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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度過幾天幾夜的雪山石洞生活,人們開始蹣跚地往家走了。每個人的心情,都非常沉重和惶惑不安,不知道家裡變成什麼樣了啊!
  母親同花子拖兒攜女地也在人群中,她心裡比別人更加重一層負擔。幾天來,她吃不下飯,幾個夜晚,她不曾合眼。並不是跟前的孩子鬧的她不得安寧,而是擔心著不在眼前的兒女,擔心她覺著和自己親兒子一樣的姜永泉,還有和自己的孩子生死都在一起的人們。每當聽說發生了戰鬥,聽到槍聲,她——母親的心,就收緊起來,一直到發痛。她有時埋怨自己不該讓孩子們離開她。可是她眼見只因孩子們去參加了戰鬥,才能使這末多男女老少安全的活著,她心裡又覺得孩子們做得對,應該讓他們去。如果她的兒女做了逃兵跑到她跟前,她會感到是羞恥。她只盼望他們別遇到不幸,希望他們只有勝利沒有死亡。
  兩個犧牲的民兵抬來了。死者的父母妻子發瘋地痛哭著,人們都流下淚。母親也哭了,悲慼傷心地哭了。她努力去安慰死者的父母妻子,她覺得她們太可憐太不幸了。她甚至下意識地想,毋寧把這種不幸落到自己頭上好,她自信自己不會那末可憐,她會忍受下來的。這大概是她的憐憫心過於強烈的緣故,事實上如果真有一天她也挨上了,說不定她會更悲痛,簡直無法活下去。
  當德強赤著腳、流著血,一隻褲腿凍成冰棍,渾身像個雪球似的跑來時,母親心裡一陣酸楚疼痛。可是兒子卻一點不顯得難受,倒興奮地講述他們怎樣打鬼子的事,驕傲地說著他用手雷炸敵人救出自己的經過。他似乎是在鬧著玩,而不是在和兇惡的敵人打仗。這使母親也受到勝利者的感染,她微笑了。人們都稱讚誇獎她兒子,使她也覺得光彩。
  但是七子夫婦的死訊,喚起人們更大的悲慟。母親幾乎痛哭失聲,她越發覺得好人死的太多了,這打鬼子的事多不容易啊!她痛惜死去的人,就越擔心子女和人們的命運。慢慢地,她把這一切轉為痛恨。沒有鬼子漢奸,哪會有這些不幸呢?!
  人們離村還有好遠,就嗅到了潮濕的硝煙氣味。他們越來心收得越緊,越加快腳步。漸漸聽到人的喊叫聲,火燒柴草的爆裂聲,水的拍擊聲,亂哄哄地響成一片。村裡成了火海,濃煙瀰漫,人們急湧進來。
  八路軍戰士和民兵們,有的在房頂上、牆頭上、院子裡,緊張地救火;有的從屋裡穿進穿出,搶救東西。
  母親看著那些戰士們,身上冒著煙,著了火,忙得滿臉都是汗,心裡很感動。在這些人裡面,她發現了姜永泉。
  從一個胡同裡抬出一條門板,上面躺著一個蒙著被子的人。走到身旁,母親才認出,那個攔腰捆著子彈帶、肩上斜背著大槍、抬著門板一頭的人,原來就是她的娟子!她的心像一塊石頭落下地,鬆快多了。
  人們哭哭啼啼參加進救火的隊伍裡……
  母親想起什麼,回頭找兒子,但德強已不在身邊了。她吩咐秀子,領著德剛拿著包袱先回家去,她抱著嫚子同花子直奔四大爺家來。
  一進院子,她們都驚呆了:四大爺滿身是血躺在雪地裡,身邊的雪都溶化了。
  花子撲上去,嚎啕起來。
  母親的眼淚象斷了線的珠子,簌簌往下掉。嫚子也抱著她的脖子,哇哇地哭叫。
  正在這時,走進兩個戰士,對母親說:
  「老大娘,老大爺受傷啦,我們抬去治療吧!」
  母親忙叫花子進屋拿條被子來,可是花子立刻哭著回來:
  裡面什麼也沒有啦!
  戰士們解釋說,先救人要緊,被子他們那有。
  大家把老頭子抬到門板上,他略微睜開一下青腫的眼睛,又慢慢閉上了。
  屋裡可真夠瞧的:糧食和著泥水撒滿一地,鍋碗瓢盆所有傢具成為碎塊,雞毛蛋殼,小豬蹄子大豬尾巴扔得遍地都是,……連個插針的地方也沒有。就像疏忽的主人出去忘記關門,闖進來豺狼,被攪亂得一塌糊塗。
  花子哭叫道:
  「天呀!俺哥嫂都哪去了啊?……」
  母親一進東房間,一股腥臊氣幾乎把她熏倒。嫚子嚇得把頭藏在媽媽懷裡,連氣都不敢出。
  天哪!兒媳婦仰躺在炕上,全身赤裸裸的,肚子漲得像鼓一樣,身上青一塊紫一溜,頭髮蓬亂,眼睛憤怒地瞪著,血把炕席都染紅了。
  母親用手摸摸她,已經僵硬了。她擋住就要撲上來的花子,悲痛地說:
  「花子,人死啦,別上去啦……」母親不得不一次次擦去眼淚,「去,聽大嫂的話,找點布來。好孩子……」母親的衣襟已被淚水浸濕,嗓子裡有塊鹹腥的東西在塞著,她說不出話來了。突然,一口黑紅的血,從她口中衝出來!
