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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村子裡熱鬧極了!人們都在歡迎八路軍。啊!於得海!人們天天盼望著的神話般的英雄到底來了,他帶著隊伍來了!真的,他們比神話中的英雄還要強幾分!於得海——啊!真是「魚」得了海,天老爺也沒有法子治他。提起他的名字,敵人都膽顫心驚!
  母親和星梅慌慌忙忙趕到家裡,一個全副武裝、比她高出一點的英俊軍人迎上來。她真不敢相信這就是自己的兒子——直到他口吃地叫著媽!
  這個團是才從前線出擊回來休整的。軍隊打了勝仗,老百姓比親臨戰場的戰士還高興,更能體會到勝利的意義。人們把肥豬、肥羊、雞、鴨、雞蛋、蔬菜……直往部隊上送。把個事務長忙得喘不過氣來。部隊開始不接受群眾的慰勞品,老百姓可生氣了,「告狀」到區政府裡。政府說服了軍隊的上級,才收下了。
  小母雞把臉憋得通紅,瞪著兩隻滴溜圓的金黃色小眼睛,身子微微一動,從窩裡跑出來,接著就「咕咕蛋,咕咕蛋」地叫起來。
  秀子背著書包一跳一蹦地從門外跑進院子來,從雞窩裡拾起溫熱的雞蛋,隨口編著唱道:
  母雞下雞蛋哪
  哎咕蛋咕蛋地叫啊
  秀子俺拾雞蛋送給那侯大嫂
  叫她吃了身體好
  叫她養個胖胖的小寶寶……
  「真不害臊,瘋丫頭,瞎唱什麼!」母親從屋裡出來,打斷秀子的歌聲,又忍不住笑了笑,接過雞蛋,吩咐道:「快去找你兄弟妹妹回來吃飯吧!」
  秀子的臉有點紅,瞥了母親一眼,把書包遞給她,就一跳一跳地跑出去了。
  這時從母親的西房間傳出一個青年女子的爽朗笑聲,母親走進來笑著說:
  「侯同志,你可別笑話那傻丫頭。」
  「哪裡,大娘,秀子可真好呢!」侯敏笑著理理頭髮說,「大娘,你千萬別把雞蛋都留給我,你給小弟妹們吃吧。」
  「咳,這是哪裡話?我沒好東西,雞蛋是自家的雞下的,沒啥稀罕。攢著留給你月子裡……」母親收住話頭,看那侯同志挺著很沉的身子,靠牆坐在炕上,正縫一件紅色的小孩衣服,就過去拿來看看,說:
  「你的手真巧,看這針線活哪像是唸書人縫的。你還是多歇會吧,別累壞身子,留著我抽空給你做做。」
  侯敏那微黃憔悴的臉上泛起一層紅暈,感激地看著母親說:
  「大娘,不用啦。嗨,你真比親生媽還疼我。本來我想自己是生第一個,歲數也大些了,有些怕;有你啊,我什麼都放心啦!」
  「咳,你快別誇獎俺老婆子啦。看看你們這些在外面工作受累的人,誰還有個不動心的!就說陳政委吧,快抱孩子當爹啦,又出遠門了。」
  「大娘,等他開會回來,正能看到孩子!」侯敏沉浸在即將做母親的幸福裡,那還未出世的小生命,模樣兒似乎已經呈現在她的面前了。
  母親剛要說什麼,忽聽秀子在院裡叫道:
  「媽!團長,於團長來啦!」
  母親興奮地迎出來。
  於團長滿臉笑容,沒等母親開口,就先笑著說:
  「嫂子,你過的好啊?」
  「好,好!快進屋裡坐吧!」母親忙應著,向屋裡讓他。
  於團長走進來,陳政委的妻子侯敏剛要下炕,被他阻住了:
  「快別下來,我坐凳子上就挺好。怎麼樣,小侯,身體好嗎?」
  「好,團長你放心吧!有大娘照顧著,比在家裡還強!」侯敏望著母親笑著說。
  「咳,哪裡的話……」母親正要說下去,於團長打斷她的話說:
  「大嫂子,你就是不愛受表揚,你這脾氣,沒來以前我就知道,有什麼樣的媽媽出什麼樣的孩子,德強就是和你一樣。」
  「那孩子在家啥也不懂,出去這兩年還不是你團長教導的!」母親的臉有些紅,恬然地笑笑,接著說:
  「於團長,我有個事想問問你吶!」
  「什麼事,嫂子?」
  「唉,就是……」母親猶豫起來。
  「什麼呀?嫂子,儘管說,侯敏也不是外人。」「不是這,」母親搖搖頭,接著小聲說:「我知道自己不是,也不好多問。可是這孩子要不是,我總不放心。我是問問,德強是不是個黨員啊!」
  「噢,這個事呀!」於團長和侯敏對著笑笑,「嫂子,你怎麼沒問他本人呢?」
  「問啦,他不說呀!」
  「啊!這小伙子,倒真知道保密。」於團長笑得更開朗,「大嫂,你放心吧!我可以告訴你,他已經是啦!」
  「哦,這我就放心啦!」母親興奮得眼裡湧出淚花,她撩起衣襟擦擦眼睛,接著說:「謝謝你團長信得過我老婆子,放心吧,不該外人知道的事,我誰也不會告訴!」
  「對,大娘!就該這樣。」侯敏信任地看著母親說。「哎,好啦,快吃點飯吧!」母親站起來,準備去拾掇飯。
