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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媽,燕兒,燕兒!」嫚子興奮地叫道。她的小手指著院子裡曬衣服的鐵絲條,那上面真的並排站著一對美麗的燕兒,唧唧啾啾唱一氣,又用紅嘴擦一氣肚皮底下的雪白柔毛,然後彈幾下墨黑的羽翅。
  母親理了一把灰蓬蓬的鬢髮,看著笑一笑,說:
  「春天來了。燕兒又回老家來啦!」母親剛要去餵豬,門吱一聲開了。
  「你找誰呀,同志?」母親微笑著向走進來的一個人問道。
  留心端詳著他。
  那人穿一套舊軍裝,滿身油垢,身體消瘦,個子挺高,一對和藹的眼睛很有光澤,前額上有幾條深細的皺紋。
  「你是馮大娘嗎?有個叫趙星梅的住在這兒嗎?他溫和地問道,站著不動。
  星梅正在屋裡炕上拿什麼東西,一聽有人叫她的名字,扒著窗戶一看,忽地跳下炕,拖拉著鞋跑出來。還沒等母親回答,她就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和激動,飛快地跑到那軍人面前,兩隻手緊握著對方的手,急促地說:
  「啊,是你!是你來了!多想不到呀!啥時來的?怎麼來的……」她像剛爬過高山峻嶺似的,很快地氣喘著。
  那軍人也很激動,臉上閃著興奮的紅光,微笑著說:
  「剛來不久。我們的工廠移防到這裡來了。一安下,我就打聽著找到這裡啦!」
  星梅轉回身,面對著對這情景發楞的母親,幸福地笑著說:
  「大娘,這就是紀鐵功吶!」又對他:「這是馮大娘!」
  紀鐵功親切地來拉母親的手。母親興奮熱情地招呼道:
  「看,還站在院子裡,快進屋坐吧!」
  他躊躇了一下,對星梅看了幾眼,說:
  「大娘,你先忙著吧。我找她談談,就要回去。等有空再來坐吧!」
  星梅會意他的意思,笑嘻嘻地說:
  「好吧,大娘!我們出去一會,就回來!」
  「大姐,你上哪去?我也去。」嫚子瞪著雙小黑眼睛,不看她的燕兒了,跑過來扯住星梅的衣襟。
  星梅笑著把她抱起來,在小紅臉蛋上親吻一下,說:
  「好小妹,今兒出去我可不領你啦。等大姐回來捎枝花給你,好嗎?」
  「好,我要枝透紅透紅的。」嫚子比劃著,挺認真地說,「你早點回來,晚了俺就睡了。」
  星梅和紀鐵功都笑了。
  母親把孩子接過來,目送他們走出門,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大聲地囑咐道:
  「梅子!別忘了一塊回來吃飯哪!」
  傍晚。他們倆肩並肩,順著堤壩,慢步走著。
  堤上長著一行行楊柳,堤下潺潺地流著澄清湛藍的河水。楊柳披散地垂下纖細柔軟的枝條,宛如剛洗過頭沒梳辮子的姑娘的長髮。枝莖上凸出黃綠色毛油油的嫩芽,柳枝的影子映在水面上,隨著那泛著漣漪的水面輕輕蕩漾。遠處有一片果樹園,都還沒長葉,那紅白相間的盛開著的杏花和桃花,被夕陽的餘輝一照,活像一塊偌大的顏色綺麗繽紛的花布。
  幾個剜野菜的孩子,用那清脆銀鈴般的嗓子,唱著歌兒:
  柳樹葉兒嫩又青
  桃樹花兒鮮又紅
  一個俊姑娘得了病
  樣樣醫生都請過
  各種藥兒也吃淨
  就是治不好她的病
  噯喲喲
  她得的是相思病
  ………………
  「你聽,那些孩子的嘴多巧!」星梅嘴裡咬著根青草芽,笑著說。
  「是啊,真會唱!哈哈,害這種病的人可真不少,就是在艱苦的戰鬥裡也不是沒有啊!」紀鐵功瞅著她說。
  星梅被他說紅了臉,心裡崩崩直跳,怕他再說下去,就打斷他的話,催促道:
  「快接下說正經的吧。工廠現在怎樣了呢?」
  「比過去可好多啦!這和那些犧牲的同志是分不開的!」他顯然是憶起往事,激動而又感慨地接著說,「你是知道的,咱們沒有專門工具,就用老鄉碾米的石碾子碾火藥。有一次一個同志去碾,因為天氣太乾燥,一下子著起火來。他為搶救屋內的藥,衝進去三次。他的衣服燒著,頭髮眉毛都著了火。可是他忍著痛又衝進去!最後昏倒在裡面……趕大家把他救出來,已不行了。他犧牲啦!可幾簍藥卻保住了。類似這樣的同志,不知有多少哩!」他喘口氣,看看被感動了的星梅,接下去說:「現在咱們是進步了,可是還很不夠,離戰爭的需要還差得很遠。咱們把國民黨軍隊丟下的破手榴彈扒開,掏出裡面的藥,重新作成好的。把打過的子彈殼揀回來,換上火帽重新用。咱們的戰士每次作戰一般每人只能用三發子彈,再就是手榴彈、刺刀、槍把子!戰士們往往為奪敵人一挺機槍,就要化好大的代價,就是因為咱們自己不能造啊!赫!咱們也發明了一些新武器。比如說『石雷』吧,就是土造出來的。瞧,把容易爆炸成碎塊的石頭,中間打上一個洞,裝上藥,一點火,嗨!勁可大啦……」他越說越有勁,彷彿走在他身旁的不是他盼望已久的愛人,倒像是聽他講課的工人。不是星梅眼見天已昏黑,打斷他的話,不知道他還要向下講多少時候呢。
  星梅看著他滿身油污的外貌,那埋藏在心底很久的深情又湧上來:「他總是這樣,他多麼需要人照顧啊!」她那長圓形的臉上泛起一層桃花似的赧暈,輕聲說:
  「鐵功,我有個事,你能同意我嗎?」
  「什麼事?」
  星梅轉過身,臉朝著他,仰臉看了他一剎,忽地兩隻臂膀緊緊地摟住他的脖頸,臉頰靠在他耳朵旁,生怕她的話被他打斷,柔情而急促地說:
  「鐵功,聽我說呀。看看,咱倆都不小啦,你二十六,我二十三了。咱們一分手就是幾年,往後不知哪年才能見面!鐵功,我們現在就——你說好吧?好,一定好!馮大娘會幫咱安排,上級也會批准的。鐵功,你說呀,好!你說好呀!」
  紀鐵功緊緊地摟抱著她那窕窈而健壯的腰肢。他感到她的臉腮熱得烤人。她那豐滿的富有彈性的胸脯,緊擠在他的堅實的胸脯上。他覺得出她的心在猛烈的跳蕩。他領會到她體貼愛護他的一脈深情。只有在這時候,他才深深感到他們正在用血汗爭取的幸福,他自己得到的比別人要多得多。
  沉默……
  「你說呀!怎麼不說呢?」星梅象孩子似的,偎伏在他懷裡。她那對水汪汪的眼睛,柔情地、祈求地緊看著他的和藹可親的臉孔。
  沉默使紀鐵功冷靜起來,他找到克抑熾烈的情感的力量。他慢慢鬆開手,又撫摸著她那柔軟黑黃的頭髮,溫存地說:
  「星梅,我懂得你的心。結婚當然好,可是你怎麼辦呢?結婚就要有孩子,你看,這樣艱難的戰爭環境,敵人隨時會進攻,我們時刻要戰鬥,這怎麼能行呀?不錯,馮大娘這樣的好媽媽可以把結婚的事給咱們安排好,可是生了孩子人家也能給養活嗎?不,不能啊!你要工作。」
  星梅的雙臂漸漸在鬆開。她那飽含愛情幸福的眼裡,湧出滿包淚水。
  紀鐵功卻又緊緊地抱住她,更溫愛地說:
  「星梅,咱們是應該結婚了,可是不能那樣做。咱們都是共產黨員,這就是特殊的原因!我不能把你推到一個普通婦女的地位,我們都要在鬥爭的最前線戰鬥啊……」
  「不,你別再說啦!」星梅渾身抽動著,又把臉貼在他的臉腮上,淚水順著鼻子兩邊的紋溝淌下來,流進他的嘴裡。他覺得有股澀鹹味。
  「星梅,你明白了嗎?」
  「我明白,我全明白了。是我一時糊塗。過去我還同大娘說,現在不能結婚。可是我一見你,心,心就忍不住了。我,我多愛你啊!鐵功,是我不對,我對革命工作想得太少。」
  「不,哪個人會沒有感情呢!是你的心太好了!星梅,現在咱們加倍工作,熬過艱苦的時期,勝利是屬於咱們的!星梅,到那時咱們該是多末幸福啊!」
  星梅看著他那在暮色中興奮得閃閃發光的眼睛,激動地說:
  「鐵功!你放心,你的話我全記下了,我一輩子愛著你!」
  紀鐵功注視著她那掛著淚珠的笑臉——像一朵迎著露水剛放的牡丹花,他用力在上面親了一下。
  「噯呀,可回來了!真把我等急啦!」母親笑著帶責備地對星梅說,「他怎麼沒來?」
  「他回廠了。大娘,他事忙。」星梅笑著答道,又指著母親正向鍋裡放的餃子:「大娘,你包餃子幹什麼?」
  母親惋惜地說:「可他沒回來。」
  「大姐,你這末快就回來了,俺還沒睡呢。」嫚子興致勃勃地跑起來。
  「我又不是去開會,怎麼會回來晚了?」星梅笑著摟著她,坐下來就燒火。
  「花呢?」嫚子叫道。
  「哦,在這裡。」星梅拿出一小枝桃花,送給嫚子。
  嫚子接過來,不滿意地說:
  「大姐,這花不紅呀!」
  「咳,還不紅?這是桃花,多好看!」星梅笑著。
  「哪裡好看?還沒有大姐的臉紅呢。」
  「你這小傢伙,倒會捉弄人了。」星梅笑得更厲害,加上鍋灶裡的火光一曦,臉更紅了。
  母親笑著說:
  「看嫚子的嘴倒巧,長大了可是個厲害閨女,從小就花呀葉呀的愛俊呢。」
  「大娘,我看哪,她可有出息啦!」星梅又對嫚子說:「嫚妹,長大你要幹什麼呀?」
  「俺先跟二哥當兒童團,再跟二姐當團長,再跟大姐當會長,再跟大哥當、當八路軍,再跟大大姐你,跟你當……」嫚子小嘴越說越快,氣越來越不夠用的,小臉憋得通紅。
  這可把全家笑壞了。星梅擦著淚水道:
  「再長下去可沒有什麼當了。嫚妹,趕你長我這末大呀,鬼子早被打跑啦!」
  「那怎麼辦呢?」孩子認真地看著她。
  「小傢伙,鬼子給你打跑了還不高興?到那時呀,你就上大學,念很多很多書。你不愛俊愛唱歌嗎?就當演員去吧!我和你媽都在台底下看你演戲,好嗎?」
  「那好,那好!」嫚子拍著小手,真哼哼起歌來了。「好啦,快吃飯吧。」母親撈著餃子說,「吃完飯再唱。你大姐還要有事去。……」
  半夜裡星梅開會回來,見母親在做針線,就走過去,坐在母親身旁。她一點睡意沒有。母親瞅著她那滿面春光的臉蛋,關切地問:
  「梅子,你和他商量好沒有?什麼時候成親呢?」
  「大娘,我們還年青。再等幾年也不晚。」
  「照我說,湊碰到一塊辦辦吧。要不又分成山南海北啦!」
  「不,大娘,秀娟也還沒有呢。我們就等著一塊吧!」
  母親靜靜地凝視著她,微微點點頭。似乎她把星梅那最後一句話,深深地銘印在肺腑裡了。
  婦救會正在開會,討論為適應夏季生產的男女變工組的事。
  根據地早就實行互助合作來進行生產。三五家、六七家組成一組,大家按等價交換的原則來互相幫助,解決勞力不足牲畜缺的困難。鰥寡孤獨戶,可以互相換工。女的幫男的家干家務活,縫縫洗洗;男的則幫女的家干山裡地裡的重活。這種一舉兩得的辦法,自然各自歡喜。也有些寡婦和鰥夫,通過這生產的互助,發展成各方面的合作,最後乾脆不分你我,變成夫婦了。
  婦救會把女人們都組織起來,按鄰居編成小組。有的看孩子,有的軋棉花,有的紡線,有的織布,倒像個小紡織廠似的。說聲給軍隊做被服,大家按組一分,說幾天完成任務,到時很整齊地就交來了。女人們都很樂意這樣做。冬天在誰家的大熱炕上,春天在朝陽的街頭巷尾,夏天在大樹蔭下,秋天在誰家大院子裡的階台上,她們湊在一起,拉著家常說著笑話,一邊哄孩子玩,一邊做針線,不知不覺,快快樂樂,手裡的營生就做完了。這比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家裡好多了!
  母親和許多婦女坐在地上正聽星梅解說夏天到了要怎麼變動男女變工才合適。
  轟!驟然傳來一聲巨大的爆炸聲,把屋子都震動了,牆上的土沙沙往下掉。接著,街上傳來嘈雜的叫嚷聲。
  婦女們都被驚住,沒心思再開會,擁擠著向外跑。
  街上的人們亂嚷嚷的,驚慌地朝村北頭的兵工廠跑去。開會的婦女們也沒有工夫去打聽是怎麼回事,跟著那忽忽拉拉的人群也跑起來。
  趕母親抱著孩子走到,已經看不見一大群人圍的是什麼了,只聽到有些人在抽抽噎噎地啜泣。她非常焦急,想擠到前面去,可是怎麼擠得動呢?她見一個姑娘的臂膀在搐動,認出定蘭子,就拉了她一把。蘭子對著母親,那掛滿淚珠的臉腮抽搐得更快了。母親一驚:
  「怎麼啦?!」
  蘭子沒回答,只是把母親讓到前面去。母親一看,啊呀,天哪!她明白了,她的心碎了!她看到星梅撲在蓋著白被單的門板上,門板邊和被單上,灑滿血跡。她已哭成淚人了,淚珠還在簌簌地往被單上掉。
  一個年青的軍人在低沉而清晰地敘述道:
  「……這些手雷是繳獲敵人的,咱們要把它的藥倒出來,加工後另有用途。試驗幾回,一拉弦它即刻就響,沒法把它拆開,怎麼把藥拿出來呢,大家都犯了愁。正在為難,紀主任——我們的老工人技師,自己要親自動手。他,不錯,真有本事,好多次遇到的難問題他都解決了,他還發明了一種新的槍藥製造法……可是這次我們大家都不放心,因為太危險了!可他說,前方戰士等著要彈藥,我們不能讓困難嚇倒!