  一個年青的女人,沒能等到她的孩子出生叫一聲媽媽的時候,就無辜的同胎兒一塊埋葬在血腥的屠殺中!
  母親正同花子在收拾媳婦的屍體,忽然柱子闖進來。花子跑上去抱著哥哥的胳膊,痛哭道:
  「啊,哥呀!我的嫂……」
  柱子的眼睛瘋了似的駭人地瞪著,呆怔一會,一頭頭往牆上撞,嗚嗚地哭叫道:
  「天哪!都是我害的你呀……鬼子!這王八蛋……」他忽然變得殘暴起來,滿地尋找東西,像要去拚命似的。
  母親用力拉住他,一聲聲地叫他,柱子忽地噗通跪在母親面前,抱著她的腿,哭著說:
  「大嫂啊!這都怪沒聽你的話!這下我算明白啦。幸虧八路軍救出我來,不然早叫抓進據點啦……大嫂!我一定豁上這條命去跟鬼子拚!」
  「柱子,別再哭啦!」母親把他扶起來,「知道了就好。快把媳婦料理料理……」母親話沒說完,秀子忽然哭著跑來:
  「媽——媽!咱的房子都叫燒光啦!」
  母親站在院子裡,三個小點的孩子都偎在她身邊,注視著她的臉。她看著幾乎被燒光、又被八路軍救下來、還冒著白白的水氣的房子,一聲不響,也沒流淚。人的死亡把她的眼淚流乾了,可是她嘴唇兩邊的深細皺紋更為明顯,並在微微的抽動。
  她的眼睛又向靠山的地方看去。
  那裡,有一座黑洞洞沒有頂蓋的破房屋,牆頭上已長滿野草,蓋著屋山上燒糊的痕跡,後面那株下半邊被燒死的古老杏樹,像個衰弱的老人,弓彎著身子,俯視著自己的舊傷,窺探著村上的慘景。
  母親緊攥著手指,牙根咬得有些發痛,心裡在清晰地說:
  「王唯一!王竹!日本鬼子!兩年前你們害得我一家死的死,逃的逃,今兒又燒得我寸草不留,這前世的冤,今日的仇,我爛了骨頭也要跟你們算清!」
  村子裡漸漸平靜下來。
  鑼聲響起。
  人民都向開會的南沙河擁去。誰也不和誰說話,就連孩子們慣常的嘻鬧也絕跡了。人人的臉上象罩著一層烏雲,陰沉沉的;眼睛象下上一層露水,濕漉漉的。他們默默地走進會場。
  會場上,空氣異常肅穆緊張,一排排整齊的戰士坐在前面,帶著刺刀的大槍,像樹林般地齊齊聳豎在人們頭頂上。
  姜永泉在台上悲憤地大聲講話,他宏亮的聲音有些沙啞。「鄉親們!」他說,「大家都哭了!誰能不流淚呢?我們受的損失可太大了!藏的糧食被搶去好多。大家親眼看到,沒走的人家所遭的殃,人被抓去,女人被糟蹋……七子、七嫂子犧牲了……」
  隨著他愈來愈低沉悲痛的聲音,人們不由地注視著放在台子一旁的四口赭紅色、雕刻著各種花紋的棺材。這是七子夫妻和兩個民兵的靈柩。棺材是那些老人自動獻出來的自己的壽材,獻壽材的有德松的父親和被王唯一害死兒子的王老太太。
  會場氣氛更沉重悲愴,令人窒息。
  「鄉親們……」姜永泉被沉痛的情緒控制著全身,他的話音更加沙啞。他真想痛哭一場。但他明白,這末多眼睛在看著他,是多末信任、渴求和希望的眼光啊!難道這些人希求的是自己的眼淚嗎?他們需要的是他的悲哀的慟哭嗎?不,決不是!他們不需要他的眼淚,他們需要的是力量,是希望他告訴他們眼下怎麼走,將來怎麼過!