  於團長也站起來:
  「嫂子,我來看看就行啦!飯我是不吃的。」
  「你呀,咳!你們這些人都是這樣,我看你當團長的得把這條什麼紀律去掉,不然俺老百姓可有意見吶!」
  於團長又笑了:
  「不,嫂子,這可是頂重要的一條……」
  警衛員德強和於水都跟陳政委出發去了,老號長格外忙碌起來。這天早上,他從大門口把馬牽出來,一面和馬有趣地說著話,問它吃飽了沒有,願不願跟他老孫去蹓蹓腿,一面又從懷裡掏出他那永不離身的酒瓶子,一挨嘴,喝了兩口。
  抬頭看見蘭子走過來,他的玩笑又來了:
  「青婦隊長,你早。請喝口酒……」他突然止住話,因為他發覺平時最愛嬉鬧的蘭子姑娘,現在卻垂著眼皮,滿臉的不高興。
  「老號長,團長在家嗎?」蘭子問道。
  「嗯,在家裡。你有什麼事?請進吧!」
  蘭子低頭走進去;一會又出來了。
  老號長正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忽聽團長叫他,即忙把酒瓶揣好跑進去。他一見於團長滿臉怒氣,站在桌旁,拳頭握得緊緊的,就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麼重大事情。
  於團長把拳頭狠狠地擊在桌面上,嚴厲地命令:
  「通知警衛排長,馬上把三營的馬排長抓起來!槍斃!」
  老號長大吃一驚,怔楞楞地沒有動。
  「還等著幹什麼,快去!」於團長怒不可遏地喝道。但他踱了幾步,見老號長走出去了,又喊道:「回來!」
  老號長轉回來肅立著。於團長的兩眼直直地瞪了好一會,才壓下火氣,說:
  「把他先押起來!」老號長走後,於團長坐到椅子上,悶不出聲地抽起煙來。
  事情是這樣的:
  三營就是柳八爺的部隊,經常不守紀律,戰士們不斷偷老百姓的雞呀菜呀等東西。營長柳八爺慣著不管,派去的教導員又忙不過來,而一管嚴了,一些人就鬧著要脫離八路軍。更主要的是這些兵散漫慣了,根本不把這些當回事。也正因為如此,團部總和這個營住在一起,從各方面來教育改造他們。
  馬排長就是和王東海比過武的那個神槍手,是柳八爺的得力手臂。他非常驕橫跋扈,誰也看不起,有著嚴重的流氓習氣,經常打罵人。他一開始就不滿意跟著八路軍,嫌太不「自由」了。
  昨天晚上,他溜到一個寡婦家裡。這家人只母女倆,住在村東頭上。那老大娘見是一位八路軍,就很親熱地招待他,又是酒又是菜的。他吃完了,醉熏熏地亂吹一通。不一會老大娘的女兒從青婦隊開會回來,他一見著了迷,推三道四地說他有病,要熱炕睡。
  老大娘就同女兒睡在一個炕上,騰出另一個炕燒熱給他睡。半夜裡,他摸來要強姦那女兒。老大娘苦苦哀求他,女兒卻要嚷出去和他說理。可是他一概不聽,硬把那女兒姦污了。臨走時他用手槍指著她們威嚇道:
  「若是嚷出去,我先結果你們!誰不知老子是柳八爺的紅人、堂堂的馬排長!哼,小心點!」
  那老大娘哭著把事情告訴給蘭子。不是她看得嚴,這純潔的少女是活不下去了。
  於團長一連抽完兩根煙,過分激怒的心情才漸漸平靜下來。按照他剛上來的火氣,恨不得馬上把那該死的惡棍打成肉泥!可是他冷靜些之後,就覺得事情並不那末簡單,不是槍斃一個人就完了。他深深知道,這事情關係著八路軍鐵的紀律,關係著群眾對八路軍的看法,同時也牽扯到一營人的去留。而柳八爺這一營人的去留,會影響成百上千的所謂「紅鬍子」究竟是跟共產黨抗日,還是走別的路。不嚴格執行軍紀,會失去民心,是無法彌補的罪過;槍斃馬排長不能作到柳八爺心服口服,團結不住柳八爺這夥人,也是原則性的錯誤。他深知那個馬排長在柳八爺身上佔的重要地位。可是無論如何,這種敗類必須剷除,必須毀掉。而這決不是在這一件事上,柳八爺部下的紀律敗壞情況,必須馬上扭轉,徹底糾正!然而,這又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
  於團長沉思著,想著以上的事情。見參謀長走進來,就把情況向他談了談,考慮一下怎麼處理……。就在這時,柳八爺掄著手槍,大小機頭險惡地張開,滿臉殺氣騰騰,突然闖進來,衝著於團長怒吼道:
  「你他媽的,你怎麼敢把他押起來!你這傢伙,你知道他是誰?他是救過我命的人!他打槍百發百中,是個最了不起的人!你為一個女人就值得這樣,你快放了他!」
  老號長和警衛員小張見勢早把手槍提在手裡,嘩啦一聲頂上子彈。
  屋裡的空氣像一觸即炸的火藥,異常緊張!
