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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燕兒,燕兒!」嫚子興奮地叫道。她的小手指著院子裡曬衣服的鐵絲條,那上面真的並排站著一對美麗的燕兒,唧唧啾啾唱一氣,又用紅嘴擦一氣肚皮底下的雪白柔毛,然後彈幾下墨黑的羽翅。 母親理了一把灰蓬蓬的鬢髮,看著笑一笑,說: 「春天來了。燕兒又回老家來啦!」母親剛要去餵豬,門吱一聲開了。 「你找誰呀,同志?」母親微笑著向走進來的一個人問道。 留心端詳著他。 那人穿一套舊軍裝,滿身油垢,身體消瘦,個子挺高,一對和藹的眼睛很有光澤,前額上有幾條深細的皺紋。 「你是馮大娘嗎?有個叫趙星梅的住在這兒嗎?他溫和地問道,站著不動。 星梅正在屋裡炕上拿什麼東西,一聽有人叫她的名字,扒著窗戶一看,忽地跳下炕,拖拉著鞋跑出來。還沒等母親回答,她就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和激動,飛快地跑到那軍人面前,兩隻手緊握著對方的手,急促地說: 「啊,是你!是你來了!多想不到呀!啥時來的?怎麼來的……」她像剛爬過高山峻嶺似的,很快地氣喘著。 那軍人也很激動,臉上閃著興奮的紅光,微笑著說: 「剛來不久。我們的工廠移防到這裡來了。一安下,我就打聽著找到這裡啦!」 星梅轉回身,面對著對這情景發楞的母親,幸福地笑著說: 「大娘,這就是紀鐵功吶!」又對他:「這是馮大娘!」 紀鐵功親切地來拉母親的手。母親興奮熱情地招呼道: 「看,還站在院子裡,快進屋坐吧!」 他躊躇了一下,對星梅看了幾眼,說: 「大娘,你先忙著吧。我找她談談,就要回去。等有空再來坐吧!」 星梅會意他的意思,笑嘻嘻地說: 「好吧,大娘!我們出去一會,就回來!」 「大姐,你上哪去?我也去。」嫚子瞪著雙小黑眼睛,不看她的燕兒了,跑過來扯住星梅的衣襟。 星梅笑著把她抱起來,在小紅臉蛋上親吻一下,說: 「好小妹,今兒出去我可不領你啦。等大姐回來捎枝花給你,好嗎?」 「好,我要枝透紅透紅的。」嫚子比劃著,挺認真地說,「你早點回來,晚了俺就睡了。」 星梅和紀鐵功都笑了。 母親把孩子接過來,目送他們走出門,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大聲地囑咐道: 「梅子!別忘了一塊回來吃飯哪!」 傍晚。他們倆肩並肩,順著堤壩,慢步走著。 堤上長著一行行楊柳,堤下潺潺地流著澄清湛藍的河水。楊柳披散地垂下纖細柔軟的枝條,宛如剛洗過頭沒梳辮子的姑娘的長髮。枝莖上凸出黃綠色毛油油的嫩芽,柳枝的影子映在水面上,隨著那泛著漣漪的水面輕輕蕩漾。遠處有一片果樹園,都還沒長葉,那紅白相間的盛開著的杏花和桃花,被夕陽的餘輝一照,活像一塊偌大的顏色綺麗繽紛的花布。 幾個剜野菜的孩子,用那清脆銀鈴般的嗓子,唱著歌兒: 柳樹葉兒嫩又青 桃樹花兒鮮又紅 一個俊姑娘得了病 樣樣醫生都請過 各種藥兒也吃淨 就是治不好她的病 噯喲喲 她得的是相思病 ……………… 「你聽,那些孩子的嘴多巧!」星梅嘴裡咬著根青草芽,笑著說。 「是啊,真會唱!哈哈,害這種病的人可真不少,就是在艱苦的戰鬥裡也不是沒有啊!」紀鐵功瞅著她說。 星梅被他說紅了臉,心裡崩崩直跳,怕他再說下去,就打斷他的話,催促道: 「快接下說正經的吧。