  姜永泉吞回從心底滲出的淚水,他轉變口氣,充滿著滿腔的勇氣和力量,大聲地吐出每一個字:
  「鄉親們!死去的人為咱們做出榜樣,要想保住家鄉,必須戰鬥!鄉親們,死去的人不是要咱們活著的人為他們哭,他們不需要眼淚,要咱們來報仇!」
  軍隊喊起口號,立時帶動了全場。那呼聲好似洪水奔騰:
  「打倒日本鬼子!」
  「收復失地!」
  「堅決為死難同胞報仇!」
  「同胞們!擦乾眼淚,洗掉血漬,拿起刀槍,保衛家鄉!」
  …………
  會場沸騰了。姜永泉接著說:
  「鄉親們!咱們不能等死啊。這次多虧我們的八路軍,把敵人打回據點,把抓去的人救回來,又幫咱們救火搶東西。咱們民兵在八路軍的幫助下,也打了勝仗,沒使跑出去的人受害。咱們要感謝八路軍。要想過太平日子,就必須把鬼子趕出去。要想打走鬼子,就必須擴大子弟兵……」
  娟子領著人們又喊起口號:
  「感謝共產黨八路軍!」
  「老百姓要支援自己的隊伍!」
  「青年人要參加子弟兵!」
  德松跳上台子,高舉著拳頭,大聲說:
  「要想不當亡國奴,過太平日子,就得有人保衛祖國,不打走鬼子就別想安穩一天!有種的跟我來!參加八路軍去!」
  軍隊鼓起掌,喊起口號……
  德強心熱了。他早就羨慕上於水和白老師,想當個和王班長一樣威武強大的人,更覺得那於得海團長不但英勇無比,而又是個很親切很和善的人,再加上這熱烈的怒潮,他再也憋不住了。他擠過來,拉著被這一切激動吸引住的母親,像要求又像告別地說:
  「媽,我要走啦!」
  「上哪去?」母親一時莫名其妙。
  「跟八路軍去……」
  會場繼續沸騰著,不少青年往台子上跑。大海、玉秋等幹部,還有四大爺的兒子柱子都在內。沒一會,台子上排了長長一溜。
  母親的心浸泡在激動裡,等她想起兒子,忙轉身要對他說話,但德強早不在眼前了。
  她這才發現,台子上夾在人群中的那最小的一個,就是她的德強。
  德強看著母親,高興地朝她微笑著。
  母親也忘記剛才兒子問她時,她是不是答應他了。她惟恐孩子還不知道媽的心思,趕忙回了一個滿意的點頭。
  王老太太顛躓著一雙小腳,艱難地在人群中尋找著。一發現她第三個兒子,就叫起來:
  「月袖!你就這末不爭氣,還蹲在那兒幹麼?捨不得家嗎?」
  月袖早想去,可想二哥死了,大哥又病著,家裡沒人幹活,又怕母親不願意,不去還怕人家笑話,所以才鑽在人縫子裡。聽母親這一說,他也不回答,就大步地跑上了台子。
  參軍的人報完名,人們又開始祭奠烈士。……
  開完黨員會,已經是半夜了。
  姜永泉把疲憊的人們送出村政府的大門口,剛想關門,可突然襲來一陣昏暈,只覺眼前直冒金星,一口酸水吐出來,他忙倚在門框上。
  喘息一會兒,覺得頭燒得厲害,腦子像有針扎似的刺痛。他扶著牆走出來抓一把雪在前額上擦了擦冰涼使他清醒了一些。
  他感到在外面比在屋裡爽快多了,就想多待一會。他囑望著那矗立在星空中銀白的南山尖,想著剛才會上大家討論的問題。
  在會上,大家都認為害七子和幹部們的房子被燒的這些事情,是王唯一家的女人壞的。她們也跟敵人走了。因為村裡幾家富農不敢動,別的再沒有什麼好懷疑的人。哦!娟子提到過王柬芝,但立即遭到許多人的反對。都說這人平時表現挺好,這次又跑出去了,怎麼能懷疑是他呢?