  於團長站起來。他鎮定而又坦然,根本不注意柳八爺那膛彈待發的槍。他吩咐老號長和小張說:
  「把槍拿出來做什麼!這屋裡有敵人嗎?快收起來!小張,告訴王排長把罪犯押來!」見小張走後,於團長踱步停在柳八爺面前。似乎他一張口,柳八爺馬上就要開槍。
  「三營長!」於團長嚴肅地說,「你來得正好,我就要派人去找你。事情發生在你的營裡,你當營長的首先要負責任!你說要放他,就先談談你的理由吧!」
  「他媽的,不管怎麼樣,你要放掉他!若是不放,老子先跟你拚這條命!」柳八爺的手槍還在空中揮舞,可是他已被於團長的質問弄得難以對答,有些心虛了。
  於團長冷笑一聲,說:
  「拚命也好,放他也好,我們先來講講道理。我問你,你柳八爺當初起來反對官府的時候,打著什麼旗號來?」「你問這些幹麼!反正你要放掉他,他是我的大恩人!」柳八爺的手槍已抬不起來了。
  「你不說,我替你說。」於團長又開始來回走動,「你是打著殺富濟貧、為民除害的旗號來造反的,所以才有人擁護你。若是你一開始就去殺受苦人、糟蹋老百姓,你柳八爺能站得住腳嗎?『姦污一個女人是小事』?你怎麼能說得出口來!這像是一個窮家出身的人說的話嗎?虧你還是遠近聞名的柳八爺,真是莫大的恥辱!而且,更重要的是,你現在身上穿的是八路軍的衣服,是人民軍隊的一位營長,你怎麼會表現出這種態度!你為報自己的恩,就放掉害人的罪犯!我真是沒想到!」
  於團長的話越說越急,越有份量。柳八爺漸漸把頭垂下去,手槍在慢慢向套裡裝,嘴裡嘟嘟囔囔地說:
  「好吧,算你的話有理。你先說吧,你要把他怎麼樣?」
  於團長和參謀長交換了一下眼色,接著堅定地說:
  「這很明白,按八路軍的紀律,對這種罪犯沒有再留他的餘地!」
  「怎麼,要殺掉他?!」
  「是的,殺掉!」於團長鎮靜地答道。
  柳八爺裝槍的手停住了!眼睛凶狠地瞅著於團長,厲聲叫道:
  「不行!這辦不到……」
  「於團長在家嗎?」
  人們回頭一看,見是德強的母親來了。嫚子本來在地上母親領她走的,一見柳八爺的凶狠樣子,嚇得急抱住母親的腿。母親忘記回答於團長和參謀長的招呼,只顧把女兒抱起來。她有些膽怯迷惑地瞅著柳八爺。
  「嫂子,你坐吧!」於團長招呼道,又指著柳八爺說:「你還不認識,這是咱們三營的柳營長。老柳,這是馮德強的媽媽。」
  這末一來,柳八爺有些慌亂,他把手槍插進腰裡,點點頭,靠到門一旁。
  老號長拿過一張椅子,讓母親坐下。
  「大嫂,你來有什麼事?」參謀長問道。
  母親深深歎口氣,像有無限的悲痛在心,滿臉布著愁苦的痕跡,帶有質問的口氣說:
  「我來找找你們。於團長,你聽說過那事?」
  「聽說了,嫂子!你有話儘管說吧!」於團長懇切地說,看得出他是在忍受著內心的痛苦。
  「於團長,」母親有些氣憤起來,聲音也提高了,「於團長!不是我個老婆子不知情理,實在話,八路軍的好處誰也不會忘,真比天高,比地厚。可是,」她沉痛地咬一下牙,「在你於團長的手下,出了這種事,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叫誰的心裡不難過呀!」她歎口氣,「黑面裡再摻上多少黑面也是黑的;白面裡頭有一星點黑的也顯眼。我知道,咱八路軍幹這種事的是一兩個壞東西。就為這我更難過。於團長,人的眼睛不都是亮的呀,你說他們都會怎麼說呢!?唉!」母親懇切地望著每個人的臉,最後又把眼光停在於團長臉上:
  「於團長,我說些氣話,你可別生氣。我一個老婆子不懂事,只是覺著心裡不好受,像是自己的事一樣把想說的告訴你們。我知道,你們也在難過。」
  於團長聽著這些話,心裡充滿了感動和疼痛。他不知道用什麼話表達自己對這位母親的感激,只是從心裡感到這些譴責裡面包含著多末巨大的意義,多末深沉的熱愛。
  「嫂子,你說的都是實話。這是我沒把隊伍教好,是我的過錯。嫂子,我們正在商議處理這個事。」
  已經是警衛排長的王東海那魁梧的身體出現在門口:
  「報告!罪犯已押到。」
  「好,叫他進來。」於團長吩咐著;可是一聽說門外有很多老百姓圍著,就說等一會。他走了出去。其他的人跟在他身後。
  柳八爺見人都走了,他長喘一聲,一□坐在椅子上。椅子克嚓一聲,差點折斷腿。他手撫弄著大刀穗纓,腦子裡翻騰起來。