  「我們幾個人要幫他動手拆,他不讓。他是怕出了危險傷著我們啊!他一個人拿著手雷到屋子後面拆卸。正搞著,突然手雷冒起煙!我們大叫起來!他馬上把它扔出去。手雷飛到牆那頭,可是他又慌忙撲過去。眼看手雷就要炸,他不顧死活,倒下身,緊緊壓住了手雷,接著就是爆炸聲……」
  「他撲上去幹什麼呀?」
  「你們不知道,那是倉庫啊!要是不壓上去,手雷炸了,房子裡的彈藥就全完了。」青年軍人悲痛地回答,一面擦著潮濕的眼睛。
  是那沉重的突然打擊把她壓住,還是那悲痛鬱結在心裡湧不出來?星梅竟一直沒哭出聲。她坐在那裡,聽著聽著,漸漸止住了眼淚。她兩眼癡呆呆地凝視著那蓋著被單的屍首和殷在被單上的斑斑血印。
  老廠長走過來攙起星梅,像對待親女兒那樣把她扶進屋裡。他又吩咐人把紀鐵功的遺體也抬進了屋裡。
  開過追悼大會,同志們抬著戰友的屍體,把他掩埋在屹立的山崗上,讓他和青山一起作伴,一起永存!
  星梅提著廠長交給她的死難者遺下的包袱,緩緩地走回家來。
  母親把飯拾掇到炕上,叫孩子們吃。她自己坐在炕沿上,背著從窗紙透進來的黃昏的淡光,用衣襟擦著她那永遠流不盡的苦澀眼淚。
  往常雖貧苦卻很和恰熙暖的家庭,現在全陷在悲傷的暗泣裡。
  秀子,這個愛快樂嬉鬧的小姑娘,這時哭得吃不下飯,淚珠叭嗒叭嗒掉進端在胸前的碗裡。德剛咬了口飯,差一點吐出來,他是吃糠咽菜長成八九歲的,但現在他感到這上好的飯卻和泥一樣,用力也吞不下去。就連最小的嫚子,也一遍遍叫著媽媽,問她大姐為什麼哭?怎麼不回來吃飯呢?
  母親聽到院子裡有腳步聲,忙擦擦眼睛迎出來。
  星梅一見母親,如同孩子見到失散幾年、受盡苦難而又僥倖重逢的媽媽,她再沒有力量支持,再也忍受不住,撲倒母親懷裡,悲嚎起來!
  母親的心,簡直是有利刀在宰割,星梅的眼淚,像一滴滴的鐵流打在她心上。她坐在炕上,摟抱著星梅那由於激烈的慟哭而瘋狂抽搐著的身子,眼淚滴在她的散發上。
  沒一會,星梅就哭得發不出聲音來,嘴唇在神經質地顫動。母親怕她哭壞了,用力壓制住自己的悲傷,給她擦淚水理頭髮,流著不斷頭的眼淚勸她:
  「梅子,好孩子!別、別哭了。聽大娘的話別哭壞身子……」
  「大娘——媽媽!我、我……」星梅慟哭著,更緊些地靠住母親,「我怎能不哭啊,媽媽!他太好了!他是最好的人!
  大娘——好媽媽!我怎麼能不難過哇!……」
  「孩子,聽大娘說,」母親見她的衣服已經被淚和汁浸透,替她解開脖頸底下的鈕扣,「好孩子,大娘知道你的心裡難受。我也是活大半輩子的人了。這幾年我明白好多事。人死的太多啦!好人,一個個死了。我為他們眼快哭瞎、淚都流乾了。鐵功的死,別說你,就是連懂事的孩子都痛心啊!我也知道這些人,他們知道要去死,可高興這樣去做。為什麼?為受苦人得救,為他們是共產黨!是共產黨教養出來的好孩子!梅子,你比大娘知道得多。好孩子,別哭啦。哭壞身子,他在地下也疼你!」
  星梅止住哭聲,睜開那睫毛已濕漉漉的眼睛,緊望著母親的臉。
  母親找塊手巾用水濕了濕,給她仔細地揩著淚跡。星梅緊握住母親的手,顫著聲音說:
  「大娘,好媽媽!你說的對。我不哭,我不哭啦!」
  晚上,星梅坐在孤燈下,想著她不久前同愛人的接觸,說的一切話……過了一會,她歎口氣,打開他留下的一個白色小包袱,翻弄著他的筆記本,忽然發現自己的名字,就仔細地看下去:
  星梅同志:
  你好嗎?咱倆分別可不短啦,我很想看到你。你也想見我吧?等著吧,咱們一定會見面的。
  我們的工作生活都很好,大家都在百倍努力,想一切辦法,要多造一粒子彈,多打一把刺刀,早一天把鬼子打出中國去。我的身體還強壯,就是小時把肚子餓壞了,常吐酸水害肚子痛。但精神很飽滿,請你不要掛念。
  再告訴你一件很感動人的事情。有一次,我們被敵人包圍了,我和一位工人抬著機器跟隊伍向外突圍,他被敵人打倒了。我要背著他走,他怎麼也不肯,一定要我把機器扛走。敵人追近了,他拉住我的手說:「紀主任,如果你能到我村子去,就告訴我老婆,叫她不要哭,要拿起槍,跟鬼子拚!」後來我正巧碰到她。她真沒哭,從此參加了八路軍。
  你聽了一定很感動吧。咱們都要向這些好同志學習。
  我要去工作了,再談吧!
  革命敬禮
  鐵功上
  下面還有一小行:
  信寫好了,等什麼時候知道你的地址,再寄給你吧。
  星梅的眼睛,很久地停留在最後一行字上!
