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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王官莊的人們跑出去的第二天上午,敵人丟下在村頭被地雷炸死的屍首,像一股惡風捲進村裡來。立刻,王官莊就翻了個過,變了個樣。
  那些沒跑的人,一看苗頭不對,都知道糟了。家家都用木柱子、大石頭死頂住門,全家人抖瑟著擠在一起。
  四大爺家的情景也是如此。他的病早飛到九霄雲外去了。他吩咐兒子和媳婦趕快用木頭頂住門,自己也不知從哪裡來的那末大的力氣,兩手端起百來斤的放水桶的大石條壓在木頭根上。也顧不得家規,把兒子和媳婦都叫到自己炕上來,這樣好壯壯膽子。聽了一會,沒有動靜,他才叫媳婦回到東間,吩咐兒子——柱子到外面看看風聲。
  柱子剛出門,就遇上鬼子,沒說二話,就被兩個鬼子拳打腳踢地架走了,另外三四個鬼子闖進屋裡來。
  鬼子們一個個頭戴著上面有個紅圈圈的鋼盔,瞪著大牛眼,凶狠地滿屋瞧著。接著就動起手來,把糧食囤子用刺刀戳開,那豆粒嘩嘩啦啦撒得滿地都是。兩槍把子搗破鍋,幾腳踢碎陳舊的櫃門,把破破爛爛的衣服、棉花直往外扒,但沒有一點值得他們要的東西。
  四大爺跪在地上叩頭哀求。鬼子們看著這老頭子,嘿嘿冷笑幾聲,接著抬起帶鐵釘子的翻毛皮靴,狠狠地踢了他一頓。
  突然,東屋間傳出尖利淒慘的女人嘶叫聲。四大爺慌忙向裡撲去,但被鬼子一槍把子打倒了。他又爬起來,瘋狂地奔去,又被打倒,身上挨了一刺刀,他再也爬不起來了。他絕望地躺在血泊裡,搐動著重傷的衰老身體。
  裡面尖利的嘶叫聲漸漸變成沙啞而痛苦的呻吟,後來連氣也沒有了……
  三四個鬼子猙獰地哈哈大笑著從東間裡走出來,一雙雙的大皮鞋踏著濃重的血漿走過,塊塊猩紅色的血印,隨著皮靴踩雪的格嚓格嚓聲,越來越遠地留下去。凡是這些皮靴踏過的地方,到處都留下血的足跡。
  玉珍和王竹媳婦回到原先所住的房子裡,又變成原來的主人了。
  一大群鬼子,橫衝直撞地從大門湧進來。玉珍一看不對勁,嚇得屁滾尿流,顧頭不顧□地鑽到天花板棚上去,抖縮成一團。
  鬼子們唏哩嘩啦、劈哩卡叭地東翻西找,你爭我奪,搞了個天昏地暗,門塌屋倒。住了好一陣子,才撕撕拉拉地出去了。
  有一個瘦鬼子,腦袋和個干蘿芮頭差不多,他懷裡已抱著個大花包袱,但還不甘心,又向裡面翻。他一下走到王竹媳婦的房門口,就大叫起來。
  這媳婦早嚇掉了魂,閂著門在炕上發抖,連動都不敢動。那紅緞子繡花褲,早尿得濕漉漉的。門被鬼子用腳踢、用槍把子搗得砰砰響,不一會,門閂被撞斷,門嘩啦一聲開了。鬼子惡氣騰騰地撲進來,舉起刺刀就戳……刺刀在半空中停住了。他見是個嚇昏了的花姑娘,就哈哈大笑起來。他摔掉槍,跳上炕,摟住渾身癱瘓得沒有一點力氣的王竹媳婦……
  正在這時,偽軍分隊長王竹在院子裡跳下馬,走進屋來了。
  王隊長一看自己老婆身上壓著一個鬼子,一股火氣衝上來,他立刻竄上去,用手槍照鬼子頭上猛烈刨去。槍筒大半扎進那干蘿芮似的腦殼裡,白滲滲的腦漿,噴了王竹和女人一身。鬼子像一根木頭一樣滾到炕上。
  王竹還沒緩過氣來,郭麻子一步跨進房。他馬上明白了是怎麼回事,用手槍指住王竹:
  「嘿嘿,好哇,分隊長!這是你幹的好事。舉起手來吧,不要動!跟我見大隊長去!」
  王竹的臉變得煞白,強笑著說:
  「老郭,咱兄弟……」
  「少廢話!」郭麻子陰沉著臉,有些得意地說,「今兒你知道厲害啦,才叫弟兄!哼,你平時那威風呢?不行,咱們公事公辦,走吧!打死一個皇軍,我看你有幾顆腦袋!」
  王竹更加心慌起來,哀求道:
  「郭隊副,求求你,看在死去爹的面上,饒了我吧!郭隊副,以後我一定忘不了你的恩情。你要什麼都行……喏,這是錢。這還有……」
  「哼!」偽軍分隊副郭麻子接過王竹從身上各處拿出的洋錢、金戒指、金耳環……但他並不滿足,用蛤蟆眼斜睨著他垂涎已久的王竹媳婦說:
  「好,我照顧你這一回,可是你得先出去一會……」說著他又似笑非笑地瞅一眼已經清醒過來的王竹媳婦。
  王竹分隊長明白了。羞怒交加的火氣衝上來,他很快地抽出手槍,惡狠狠地說:
  「郭麻子!你別得寸進尺,想在我王竹眼前幹那種事,哼!