  困惑的情緒又把姜永泉抓住了。平時他經常注意王柬芝的行動,雖然這人像娟子說的他畢竟是地主家出身,他哥王唯一又被鎮壓,平時對幹部有些過於恭維,很可能不可靠;可是他也沒做過對抗日不利的事情啊!而且樣樣事都想走在頭裡,處處表示對抗戰的忠心。在這次敵人掃蕩中,姜永泉也曾派人監視過王柬芝的行動,可他確實是和全家人藏在洞裡,一直沒有出來過,人們都回村後他才出洞回家的。這些事使姜永泉越來越迷惑,是什麼力量使王柬芝和這個漢奸家庭的關係割斷得一乾二淨呢!是真因為他是個知識分子明大理,敵人的慘無人道的獸行激發起他愛國的熱情嗎?可惜沒法瞭解這個人在外面的經歷。是啊?娟子、德松他們說的也有理,他終究是個財主,很難真心跟我們一道走。對,要團結他抗日,也要防備他存心不良……
  「誰?」姜永泉正想著,見有人走來。
  「我,是我。」來人湊上前,一認出是誰,忙說:
  「啊,是姜同志啊!在這裡不冷嗎?」
  姜永泉見是王柬芝,就說:
  「不冷,在這清涼清涼。這末晚你要上哪去?」「找你呀!吃過飯就找,聽說你在開會,也不好打擾。」接著王柬芝懇切地說:「唉!姜同志,看到法西斯的獸行,真叫人難過,我找你是想商量商量,看誰的房子燒了沒住處,到我那住去。誰沒吃的,我家裡糧食也有些,拿出些分分吧。唉,這喪盡天良的強盜哇!」
  姜永泉想了想說:
  「王校長,你誠心誠意這樣作,我們很感激,群眾也會歡迎。好,明天我和村裡幹部商量商量看。房子還好對付,糧食倒是很需要。天不早啦,你先睡吧!」
  「哪裡哪裡,還不都是為著共同的敵人……」王柬芝正說到此,見有人走過來,就告辭走了。
  來的是娟子。她胳膊下夾著一個包袱,一見走的是王柬芝,就問:
  「他來幹什麼?」
  「他說見村裡受到損失,想拿出房子和糧食來救濟。」姜永泉答道;又問她:
  「你來有事嗎?」
  娟子沒回答他,卻又問道:
  「你答應他了嗎?」
  「那怎麼能不答應,為抗日出力是好事嘛。」
  「我看他不一定是出於真心,該不要他的!」娟子有些氣憤地說,一面邁步向屋裡走。
  姜永泉跟在她後面,邊走邊說:
  「秀娟,這樣做就不對了。咱們的抗日統一戰線你不是不知道,不論窮富,有力出力有錢出錢,咱們都歡迎,怎麼能不要人家的呢?」姜永泉對娟子的警惕性是喜歡的,並希望多有幾個像她這樣立場堅定的人,他也很理解娟子的心情,只是他考慮的多一層,全面些,不同意娟子的做法。他又接下去說道:
  「秀娟,光有氣不行,懷疑他有假,就要注意他什麼地方有假,要弄清他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才行。」
  「我一見他就有氣,我自己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也許是為他和王唯一是一家人,裡面有些私仇?喂,你說得對。以前我光是不信他,往後多留點神好啦!」娟子說著進了屋,把包袱放到炕上。
  「這末晚,你到底來做什麼呀?」姜永泉看著包袱問。
  「啊,是做這個來啦,」娟子笑著把包袱解開,裡面是床被子,「你的被不是丟了嗎?」
  「噯呀,這怎麼能行?你們蓋什麼?我一個人好對付。」姜永泉忙說。
  母親的房子燒了,原先姜永泉住的南屋燒得輕些,被八路軍救下來,全家搬了進去。姜永泉就搬到村政府來住了。
  「俺們還有吶。」娟子把被子丟到炕裡邊,就勢坐到炕沿上,又加上一句似乎是多餘的話:「是俺媽叫送來的。」
  「誰告訴大娘我被丟了?」姜永泉有些驚奇地問。「看你,」娟子瞥他一眼,不好意思地垂下頭,「給你就蓋吧,問起就沒頭啦。」
  姜永泉也不好再爭,憨憨地笑笑。
  娟子象還有什麼話說,但臉烘熱了,說不出口,也不願馬上走開。
  姜永泉也坐下來,看了她幾眼,本想說:「好睡啦。」可又嚥回去了。
  沉默了一會,娟子抬頭看著姜永泉那消瘦而蒼白的臉頰上現出兩塊病態的紅暈,眼窩深凹下去,眼眸裡網著血絲,禁不住一陣心熱,憐惜地說:
  「姜同志,你可要注意些身子啊!我看你這幾天很少吃東西……」
  「嘿我沒有什麼,身板還挺硬實。就是有時肚子有點不大舒服……那是個事。」姜永泉微笑著說,又關懷地問:
  「秀娟,這些日子受得住嗎?夠嗆吧?」
  「受得住。再苦也不怕……」娟子忽然鼻子一酸,眼淚幾乎掉下來,用力壓抑著說:
  「唉,就是咱們的人死了好幾個。七子哥和七嫂子多末好的人啊!還有柱子媳婦,你沒看到糟蹋成什麼樣子,肚裡還有五個月的孩子……唉,鬼子可真狠心哪!多喒把他們消滅乾淨才好!」娟子撩起衣襟揉眼睛。
  姜永泉習慣地把手撂起棉袍子插進腰裡,在地上徘徊一會,像回答她的話又像自言自語地說:
  「是啊,革命就是要流血的。咱們是在半道進入革命的,那些前輩受的苦流的血就更多了。紅軍在長征時,那環境是多末殘酷啊!記得理琪同志時常拿毛主席的話教導我們。毛主席說,要拿槍桿子改造咱中國,窮人就這末一條活路。咱們活著的人,都要更努力的戰鬥,不怕流血犧牲,才對得起死去的先烈,才能完成革命任務。七子就是咱們的榜樣!」他轉為興奮:「你看今天群眾的勁頭,是多末大啊!嗨!咱們就要這樣,倒下去一個,激起十個報仇的!革命的路雖長雖苦,可是最後勝利一定是屬於咱們的!」
  每一個字,都打在娟子那溫存善良的心坎上。她振作起來,全身充滿了憤恨、熱愛和由此而來的力量。她恨,恨死了敵人!她愛,愛那些她沒見到的革命戰友,愛那些早早和剛剛流盡最後一滴鮮血的先烈!她絕不玷辱由鮮血浸染而成的革命紅旗,她要以自己的血把紅旗染得再紅些,使它多放出一道絢燦的光芒!