  他真想不到,這末一點平常的事,會惹起這末大的反應。於團長是那末重視,氣得簡直不可按捺。他想起剛才於團長提到的在當初領導窮人造反的情景;他參加八路軍後所見到的事情……是啊,八路軍和別的隊伍不同,待老百姓和父母兄弟姐妹一樣親。他柳八爺是願為窮人出力賣命的,可是為這點小事就不能放過嗎?別的隊伍拿這是平常事,唯獨八路軍這樣嚴,為什麼呢?對,如果八路軍也是禍害老百姓,那老百姓怎麼會自己把孩子送來當兵,對八路軍這末好呢?可是馬排長,是自己的得力手臂,是救過自己命的恩人!能不管嗎?不,還要管。一定要放過他這一回,以後不犯就行了。於團長要不答應,他柳八爺就領著人馬出走……柳八爺想到這裡,就向外走去。
  大門階台前圍著一大堆人,人人的臉上罩著一層陰雲,眼睛裡射出憤怒的光焰。
  於團長走出時,紛紛的議論聲向他撲來:
  「唉,真想不到八路軍裡還有這種壞蛋!簡直和反動派差不多了。」
  「你可不能那末說,你見過幾個這樣的壞人?還不是外來的壞根!」
  「怎麼著,一個驢屎蛋子壞一鍋湯,興有壞的還能不讓人家說?」
  「是啊!想不到於得海部下還有這種人,唉!想不到,想不到……」
  「瞧啊!於團長出來了。」
  於團長再也忍不下去,他痛苦地皺緊眉毛,沉痛地說道:
  「鄉親們!你們大家恨我罵我都是對的,我都接受!」人群一陣騷動,「對的,八路軍是你們的子弟兵,是從老百姓裡來的,是你們養活的,沒有你們它一天也活不下去。我於得海就是幾次被老百姓從死裡救出來的。日本鬼子殺你們,二鬼子反動派害你們,我們八路軍再糟踏你們,你們還有點依靠嗎?沒有了!對,共產黨領導下的人民軍隊不能有一個這樣的壞蛋!我們決不能留他!」
  人們靜悄悄地聽著於團長的話,接著又議論道:
  「對啊!到底是咱的軍隊,你聽於團長說得多好!」
  「你看他多難過,比咱們還生氣哩!」
  「聽說那傢伙是柳八爺手下的,都是他慣壞他的!」
  「你別瞎說,人家柳八爺想當年也是『紅鬍子』,為窮人出過力,哪會容得下這樣的壞蛋!」
  「哦!看,他出來了!」
  柳八爺正向外走著,可是聽到於團長的話和人們的議論,他感到兩腿沉重,臉上像有火燒,後來就無力地靠在走廊的牆上。他忽然看見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婆慢慢走上階台,銀白的頭髮在顫動,於團長忙扶住她。只見她淚水橫流,悲哀地說:
  「團長,你是於團長?」
  「是的,老大娘。」於團長的嗓子像有把火在燒。
  「啊!我那苦命的孩子……嗚……」接著她痛哭起來。
  柳八爺不覺眼窩一熱,心崩崩地跳。他想走上去,可是一見馬排長,邁出兩步又站住了。
  於團長憤怒地瞪大眼睛,厲聲命令:
  「王排長!槍決!給我立刻殺掉!」
  這一聲命令,人們象聽到雷聲一般,都張大嘴巴,互相呆呆地看著。接著就吵嚷起來:
  「殺?!啊!到底是八路軍,紀律真嚴明啊!」
  「天哪,這還了得!留著叫他多殺些鬼子贖罪不好嗎?」
  「共產黨的隊伍象眼睛一樣,一粒沙子也容不得!」
  …………
  那被害的老大娘,被驚呆了!哭聲早沒了。她一清醒,立時撲向於團長,兩手抓住他的衣袖,眼淚早把她的視線模糊了。
  「不!不能殺掉他呀,天哪!」她叫著,哀求著,「團長,真要殺他?不,不能!你打他罵他就行了,千萬不能殺他呀!他到底是個八路軍,留著他吧!叫他多殺鬼子!不,不能殺他!我孩子她爹是被鬼子掃蕩殺的,留著他去殺鬼子吧!團長,我求你!我給你下跪,給你磕頭……」她雙膝跪下,抱住於團長的腿。
  於團長感到有種從來沒有的巨大感情在壓迫他。他扶起老人,激動地說:
  「老大娘,不,這不能!他是罪犯,是壞人!不是咱們八路軍的人。我們不能要這樣的壞蛋!留著他就是留著敵人!老大娘……」
  柳八爺早站不住了。他全身象落在油鍋裡,撞撞倒倒地趕過來。迎面碰到老號長,他一把從他懷裡掏出酒瓶子,照大刀鞘上將瓶頸砸開,像喝涼水似的咕咚咕咚喝個淨光,接著把瓶子狠狠地摔得粉碎!他上去扶著老大娘,喘息著說:
  「老人家,是我,是柳八爺害了你……」
  老大娘一聽,忙又跪下哀求他:
  「啊,你就是柳八爺!他說他是你的排長,你放了他……」
  柳八爺頭上象挨了一棒子,忙說:
  「老大娘!你別求我,也別給他求情!我有罪啊,我也該死!是我慣壞的他,也該槍斃我!你這兔崽子……」柳八爺全身被酒勁攻著,眼睛血紅,手握大刀柄,罵著轉回身……
  那馬排長被綁著押在門旁,洋頭亂七八糟,像個喪家狗一樣。起初他並不害怕,以為柳八爺一定會替他求情,如果求情不下,他也會領隊伍脫離八路軍,那就更逍遙自在了。這時他知道不好了!
  柳八爺好似餓虎一樣撲過來,唰的一聲——從起來造反那天起,他用它斬過地主的頭、剜下縣官的心、祖上傳授下來的大片砍刀出了鞘,一道紅光,那醜惡靈魂的頭掉下來了。
  柳八爺多年沒流過、他想這一輩子也不會流了的眼淚,這時站在昏過去的老大娘面前,流下來了!