  辦不到!要命我這有一條!」
  郭麻子一聽,怔楞半剎,接著把槍收了,陪笑道歉說:
  「啊,王隊長,別上火,我是和你開個小玩笑。嘿嘿,咱弟兄……好,你快把那鬼東西的屍首藏好,我到外面看著點風聲。」說著他匆匆離開了。
  王竹一楞,懷疑郭麻子可能去報告,急搶到外門口,忽然面前出現了妹妹玉珍。只見她臉上身上都是灰髒,從褲子裡還發出一股臊臭氣。玉珍是藏在隔壁屋子的板棚上,聽到她哥哥的聲音才從板棚上爬下來的。
  「啊,哥哥……」玉珍叫著跑上來,把王柬芝給她的紙條交給王竹,又說:「叔叔說副村長七子藏在東黃泥溝……」
  王竹聽完玉珍的話,接過紙條,忽然想起妹妹和郭麻子的關係,心裡立時一亮,忙吩咐道:
  「妹妹,快!去找郭麻子。他剛走出去的!務必把他攔住……」
  看著妹妹快步走出去以後,王竹才輕鬆地舒一口氣,回到了屋裡。
  那不幸的女人不知是因為驚駭還是肉體上的痛苦,哀憐地看著她丈夫,嗚嗚地哭了。
  「你聽,有人!」七嫂子聽到一陣格嚓格嚓的踩雪的腳步聲,推推丈夫,驚怖地說道。
  「啊?像是!」七子側著耳朵靜聽一會,有些驚異地回答,他想坐起來。
  這是離村不遠的一條黃土溝,緊靠著東山根,是成年累月從山上衝下的洪水疏壑而成的,巨大的岩石,分散地屹立在溝崖上。七子他們的洞,是順著岩石縫挖進去的,有塊大青石,剛好遮住洞口。下著這末大的雪,雪把洞口可疑的跡象和腳印完全湮滅,不知道的人,走到跟前也看不出破綻來。
  七子躺在干谷草上,妻子坐在他外面,用她細瘦的身體,擋住從石縫吹進來的風雪。這時外面的腳步聲越來越大,漸漸聽出有好多人,再後來,呼哧呼哧的粗氣喘息聲也聽到了。
  七子意識到這是有目的的行動,他把姜永泉留下的四顆手榴彈挪到身邊,對妻子說:
  「好傢伙,被鬼子知道啦!你快到裡面去。」
  「不,你別急。誰會知道啊?!」
  然而,隨著她的話音,傳進來鐵鍬碰擊石頭的鏗鏘聲。啊!這聲音象冰豆子打在心上,令人骨寒心驚!七嫂子恐怖而顫悸;七子全身一陣緊張。他把噙著眼淚的妻子拉到身後去,抓起手榴彈爬到洞口。他清楚地看到一群鬼子和偽軍,在王竹的指揮下,王流子領著在挖洞口。奇怪,七子這會兒一點沒感到害怕,心裡倒想:「這些傻瓜,找死來了!」他左手撐著地,右手揭開手榴彈的蓋,用牙咬著把弦一抽,手榴彈哧哧冒著白煙,狠狠地飛進鬼子群裡——爆炸了!
  敵人被這突然的打擊弄得亂跑亂叫,雪地上留下幾個屍體,兩個炸斷胳膊腿的鬼子,在翻滾著爹呀媽呀的叫喚,可是誰也不去理他們。王流子嚇得滾到溝底下去了,耳朵被棗針劃破一點,直淌血,他以為頭被打個大窟窿,哼哼著直叫不能活,好一會才爬起來。
  那王竹也趴在大石頭後面,聽到沒有動靜了,才敢站起來,埋怨地說:
  「他媽的,不是說沒有武器,怎麼出來炸彈啦?」
  王柬芝哪知道他慇勤地幫七嫂子提的那個包袱所以那末沉重,會就是給他的同夥的禮物呢?
  鬼子小隊長氣火了,扇了王竹一個耳光子,叫罵一頓,命令他上前指揮人再挖。王竹忍氣吞聲,掩在大石頭後面,只露著頭,大罵道:
  「七麻子!狗肏的再不出來,老子要開槍啦!」
  七子的臉氣得火辣辣的,每個麻疤都像要流出血那樣紅。
  他把牙咬得吱格吱格響,狠狠地回罵道:
  「肏你姥姥,王竹!你別作夢!可惜你小子碰運氣不在家,沒趕上跟你老子一塊下泥坑!等著吧,有一天抓住你,非零刀剮了你不可……」
  王竹被罵得羞怒交集,指揮著開槍。
  七子身上中了兩彈,撲倒在地上。七嫂子忙撲過來,哭著說:
  「天哪,天哪!這可怎麼好啊!……」她撕下破棉襖面子,給他包傷。
  七子甦醒過來,巨大的疼痛使他渾身顫抖,那粗大的汗珠從他額頭上湧出來。他極力鎮靜著對妻子說:
  「哭什麼,這不是流淚的時候。行啦,不用包了,叫它流吧,反正是要拚上去!」
  七嫂子哭得更厲害了,她那孱細的身軀在劇烈的抽動。她緊抱著丈夫的寬大肩膀,把臉偎在他的胸脯上。她的心,她的肉,她的血,她的骨頭,她的筋髓,她的一切一切,全碎了!全化了!全變成淚水。不,是血,像滔滔不絕的山泉,無止境地湧出來!