工廠現在怎樣了呢?」 「比過去可好多啦!這和那些犧牲的同志是分不開的!」他顯然是憶起往事,激動而又感慨地接著說,「你是知道的,咱們沒有專門工具,就用老鄉碾米的石碾子碾火藥。有一次一個同志去碾,因為天氣太乾燥,一下子著起火來。他為搶救屋內的藥,衝進去三次。他的衣服燒著,頭髮眉毛都著了火。可是他忍著痛又衝進去!最後昏倒在裡面……趕大家把他救出來,已不行了。他犧牲啦!可幾簍藥卻保住了。類似這樣的同志,不知有多少哩!」他喘口氣,看看被感動了的星梅,接下去說:「現在咱們是進步了,可是還很不夠,離戰爭的需要還差得很遠。咱們把國民黨軍隊丟下的破手榴彈扒開,掏出裡面的藥,重新作成好的。把打過的子彈殼揀回來,換上火帽重新用。咱們的戰士每次作戰一般每人只能用三發子彈,再就是手榴彈、刺刀、槍把子!戰士們往往為奪敵人一挺機槍,就要化好大的代價,就是因為咱們自己不能造啊!赫!咱們也發明了一些新武器。比如說『石雷』吧,就是土造出來的。瞧,把容易爆炸成碎塊的石頭,中間打上一個洞,裝上藥,一點火,嗨!勁可大啦……」他越說越有勁,彷彿走在他身旁的不是他盼望已久的愛人,倒像是聽他講課的工人。不是星梅眼見天已昏黑,打斷他的話,不知道他還要向下講多少時候呢。 星梅看著他滿身油污的外貌,那埋藏在心底很久的深情又湧上來:「他總是這樣,他多麼需要人照顧啊!」她那長圓形的臉上泛起一層桃花似的赧暈,輕聲說: 「鐵功,我有個事,你能同意我嗎?」 「什麼事?」 星梅轉過身,臉朝著他,仰臉看了他一剎,忽地兩隻臂膀緊緊地摟住他的脖頸,臉頰靠在他耳朵旁,生怕她的話被他打斷,柔情而急促地說: 「鐵功,聽我說呀。看看,咱倆都不小啦,你二十六,我二十三了。咱們一分手就是幾年,往後不知哪年才能見面!鐵功,我們現在就——你說好吧?好,一定好!馮大娘會幫咱安排,上級也會批准的。鐵功,你說呀,好!你說好呀!」 紀鐵功緊緊地摟抱著她那窕窈而健壯的腰肢。他感到她的臉腮熱得烤人。她那豐滿的富有彈性的胸脯,緊擠在他的堅實的胸脯上。他覺得出她的心在猛烈的跳蕩。他領會到她體貼愛護他的一脈深情。只有在這時候,他才深深感到他們正在用血汗爭取的幸福,他自己得到的比別人要多得多。 沉默…… 「你說呀!怎麼不說呢?」星梅象孩子似的,偎伏在他懷裡。她那對水汪汪的眼睛,柔情地、祈求地緊看著他的和藹可親的臉孔。 沉默使紀鐵功冷靜起來,他找到克抑熾烈的情感的力量。他慢慢鬆開手,又撫摸著她那柔軟黑黃的頭髮,溫存地說: 「星梅,我懂得你的心。結婚當然好,可是你怎麼辦呢?結婚就要有孩子,你看,這樣艱難的戰爭環境,敵人隨時會進攻,我們時刻要戰鬥,這怎麼能行呀?不錯,馮大娘這樣的好媽媽可以把結婚的事給咱們安排好,可是生了孩子人家也能給養活嗎?不,不能啊!你要工作。」 星梅的雙臂漸漸在鬆開。她那飽含愛情幸福的眼裡,湧出滿包淚水。 紀鐵功卻又緊緊地抱住她,更溫愛地說: 「星梅,咱們是應該結婚了,可是不能那樣做。咱們都是共產黨員,這就是特殊的原因!我不能把你推到一個普通婦女的地位,我們都要在鬥爭的最前線戰鬥啊……」 「不,你別再說啦!」星梅渾身抽動著,又把臉貼在他的臉腮上,淚水順著鼻子兩邊的紋溝淌下來,流進他的嘴裡。他覺得有股澀鹹味。 「星梅,你明白了嗎?」 「我明白,我全明白了。是我一時糊塗。過去我還同大娘說,現在不能結婚。可是我一見你,心,心就忍不住了。我,我多愛你啊!鐵功,是我不對,我對革命工作想得太少。」 