  娟子的心房裡早已印上姜永泉這個影子,一天天的她越覺得他可敬可愛。
  她不是單純從一個姑娘來感受他的可愛,他的價值,而她覺得每個人對他都會有這樣的感情。真正好的人誰都會喜愛的。他是她的領導,她的同志,她的戰友,她所需要的一切他都會給予她,他是她所熟悉的人中間最好的一個。
  生死一脈相流的戰友的友情,使人類所有的任何友誼,都無可比擬。
  天是晴朗的,月亮還沒出來,只有星兒像個頑皮孩子的眼睛,一睒一睒地瞧著人。夜風煞住了,昆蟲早已入蟄冬眠了,這隆冬的午夜異常靜謐,萬籟無聲。沒有水氣和薄霧,蓋著厚雪的茅屋,潔白的山峰,顯得格外醒目而明澈,空氣裡充滿清新涼爽的氣氛,令人心曠神怡。
  娟子邁著矯健的步伐往家走。她的臉血紅血紅的,熱得能燙手,瞧,牆頭上偶爾飄落下的片片的雪花兒,一觸到她的臉腮上就化了。她不感到冷,相反心裡還熱乎乎的,真像有火燒似的。
  娟子回到家,母親還沒睡下,正在給德強縫補衣裳。她要幫忙,被母親阻止了,催她快睡下。做媽的還能不知道女兒的疲睏嗎?
  娟子躺在炕上,注意看著母親的每個動作。母親埋頭縫補著衣服,針鈍了,她就放到頭髮上去磨磨。娟子順著針,看到母親的頭髮裡發灰的成份更多了,有的甚至發白,心裡想:「整天忙得沒仔細看媽一眼。什麼事都落在她一人身上。她沒過一天好一點的日子啊!她又叫兄弟走了,怕姜同志阻攔,沒開會前就同他說好了……往後她更孤單啦,可要多幫媽媽些忙……」想著想著,巨大的疲睏悄悄地可強有力地襲來,佔據了她那發育飽滿而健壯的少女全身。她迷迷糊糊閉上了那美麗明媚的大眼睛,那毛茸茸的黑長睫毛,緊緊護上了雙眼皮。娟子發出均勻細小的鼾聲,也許還做著夢呢?
  母親很幸福地看著安靜地睡在她身邊的兒女們。是的,她現在是最幸福了。孩子們像一群小雞,經過幾天的離散奔波,又回到她的身邊,她隨時可以看到他們,愛撫他們。
  看,那每張母親百看不厭的恬靜而幼嫩的臉蛋,多末美好,多末討人愛啊!
  炕洞裡燒著的柴禾在爆裂著,發出輕微的劈啪聲。那松木油的香味和炕上烘熱的棉被絮所發出的乾焦氣息,飄蕩在整個屋子裡。
  油燈下,母親凝視著孩子們的臉出了神。她心裡非常滿意地想:就這樣永遠永遠地在一起過下去吧。誰也別再離開她一步吧!
  忽地,母親動了一下,用針把燈花撥掉,將燈芯挑了挑,燈立時明亮起來。她擦擦眼睛,兩手撐著炕,端詳著每個孩子的臉。
  幾天的戰火生活把娟子累苦了,她臉上顯得有些憔悴,前額上那幾條縱橫的細細紋痕,像是更清楚了些;但滿臉依然是血色充沛地泛著紅暈,煥發著美麗的光彩。
  秀子是她姊弟中最頑皮最活潑的一個。她總是跳跳蹦蹦的像個小麻雀,整天到晚無愁無憂的。實際上,一個十一歲的女孩子,能知道什麼呢?這時她緊繃著赤紅的小嫩臉,那粗短的鼻子上浮著的一層細汗珠在發著光亮,摟著她弟弟細打著鼾聲。
  六歲的德剛偎縮在姐姐懷裡。他睡覺不安寧,頭歪在一旁,小臉蛋在微微搐動,像是在哭似的。他嘴角上流下一絲口水,兩唇巴嗒巴嗒幾下,又用力向姐姐懷裡偎偎。
  母親看著兒子的樣子,心裡一陣酸疼。她猜想,孩子一定是為那只他養大的小狸貓被鬼子燒死,而傷心地在夢中哭吧!
  在逃難時,德剛要抱著他的小貓,母親沒讓他抱。告訴他,抱出它去要凍死的。兒子為愛護朋友,就忍痛和小貓告別了。他用繩綁著小貓的腿,把它拴在屋裡棚子上,跟前還給它放了一些好吃的東西。怕它跑出去凍死餓死呀!可是這小生命也沒逃出鬼子的魔爪。房子被燒著了,小貓也被燒成灰了!