  五月裡。麥子黃了,被風一吹,蕩起滾滾的麥浪,送來陣陣清香,使人禁不住要張大嘴巴深深吸氣。
  各據點的敵人都增了兵,要對抗日根據地實行殘酷的大掃蕩。
  敵人的進攻已經開始了。
  咱們的主力軍,採取了「敵進我退」,「敵疲我打」,「誘敵深入,各個擊破」的戰術,都撤到外線打擊敵人去了。
  區上的幹部分散到各村,領導群眾堅持反掃蕩。姜永泉領著一部分區中隊員來到王官莊,幫助兵工廠堅壁機器。
  母親好長時間沒見到他了,這時,見他更消瘦,顴骨更高出來,臉色也很黃,帶血絲的眼睛又凹了些,很是心疼。
  「永泉,多日沒見著,看瘦的!」
  姜永泉爽朗地笑了:
  「噯喲,大娘!我可挺好,你可老多啦。」
  「娟子她……」
  「她到萬家溝去了。她很好。」
  「哎,不是說這;我管她上哪去呢。」母親已從別人口知道女兒的情況了,他指著他腳上的已經破了的鞋子,「我是說,她把鞋給你做好了沒有?」
  「噢,這個呀。」姜永泉的臉有點紅,「她早給我啦。我看別人的鞋壞了,送給人了。大娘,你看,我的還能穿呢!」「你們都好,唉!」母親愁憂憂地說,「就是星梅那孩子,可急壞啦。這幾天她常把秀子叫過去,問這問那的……人都說害傷寒病是『十傷九亡』,虧她身子硬實,前些日子真看沒救了,現在才慢慢好起來。要不是趕上鬼子掃蕩,安靜地再養些日子,就全好了。」
  「是的,大娘!」姜永泉同感地說,「這多虧你黑天白日伺候她,我一見了她,她就向我說這些……大娘,她的身子很虛弱,病還沒全好,有些事不要告訴她,免得她心急。她是沒法跟著我們一塊……」
  「這個倒不用你們操心。」母親打斷他的話,「我早尋思好了,我守著梅子走。」
  秀子忽然跑進來,對姜永泉說:
  「姜……」秀子下面的同志還沒出口,就知道叫錯了,因母親早告訴她改稱大哥了。她臉一紅,忙改口道:
  「大哥,廠長叫你啦!」
  「哈哈,老呂!」王柬芝看完電報,眉飛色舞地在地上急溜躂,「我那淑花可要來了。老呂,你瞧吧,看看她是怎麼一個人材!我敢說,這破山村裡沒有一個能比得上的。」
  「嘿嘿!那當然,那當然。聽這名字就夠美的啦!」呂錫鉛點晃著大驢頭,不迭聲地附和著。他這人在這種場合就是這個脾氣,對方說屁不臭,他會連忙補充,他嗅著就一股香味。
  王柬芝笑了一會,又看一遍電報,接著沉下臉來:
  「老呂,電報的口氣可很硬,這工廠是一定要搞到的。它對共軍可太重要了,恐怕整個東海區也只這末一個。搞毀它也等於掐掉八路軍的口糧。這比幾十個政委都值錢!」「誰說不是?」呂錫鉛搖晃著腦袋,「可就是那些小子精得厲害。上回去,不是我溜的快,差點被抓住了。你看看,深更半夜的,還都是黨員幹部在埋。山上山下都是崗,出出進進嚴極啦。他們有什麼事都在馮德強這小子家裡開會。哼,那老婆子也準是個共產黨。唉,真沒法子!」
  「真沒有辦法了嗎?」王柬芝不滿意地反問一句,他皺緊眉頭。
  「柬芝,」呂錫鉛又說道,「是不是想法子抓一個人……」
  「嗯,」王柬芝陰沉地哼了一聲,「對,抓人!」
  「抓誰呢?」
  「抓誰?」王柬芝惡毒地冷笑一聲,「就抓你說的那老婆子。哼!她不單是共產黨,她家還是個幹部窩,什麼事她都知道。」
  他狠狠地握緊拳頭向桌子一擊:「拍電報!」
  拂曉。
  山上放哨的民兵,發現了隱隱綽綽模糊的人影,對方根本不回答他們的口令,就開了槍……
  村裡聽到槍聲就亂了。
  姜永泉領著區中隊和民兵,帶著一部分群眾衝了出去,可是回不來了……
  很顯然,敵人是突然襲擊,有計劃地包圍。
  天亮了,沒有太陽,它被層層的烏雲遮住。那烏雲放肆地游來游去,壓住山頂,罩住村莊。天越來越低,越來越暗了。
  來不及跑出去的人們,都被趕到南沙河灘裡。大家緊緊擠在一起,垂下沉重的頭。
  母親夾在人群中間,同蘭子攙著星梅。嫚子緊倚偎在母親腿上。母親沒有閒手來抱女兒啊!
  星梅頭上用假髮鬈著髮髻,穿著母親那寬大帶補釘的灰藍色褂子,加上她那憔悴病態的臉,活像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鄉下女人。
  人群四周,圍著端槍的敵兵。一個個瞪著兇惡的眼睛,槍上的刺刀閃出冷森森的寒光,雖然這是五六月的天氣,可誰都感到陰冷得可怕。
  母親謹慎地窺視著一切動靜,心裡忐忑不安,她怕有人出賣星梅。
  母親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身材高大的日軍大隊長龐文,腰間的指揮刀碰擦著馬褲,高視闊步地走過來,兩隻大狼狗伸著舌頭,在他前後撒歡。他身後跟著一個姓楊的翻譯官。這個胖得渾身滾圓,顯得拙笨而呆滯。再後面就是偽軍中隊長王竹,副隊長王流子。
  這夥人威風凜凜地來到放在人群前面的八仙桌子旁邊。
  人群一陣騷動,像互相取暖似的更加靠在一起。
  母親瞅著歪戴帽子瞪著兩隻三角眼的王竹,不由得心神更加緊張,手裡捏著兩把汗。
  龐文瞇起眼睛掃視人們一陣,摸著上嘴唇上一撮小鬍髭,聲音象啞嗓子公雞一樣破沙,衝著人群叫了一通。楊胖子翻譯官接著朝人們喊道:
  「注意啦!誰是共產黨快站出來!」
  不見動靜。他又叫道:
  「皇軍最愛良民,誰知道的說出來有賞!」
  人們仍然一動未動。
  龐文一示意,王竹和王流子兇惡地走上來,打量著人們的臉。當他的眼光和王柬芝的相遇時,王柬芝的嘴向前一撅,眼一睒巴,王竹就奔過來,拖著他向前走,一面大罵道:
  「好哇,你這個共產黨,八路的幹部,藏在這裡呀!你他媽的不認親,和窮小子穿一條褲子。我也不認你!你說,你們的兵工廠埋在什麼地方?快說!」
  王柬芝站在人們面前,看樣子很憤怒,衝著鬼子和偽軍們怒罵道:
  「你們這些強盜,你們這些漢奸!我說?!我死也不說!死也不投降……」
  王竹靠上前來,剛舉手要打,王柬芝趁勢垂下頭低聲說了一句:
  「老婆子在人裡頭;面生的是區婦救會長」又大喊:「你們打死我也不投降!」
  王竹照王柬芝鼻子打去。鼻子淌了血,王柬芝用手去摸,滿臉被血糊住了。他一下仰倒在沙灘上。
  「抓起來!送到家裡押住。別叫他跑了!」王竹吩咐王流子。
  王流子和另兩個偽軍架著昏去的王柬芝走了。
  人群有些動亂。誰不佩服王柬芝這種英雄行為呢!也更使人痛恨殘暴的敵人。
  王竹推開人們擠進人群,狠狠地上下打量母親幾眼,拖著她和星梅就走。蘭子等人死拉住不放。王竹冷笑一聲,指著蘭子:
  「你他媽的還要強!你這女八路也跑不了。來人!一塊拖出去!」
  人們齊上去阻擋。嘩啦一聲,敵人的槍頂上火,刺刀尖都觸到人們的衣服上。手無寸鐵的人們,被逼住了。
  嫚子見母親被抓,扯著她的衣服哇哇哭叫起來。一個鬼子端起刺刀就要挑……王老太太等人慌忙把孩子拉過來,緊緊護住。
  接著被抓出來的還有村長老德順。
  星梅的臉色慘白,身體軟綿綿的,母親緊扶著她。母親知道,她落到仇人手裡,是別想活了。可是她要把星梅救出來。她憤怒地對王竹說:
  「你抓我殺我沒關係。她是我的外甥女,病很重,你抓她做什麼!?」
  王竹冷笑一聲,惡毒地說:
  「嘿嘿!外甥女,區婦救會長!」他猛地把星梅從母親手裡拖出去,一把將她頭上的假髮髻撕下來。
  母親嚇一大跳,接著發瘋似地撲上去,但被鬼子一腳踢倒了。
  龐文來審問星梅;楊胖子翻譯官說:
  「皇軍問你,兵工廠埋在什麼地方?」
  星梅倒坐在地上,用胳膊撐著一點力氣也沒有的身子,低著頭,一動不動。
  龐文又審問;楊翻譯官又說:
  「皇軍說,你若是說出來,不但不害你,還大大的有賞!」
  星梅抬起頭,狠狠瞪了敵人一眼,沒有回答。
  「說呀!」楊翻譯官急了。
  「不知道!」她堅決的聲音,同那虛弱的病體很不相稱。
  「哼,不知道?!說不說?說了沒事,不說今天就叫你回老家!」王竹威嚇地指著放在八仙桌子上的鍘刀。
  「呸!出賣國家民族的漢奸!你看錯了人!怕死?怕死我不當共產黨!落在敵人手裡,我就沒想活!」星梅憤恨地罵著。
  激怒使她的臉也紅暈起來。
  龐文沒等翻譯說完,氣得臉色象豬肝,嗤動著小鬍子,怒喝一聲,那兩隻呲著利牙的大狼狗應聲撲上來,幾口撕開星梅的衣服,照她腿上咬下幾塊肉來。星梅不由自主地慘叫一聲,昏厥過去。
  這聲音象鋼刀刺進母親的心裡。她想撲過去,可是全身被緊綁著,她一動也不能動。天哪!眼見那孩子剛被她苦心伺候好的身子要復元,現在又要被鬼子折磨壞了!