  暗殺娟子那場事件過後,王柬芝又不斷接到電報,說是隨著共區的發展鞏固,其他地方的幾個地下組織相繼被破獲,要他格外小心從事。因此,他的行動更加謹慎和隱蔽了。
  王官莊駐下部隊以來,王柬芝每晚跟在學生放學回家的隊伍後面,送學生回家。有時就信步走到團部去。按他自己的說法,是順便聽新聞消息,向軍隊首長學習請教。這在外人眼裡,更顯得他進步。
  團部的人,像德強、老號長他們,對這個縣參議員總是客氣地招待。德強回來沒看到杏莉,因她上中學去了。
  有一天,王柬芝走進團部,屋裡冷清清的,正想出去,忽然老號長從北屋出來,笑著招呼道:
  「啊,校長來啦!請裡面坐吧!」
  「哦,號長啊!首長不在家?」
  「團長和參謀長出外溜躂去了;政委開會還沒回來。裡面坐吧!」
  王柬芝微微把薄眼皮向上一揚,嗅到對方嘴裡有股酒氣噴出來,就笑著說:
  「嘿,號長還愛喝兩盅啊?」
  「不怎的,嘿嘿,」老號長臉紅了,支吾著,「有這點改不丟的缺點。是小馮在家拿來點『地瓜燒』1,嘿嘿。」
  
  1地瓜燒——是農民用地瓜做的一種酒。在這一帶一般人家都燒這種酒。
  出去了。

  「哦……走吧!上我家坐坐。你一個人在家怪悶的。走,你還沒去過呢!」
  「不去啦,校長。隔日再去吧。」
  「咳,你這人,還要和我講客氣嗎?快走吧!」老號長本不想去,可架不住王柬芝再三勸說,最後到底被他拉拉扯扯拖走了。
  到了家,王柬芝先同他隨便聊了一陣,推說上茅廁,就老號長瞅著這寬大的客廳,朱紅的桌凳,雕印著花紋枝葉的茶几和器皿,雪白的石灰牆上掛著的山水畫,心想:「這傢伙到底是財主,真他媽的闊氣!」他坐著坐著就有些不舒服,覺得沒有在德強家裡痛快,親切。他想等王柬芝一回來就告辭走掉。
  王柬芝回來時,一隻手端著盤子,上面擺著好幾碟子涼菜;另只手提著能盛兩斤多酒的鼓肚錫酒壺。他一面把酒菜往桌上放,一面笑著說:
  「號長,你真有嘴福,我剛出去正碰上我家長工趕集回來,打了點酒。嘿嘿,你來一趟也真稀罕,咱們就嘗嘗吧!」
  老號長一見,忙說:
  「這可使不得。咱可不喝!」
  王柬芝兩手一攤,不高興地說:
  「唉,看你這個人是怎麼啦?這樣不給人留臉面?我一不是求你做事,二不是請你客,嘗嘗我王參議員的酒,未必就玷辱了你們八路軍的英名啦!?」
  老號長被他這一說,真是進退兩難。不吃吧,人家已經拿上來了,看來又是誠心誠意;吃吧,按軍隊的紀律是不准隨便吃群眾的東西的。
  王柬芝早在那裡把酒壺抬得高高的斟酒,攪動得那陳高粱酒的香味兒直往老號長的鼻子裡鑽,涎水也快流下來了。可是他一想到紀律,馬上嚥回去,站起來說:
  「王校長,真對不住,你知道,這是我們的紀律!」
  王柬芝有些怔楞——這人多末不好對付呀——接著把酒壺崩一聲放到桌子上,臉色也變了,很生氣地說:
  「好,你走,你走吧!我真想不到你這末不給我面子。嘿嘿,紀律,我懂得群眾紀律,這末說你是把我這個參議員也當成普通群眾了?那好,我不留你!」
  老號長沒想到會惹他這末上火,就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咳,校長,你怎麼真、真火啦!」他心裡又想:「他真要動火,鬧得不好看也不好。可也是,他是個參議員,不是普通群眾……好,就少喝點吧!」
  「好,校長!咱就少來點吧!」老號長說著坐下了。
  「咳,這就對啦!號長,我喜歡痛快人,你可是不夠……哈哈……」王柬芝興奮地說著,慇勤地斟酒把盞,儘管勸老號長多喝點。
  住了一會,杏莉母親又送上兩盤炒菜來。這是王柬芝吩咐她炒的,她也知道黃鼠狼子給雞拜年——沒有好事。但為是八路軍吃,還是很用心地加上各種作料,菜炒得真是好口味。她輕聲對已喝紅脖子的老號長說:
  「多吃點菜吧,同志!在隊伍上難吃到吶。」她瞥了王柬芝一眼,「那酒可是上好的呀,勁挺大,喝多了要醉……」「你快回去收拾去吧!」王柬芝搶白她一句,見她走了,又勸老號長只管開懷暢飲。
  老號長一喝開頭,就收拾不住,眼看兩斤多原封陳酒快下去了,他有些醉了。王柬芝很少喝,一面不迭聲地勸著;一面稱讚團裡的首長好。提到陳政委,他感歎地說:
  「他真是個文武全才!好幾天不見面,我真有點想念他。
  哎,號長,陳政委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呀?」
  「讓我算算,」老號長搬弄著手指頭,「一天,兩天……到明天,對,後天晚上差不離啦!」
  「嘿,到哪去開會,這末長時間?」
  「到專署,路上不大好走,要通過敵人桃莊的據點呢!」
  「來,再喝一盅。這酒還不壞吧?」王柬芝見對方端起盅子向下飲,又說:「啊,那要很多人護送才行,不然通不過敵人的封鎖線吶!」
  老號長放下酒杯,吞了口菜,說:
  「哎,你這個人,教書是能手,打仗可比不上咱了!」
  「那當然,那當然!」
  「嘿,」老號長醉熏熏地說,「通過敵人的封鎖線,人越多越不行。人多目標大,最容易被發覺。咱們就去三個人。小於、小馮、還有一個能幹的通訊員。悄悄從山上小路走,人不知,鬼不覺,去來一點事也沒有。」他大醉了,信口開河,滔滔不絕……
  趕老號長回隊,同志們都睡著了。小張見他喝得熏熏大醉,打他一拳,說:
  「你這酒鬼又喝醉啦!幸虧沒有老婆跟你睡,要有的話,非把你推到地下睡一宿不可。」
  老號長歪歪斜斜倒在鋪上,呼呼嚕嚕地打起鼾聲。
  這時,王柬芝正在那僻靜的小屋裡,向鄭威平「專員」發「火急」電報……
  夜空閃爍著星光,草木披蓋著寒霜,一層淡淡的輕霧,瀰漫籠罩在山野上。多末靜謐的夜啊,多末荒僻的山崗!