  回來後,德剛大哭一場,他怨母親沒讓他帶走貓。母親替他揩乾眼上的淚,擦去臉上的灰,告訴他是誰殺害了他心愛的朋友。孩子懂了,他雖不能理解帝國主義的凶暴殘忍的含意,但在他幼小純潔的心靈上,深深劃上一道痛痕,銘記著那些殘酷的敵人活活殺死他的朋友,使他傷心地流過淚!
  德強靠弟弟躺著,他好像不是在睡,而是在幸福神秘的微笑。他的臉上,從來看不出什麼是痛苦什麼是疲勞。他那略凸出的開朗前額,緊閉著的厚嘴唇,都像在顯示出他有無窮的力量和勇氣,還遠沒有使出來似的。而嘴角上兩道向上微翹的紋線,像在表示對他的敵手輕蔑的嘲笑。
  靠母親身邊是最小的一個孩子——兩歲的嫚子。這孩子沒離開母親的懷漸漸長大起來。她一出生就跟著大人一起忍受著慘痛的遭遇,驚駭的波折,慢慢地象見慣了這一切,他很少啼哭。她也像有意識在忍受痛苦,來寬慰在苦難中的母親的心。這孩子骨膀挺大,就是不胖,可長得逗人喜歡。唉,她怎麼能胖得了呢?她吃的媽媽那奶汁都是苦味的呀!而孩子見到的眼淚,真比見到的水還多啊!
  母親深深地歎了口氣,給孩子們整理一下被子。一床被五個孩子蓋可真難啊。本來是兩床被子,但母親一聽說姜永泉的被丟了,就立刻吩咐女兒把另一床送給他去。怎麼辦呢?娟子沒蓋被子,別看她身子壯,做媽的可怕她凍著。於是母親把嫚子抱在懷裡,用棉襖襟蓋著她,讓她在自己盤坐的腿上睡。儘管這樣會把她的腿壓得酸痛、麻木,但能勻出一點被來給娟子蓋上,母親心裡就愜意了。
  一切安排停當後,母親又開始做針線。
  母親一針一線地縫,一塊一塊地補,調過來復過去,把裂口縫嚴,把破洞補好。她眼花了,腰酸了,腿麻了,手累了;這些她好像全沒覺著,唯有一顆心,別使孩子挨凍。
  棉褲面子補好後,她把手伸進褲襠裡,想翻過來補裡面,可是像有塊冰一樣的東西觸到她手上,涼得她忙縮回手來。她趕緊把褲子翻過來一看,啊,褲襠濕了一大片!
  母親楞怔一剎,不由得掀開被子,看看睡去的德強的大腿根。呀!紫紅紅的一大塊!她用手輕輕捺捺,已經腫起來,有的地方已磨破油皮,快出血了。
  德強從小就有個尿炕的毛病。在家時,母親每夜要叫他起來小便一次,這幾天當然沒有人招呼他,又穿著衣服睡覺,就尿濕了褲子。這樣的寒天,再加上刀割般的北風一掃,就凍腫了。這孩子可從沒叫一聲,就這末穿著,任憑腫傷被褲子磨擦,誰也不讓知道。
  母親撫摸著孩子的大腿,顰起眉峰,嘴在絲絲吸冷氣;就和傷在自己身上似的。真的,傷在孩子身上,痛在母親心上。
  其實,哪有傷在她身上好受呢!