  七子的心也被她哭碎了。他看看跟著自己幾年來的妻子,她那乾瘦枯黃的臉,那象病孩子一樣的不成熟的身體,就越覺得可憐她,更加疼愛她。不知不覺他的嘴唇有些顫抖起來,覺得眼窩在發熱,多想安慰她幾句啊!但他一聽外面的喊叫聲,渾身一震,立時惱怒起來,他推開妻子,第一次對她生氣地說:
  「哭哭哭!你就沒有個夠啦?你聽,鬼子在笑你吶!再哭!
  再哭我揍死你!」
  槍早停了。敵人現在並不想打死他們,敵人要的是活人,要的是情報。
  王竹聽到洞裡的哭聲,給偽軍和鬼子們壯膽說:
  「聽到沒有?他們沒法子就哭啦!就那末一個手榴彈,再沒有了。快,快挖!」
  王流子也跟著喊道:
  「對啦,就那末一個小炸彈,再啥也沒有了。快上前吧,誰先抓到立頭功,有賞。快挖吧!」他自己可盡朝安全的地方站,做著隨時準備向大石頭後面躲的架勢。
  鬼子小隊長舉著戰刀嘶叫著,王竹掄著手槍喊著,偽軍和鬼子們又開始向前挖洞了。
  七子瞅得準準的,把兩顆手榴彈的弦扭在一起,等敵人都靠近了,就用力向外扔……可是他再沒有力量抬起胳膊了。七嫂子滿臉還是淚跡,痛苦還在煎熬著心腸,但她制住哭聲忍住了眼淚。就在這一刻,她也順從著丈夫,決不做他反對的事情。她一見他沒有了力量,手榴彈緊握在他的大手裡,就毫不躊躇地接過來,學著樣子拉斷弦,用全力摔出去!
  轟轟的響聲,震撼著山谷。敵人的血肉橫飛遍地,慘叫聲迭起不絕。
  七嫂子見丈夫那蒼白的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就又抓起另一顆,照樣要扔出去。她忘記了可怕的一切,全神貫注在殺敵人,似乎在這一剎,她身上增加了不少力量。可是七子忙把她的胳膊把住,有些激動地說:
  「就這一個了!」
  她起初一楞,不懂是什麼意思:接著從她看慣的、熟知各種表情變化的丈夫的土黃色的眼睛裡,她明白了一切。她慢慢垂下頭,眼淚簌簌地流下來——可沒有哭出聲音,她用力抱著他的頭,熱淚滴在他臉上,身子在瘋狂地抽搐著。
  七子也在哭,卻沒有流淚——他的淚早在童年時期流乾了,他是心裡在悲慟。他那只早已麻木了的大手,從妻子纖細的小手中,拿過冰冷的手榴彈。
  「別再哭啦。」他使勁制止住手的顫抖,慢慢撫著妻子散亂的頭髮,很溫和清晰的一字一字地說:
  「你聽我說呀!我是共產黨員,你呢——是我的老婆,也是窮人。咱們雖是過的苦日子,可都還想活著。誰不願多活些年歲啊!可是咱們立時就要死……你可千萬別怨是共產黨把你男人和自己的命奪去了,不,不是的。」
  「你別再說啦,我依從你……」七嫂子的淚珠掛在眼窩下,緊瞅著丈夫的臉面,把他抱得更緊。
  「別急,你聽我說啊!咱們就要死,我要你明白,咱死的道理。」七子感到妻子身上熱得烤人,一股疼愛憐惜她的感情又湧上心頭,他的話音有些顫抖了;但一覺到她的身子在加快速度地搐動起來,忙用力吞了一口唾沫,極力鎮靜著說下去:
  「咱們窮人在舊社會裡,早晚要被逼死害死。多少人不是忍氣吞聲到頭還叫人家打死的嗎!咱爹咱媽是這樣,仁義嬸家是這樣,世上這樣死的人不知有多少!這都是那不公平的舊社會害的啊!這些理過去我不懂,老薑來了,才把我領上革命的路,才懂得窮人要翻身,就要起來把那些害人的壞種拾掇乾淨!可你要殺仇人,仇人也要殺你,窮人和富人是勢不兩立的死對頭!咱們為窮人能過好日子死,死的值得,死的應該,死後會有人替咱們報仇!
  「你說,你懂了我的話嗎?你不怨恨我嗎?」
  「不。我都懂了。你全是對的!我跟著你活,跟著你死!」七嫂子擦乾眼淚,完全沒有了恐懼和求生的余念。相反,如果真的丈夫一個人死去,剩下她自己孤獨地活著,她倒是非常不情願的。她哭,只是為疼愛丈夫才哭啊!