  母親還沒換過氣,又見蘭子姑娘被拖過去。母親的心一陣收緊,不知她是擔心那女孩子的生命,還是怕她受不住苦刑而動搖,她異常緊張駭然地注視著蘭子。
  王竹那副乾澀的臉上似乎露出笑意,對蘭子軟和地說:
  「你快說了吧。遠親不如近鄰,咱們是一個村的人,說了我保你沒事。我知道你是受了八路的騙才走上邪門。不滿二十歲的人,死了多可惜!」
  蘭子輕蔑地瞅王竹一眼,嘲笑地說:
  「說了,說了,你倒是叫我說什麼呀?」
  王竹一聽有門,忙湊上去,更軟和地說:
  「說兵工廠藏在哪裡呀!只要你說出地方就行。」
  「真的麼?」蘭子幾乎是在笑。
  「真的。說了還有……」
  蘭子瞅著王竹湊過來的臉,狠狠地啐了他一口唾沫,大罵道:
  「你這狗漢奸,早晚要同你那狗爹一樣挨槍崩!死?我死了是為中國,有人報仇!你死了狗都不稀罕吃!」
  王竹倒退兩步,惱羞成怒,對龐文咕嚕幾句……,幾個鬼子衝上來,扭住蘭子的胳膊,推到鍘刀跟前。鍘刀唰地一聲張開,閃出陰冷的青光,不由人心驚膽怕!
  人們停止了呼吸,兩眼緊盯自己的腳尖,看也不敢看一眼。
  「怎麼樣?現在說還來得及!」王竹冷笑著。
  蘭子,這個從沒離開家門幾十里路在山區長大的姑娘,她還是孩子時,就跟哥哥德松參加了共產黨,開始了她的革命生涯。誰會相信,這樣平凡的女孩子,會有這種驚人的膽量!
  蘭子一聲不響,她那稚氣活潑的臉上,找不到一點痛苦和畏懼。她瞅著鍘刀,輕蔑地笑笑,然後看看人群,看看周圍的環山,又注視一下她親愛的大嬸——母親。她見母親滿含淚水的眼睛在緊看著她,她回了一個孩子氣的微笑。她彷彿是在向撫養了她的河山,看著她長大成人的鄉親們,做最後的訣別。之後,她閉上了美麗的眼睛。
  日軍大隊長以為她動搖了。他不明白,他永遠也不會明白,那中國的女孩子的心裡在想些什麼。龐文叫士兵鬆開手,走到蘭子面前:
  「說了的好,皇軍大大的優……」
  「拍!」人們吃驚地抬起頭。
  龐文挨了蘭子狠狠一巴掌,羞怒地一手摀住臉腮,一手抽出指揮刀……隨著一道雪亮的寒光,蘭子的身子斷了!她的鮮紅熱血,噴了鬼子們一身。
  母親禁不住啊了一聲,頭無力地靠到沙灘上。
  人群中每個人都在嗚咽地抽泣。哆嗦著的身體,相互碰擦著。
  年老的老德順,剛上來是恐怖控制著他的全身。他經歷很廣,從滿清的官吏到現在的八路軍。他應酬過不少土匪司令和軍閥。他過去當村長並沒有使自己得到一點好處,他是為著鄰親們少受些罪孽才甘願供王唯一指使的。八路軍來了,他才做了名符其實的村長,他從自己的切身經歷對是非黑白最為分明,他努力盡自己那一份抗日的力量。但他膽小,他怕事,怕得罪一切人。然而他也有仇恨,他也是被人踩在腳底下的一個,他也是被仇恨趕進戰場的。但他缺乏共產黨教導出來的青年人那種視死如歸的剛強性格,還留戀他那雖不富裕卻習慣了的小家庭生活……。
  這短促的時間,對他的影響超過了幾十年的生活。他像父親般地目睹孩子的死,看著鮮血染紅了的沙河。這是那些外國人和漢奸在隨意殺害自己的親人。他瞅著敵人那股瘋狂殘暴勁,心裡湧上來的憤恨,驅逐了恐怖,他全身被復仇的火焰燒炙著。
  王竹本來有意讓老德順在那看著這一切,好使他害怕而屈服。他不知道,這卻給正直的人增加了犧牲的決心。
  一個鬼子端著槍,臉朝躺著的星梅那血淋淋的身軀呆望著。老德順猛撲過去奪下他的槍,照他的脊背刺去……他拔出刺刀,又朝龐文衝去……但王竹的手槍響了。老德順抱著胸脯,顫抖著鬍鬚,不甘心地栽倒下去。
  人們再也忍不住悲泣了,放聲大哭。哭聲震盪著血紅的河水,青山發出淒愴的共鳴!
  敵人更加瘋狂了。
  龐文親自去把已甦醒過來的星梅拉起來,拖到鍘刀跟前,怒喝道:
  「八格牙路1!你說不說的有?」
  
  1八格牙路——日本語,罵「混蛋」的意思。
  星梅的病體,加上狗的撕咬,全身軟綿無力。她的黑黃柔髮散亂地披到臉上,嘴裡緊咬著一綹帶血的長髮。她奮力擺脫鬼子的手,衝到母親跟前,蹲下身抱著母親的肩膀,用力地說:

  「大娘——我的好媽媽,落在敵人手裡就別想活。媽媽,別難過,你沒白疼我一場。勝利一定會屬於咱們的!」
  母親,她多麼想抱著親一親她,就是摸一下也好啊!可是她被綁得一動也不能動。她說不出話,絞斷腸子的悲痛哽住了她的喉嚨。她用默默的點頭、滴滴的眼淚回答了她。
  星梅幾乎是滿意地笑了。她又轉向人群,過分地用力使她的頭髮一飄一揚,她大聲說道:
  「鄉親們!不要難過,不要再哭!你們抬起頭來,看著我,看著我們死去的人!我們一定會勝利!日本強盜一定要被趕出中國去!同胞們!給死難的親人報仇啊!……」
  鬼子們瘋狂地向星梅撲來,剝去她的上衣,她身上已被血糊遍。鍘刀嚓地抬起來。星梅看也不看它一眼,毅然地登上桌子。趁架她的拙笨的鬼子還沒爬上來,她昂起頭,挺著胸,看著人群,看著母親!她那蒼白的臉上浮現出朝霞般的紅暈,驕矜無畏的神彩。突然,用她那處女的柔潤又帶些由於憤怒疾病而沙啞的嗓音,唱出沉重豪邁而又悲壯激昂的歌聲——
  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的罪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
  作一次最後的鬥爭
  舊世界被打得落花流水
  奴隸們起來起來
  …………
  驚慌失措的敵人,慌忙地爬上桌子,去掐她的咽喉。
  星梅狠狠地將敵人踢下去,繼續地唱著……
  王竹的槍響了。
  星梅身子一震,歌聲哽住。他又奮力挺起胸,對著敵人的槍口,又把歌聲送出喉嚨……她胸膛的鮮紅的熱血,和歌聲一起向外迸發!