  撫摸一會,母親又把被給兒子蓋好。她緊閉著嘴,下顎上那顆善良的黑痣在跟嘴唇一起顫動。她兩眼凝視著那閃爍的蠟黃色的豆油燈火一縷纖細的黑油煙,晃曳著升進黑暗的空間。母親的眼睛發澀了,模糊了,潮潤了——愈來愈濕,忍含不住,一顆晶瑩的淚珠滴到燈芯上。燈乓的一聲爆出火花,燈光晃了晃,之後,又恢復原狀……
  母親模糊的眼前,站著兩個不同的德強,一個那麼小,吃飯、穿衣,離開媽媽一步都不行啊!一個那麼壯,他衝進鬼子群裡,扔手榴彈、拚刺刀……,兩個模糊的德強,漸漸地合為一體了。母親不自覺地喃喃道:「去吧,孩子,去吧……」
  德強起來得比誰都早,天才麻麻亮,淡藍色的天空上還綴著幾顆明亮的星星。他很快走進杏莉的家門,怕驚動別人,就悄悄地一直走進那熟悉的房間裡。
  杏莉還在睡著。德強輕輕坐在她身旁的炕沿上。他想叫醒她,可又一想,讓她多睡會吧,昨晚上她睡得也很晚,原來昨兒他倆說了一晚上話,並約定他早晨起來就來找她。
  德強靜靜地坐著,眼睛象再沒有其他地方好放似的,心裡本不想看她,可一次又一次把眼光投在她身上。接著,他就專神地端詳著杏莉的睡態。在曙光的沐浴下,杏莉側仰著身躺著,睡覺不老實,一隻白晰的小胳膊赤露在紅花被面上。薄薄的小嘴唇緊緊閉著,嘴角有一絲涎水流在下顎上。白紅色幼嫩的臉腮上,出現兩個淺顯的小酒窩。淡淡彎曲的眉毛下,一雙細長的眼睛,就像在微笑似的閉著。黑亮的頭髮,散亂在雪白的繡花枕頭上。
  德強又看看這屋裡雪白的石灰牆壁,明亮的玻璃窗,赭紅色的桌凳,眼前就浮現出自己家裡的情景,成為了鮮明的對照。要是看到別人家這樣,他早就產生出鄙視憤恨的情緒了。可是在這裡,享受這一切的是自己的好朋友,是杏莉啊!他一點也不敵視她,他認為這不能怨她,她沒做過壞事。在這一剎,德強不再覺得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都是罪過,相反,如果是用自己勞力換來的,那是人人應該享受的東西。他德強如果有本領,一定使全世界的窮人都過上這樣的好生活。
  德強呆呆地看了一會,心想,她那只露在外面的胳膊一定冷了,用手一摸,真個是冰涼的。他就輕輕地把它放進被裡去。他一觸動她,杏莉馬上睜開眼睛,一看是他,立刻笑了,高興地說:
  「呀,來的這末早哇!多喒來的?」
  「不一會。你還睡嗎?」
  「不睡啦。不對,我猜你來好一會了。」杏莉瞇瞇著眼睛,俏皮地說。
  德強的臉有些發燒了,眼睛不知向哪裡看好,反問道:
  「誰說的?你怎麼知道啦?你早醒……」
  「哈哈,臉紅了,看叫我哄出來啦!」杏莉大笑著,拍著手兒叫。看德強很窘的慌,她接著笑嘻嘻地說:
  「喲,說了謊話還害臊呢,是我剛才做夢作到啦。」
  「我不信。」
  「你不信?」杏莉裝作認真的樣子,說:「剛才我睡著的時候呀,作了一個非常非常有意思的夢。夢見兩個小八路,從南山頂上走下來,走呀走呀地走到我跟前來,我這末睜眼一看哪……」
  「誰?」
  「你猜?」
  他搖搖頭。
  「哈,一個男的一個女的。你猜這女的是誰?」
  「是你。男的呢?」
  「對啦,女的是我。男的呀,是——」杏莉故意拖延著,忽一下坐起來,大聲說:「是你呀!」
  「哈哈哈!」兩人都大笑了。杏莉笑得前仰後合,用手拭著淚水。德強見她還沒穿上衣服,就說:
  「快穿上衣服吧,看凍著了。」
  「好哇!請你把衣服遞過來。喏,就在桌子上。」杏莉笑著請求道。
  德強把衣服放到炕上,說:
  「你穿吧,我到院裡去。」
  「哎,出去幹什麼?外面冷呀!」這十四歲的小姑娘為了友愛,她忘記害羞了。
  「那我轉過臉去。」他背向她,臉朝著牆。
  「……好啦。轉過來吧。」杏莉穿好衣服,扣著鈕子,一手理著頭髮,同德強並肩坐在炕沿上。
  「俺媽什麼都給我預備好啦。她一宿沒睡覺。」德強說。
  杏莉看著德強身上多的新補釘,說:
  「你媽真是個好人,真進步!唉,真倒霉,誰叫我是女的,怎麼不是男的呢?不然咱倆一塊去,該多好啊!」
  「女的也行,白老師也是女的呀!你還小,先乾兒童團,也一樣打鬼子。過幾年再去吧。」他大人似的囑咐她。其實他才比她大一歲。
  杏莉癟癟嘴,停了一會,說:
  「德強哥,俺爹叫我上中學。我現在不想去,等你打走鬼子咱倆一塊去,好不好?」
  杏莉這個稱呼使德強臉紅了,這還是第一次。德強覺得自己真的是大人了。
  「不一定。有機會你先自己去吧,我不知幾年才能回來,打鬼子是持久戰啊!杏莉妹,我不想唸書啦,光想去打仗!」
  他興奮地說,像稱呼親妹妹似的叫著她。