  由於慟哭和激奮,七嫂子那焦黃的臉上變得火紅,充滿了血液。有生以來只有這時候她才像個健康的人,顯得格外的美麗。她緊睜著兩眼,目不轉睛地看著丈夫,準備做他叫做的任何事情。
  七子把手榴彈送到妻子跟前,七嫂子就在丈夫手中掀開它的蓋,拉出它的弦,兩人用全力使勁擁抱在一起,手榴彈緊擠在他們的心窩上。夫妻對視了一眼,像是互相最後記住對方的模樣。聽著哧哧的導火線的燃燒聲,他們緊閉上了眼睛……
  五六十個搜山的敵人,在艱難地向山上爬著。不知他們是太蠢還是雪太滑,時常有人滾下山去。一個個像三伏天的狗,大口大口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著,嘴象小煙筒似的冒著白氣。一些老一點有鬍子的,鬍髭上象布上一層白霜。
  姜永泉和幹部們領著民兵,趴在山頂上的岩石後面。那嗖嗖的北風,像刀子一樣直往肉裡鑽,刮起的雪粒,把人們快埋住了。大家時常把手放到嘴上,用熱氣哈一哈,不然手就會被凍僵了。他們都緊盯著爬上來的敵人,心崩崩地跳蕩不停。
  姜永泉掩在最高處,把敵人的行動看個一清二楚。他那瘦臉被風吹成紫紅色,雪粒經常撲在臉上,他根本不去理會,只顧監視著敵人。
  「大伙千萬不要慌,等敵人到跟前聽我的口令打!」姜永泉一面把手榴彈揭開蓋,一面對大家說:「咱們一定得頂住一個時候,等山窪裡的群眾都轉移完才能撤。」
  人們看著他的行動,都在準備武器。德強湊近娟子身旁,著急地說:
  「姐姐!你快看,手木啦,死也掀不開。快幫幫忙呀!」
  娟子看著弟弟的臉蛋凍得血紫,嘴唇烏青烏青的,眉毛成了白色,睫毛上結著冰渣渣,很有些不忍心。她忙給他把手榴彈的蓋揭開,把他兩隻凍木的象冰一樣涼的手握住,低頭仔細一看,呀!都裂口出血啦!娟子猛抬頭瞅著弟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姐,你怎麼啦?行了,這下我能打響啦……」
  娟子見弟弟臉上沒有一點痛苦的表情,心裡稍鬆快些。她把他的手放到自己口上用熱氣烘烘,心裡想:「被媽知道他凍成這樣,早不忍心啦!」她愛惜地說:
  「兄弟,我給你暖和暖和……受得了嗎?」
  「行啦,姐!我受得了。」德強抽出手,滿不在乎地說。為表示自己不怕苦,又天真地笑笑,然後爬回自己的崗位。
  敵人逼近了。
  「注意啦!」姜永泉喊道,「打!」
  霎時間,鋼槍、土槍、土炮、手榴彈響成一片。敵人被這意外的居高臨下的打擊搞昏了頭腦,趴在地下向上亂放槍。
  當民兵們往土槍、土炮裡裝藥時,敵人趁空爬起來衝鋒了,擲彈筒咚咚地打過來,雪地上掀起黑黑的泥土,岩石爆裂成花。一個民兵倒下去了。
  憑著有利的地勢,民兵們甩出一陣手榴彈和石頭,又把敵人打下山去。
  打了一歇又一歇,姜永泉看到彈藥已不多了,就命令道:
  「把刺刀上好,向後面山頭撤退!」
  於是,人們背著犧牲的民兵,呼呼啦啦向後撤。德強只一顆手榴彈,打完後什麼也沒有了。他正為難,一眼看見剛才被敵人的擲彈筒炸開的石頭,忙揀了兩塊最尖利的,緊緊抱在懷裡。娟子回頭見弟弟拉下了,忙過來拉著他就跑。姐弟倆緊緊相挨著。
  敵人的指揮官看到正面不好攻,就分配兵力從側面迂迴。他把雪亮的指揮刀一指,十幾個敵人端著三八大槍和歪把子輕機槍,向旁邊斜插過去。
  民兵們剛翻過山梁,迎面碰上敵人。有的被驚呆了,幾個膽小些的想向後跑。
  「拚刺刀!」姜永泉喊著衝上去。
  德松、大海等人都跟著往上衝,展開了肉搏。
  娟子迎上一個鬼子,她槍上沒有刺刀,只能用槍把子打。那鬼子卻伸長三八大槍上的長刺刀來挑她,眼看刀尖就要觸到她胸前的衣服……就在這時,德強猛撲到鬼子跟前,掄起尖利的石頭,照鬼子的腦袋狠命打去……鬼子的刺刀已扎破娟子胸前的棉襖,露出白白的花絮,差一點她就完了。現在,姐弟倆同時看著鬼子嘰哩咕嚕地滾到深山溝裡去了。
  敵人開始來不及施展火力,這時那端機槍的大個鬼子已把機槍安到岩石上,瘋狂地掃射起來。
  民兵們被壓迫回來,又有一個人倒下去……
  正在這生死關頭,突然敵人背後響起槍聲,鬼子亂了陣。只聽一陣喊殺聲,雪亮的刺刀出現在敵人身後,還沒等鬼子的機槍掉回頭去,但見一個高大有力的漢子,縱身竄跳上去,飛起一腳踢翻那鬼子射手,迅速地端起機槍,猛烈地向敵人射擊……
  民兵們被這突然的事情驚喜住了,也看呆了。姜永泉抑制不住狂喜,高喊道:
  「同志們!咱們的八路軍來啦!快,衝上去啊!」
  人們應聲蜂擁地往上衝。
  這股從側面迂迴過來的敵人,很快被消滅光了。那正面的敵人又攻上來。八路軍中一個掄駁殼槍的人高喊一聲,那個高大的戰士隨即掉轉身,端著機槍橫掃從正面攻上來的敵人,戰士們奮勇地向敵群衝殺。敵人倒下去的很多,其餘的敵人紛紛潰逃下去。戰鬥迅速結束了。