  陳政委走在前頭,後面緊跟著於水和德強,那個通訊員走在百步遠的前面。馬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在山腰間的小路上走著,馬蹄子偶爾碰擊著石頭,發出輕脆的響聲。
  「啊,好熱呀!過去這個山窪就望到敵人的據點了。」陳政委拭著額上的汗,輕聲說。
  德強輕鬆的接口道:
  「過了桃莊據點,咱們就可放開馬跑了。嘿,趕到家還可以睡一覺,才能吹起床號!」
  「政委,回家咱們就可看到小孩子!」於水興致勃勃地說。
  「哦,什麼小孩……你這小鬼,誰對你講的?」陳政委微笑著。
  「哼,這還不知道?侯大姐不說,俺親媽1早告訴我了。大姐一來到,親媽就給她攢雞蛋啦!」於水得意地說。他指的「親媽」,就是德強的母親,他一來就認她為親媽了。
  
  1親媽——即乾媽,乾娘。
  「侯大姐一定在等咱們回去哩!」德強接著說,忽又問:

  「哎,政委,你準備給小孩起個什麼名字呀?」「哎,這要等看生下的是男是女才能起呀!」於水搶著說。
  陳政委輕聲笑笑,說:
  「小於心眼還挺多,男女名字還不一樣嗎?你們看叫什麼好?」
  「我就不喜歡叫花呀英呀的,哎!政委,」德強滿懷喜悅地說,「叫他『抗戰』吧!正是抗戰時期生的。」
  「不好,我說叫他『勝利』,」於水說,「這名字好,勝利是屬於咱們的。」
  陳政委很有意思地聽著他兩人的爭執,心裡充滿愉快和激情。
  敵人的據點漸漸近了。大家下了馬,把馬蹄子用厚布包好,牽著馬無聲無息地向前走。
  距離他們不到半里路,就是靠公路敵人的桃莊據點。從那兀立在民房上面的炮樓子上的槍眼裡,透出橙黃色的慘淡燈光。
  猛然,砰砰!前面響起槍聲。
  陳政委一頓,馬上命令:
  「準備戰鬥!」
  三人隨即翻身上馬。
  於水立刻鞭馬從旁邊衝過去。緊接著兩旁都響起槍聲,並有人衝上來了。
  三個人一齊開槍還擊,向前猛衝!
  敵人看不太清楚,於水一馬當先,撞倒迎面撲來的敵人,衝了過去。
  德強緊緊護著政委,向前猛突。忽然,陳政委身子一震,趴倒在馬上。德強急了,忙搶上去,兩馬並轡,德強一手扶住政委,一手開槍還擊敵人。
  於水沖出後,不見他們出來,又折返打回來。
  敵人忙掉回身打於水。德強趁這個空子,架著政委,衝了出去。
  敵人的槍彈下雨般地壓過來。他倆護住政委,邊打邊退。
  走了一會,碰到死去的通訊員。
  眼看就要突出包圍了,可是陳政委的馬忽然被打倒,人也摔下來。於水轉身去迎擊敵人,德強急跳下來,抱起政委上自己的馬。
  陳政委已是奄奄一息了!從他的胸口上,開朗的前額上,蓄著美麗的分頭的長髮上,流下熱血,染紅了德強的衣襟。
  陳政委有氣無力,可很鎮靜地說:
  「趕快走……快走!我不行了。快,把口袋裡的工作記錄本拿走!快……別哭,快呀!」
  德強的眼淚泉水般地湧出來,哭著說:
  「政委,我死也要把你救回去……」他用力抱起政委。
  後面的槍聲越來越急,子彈在頭頂呼嘯,打得石頭迸飛四裂,樹枝一片片被削下來。
  「不行啦,別管我。不要哭。回去告訴於團長,要加強對柳八爺部下的政治工作……哦,給孩子起個名,對,抗戰勝利……天快亮了,就叫他『黎明』吧。對侯敏說,要她別傷心。她是個老黨員,不會……」
  「政委!」
  「哦,你還沒拿走?快……記錄……快拿出來!我……我命令你……黎……明……」
  陳政委的聲音顫抖著弱下去,喘出最後一口氣!
  德強來不及擦眼淚,聽著激烈的槍聲,他忙從政委口袋裡掏出筆記本和一頂天藍色的小絨帽。啊!白紙和絨帽染成紅的了,那鮮血還涔涔地向下淌。德強把筆記本和陳政委給孩子買來的帽子揣進懷裡,抱起政委的遺體往馬上放。可是因為是在山坡上,腳底下亂石滾動,人馬都站立不定,加上德強胳膊上也掛了彩,他幾次都沒能把政委放到馬上去。德強聽著敵人的衝鋒叫聲,心裡更急了!
  那棗紅的高大戰馬似乎也為主人的心情著急,狂抖著身子嘶嘶叫起來。德強心裡一動,急忙放下政委,翻身上了馬。他勒轉馬頭貼緊陳政委,兩腳用力勾住馬鐙,腿向下一倒,彎下身來,奮力把政委的遺體抱到馬脖子上。德強扶住政委,剛要向於水的方向衝去——可是他一想起工作記錄在身,只好停住,破嗓大叫:
  「於水!於水!快撤,快撤!」
  於水為掩護德強把政委救出去,他下了馬,掩在岩石後面阻擊敵人。他身上受了幾處傷,全身浸在血泊裡。他沒感到自己身上有什麼痛楚,只顧用兩支駁殼槍輪番地向敵人掃射。他右手的槍子彈打完後,左手的又響了;而就在這同時,他的右手將槍頂在腋下,把子彈又壓上了……
  於水聽到德強的喊聲,就艱難地爬到馬跟前。他掙扎著用手抓住馬鐙,身子站起來,向馬背上猛力一撲,還沒來得及把腿跨過去,他就昏過去了。
  德強見於水的馬向這裡跑來,就開槍掩護,到跟前看清於水橫趴在馬背上,他叫了幾聲沒有反應,眼淚又湧出來了。德強讓過於水,一面向後還擊,一面猛勒馬韁,那赤紅的駿馬揚起頭,撒開蹄子,像一陣怒風,飛奔向前!