「不,哪個人會沒有感情呢!是你的心太好了!星梅,現在咱們加倍工作,熬過艱苦的時期,勝利是屬於咱們的!星梅,到那時咱們該是多末幸福啊!」 星梅看著他那在暮色中興奮得閃閃發光的眼睛,激動地說: 「鐵功!你放心,你的話我全記下了,我一輩子愛著你!」 紀鐵功注視著她那掛著淚珠的笑臉——像一朵迎著露水剛放的牡丹花,他用力在上面親了一下。 「噯呀,可回來了!真把我等急啦!」母親笑著帶責備地對星梅說,「他怎麼沒來?」 「他回廠了。大娘,他事忙。」星梅笑著答道,又指著母親正向鍋裡放的餃子:「大娘,你包餃子幹什麼?」 母親惋惜地說:「可他沒回來。」 「大姐,你這末快就回來了,俺還沒睡呢。」嫚子興致勃勃地跑起來。 「我又不是去開會,怎麼會回來晚了?」星梅笑著摟著她,坐下來就燒火。 「花呢?」嫚子叫道。 「哦,在這裡。」星梅拿出一小枝桃花,送給嫚子。 嫚子接過來,不滿意地說: 「大姐,這花不紅呀!」 「咳,還不紅?這是桃花,多好看!」星梅笑著。 「哪裡好看?還沒有大姐的臉紅呢。」 「你這小傢伙,倒會捉弄人了。」星梅笑得更厲害,加上鍋灶裡的火光一曦,臉更紅了。 母親笑著說: 「看嫚子的嘴倒巧,長大了可是個厲害閨女,從小就花呀葉呀的愛俊呢。」 「大娘,我看哪,她可有出息啦!」星梅又對嫚子說:「嫚妹,長大你要幹什麼呀?」 「俺先跟二哥當兒童團,再跟二姐當團長,再跟大姐當會長,再跟大哥當、當八路軍,再跟大大姐你,跟你當……」嫚子小嘴越說越快,氣越來越不夠用的,小臉憋得通紅。 這可把全家笑壞了。星梅擦著淚水道: 「再長下去可沒有什麼當了。嫚妹,趕你長我這末大呀,鬼子早被打跑啦!」 「那怎麼辦呢?」孩子認真地看著她。 「小傢伙,鬼子給你打跑了還不高興?到那時呀,你就上大學,念很多很多書。你不愛俊愛唱歌嗎?就當演員去吧!我和你媽都在台底下看你演戲,好嗎?」 「那好,那好!」嫚子拍著小手,真哼哼起歌來了。「好啦,快吃飯吧。」母親撈著餃子說,「吃完飯再唱。你大姐還要有事去。……」 半夜裡星梅開會回來,見母親在做針線,就走過去,坐在母親身旁。她一點睡意沒有。母親瞅著她那滿面春光的臉蛋,關切地問: 「梅子,你和他商量好沒有?什麼時候成親呢?」 「大娘,我們還年青。再等幾年也不晚。」 「照我說,湊碰到一塊辦辦吧。要不又分成山南海北啦!」 「不,大娘,秀娟也還沒有呢。我們就等著一塊吧!」 母親靜靜地凝視著她,微微點點頭。似乎她把星梅那最後一句話,深深地銘印在肺腑裡了。 婦救會正在開會,討論為適應夏季生產的男女變工組的事。 根據地早就實行互助合作來進行生產。三五家、六七家組成一組,大家按等價交換的原則來互相幫助,解決勞力不足牲畜缺的困難。鰥寡孤獨戶,可以互相換工。女的幫男的家干家務活,縫縫洗洗;男的則幫女的家干山裡地裡的重活。這種一舉兩得的辦法,自然各自歡喜。也有些寡婦和鰥夫,通過這生產的互助,發展成各方面的合作,最後乾脆不分你我,變成夫婦了。 婦救會把女人們都組織起來,按鄰居編成小組。有的看孩子,有的軋棉花,有的紡線,有的織布,倒像個小紡織廠似的。說聲給軍隊做被服,大家按組一分,說幾天完成任務,到時很整齊地就交來了。女人們都很樂意這樣做。冬天在誰家的大熱炕上,春天在朝陽的街頭巷尾,夏天在大樹蔭下,秋天在誰家大院子裡的階台上,她們湊在一起,拉著家常說著笑話,一邊哄孩子玩,一邊做針線,不知不覺,快快樂樂,手裡的營生就做完了。