  德松搶上去拉住那個搶敵人機槍的高個戰士,興奮地說:
  「噯呀,同志!你真行,真是好樣的!」
  「沒什麼,沒什麼,」那戰士被誇獎得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和他剛才那種勇猛勁很不調和。他指著那個挎駁殼槍的人說:
  「這是我們連長。」
  「謝謝你們,連長!」姜永泉緊握著李連長的手說,「多虧你們的援助啊!你們是怎麼知道的呢?」
  李連長把情況簡單地告訴姜永泉他們。他是奉團長的命令率領一班人給部隊偵察情況,當尖兵的。我們的軍隊從崑崙山東麓開過來,要截擊掃蕩的敵人,現在隱蔽在後面。剛才李連長他們聽到槍聲密集,趕過來一看情勢,就從敵人的背後打過來。
  打掃完戰場後,按著李連長的意見,大家迅速轉移了。走時姜永泉派德松領著人把兩個犧牲的民兵抬到村裡人躲難的地方去,並囑咐他好好掌握群眾。
  部隊轉移到一個山窪裡,大家坐下來休息,有的人就整理繳獲來的武器。民兵們經過這第一場戰鬥,並且在八路軍幫助下打了勝仗,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他們都親熱地和戰士們又說又笑,真像一家人一般。德強瞪著兩隻大眼睛,緊瞅著那個奪敵人機槍、戰士稱他王班長的人的一舉一動。看哪,他長的多棒啊!個子那末高,身子又粗壯,一伸胳膊一抬腿都顯得有力氣,滿身和鐵打的一樣。再看,他臉上黑黝黝的,眼睛圓彪彪的,多有精神呀!
  德強看著看著,心裡愛的不行,羨慕得直咂嘴。心想,自己什麼時候也能長到他這樣大這樣壯,端著機槍和沒拿東西似的,那該多末好啊!……
  「報告連長!繳來的武器都清點好啦!」德強正在看王班長、想的出神,一聽這尖細的聲音,忙轉過頭來看,啊,是個小八路!
  李連長吩咐了他幾句,就和姜永泉、王班長談情況去了。
  那德強卻又被這小戰士吸住了。
  這小八路同德強差不多高,背著小馬槍,軍裝太大太寬,草綠色的棉襖達到膝蓋,像個小棉袍,褲子肥肥的,和他的身量很不相稱。
  那小八路瞇縫著眼睛,在吃吃地笑。德強有些奇怪:「他笑什麼呀?」就走過去。小戰士一見德強來了,就指著給他看,自己仍嗤嗤地笑著說:
  「你看,你看……哈哈,哈哈……」
  德強一看,他指的是他姐姐那根大辮子的下半截變成白的了。那結上冰的辮子在她背後劃得衣服嘩嗤嘩嗤響。娟子正在向子彈袋裡裝從敵人屍首上撿來的子彈,一聽笑聲忙轉回頭。見小戰士指著自己身後,起初莫名其妙,用手一摸,臉就紅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把辮子從肩上彎到胸前,卻沒去撣掉冰雪,又忙著裝子彈去了。
  德強見這小八路放肆地笑他姐姐,臉有些熱火火的,很不高興地說:
  「這有什麼好笑的!那還不是為打仗才凍上去的。」
  小八路忙收斂笑容,說:
  「哎,你別生氣。同志,我不是嗤笑人家,是……唉,」他拍一下頭,「就是我有個忍不住笑的毛病。這女同志真不簡單,除去我們部隊上,我還沒見到有女的拿槍打仗呢!」
  德強心裡高興起來,特別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稱他是「同志」,還是個八路軍叫的,心裡很得意,就說:
  「那沒有什麼。她是我姐姐!」
  「啊,你真不簡單!你們倆可真行!不過,」小戰士又笑了,「這辮子可太不方便啦。咱們部隊上的女同志們不留那玩藝。你不信,我有個小故事:
  「在我們那地方有個大閨女,留著根又粗又長的辮子。你猜怎麼著?有天晚上她家光她一個人在家,心裡很害怕。一聽老鼠叫就以為是鬼叫了,她急忙向外跑。你猜怎麼著?她跑呀,跑呀,怎麼也跑不動,就覺著有人在後面拖著她。她以為是鬼使的定身法,嚇得爹爹媽媽地叫,魂都嚇掉啦!」
  「是怎麼啦?」德強緊張地問。
  「嗨!人家的辮子被門框上掛門簾的鉤子掛住了……」
  「哈哈哈哈!」周圍聽到的人都捧腹大笑起來。娟子也聽到了,紅著臉說:
  「小同志,你這故事可真有意思。下次再見面,俺的辮子你再想看也看不到啦。」
  「於水!」那小戰士聽有人叫,忙回過頭。原來是李連長叫他和王班長回部隊報告偵察到的敵情。
  姜永泉忽然想起什麼,忙問道:
  「連長,你們帶藥品沒有?」
  「帶的一點都用光了。誰負傷啦?」
  「不是。是咱們的副村長受了傷,好多日子啦。傷口都化膿了。」娟子傷心地答道。
  「咦,叫王班長帶些回來!團裡有。」李連長說。
  「這樣好啦,我們派一個人跟著去拿吧!」姜永泉想到七子的傷,心裡不能不急啊!