  於團長走進屋來時,各營來開會的幹部已經到齊了。大家都把悲痛的目光投向他,可是從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他這是剛從老戰友屍體旁邊回來的,只是他的眉毛皺得更緊,眼色更深沉了一些。
  於團長示意要大家坐好,從容地說道:
  「同志們!開會吧。根據上級的指示,明天就要出發,到敵人的心上去割肉!來,現在就研究一下作戰行動計劃……」
  每個人的心情都異常沉重,悲痛在咬著人們的心,但大家見到於團長的鎮靜神情,慢慢也安靜下來,帶著悲憤的情緒更緊張地工作起來。
  樣樣工作都完了,於團長才提起陳政委的事來,他對大家說:
  「回去把政委犧牲的消息告訴戰士,下午全團開追悼大會!讓戰士們出戰前在政委屍體面前宣誓,為政委報仇!」他問參謀長道:
  「桃莊據點屬哪個混蛋管來?」
  「是龐文的隊伍。」
  「好,記下這筆債!我一定要見到這條老狗的死!」
  人們都走後,於團長感到身體在一陣陣軟下去,他兩手用力攥握著桌子角,但也抑制不住手的顫抖。剛才的毅力急轉直下地消失了,他無力地坐到椅子上,臉面顯得頹然而憔悴,像一下蒼老了許多。他又緩慢地翻開陳政委的工作記錄本,剛才在開會時他的心全集中在這上面記錄的上級的指示裡,而現在,他已看不清上面的字跡了,眼簾中全是一片片鮮紅的血!隨著,陳政委的鮮明影子也在他腦海裡活動起來。
  他憶起這個堅強的黨的工作者,是怎樣幫助他工作,怎樣使他克服了單憑自己不能克服的困難,保證了戰鬥的勝利。他為了祖國,怎樣不顧生命危險,深入到土匪隊伍裡去,把柳八爺的部隊爭取過來,變成革命的力量。而臨犧牲時,又念念不忘革命的事業……
  於團長越想下去越感到政委的高尚可貴,越感到失去他的悲痛!他覺得眼睛有些潮濕,漸漸朦朧得什麼也看不到了。他把本子合上,擦擦眼睛,奮力站起來,踱了幾步站在窗跟前,望著窗外的明朗陽光,又出現陳政委的妻子侯敏的影子。
  是的,她是個好共產黨員!雖說對剛生過孩子三天的母親,這噩耗的打擊是那末巨大,那末沉重,而且又來得那末突然,可是她沒悲傷到不能自拔的程度,她堅強地站起來了。
  對著丈夫的戰友,她堅定地說:
  「放心吧,團長!為革命流血是預料到的事情。我決不辜負陳明同志的期望,我會勇敢地鬥爭下去。我身體一養好,就回到學校去教好我的學生。孩子他爸爸說得對,就叫他『黎明』!他爸爸死在抗戰勝利的黎明前夕,我要把這孩子送給將來的勝利!」
  於團長聽著這些話,在這位老戰友遺留下的妻子面前還需要說什麼呢!他把準備安慰她的話吞了回去,只是把她的小手緊緊握了一回……
  過了很久,於團長才轉回身來,看到德強不知是什麼時候已站在他身後。他看著德強滿身的血跡,哭得發紅的眼睛,有些吃驚地說:
  「怎麼,你還沒去把傷口包好?!我曾對你說的什麼,你忘了嗎?」
  「不,團長!是我沒保住政委,請你先處分我。不然我心裡痛得比傷口還難受!」
  於團長見德強的倔強勁,不自覺地湧上來一股又像生氣又像酷愛孩子的情緒,嚴厲地說:
  「聽話,快去!你真是氣死人!」見德強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後,他又來回踱了幾步,看看手錶,是快開追悼大會的時候了,他走了出去。
  於團長一出門,見德強還站在院子裡沒走,他真有些火了,可是馬上又軟下來。他沒說話,過去拉著德強的手,一直走到衛生隊裡。
  德強在包紮傷口的時候,於團長走過去看一下他的兒子。自從他的妻子——一個非常勇敢的女人,在農民暴動時的一場激戰中,為掩護眾人和丈夫而戰死後,兒子就跟他東跑西顛,出入深山和戰火之中。可以說,他這個做父親的對從小失去母親的孩子,關懷是很不夠的。平常他很少去留意兒子,只是看到他在戰士群裡就行了。記得有一次,部隊在夜間轉移,由於匆忙大家把於水忘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發現他沒有了。因為部隊急著行動,於團長說來不及管他,算了吧。大家也以為於水沒希望了,因為我軍一走,村裡就去了敵人。可是那老號長不甘心,一定要去找回來。結果老號長請示了陳政委就摸進村,到房東家一看,於水還睡在炕上沒有醒。回來後於團長不但沒安慰孩子一句,倒把他教訓哭了。兒子稍大一點,於得海就把他送到連隊裡當戰士,後來還是陳政委把於水調到團部來,跟他父親當通訊員。
  其實,於得海何嘗不愛這獨生子呢!他的愛,不是一般父母的愛,而像他對所有的戰士那樣,是嚴峻的愛,是使兒子時刻感到自己是殺敵的戰士,不是父親跟前的娃娃。
  於水也習慣了這些,甚至說,他似乎忘記了團長是自己的父親,而是一個純粹的嚴厲的首長,他格外得到的,只有比別人更嚴格的要求,更危險艱巨的任務。