  終於,她被撩倒在鍘刀口上了!
  撐鍘刀的劊子手打著哆嗦,鍘不下去。
  王竹惡狠狠地跳上來,推開他,身子用力跳起來。
  鍘刀克嚓一聲落下來……
  母親覺著是自己的頭掉下來,她噗通一聲昏倒在地上,只感到地動山搖,空中滾動著巨雷般的國際歌聲……
  「好,幹掉它!」於團長聽完偵察員的報告,握緊拳頭,看著對面的柳營長,下了戰鬥的決心。
  柳八爺沒有說話,一點頭,疾轉身出去集合部隊去了。
  為便於在敵人腹心地帶活動,一團人分開了。代替陳政委的林政委和參謀長帶著一、二營,於團長領著第三營。於水傷好後胳膊不靈活,跟於團長當通訊員,警衛員還是德強。
  已經偵察清楚,敵人有一支一百五十多人的快速大隊,備有五輛摩托車,車上各有一挺輕機槍其餘的每人一輛自行車一支長槍一支短槍,號稱「輕騎隊」在平原的大路上來回流動專管護送運輸,支援各地掃蕩的敵人,對敵人的掃蕩起很大保證作用。
  於團長完全掌握了它的活動規律。
  怕馬的嘶叫暴露目標,於團長下令把馬一律掩藏在山村。
  他領著部隊,當夜急行六十多里路。將近拂曉,插進煙(台)威(海衛)公路中間一個小村子裡。到後,馬上進行嚴密封鎖,不管任何人,准進不准出。部隊埋伏在各個角落,叫老百姓都躲藏了。
  東方漸漸發白,一陣涼風,天亮了。一輪火紅的太陽升起來,普照著一望無垠的原野。
  戰士們的心真急得直跳!
  王東海領著一些戰士,埋伏在街頭的破廟裡。他時常用袖子擦去臉上流下的汗珠,側耳聽聽,伸頭望望,還是不見敵人的影子。四外寂靜得能聽到人的心跳聲。
  一個戰士湊到他身旁,焦急地說:
  「排長,怕敵人不從這走了吧?」
  「不要急。咱們團長算得比諸葛亮還准哩,保證叫你有仗打。」
  「一點不錯。」一個皮色黝黑的班長悠閒地銜著煙袋,接口道,「小伙子,你還是第一回呢。剛才你還說日頭是從西面出來的……」
  「哈哈哈哈!」戰士們全笑了。
  「那是俺在俺村看慣了,日頭老是從東山那棵大松樹後面爬上來,誰知它又跑到那邊去了?」那戰士不好意思地喃喃著。
  「是啊,就因為你是第一回到平原上來才轉向呀。」那班長又抽口煙,接下去說,「提起咱團長的神機妙算哪,嚇,那真是諸葛亮也比不了!就說上次吧,咱們被幾百鬼子追著,簡直快到□上了,我們都要求打,那柳營長更是摩拳擦掌的,可是於團長就是不下命令。你猜怎麼著?趕把鬼子拖得精疲力盡,於團長把部隊向側邊溝裡一插,就叫準備戰鬥。嘿,咱們從樹縫裡眼瞅著大隊的鬼子走過去,等剩下一部分,咱們就很快地把它幹掉了。等前面的鬼子彎回來,咱們又走了……」大家滿懷高興地笑了,班長也笑了,他拍著那新戰士的肩膀:
  「你猜怎麼著?這叫『不打無把握之仗』啊!」
  這末一來,大家的心都鬆快了好些。一提起他們的團長,個個都放心了。
  三營營部設在街中心最高的一幢房子裡。於團長在屋裡踱來踱去。他停下來瞅瞅手錶,看看伏在南屋頂上的德強、於水和老號長。這時他三個不知為什麼在嗤嗤地笑。看了一下,他又來回踱著,恢復了冷靜的沉思。
  德強和於水在瞅著老號長笑……
  那老號長脫光膀子,正在抓虱子,他那黑黝黝的脊樑被太陽曬得流油。他很用心地抓著,用手指甲掐得虱子格叭格叭響。聽到他倆笑他,老號長抬頭問道:
  「笑什麼,笑?笑掉門牙我可不給你們拾!」
  「哎,號長,我說個故事你聽吧?」於水調皮地看著他。
  「你這小東西肚子裡的故事就是多,可沒好貨。」老號長不理他,又在專心抓虱子。
  「你好好聽著,我可要說啦!」於水就說起來:
  「有這末一個老頭兒,整天抓虱子,身上的虱子抓呀抓呀也抓不完。這天他真生起氣來,一定要把虱子抓光。心想:你吃我,我也吃你。他就抓一個放到口裡格叭一聲咬死,抓一個格叭一聲咬死……一邊抓一邊還罵道:『咬驢蟲咬驢蟲,你再咬我可不行』……」還沒說完,他自己先笑倒了。
  德強也忍不住笑起來。老號長被他罵得哭笑不得,生氣地說:
  「我就知道你小子沒好貨,專折逗我老頭子!」他又滿不在乎地說:「生虱子有什麼丟人?嘿,『窮生虱子富生疥』,你知道什麼!」
  「號長,這話怎麼講呢?」德強笑著問。
  「嘿,這裡面可大有道理啦!」老號長把衣服穿上,興頭又來了,「窮人一年到頭沒有衣服換,穿得破破爛爛的,怎麼會不生虱子呢!財主大爺衣服多,這件剛穿上又換那件,淨穿新衣服,皮膚又嫩,一擦破了可不生疥還幹什麼?」老號長覺得後面的理由不夠充足,又加上一句:「噢,對了!還因為這些傢伙一肚子壞水,所以才長疥。」
  他倆齊說老號長講得有理,老號長更樂了。他拿起總是揣在懷裡的酒瓶子亮了一下,笑呵呵地說:
  「嘿!這是馮大嫂子慰勞我的一個:原先那一個被柳八爺摔碎了,我可惜了好幾天。」說著他把酒瓶又塞進懷裡。
  於水知道打仗時不准喝酒,卻故意逗他說:
  「號長,喝口酒才過癮哩!」
  老號長可有話搪塞:
  「嘿嘿,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一喝酒,風一吹出去,敵人聞到味,那不就跑了!」
  「酒的味道還不是一樣?鬼子怎麼知道是咱們呢?」於水打著趣。
  「咳,那可不一樣。八路軍的酒和別人的兩樣。哈,德強家的酒就和王柬芝家的不一樣。」
  「那是咱們的地瓜酒不好;人家財主是用高粱、麥子燒的酒呀!」德強半正經半玩笑地說。
  「嘿,對啦!分別就在這裡。我以後再也不喝財主……」
  於水搡老號長一把,說:
  「聽,嗡嗡聲!」
  敵人來了。
  五輛三個□轤的摩托車,上面架著歪把子輕機槍,在前面開路。後面緊跟著長長一大群騎著嶄新自行車、身穿便服、頭戴禮帽、長槍短器皆備的敵人。
  王排長一聲命令,戰士們迅速揭開手榴彈的蓋。