  「我去吧,姜同志!」德強搶著說。他想同那王班長和小八路一道走,心裡也真想看看大部隊。
  姜永泉起初不答應,後來只好準了。叮囑他一番,並叫他回來就到村裡人躲難的地方去。娟子也囑咐弟弟一回,要他路上小心,趕快回來找母親去。
  德強跟王班長和於水走後,李連長領著戰士和姜永泉一夥,向王官莊一帶——敵人的主力所在地,搜索情況去了。
  德強和王班長、於水,翻過一山又一山,走進大山溝裡,一個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莊,突然出現在眼前了。德強跟著他們走進村。
  呀!裡面的人馬可多著哩!誰會想得到,這樣寂靜的小山村上,會住著這末多隊伍呢!
  他們躲躲閃閃地走著,怕踏著睡在雪地上的戰士們。戰士們懷裡抱著槍,相互靠著身子枕著臂膀,發出酣睡的鼾聲。德強見每人左胳膊上都紮著一寸多寬的白布條,覺得奇怪。於水告訴他,這是打仗時敵我的識別。德強又問,怎麼不都穿綠色軍裝,還有穿老百姓衣服的呢?王班長說,這都是新參軍的,部隊在一天天擴大呀。德強心裡一高興,剛想說句什麼話,可是已經進屋了。
  他們走進一所茅草屋。屋裡有四五個軍人在圍著一張桌子看地圖,並沒注意到有人進來。
  王班長右腳往左腳跟一靠,宏亮的嗓子喊道:
  「報告團長,我們回來報告情況!」
  人們被驚醒似的抬起頭,親切地打量著他們。德強心裡很緊張,在他心目中的團長一定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可是這幾個人都和戰士穿戴的一樣,分不出誰是當官的,誰是當兵的,他很感出奇。
  一個中等個子的人,身體粗壯,黑紅的臉膛上,長著胡楂楂,閃著一雙炯炯有光的眼睛,看起來他很英武嚴峻,這時卻慈祥地笑著走過來,拍著王班長的肩膀,說:
  「好哇!大力士,王東海!坐下,快坐下!」他拖過一條長凳子,把王東海捺著坐下去。不知怎的,他卻沒捺於水坐下。於水也不去坐,接過一個人遞來的一碗水就喝,可剛喝一口,忙送給德強。德強搖搖手沒接碗,那被稱為團長的人看到他,就問道:
  「這是誰呀?」
  德強正在發楞地想:「這就是團長嗎?看他多和善呀……」一聽問到他,心裡慌亂得不知回答什麼好。王東海答道:
  「他是區幹部派來要點藥的……」接著叫德強把七子負傷的事情講了一遍。
  那團長皺了一下眉頭,他臉上的笑影消失了。他立刻對於水吩咐道:
  「王班長在這裡報告情況;你領他到衛生隊去一趟,快!」
  於水聽罷放下碗,拉著德強的手出了門。
  德強的心全被那團長的事佔滿了,他出門就問道:
  「那個人就是團長嗎?」
  「哎,團長就是團長嘛,就是啊。」於水奇怪德強為什麼會這樣問似的,看著他笑笑。
  「你不知道,我原先以為帶一千多人馬打仗的團長,那才和普通人不一樣呢。唉,想不到他也是個平常人,穿的跟你一樣的衣服。嘖!」德強像是替那團長不是他想像的那個樣子惋惜,倒唉聲歎息起來。
  「照你說團長該是什麼樣的呢?」於水忍不住又笑了。
  「到底該是什麼樣,叫我也說不上,反正該是個最有本事的人才對。比方說,像於得海那樣……」
  「哈哈哈哈!」於水笑得那樣的厲害,以致停止腳步彎下了腰。
  德強對他的大笑很是驚奇:
  「你笑什麼呀?」
  於水直起身邊走邊擦著眼淚,說:
  「你呀,唉!可惜你的眼這末大,真是『眼大漏神,刷鍋漏盆』。你猜那團長是誰?」
  「誰?」
  「那就是於得海呀!」
  啊!?德強猛煞住腳步,驚訝地瞪大眼睛看著於水。於得海!這個響亮的名字,那就是他啊!