  於團長注視著全身纏滿繃帶的兒子。於水閉著眼睛,迷昏昏的。他覺得有人在摸自己的頭,略微睜開一下眼睛,大概是孩子為父親這少有的愛撫感動了,於水眼睛有些潮濕,輕微地叫道:
  「爹……」
  一聽到集合號聲,於團長馬上離開了兒子的身邊。
  星梅和娟子下鄉收集給八路軍做好的冬季被服。回來時,兩個碰在一塊,就肩並肩地向區上走去。
  早飯後,霜化了,水氣很大。路兩旁枯黃的野草,好像才從水裡撈出來,濕漉漉地往下直滴水珠兒。打柴的男女,隨著嚓嚓有節奏的砍柴聲,都扯開嗓子唱起歌兒。山谷中發出就像幾部輪唱似的回音——
  陰濕的地方哪需要太陽
  苦難的中國啊需要共產黨
  共產黨的恩情哪比山高
  八路軍的好處啊比海水廣
  共產黨好比哪紅太陽
  毛主席好比啊親爹娘
  太陽照耀著哪萬物生長
  共產黨壯大啊人類得解放
  …………
  敵人進行嚴密的封鎖,不向根據地輸入任何商品;人民在黨和政府的組織領導下,展開了自給自足的大生產運動。
  人們自己種棉花、紡成線、織成布,用槐樹花、青紫泥、鍋底灰……做顏料,把布染成各種顏色,縫成衣服;人們把豬皮剝下來,鞣成硬皮子,做成鞋;沒有洋油,人們用棉花籽、花生、大豆搾出油,來點燈;用火石1鋼板片代替了火柴。
  
  1火石——一種透明的石頭,同鋼片相擊即能迸出火星。
  人們就在土地、山野上,用兩隻手的勞動,支援了八路軍,養活了自己。

  星梅見娟子神采煥發,滿臉喜氣洋洋的勁兒,就想提提她的婚事。她怕娟子愛面子,不說心裡話,就拐一個彎,笑著說:
  「秀娟,我有個事兒,想問問你的意見。」
  娟子看她笑著的神秘樣子,忙問:
  「什麼事呀,問我的意見?」
  「你可要說心裡話。」星梅緊瞅著她。
  娟子輕輕拍她一下肩膀,說:
  「看你,怎麼慢吞吞的,嘴裡像含個雞蛋。有什麼快說呀,我當然說心裡話啦!」
  星梅見她著急,故意激她:
  「沒什麼,我不說了!」
  「你這傢伙,耍滑頭!」娟子抓住星梅的手,「說,快說!
  要不,我動武啦!」
  星梅掙脫就跑,娟子就趕。兩個一邊笑一邊跑,像小孩打架似的。
  沒一會,娟子就把星梅抓住了。她用手格吱星梅的腋肢窩,星梅笑彎了腰,求饒道:
  「好秀娟,好妹妹!我說我說……」
  娟子鬆開手,催促她:
  「快說。這是輕的,再不說還有重的呢!」
  兩人都跑得臉兒泛上一層紅暈,頭髮散亂下來。星梅理理頭髮,才認真起來,說:
  「秀娟,你說姜教導員這人怎麼樣?」
  「哈,你問這個呀。那你還鬼鬼祟祟幹什麼?他當然好啦!」
  娟子笑著,不在意地答道。
  「你聽我說呀。你對他有意見沒有?是哪一方面的都行。」
  娟子的笑容頓時飛逝了,腳步不知不覺地慢下來。那對大黑眼眼上的長睫毛,上下忽閃起來。心裡想:「她徵求我的意見了,他們一定是要最後決定……」想到這裡,不知怎的,心象被一窩亂草包住,刺燎燎的,真不是滋味啊!「你是怎麼啦,秀娟!不是早下過決心的嗎……你原來是假的呀!真該死,你為什麼這樣不堅強呢……」她很恨自己。可姑娘哪知道,千絲萬縷纏綿的情網,哪能那末容易斬斷呢!娟子把心一橫,對星梅很認真地說:
  「星梅啊!咱們一塊工作也不短了,都也互相瞭解。我是從心坎裡佩服你,你對我的幫助太大啦!你和我的親姐姐一樣。姜同志呢,那更不用說,我入黨是他介紹的,也是他領我走上革命這條路的。他是個好黨員,好幹部!你問我,我一點意見沒有。我很同意……」
  「啊,你同意了?那太好啦!」星梅很詫異娟子的大方和爽直,她高興地叫起來。
  「是的,我同意。你們真是一對好同志。我早就看出你們的事啦!我從心裡高興你們早一天……」
  「啊,秀娟!你怎麼啦?說哪去了?」星梅恍然大悟,這才明白她的意思。「噯呀,秀娟!你怎麼這樣想呢?我是說你……」
  「不,星梅!我真是說的心裡話,決不騙你!」娟子以為她愛面子了,指著心懇切地解釋。
  星梅又想笑又想哭,連話也說不上來了。她一把抱住娟子的臂膀,臉腮緊靠在她耳朵上。兩張粉嫩的處女臉蛋,好像經過初霜的成熟的梨,既鮮艷美麗,又豐滿誘人。
  「你呀,秀娟!全錯會了我的意思。」星梅的熱氣直撲娟子的臉,「你還不知道我的事。秀娟,過去你都這末以為的呀?
  ……我的天哪,我還蒙在鼓裡呢!好妹妹,你聽我說呀……」
  星梅把事情說開了。
  娟子心裡又高興又難過又不好意思。她的臉脹得緋紅,好像全身的血都湧到頭上。她把心事也吐給了星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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