  前面的敵人快要出村頭了,但碰到幾塊大石頭擋住路。於是,他們都叫罵著下車來搬石頭。後面的就一輛咬一輛地擠在一起。
  那鬼子隊長見這突然的石頭,忽然有所警覺,馬上命令準備戰鬥。
  他的話音未落,王東海的第一槍就打響了。緊接著手榴彈下冰雹子似地在敵群裡爆炸,戰士們從各個角落裡衝出來,拚開了白刃戰。喊殺聲大震。
  鬼子被這突然的短兵相接打亂了。都被壓縮在光平的街道上,拚命地反抗。
  王東海領著戰士,沒等敵人的機槍開火,就搶將上去。他打倒鬼子,端起機槍,勇猛地向敵人掃射。槍身急狂地在他懷裡跳動,憤怒地吐出青煙。
  鬼子一排排倒下去……
  一股敵人想搶佔地勢,衝到營部大門口。德強、於水、老號長一齊開槍,打退了敵人。忽地一顆手雷飛來落在他們身旁,刺刺冒著白煙。那老號長疾忙抓起來,摔出牆外。轟地一聲,手雷在敵人頭上開了花。
  只十幾分鐘,戰鬥就勝利結束了。全殲了敵人。不過這股敵人也十分頑強,寧戰死也不投降,有的傢伙被打倒還躺在地上開槍還擊……所以抓的俘虜很少。
  於團長命令把車輛集中一起燒燬;撤回為防備敵人增援的柳營長帶領的那一連隊伍;部隊馬上轉移了。
  按事先計劃,部隊轉移到離戰鬥地點十二里路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小寨村。那小寨村靠著一個不大的土崗,土崗東腳有一片墳墓和樹林。因為白天在平原上敵人的心臟裡不好行動,所以於團長決定把部隊撤到這裡,暫時駐紮,晚上再移防。
  大家都很疲倦,一進村子,躺到地上,抱著槍就呼呼睡去了。
  於團長和柳營長幾個人又察看一下地形,為防備萬一,便派王東海那一排人到土崗下面的樹林裡去駐紮。並派兩個班在村四周巡邏。但過了一會,柳營長覺得不會有事,見戰士們都很累,就叫回來了,只留下村頭上的崗哨。
  於團長在屋裡審訊俘虜。
  「團長,你睡會吧!」德強端著一碗開水走進來。
  於團長接過水,對他說:
  「你快睡去吧!過一會我們還要到村外去。」說完又去做他的工作。
  德強站了一會,見首長顧不得理他,又插不上嘴,就退到院子裡來。他是知道團長的脾氣的,如果他再去要求一遍,團長就會發火了。於團長就是這樣的人,眼熬紅,臉熬黃,但他總是精力充沛,在工作時從不打個哈欠。看起來他那不胖不瘦的身體,像是鋼打的,鐵鑄的。這種精力的來源,如果說是他的肉體,毋寧說是他的毅力。
  一夜的急行軍,一上午的激戰,德強也真有些瞌睡了。加上暖洋洋的陽光的撫摸,他靠在牆上,兩手掩住槍套,眼睛越來越迷糊,漸漸地上下睫毛碰在一起……突然他站起來:村外傳來急驟的槍聲!
  原來剛才作過戰的那個村裡有漢奸,他們向敵人告了密。附近據點的敵人,從四面八方,以幾百兵力包上來,同王東海那個排發生了接觸。
  戰士們提起槍,投入激戰。
  敵人將村子和村外的樹林截開,分批進行包圍,向村裡沖了幾次,都被打回去了。村裡村外,血流遍地,敵我傷亡都很重。
  於團長看著這孤獨的小村子,沒有地形可以利用,戰士們淨挨打,群眾也受到損失,心裡很悲痛。一開始他就指揮部隊突圍,可是敵人圍得甚緊,村外又是一馬平川,敵人展開重火力,我們幾次衝鋒都被敵人壓回來了。
  他正考慮如何想辦法能突出重圍,柳營長匆匆走來,後面跟著一個戰士。那戰士滿身血漬,臉上沾滿泥土。「團長,」柳營長指著那戰士說,「這是王東海派來的人,那裡已經很難堅持。我看馬上把他們撤回來吧!」
  「你們那裡情況怎麼樣?」於團長問那戰士。
  「團長,那裡傷亡很重,樹都叫敵人炮彈打斷了。敵人死的也不少,已經被我們打下去五次衝鋒。」
  於團長聽完,考慮一會,對柳營長說:
  「命令部隊,馬上衝到土崗那裡去!」
  「那裡還趕不上村裡有些障礙。」柳八爺為難地說。
  那戰士也叫道:
  「那裡很難守啊,團長!」
  「難守也要守!」於團長下決心了。「老柳,我們是拿什麼當障礙?拿群眾和房子嗎?不行,不能再讓群眾受損失!全營到土崗上去堅守,找機會突圍!」他對那戰士說:「你馬上回去告訴你們排長,聽到這邊槍響,集中火力把部隊接過去!」
  「是!」
  部隊全衝到土崗這邊來了,大家趕挖掩體,投入戰鬥。敵人的火力瘋狂地打來。那青旺的楊樹和柏松一棵棵被截斷,淡綠的濃汁冒出來,嫩枝綠葉鋪滿遍地。一顆顆炮彈打到墳上,多少年的古墓被炸開,石碑粉碎。
  於團長又領著部隊突圍幾次,都被迫折回來了。而敵人的兵力還在不斷增加,層層包圍。於團長又派人去送信給政委和參謀長來解圍,但送信的戰士還沒衝出去就犧牲了。他正要再次派人給政委和參謀長送信,槍聲又密集起來了。
  這次敵人在長官的督戰刀口下,衝進了樹林。每棵樹邊,每個墳堆和土丘旁,都展開了激烈的肉搏!
  老號長同德強、於水迎上一股敵人。他們一齊猛打,前面的敵人倒下,後面的又湧上來了。
  老號長怒氣大發。他從腰裡拔出酒瓶子,掀開蓋咕咚咕咚喝了幾口,又將它揣進懷裡,一摸鬍鬚,端著刺刀,殺進敵人群裡。
  三個鬼子舉槍向他刺來。老號長往後閃一步,忽地朝一個鬼子猛力衝去,刺刀向右上方一撥,把鬼子的刺刀挑到一邊,調手狠狠地將刺刀插進敵人的肚子裡。
  另一個鬼子剛要向他脊後刺來,老號長敏捷地向旁邊一閃,那鬼子用力過猛,刺刀插進樹身,人也趴倒在上面。老號長又結果了第二個敵人。
  第三個鬼子驚呆了,轉回身就跑。老號長趕將上去,照他後面就是一刺刀。鬼子被戳倒了,刺刀卻沒插進去。老號長知道刺刀已被熱血燙彎,即忙調過槍把子,狠狠地打去,打得鬼子的腦漿四方迸濺。
  老號長已經殺紅了眼。他又把酒一氣喝光,摔掉酒瓶子,抓起敵人的槍,又衝向前去。正遇上敵人的騎兵,他舉起刺刀猛刺,刺中敵人的馬頭。就在同時,鬼子的馬刀砍斷他的喉管。他的身子,沉重地倒在血泊裡!