這比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家裡好多了! 母親和許多婦女坐在地上正聽星梅解說夏天到了要怎麼變動男女變工才合適。 轟!驟然傳來一聲巨大的爆炸聲,把屋子都震動了,牆上的土沙沙往下掉。接著,街上傳來嘈雜的叫嚷聲。 婦女們都被驚住,沒心思再開會,擁擠著向外跑。 街上的人們亂嚷嚷的,驚慌地朝村北頭的兵工廠跑去。開會的婦女們也沒有工夫去打聽是怎麼回事,跟著那忽忽拉拉的人群也跑起來。 趕母親抱著孩子走到,已經看不見一大群人圍的是什麼了,只聽到有些人在抽抽噎噎地啜泣。她非常焦急,想擠到前面去,可是怎麼擠得動呢?她見一個姑娘的臂膀在搐動,認出定蘭子,就拉了她一把。蘭子對著母親,那掛滿淚珠的臉腮抽搐得更快了。母親一驚: 「怎麼啦?!」 蘭子沒回答,只是把母親讓到前面去。母親一看,啊呀,天哪!她明白了,她的心碎了!她看到星梅撲在蓋著白被單的門板上,門板邊和被單上,灑滿血跡。她已哭成淚人了,淚珠還在簌簌地往被單上掉。 一個年青的軍人在低沉而清晰地敘述道: 「……這些手雷是繳獲敵人的,咱們要把它的藥倒出來,加工後另有用途。試驗幾回,一拉弦它即刻就響,沒法把它拆開,怎麼把藥拿出來呢,大家都犯了愁。正在為難,紀主任——我們的老工人技師,自己要親自動手。他,不錯,真有本事,好多次遇到的難問題他都解決了,他還發明了一種新的槍藥製造法……可是這次我們大家都不放心,因為太危險了!可他說,前方戰士等著要彈藥,我們不能讓困難嚇倒! 「我們幾個人要幫他動手拆,他不讓。他是怕出了危險傷著我們啊!他一個人拿著手雷到屋子後面拆卸。正搞著,突然手雷冒起煙!我們大叫起來!他馬上把它扔出去。手雷飛到牆那頭,可是他又慌忙撲過去。眼看手雷就要炸,他不顧死活,倒下身,緊緊壓住了手雷,接著就是爆炸聲……」 「他撲上去幹什麼呀?」 「你們不知道,那是倉庫啊!要是不壓上去,手雷炸了,房子裡的彈藥就全完了。」青年軍人悲痛地回答,一面擦著潮濕的眼睛。 是那沉重的突然打擊把她壓住,還是那悲痛鬱結在心裡湧不出來?星梅竟一直沒哭出聲。她坐在那裡,聽著聽著,漸漸止住了眼淚。她兩眼癡呆呆地凝視著那蓋著被單的屍首和殷在被單上的斑斑血印。 老廠長走過來攙起星梅,像對待親女兒那樣把她扶進屋裡。他又吩咐人把紀鐵功的遺體也抬進了屋裡。 開過追悼大會,同志們抬著戰友的屍體,把他掩埋在屹立的山崗上,讓他和青山一起作伴,一起永存! 星梅提著廠長交給她的死難者遺下的包袱,緩緩地走回家來。 母親把飯拾掇到炕上,叫孩子們吃。她自己坐在炕沿上,背著從窗紙透進來的黃昏的淡光,用衣襟擦著她那永遠流不盡的苦澀眼淚。 往常雖貧苦卻很和恰熙暖的家庭,現在全陷在悲傷的暗泣裡。 秀子,這個愛快樂嬉鬧的小姑娘,這時哭得吃不下飯,淚珠叭嗒叭嗒掉進端在胸前的碗裡。德剛咬了口飯,差一點吐出來,他是吃糠咽菜長成八九歲的,但現在他感到這上好的飯卻和泥一樣,用力也吞不下去。就連最小的嫚子,也一遍遍叫著媽媽,問她大姐為什麼哭?怎麼不回來吃飯呢? 母親聽到院子裡有腳步聲,忙擦擦眼睛迎出來。 星梅一見母親,如同孩子見到失散幾年、受盡苦難而又僥倖重逢的媽媽,她再沒有力量支持,再也忍受不住,撲倒母親懷裡,悲嚎起來! 母親的心,簡直是有利刀在宰割,星梅的眼淚,像一滴滴的鐵流打在她心上。她坐在炕上,摟抱著星梅那由於激烈的慟哭而瘋狂抽搐著的身子,眼淚滴在她的散發上。 沒一會,星梅就哭得發不出聲音來,嘴唇在神經質地顫動。