  提起這於得海,不單是德強吃驚,在這山區裡從大人到小孩沒有不知道他的。都知道他領著一幫「造反」的窮人,活躍在崑崙山裡,同地主惡霸和地方官僚鬥爭,替受苦人作主。財主叫他們是土匪,窮人稱他們是「紅鬍子」,是「逼上梁山」的綠林好漢。官兵屢次圍剿也無奈於他們。人們象神話般的傳頌於得海的事跡。說他能知道連綿幾十里的崑崙山上的每一個石洞和每一棵樹木,你就是把崑崙山上的石頭、泥土、草木拿到天邊,他也能認出來是崑崙山上的,說他能兩手同時開槍,百發百中,會飛簷走壁,多少人也圍困不住他,說他身有一丈高,槍彈不入,長著大紅鬍子,眼睛象夜明珠一樣亮,和古書上的武將一模一樣……
  德強真不敢相信,他看到的這位穿著普通戰士軍裝,非常和藹的團長,就是那神一般的英雄於得海!
  「走啊,怎麼和打楞的雞一樣呢?」於水說著拉了德強一把。於水卻沒告訴德強,他就是於得海的兒子。
  德強跟著於水來到另一幢房子。屋裡擠滿躺在鋪草上的傷員,人們都在緊張地忙碌著。他倆站在門口等了好一會,看見一個頭髮達到耳朵的女軍人,包紮好一個傷員,在準備藥物。於水忙擠到她跟前,說:
  「喂,衛生員大姐,咱們有事呢!」
  「什麼事?」她跟著於水的目光轉過身來,一發現了德強,禁不住驚叫起來:「啊!德強!」
  屋裡的人都驚詫地看著他們。
  德強怎麼也想不到,他同杏莉日夜懷念的白老師,竟在這裡碰到了。
  白芸把德強拉到院子裡,兩手緊托著他凍紅的兩頰,眼睛激動地閃著淚花,注視了好一會才說:
  「好兄弟!你怎麼來啦?」
  德強兩手緊抓著她的胳膊肘,凝視著她那同她的姓一樣白的臉,興奮地說:
  「白老師呀!你怎麼會到這裡來啊?」
  他們是太興奮太激動了,相互爭著問這問那,顧不得回答相互的問話,——一猛醒,都笑了。
  德強把白芸走後村裡的變化都告訴給她。白芸還要問,但德強急著問她了。
  白芸是濟南人——其實也不是濟南,老家在東北,她父親是張學良部下的一個團長,一家人都跟著父親東奔西顛。「七七」事變不久,這位有民族氣節的老團長,同日本侵略軍戰死了,一些朋友才把他的家眷安頓到濟南。
  白芸從小受著正直父親的教育,讀了不少進步作家的書籍,對她有很大影響。
  抗日救國的熱潮激動著青年人的心,白芸初中畢業後,就同一幫子熱血青年,參加了一些愛國人士在中國共產黨的感召下,組織起來的抗日救亡團體,到處演劇宣傳……
  不久,國民黨政府的山東省主席韓復渠,丟下三千八百萬人民逃跑了,日本人很快打進來。而當地的一些大小國民黨頭目,不是卷席望風而逃,就是搖身一變投降了日本。那各地的軍閥土匪更是橫行霸道,趁勢搶殺掠奪人民。整個山東到處一片混亂,人民處在水深火熱之中。
  白芸他們的團體,也因缺乏組織領導被打散了。她失掉聯繫,回家沒有路費,回不去;只好跟著逃難的人群飄流到膠東來。在山區找個中學生可真不簡單,王唯一馬上把她雇下當教師。白芸一方面想掙些錢做路費到延安去;另方面感到教學也是教育兒童的機會,就答應了。
  然而,她想的太單純了。她傾全力把愛國思想貫輸給象德強和杏莉那樣的孩子,但她的努力卻遭到呂錫鉛和宮少尼的處處非難;而她的青春美貌,使王唯一、宮少尼獸性發作,他們欺她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向她無理取鬧。她氣憤極了,再也呆不下去。但是到處一片焦土,到處壞人當道,哪裡是她容身的淨土呢?
  正當山東像一艘失去方向的船,在狂風駭濤中搖搖欲沉的時候,平地一聲春雷,共產黨領導人民起來反抗了!黨把武器交給農民,那保衛祖國的槍口,對準了敵人!
