時特別小心挪放的重皮箱,說:
「咱們先走吧。校長還有點事,隨後就來。」
王柬芝站在門後,瞅著人都走了,就直奔王唯一家裡來了。
王唯一死後,兩個小老婆都走了,王竹的媽媽是早就去世的,現在只剩下女兒玉珍和王竹媳婦兩個人。她們的大瓦房,被沒收後分出一部分給窮人住,另一些被民兵和各個團體佔用了。村政府就安在原來的鄉公所裡。兩個女人,被趕到原來是長工住的下屋裡。這些吃烙餅還嫌牙痛的女人,都是橫草不拿成豎草的懶貨。不過,每人都有私房,吃穿依舊不壞。
此時,這幢龐大的住宅冷清清的,空洞洞的,其他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玉珍和王竹媳婦在裡面。
王柬芝左環右顧,謹慎地走進屋裡來。看到她們正在忙著收拾東西,他故意地問道:
「大家都走了,你們還沒跑啊?」
王竹媳婦提著個大紅包袱直起腰,愁苦地說:
「叔叔,你說怎麼好,人家都要跑上山去。可是這個天氣……」
「還咕嚕什麼,」玉珍由於累,被鉛粉毒得像麻雀蛋一樣的臉面,漲得紅通通的;她不以為然地打斷嫂子的話,看著王柬芝說:
「我收拾東西回到原來住的屋子裡去,那些窮小子可夾著尾巴跑了。跑?哼,正該是咱們得逞的日子到啦!」
「可要不走,聽說鬼子見了女人就……」
王柬芝瞅著王竹媳婦那低下去的嫩紅臉蛋輕輕一笑,說:
「我管不著你們,走不走隨你們的便!哼,冤家對頭,各有相報。侄媳婦也不要聽信些閒言亂語。哦,我可是要跑的……」王柬芝對玉珍示個眼色,走到黝黑的走廊的角落裡。
等玉珍來到跟前,王柬芝把疊起來的紙條塞進她手裡,嚴肅地叮囑道:
「把它裝好。你在家裡藏著,等見了王竹把紙交給他。一定要親手交給他!記住了嗎?」
「記住了!」玉珍有些緊張地回答;又悄聲問:
「叔叔,我哥一准回來嗎?紙上寫的什麼?」
「那還用問?他不回來誰給你爹報仇。那上面是情報。你們兩個就跟王竹去吧,在家裡沒你們的好事。好,你快回去收拾吧,多加點小心!我走了。」
王柬芝踏著厚厚的雪層,一步高一步低地走著。有時摔倒了,他心裡就罵道:「他媽的,倒霉!」
村裡逃難的人都走光了,靜悄悄的,顯得很空曠。是誰家走的太慌亂了,沒把門鎖好,那風雪就撞開門板,衝進屋裡去;哪家的雞沒帶走,在雪地裡噗噗打打地亂飛跑,咯咯地驚叫著。遠處,不時響起零星的槍聲,在提醒人們的恐怖。
走著走著,王柬芝看到前面有個黑影,在慢慢地晃動著。
他怔楞一下,仔細一看,就緊步趕上去。
「啊,是七子和侄媳婦呀!」王柬芝驚訝又親暱地招呼。
七子被妻子背著。他那高大沉重的身體,把她壓得透不過氣來,她幾乎是在爬著走。七嫂子滿身是雪,膝蓋上的褲子摔破了,皮卡碎一塊,一滴滴熱血,掉在雪上,雪被溶化出一個個深黑的小洞。他倆一聽有人招呼,就停下來。七子扶著妻子的肩膀,回答道:
「啊,是校長吶!你還沒走出去?」
「我是為點事耽誤了一下。」他又同情地詢問道:
「你們怎麼才走到這裡?哦,知道啦,是受了傷。咳,有功之臣哪!怎麼幹部也不關照些呀?」
「幹部們忙著,咱自家慢慢走就行啦。」
七嫂子理理頭髮,用袖子揩揩臉上的汗水,舒了口氣,接上說:
「就是雪太滑;要不早走出去啦。」
王柬芝忙點頭道:
「那當然,那當然!」他略一遲疑,又關切地詢問道:
「這冰雪的寒天,七子有傷在身,你們怎麼抵得住,打算躲到哪裡去呢?」
「啊,校長,俺們是……」
「咱們要到東山裡去躲躲,」七子的粗嗓門壓下七嫂子後面的話。
王柬芝眉頭一聳,說:
「好,我也是往那走,我來幫幫忙吧。來,侄媳婦,包袱給我拿著。」
「不用,校長!你頭走吧。」七嫂子謝絕。別看七嫂子是個女人家,她說這話可有兩重意思。一是剛才她要說出口是到洞裡去的話被丈夫插斷,使她明白了他的心思,提醒了她的聰明,她也真怕有壞人,倒沒有自己吃些苦牢靠的好;再是她從心裡覺得勞累別人(特別王柬芝是個先生)不合適,過意不去。
王柬芝看樣子倒是為人心切,已搶上來提過包袱,說:
「這有什麼,還不都是為抗戰?走吧,我也是順路。誰和誰還用客氣?瞧,這包袱也夠重的。」
七子雖在家養傷,村裡的事情常有幹部去告訴他,對王柬芝進步的表現也是知道的,所以只有警惕,卻沒對他存特別戒心。他見妻子太苦太累,確實需要幫忙,王柬芝又一再這末慷慨,並已把包袱拿到手,若是再拒絕他,人情上也過意不去。為此,他就對妻子說:
「那也好,校長這末肯幫忙,就走吧!」
丈夫既然應允,七嫂子也就依從了。但過了河,一步步接近洞口時,七嫂子的心越來收得越緊。如果是為她自己,她就不會有這末多的重重憂慮;可是為自己丈夫的擔心一刻也不間息地捆箍著她,使她想得很多很多。她想起丈夫剛才對王柬芝不說是到洞裡去的真話,現在卻要進洞去,這怎麼行呢!?
終於,七嫂子停住了,緊看著丈夫的臉。
七子剛上來一愣,接著知道了她的心情,就轉頭對王柬芝說:
「校長,你還是先走一步吧,咱們走的太慢,耽誤……」「哪裡,哪裡!」王柬芝忙分辯,「沒有人幫忙你們走的更慢了。這份忙我該幫,快走吧!」
「不!」七嫂子的話說得很明快,使人沒有再回駁的餘地,「勞累你啦,校長!你請頭走吧,俺要歇息會呢!」
王柬芝一聽再找不出幫忙的理由,只得說了幾句體貼的話,向前走了。但走出一段距離,他就藏在一株樹後,看見他們又動了,他立刻尾隨跟去。一會,王柬芝又飛快地回了村……
七嫂子膝蓋上滴在潔淨的雪面上的鮮血印跡,被王柬芝那污穢的鞋底所踐踏。而他的步步骯髒的腳印,又被狂風掀起的暴雪,立時埋沒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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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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