  德強和於水已被另一群鬼子圍住,眼看支持不住了,忽然敵人紛紛倒下,如同摔谷個子一般。
  原來於團長右手受傷,他隱蔽在樹身後,用左手射擊,一槍一個,彈無虛發地斃殺敵人,救出德強和於水。德強、於水又沖上去了。
  於團長一轉身,迎面撲來四五個氣勢洶洶的敵人。於團長又沉著地一槍一個打了個准。正打得起勁,咚一聲,一個擲彈筒打來,他摔倒了。兩個鬼子正要來到,身後忽地閃出柳八爺。只見他滿身上下全是血,瞪著雞蛋大的火紅眼睛,手裡掄起發紅光的大片砍刀,唰唰兩下,削地瓜般地把兩個鬼子的頭斬下來,抱起於團長,衝到土崗上的掩體裡。他交給一個戰士守著,就又衝進混戰堆裡。
  王東海本來在同幾個戰士用槍掃射敵人,這時已分不出戰線,機槍失去作用,他們也衝進敵人群裡。
  敵人見他個頭大,就兩個來對付他。王東海照一個鬼子猛地刺去,那小鬼子很機伶,身子一閃,王排長撲了空,刺刀插進土裡,克嚓一聲——斷了!王東海急轉回身,鬼子的刺刀已經來到他的胸前;他飛快地一手抓住刺刀,往旁邊一推,小鬼子煞不住腳步,身子向前踉蹌,王東海又抓住他的槍帶,飛起右腳,照鬼子的小肚子狠狠踢去。噗通一聲,小鬼子仰面朝天摔下去,再一刺,死了。
  另一個鬼子槍裡還有子彈,忙向撲來的王東海開了槍。王排長覺得胸口一熱,身子一晃,卻沒有倒下去。還沒等敵人推上第二顆子彈,王東海的刺刀已捅透他的肝臟。
  戰士們用槍,用手榴彈,用刺刀,用槍把子,用雙手,用牙齒,用為祖國犧牲的決心,用青年的熱血,用青春的生命,用母親給他們的一切,又打退了敵人的進攻!
  生命的火花,只有迸發在為正義而戰的戰場上,才是最燦爛最高貴的!
  這個小寨村和它周圍的墳墓與樹林,成了血海,成了屍山。在革命的道路上,它受過血的洗禮,作為祖國解放的見證人,永遠寫在歷史上。
  於團長被炮彈皮打昏,已甦醒過來,遍地指揮大家抓緊時間搶作掩體。戰士們躺在血泊裡,準備繼續戰鬥!
  聽說又要給政委和參謀長送信,大家都搶著要去。於團長銳利的眼光落在德強和於水臉上。他兩人立刻緊張激動起來。這信賴的眼光,包含著多末重大的意義啊!兩人忙把駁殼槍往皮帶上插緊,揣好手榴彈,又緊緊裹腿和鞋帶。「你們倆去!」於團長沉重地說,「記住,一定要把信送到!你們都是共產黨員,這是黨最需要你們的時候!要知道,全營同志的生命都在你們身上了!路上要沉著勇敢,完成任務我再見你們!」於團長打量他們幾眼;他們臉上的表示使他滿意。
  「現在是十二點半,」於團長看看手錶和正南的太陽,「德強,你把教導員的表戴上。……你們突出去後,到村裡找個牲口,六十幾里路三個鐘頭要趕到。就這樣吧,一切行動都寫在這上面了。」他遞給德強一個折起來的白紙條。
  德強把教導員遞給他的手錶戴好,和於水向團長敬過禮,轉身向外跑去。
  於團長命令四挺機槍和大槍一齊開火,掩護他們。
  一切出路都被敵人封鎖了。
  德強、於水出了樹林,順著一條小河堤向外猛衝。敵人的機槍迎面壓來,子彈掀起股股塵土,迷糊了他們的眼睛。他倆不管子彈打得多末稠,只是不顧一切地跑著。
  他們衝到了開闊地,敵人的槍彈如同夏天的暴雨一般地密密蓋來,而我們的掩護火力又射不到了。硬衝是不行的。
  德強憤怒地盯著吐著青煙的敵人機槍口,他忽然把帽子摘下,放在高土塊上;於水也照樣做了。敵人的火力果然集中在這兩頂帽子上。他倆閃到一旁,趁這個機會,穿過開闊地。
  等敵人的火力掉過來,他們已衝到可以隱蔽的土丘邊上了。
  敵人派騎兵迎頭截過來。看看來得且近,沒讓鬼子舉起馬刀,德強、於水雙槍齊發,鬼子摔下馬來。德強竄上去,一個翻身上了馬。那馬躍起前腿,激怒地嘶叫,瘋狂地旋轉,似乎要把新騎手摔下來。德強一手用力勒住馬韁繩,一手把正在向上跳的於水的手抓住。於水一腳蹬著馬鐙,縱身也上了馬,坐在德強的身後。
  於是,這馬就隨著新主人驅策的方向,飛也似地馳騁起來。
  敵人的騎兵跟蹤緊追。於水扭轉身向後射擊,敵人一個個連人帶馬摔倒下去。
  跑著跑著德強覺著於水抓他皮帶的那隻手漸漸在鬆開,槍也不打了。他回頭一看,呀!於水的身子向後仰著,血已浸透他胸口上的衣服。德強忙抓住他。於水還活著,急促地叫道:
  「放開我!快,敵人追上啦!馬馱兩個人跑得慢。快,叫我下去!」
  「不,於水!活我們一起,死我們一起!我決不撩下你!」
  德強死拉住不放。
  「不行。你完成任務。我掩護你。快放開!」於水用力掙脫下來,倒在草地上。
  德強一面向敵人還擊,一面勒著瘋狂的馬圍著於水急轉圈。
  「這決不行!於水,我死也不丟下你……」
  德強要朝下跳,於水怒喝道:
  「你是怎麼啦?!快!送信要緊!全營的命啊!快,快走!」
  德強的頭垂下來,他看一眼親哥哥般的戰友,流下眼淚,哭著打馬飛奔而去。
  於水沖他的背後大聲喊道:
  「德強!告訴我爹,說我是他的兒子!……」
  於水一邊打槍,一邊咬著牙用力爬到高一點的地方去,點點鮮血滴在他爬過的青草上。
  於水打一陣槍,回頭望望,見德強越跑越遠了,一種快樂的微笑,浮現在他那黑瘦的帶孩子氣的臉上。看到敵人蜂擁著漸漸逼近,他緊握著最後一顆手榴彈,拿起槍柄被他磨得發亮的駁殼槍,膛裡已經沒有子彈了。他愛惜地瞅了一遍,用乾燥的嘴唇吻了吻溫熱的、發著火藥味的槍眼,然後向石頭上狠狠地摔去!
  他又見胸脯滔滔湧出的鮮血,就撕下衣袖來揩它,但馬上又住了手,微微笑一下:「什麼時候,還來管傷口!」他胳膊上那塊傷疤在閃著紅光,也像在流血。他忽然想道:
  「馮大娘,好親媽!我的傷是你伺候著治好的啊!我對得起你。好媽媽,聽到我的死你可別哭呀!好媽媽,你在哪裡呢?我多想見見你再閉上眼啊!」他兩眼含滿了淚水。
  巨大的疼痛越來越加劇地襲來,於水臉上滾動著豆大的汗珠,他真有些昏迷了。他鼓起所有力量抬起身向德強去的方向再看一眼,看見那遠處只有馬帶起的塵土在慢慢消散。他鬆了口氣,頓時感到全身在迅速地癱軟下去,他只來得及向湧上來的敵人摔出手榴彈,沒等到聽見爆炸聲,身子就急速地倒下去,頭靠在翠綠的青草上了!
  林政委和參謀長吃驚地看著從馬上滾下來的德強。他滿身是血,鞋子也被血灌滿了,臉色煞白。他睜開眼睛,忙從口袋裡掏出被血浸紅的紙條,氣喘著說:
  「政委,快!信……」他用力瞅了一眼手錶,臉上顯出微笑,失去了知覺。他心裡留下一句話:
  「啊!好,兩點半,兩點半,兩點半……」
  立時,緊急集合號聲,激昂地響起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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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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