  當白芸知道理琪等人的起義部隊時,她立即投奔進去。
  她走時,當然不能把真情告訴天真的孩子們。
  白芸留德強吃過飯暖和暖和再走,可是德強固執地拒絕了。
  她留戀不捨地一直把他送到村外,反覆地囑咐他一路要謹慎,趕快找母親去。直到德強的細小身軀被山擋住以後,她才走回去。
  太陽像個被水蒸氣迷惘著的火球,離西山頂只有一桿子高了。淡紫色殘散的夕陽光,無力地鋪在雪面上。那凍硬的雪面反射出柔弱陰冷的青光。成群的雁隊,擺成人字形,咕咕呱呱地叫著,逆著朔風,向北方飛去。風可真大,掀起一層細沙般的雪粒,摔打到光禿禿的枝幹枒杈的大樹上,白水條似的樹枝發出欲折的呼救的哀鳴。只有那蒼鬱的松樹上,雖然結滿冰雪,但松針抖掉雪粒,露出蔥綠的峰芒,無論多大的嚴寒,也凍不死它堅韌旺盛的生命。
  德強是迎著風走,棉衣早被風吹透了,但他沒感到冷,身上發散出的熱氣,抵禦著外來寒流的侵襲。那冰雪粒吹打得使他睜不開眼睛,他把毛皮帽簷用力往下扯,低著頭向前跑一氣,又轉過身向後退著走一陣。
  突然,咕咚一聲,他一條腿插進冰窟裡,身子撲倒在冰上。德強一看,是條小河結了冰,上面鋪著一層雪,中流有個地方冰很薄,他只顧低頭跑沒看到,腿撞進去了。
  德強咬著牙皺著眉,費好大事才把腿拔出來。棉褲摔破了,膝蓋出了血,鞋子褲子濕了個透,骨頭象被刀子鑽進去一樣刺痛。
  德強痛得站不住,一□坐下來。他非常生氣自己的不小心。嗖嗖的北風吹著濕腿更痛了。德強忍不住,真想哭啊。可是哭給誰聽呢?白茫茫的大雪山,一眼望不到邊,連個人影也沒有啊!聽著松樹的呼嘯,就像在嘲笑他似的。這不是自己找的嗎?埋怨誰呀!德強尋思一會,一看褲腿,快凍成冰了!他猛地爬起來,把眼睛一擦,更快地向前跑去。
  「快跑吧,跑出汗就好啦。真的,越來越不痛啦……」他一面跑著一面想著,「哎呀!我卡破一點就這末痛,七子哥的傷口那樣厲害,那更不知怎麼痛哩!哎,我何不就近把藥品趕快送給他呢?……對啦,一直送去!」
  德強忽然停下來,把從鬼子身上摘下來的一顆小手雷,往懷裡揣好,又彎下身緊緊鞋帶,朝村東山的方向跑去。
  山區裡長大的孩子習慣山,如同從生下來就在海上漂泊的漁民的孩子習慣海一樣。德強象山貓子似的,很快地從這個山谷溜到那個山溝,爬過一座山峰越過一道山腰,一會就到了東黃泥溝。
  他站在一棵小松樹後面,喘口氣,巡視著周圍是否有人。只見村莊上空一片灰茫茫的,和村邊的山連在一起,看不見人跡,聽不見聲息,只有偶爾幾聲槍響,劃破雪野的寂靜。
  德強加快腳步向石洞走去。他越來越緊張,心噗通噗通跳起來,他見到雪被踩的稀亂,像是有很多人來過。他更加快了腳步。
  黃昏的降臨總是陰沉沉的。太陽已下去一半,散霧瀰漫大地,昏暗的日光在給黑暗讓位。夜風一陣緊似一陣,卷刮著枯草和雪片。
  德強不由地打個寒噤,牙齒格登格登在打響,渾身像在抽筋:一灘灘黑糊糊的東西顯在眼前,他低頭一看,是血溶化了雪,時間久變成黑色了。一塊塊人肉人骨頭散亂遍地,金黃色破碎的呢子制服的殘片,帶釘子的破爛皮靴,就像是死去的屍首沒埋好,被一群狗子扒出來撕吃的一樣,沾污了這塊蓋著潔白的雪的黃色土地。
  德強猜到這是經過一場激烈的戰鬥後,敵人留下的代價。但他一想,是誰打的呢?他再抬頭一看,發現那炸塌的地洞。一切都明白了!德強急促地呼吸著,急跑上去,可是什麼也沒有了。他呆若木雞地站在洞前,注視著從高處捲來的掩埋著洞穴的白雪。這樣好一會,德強才慢慢從懷裡掏出白芸給他用白繃帶包起來的藥,看著看著,一□坐到石頭上,眼淚開始往下淌,接著抱住藥品,大聲地痛哭起來!悲痛使孩子忘記了一切。
  一小隊巡邏的敵人,聞聲趕來。
  等德強聽到響聲抬起頭,敵人已衝到跟前了。兩個鬼子呼哧呼哧地撲到他身邊,就要動手抓。德強一頭從敵人胳膊縫裡鑽出去,飛快地竄進山溝,向山上猛跑。
  也許敵人欺他年小,也許敵人是想抓一個和八路軍來聯繫的活口,他們不放槍,只是嗚哇地叫著追。
  不知怎的,是心太慌,是掉進冰裡的那隻腳凍麻木了,還是跑路太多累壞了?德強這時跑起來很費力。
  敵人越追越近,只隔幾十步了。
  德強連頭也來不及回,一邊跑一邊掏出手雷,急轉身,用力摔出去。轟的一聲,一個鬼子應聲倒下去。
  趁敵人趴下和煙幕的遮蔽,德強一頭鑽進稠密茸茸的大松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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