  旭日慢慢地爬上窗戶,那紅暈柔和的陽光透進屋裡來了,屋子暖和起來,如同冬季的暖花室一樣,儘管外面是冰天雪地,屋內卻是百花爭妍,春光燦爛。
  德強愈來愈覺得有一種不願離開她的情感在逐漸上升。這在他還是第一次產生的新鮮感覺。驟然,他有些惶惑,可是他還沒有那末多心思來細吮它,就馬上想到戰鬥。戰鬥誘惑他比什麼都強烈,比什麼都來得快。他的心立刻又被對戰鬥的神往佔據了,和心愛的朋友離別,他一點不感到悲傷,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樂趣。他站起來要走,杏莉攔住他說:
  「你等等,我還有點東西給你。」她急忙開箱子拿出個小花包袱來。打開一看,有條白手巾;一條杏莉時常圍著的褐色絨毛線織成的厚圍巾;一個用各種彩綢繡的「衛生袋」1。
  
  1衛生袋——用各種色彩布縫成的長形小袋子,是盛牙粉(膏)、牙刷、肥皂用的,故稱衛生袋。是婦女們贈送給參軍的人們的一種珍貴禮品。
  德強一見,忙說:

  「哎呀!你怎麼給我這些東西,圍巾你不用嗎?我不要。」
  杏莉抿嘴笑笑,邊包邊說:
  「我,你別管。出去可冷。衛生袋還是媽媽幫助縫的。」
  正好,杏莉母親出現在門口。她的臉更蒼白了些,眼窩裡有條黑線。她朝德強說:
  「好孩子,都拿著吧。這也是你同學和妹妹的心意呀!」
  杏莉一想起後面這句話的意思,臉刷一下紅了,瞥了母親一眼。她母親卻沒理會,又對德強說:
  「德強,別回去啦。大嬸給你預備著好吃的吶。」
  「對!就拿在我屋裡吃吧。」杏莉高興地說。
  「不,大嬸!俺媽等我哩。我馬上要回家。」說著他就要走。
  杏莉娘倆見留不住他,就包了一包熟雞蛋,硬給他拿上。
  德強就急急忙忙地往家跑。
  母親早把餃子煮好了。真等急了。剛要打發秀子去叫,德強已跑進來。母親也捨不得責怪一聲,只催著快吃飯。
  娟子一起來就走了,她要去把歡送參軍的群眾組織一下。
  母親一面給兒子捆背包,一面囑咐道:
  「出門不像在家裡,多留點神。跟著大人走,別想家。有機會捎封信回來,我也好放心。……怎麼,不吃啦?多吃幾個吧……飽啦?……」
  母親盡說些無關要緊的話,直到孩子背起背包要走,她才想起昨晚上湧上心來的滿肚子話,一句也沒說呀!
  藍晶晶的天空象海洋,絢燦的陽光普照在蓋著雪的各種物件上,萬物像銀子般地閃爍著光芒,耀得人眼睛發花。一會工夫,那屋頂上的雪開始溶化了,雪水順著茅草屋簷上的冰柱往下淌,一滴滴乓答乓答打到屋簷底下的地上。凍硬的泥土漸漸地被衝開一個個小坑,並越來越大地擴展著。對對的麻雀,瞪著圓圓的小眼睛,瞅著青凌凌的冰柱的空隙,嗖嗖地從屋簷底下的窠裡飛出來,踏在屋頂兩頭的磚瓦上,高叫幾聲,看人們幾眼,就撒開翅膀,用嘴去啄肚底下的羽毛,不一會,就又呼喚著飛去。於是,幾顆白淨的小羽毛就飄落下來。
  街上非常熱鬧。鑼鼓喧天,吵吵嚷嚷的,人們把十幾個參軍的青年圍在中間。為照顧到村裡的工作,姜永泉把德松、玉秋留下來。另外一些家裡實在離不開和身體不行的人,也都沒讓去。
  母親也在人群裡面,她緊瞅著自己的孩子,像要看看孩子身上是否還缺少什麼東西,她要給他再加上似的。
  姜永泉踏著碾盤,向參軍的人們致祝詞。勉勵他們殺敵立功,不要想家,家裡有政府照顧。
  軍隊裡的指導員接著講話,歡迎新戰士。
  大海代表參軍的人,向鄉親們保證:不打走敵人,誓不甘休。
  接著軍隊和兒童團喊起口號,幾個中年人和老頭子敲起鑼鼓。
  娟子和蘭子領著青婦隊,把紙紮的一朵朵大紅花,戴在參軍的青年們胸前。
  小伙子們高高挺起胸脯,一張張興奮嚴肅的臉上,放著青春的光輝,再加上紅花一映,更顯得光彩了。
  杏莉走到德強跟前,給他戴上花。她那天真俊俏的臉上,在興奮之餘,隱現著憂傷的陰影。似乎她現在才意識到這是離別,他是去戰鬥啊!她溫存地說:
  「德強哥,你多小心些啊!也別……」她臉一紅,「別忘記我呀!」
  德強向她微笑著,懇切地點點頭。
  隊伍要出發了。德強急忙轉身去找母親,一見到她,他一邊轉回頭笑著向母親招手,一邊跟著隊伍前進。
  母親急趕幾步,想最後摸兒子幾把,對他再說句話,可是已來不及了。她只能用眼睛緊看著他的後影。
  他,是他!排在隊伍最後面的一個,那細小的身軀,背著個小背包,搖晃著漸漸消失在銀妝的山野裡。
  一顆灼熱的大淚珠,滴在母親懷裡的孩子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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