母親怕她哭壞了,用力壓制住自己的悲傷,給她擦淚水理頭髮,流著不斷頭的眼淚勸她: 「梅子,好孩子!別、別哭了。聽大娘的話別哭壞身子……」 「大娘——媽媽!我、我……」星梅慟哭著,更緊些地靠住母親,「我怎能不哭啊,媽媽!他太好了!他是最好的人! 大娘——好媽媽!我怎麼能不難過哇!……」 「孩子,聽大娘說,」母親見她的衣服已經被淚和汁浸透,替她解開脖頸底下的鈕扣,「好孩子,大娘知道你的心裡難受。我也是活大半輩子的人了。這幾年我明白好多事。人死的太多啦!好人,一個個死了。我為他們眼快哭瞎、淚都流乾了。鐵功的死,別說你,就是連懂事的孩子都痛心啊!我也知道這些人,他們知道要去死,可高興這樣去做。為什麼?為受苦人得救,為他們是共產黨!是共產黨教養出來的好孩子!梅子,你比大娘知道得多。好孩子,別哭啦。哭壞身子,他在地下也疼你!」 星梅止住哭聲,睜開那睫毛已濕漉漉的眼睛,緊望著母親的臉。 母親找塊手巾用水濕了濕,給她仔細地揩著淚跡。星梅緊握住母親的手,顫著聲音說: 「大娘,好媽媽!你說的對。我不哭,我不哭啦!」 晚上,星梅坐在孤燈下,想著她不久前同愛人的接觸,說的一切話……過了一會,她歎口氣,打開他留下的一個白色小包袱,翻弄著他的筆記本,忽然發現自己的名字,就仔細地看下去: 星梅同志: 你好嗎?咱倆分別可不短啦,我很想看到你。你也想見我吧?等著吧,咱們一定會見面的。 我們的工作生活都很好,大家都在百倍努力,想一切辦法,要多造一粒子彈,多打一把刺刀,早一天把鬼子打出中國去。我的身體還強壯,就是小時把肚子餓壞了,常吐酸水害肚子痛。但精神很飽滿,請你不要掛念。 再告訴你一件很感動人的事情。有一次,我們被敵人包圍了,我和一位工人抬著機器跟隊伍向外突圍,他被敵人打倒了。我要背著他走,他怎麼也不肯,一定要我把機器扛走。敵人追近了,他拉住我的手說:「紀主任,如果你能到我村子去,就告訴我老婆,叫她不要哭,要拿起槍,跟鬼子拚!」後來我正巧碰到她。她真沒哭,從此參加了八路軍。 你聽了一定很感動吧。咱們都要向這些好同志學習。 我要去工作了,再談吧! 革命敬禮 鐵功上 下面還有一小行: 信寫好了,等什麼時候知道你的地址,再寄給你吧。 星梅的眼睛,很久地停留在最後一行字上! 五月裡。麥子黃了,被風一吹,蕩起滾滾的麥浪,送來陣陣清香,使人禁不住要張大嘴巴深深吸氣。 各據點的敵人都增了兵,要對抗日根據地實行殘酷的大掃蕩。 敵人的進攻已經開始了。 咱們的主力軍,採取了「敵進我退」,「敵疲我打」,「誘敵深入,各個擊破」的戰術,都撤到外線打擊敵人去了。 區上的幹部分散到各村,領導群眾堅持反掃蕩。姜永泉領著一部分區中隊員來到王官莊,幫助兵工廠堅壁機器。 母親好長時間沒見到他了,這時,見他更消瘦,顴骨更高出來,臉色也很黃,帶血絲的眼睛又凹了些,很是心疼。 「永泉,多日沒見著,看瘦的!」 姜永泉爽朗地笑了: 「噯喲,大娘!我可挺好,你可老多啦。」 「娟子她……」 「她到萬家溝去了。她很好。」 「哎,不是說這;我管她上哪去呢。」母親已從別人口知道女兒的情況了,他指著他腳上的已經破了的鞋子,「我是說,她把鞋給你做好了沒有?」 「噢,這個呀。」姜永泉的臉有點紅,「她早給我啦。我看別人的鞋壞了,送給人了。大娘,你看,我的還能穿呢!」「你們都好,唉!」母親愁憂憂地說,「就是星梅那孩子,可急壞啦。這幾天她常把秀子叫過去,問這問那的……人都說害傷寒病是『十傷九亡』,虧她身子硬實,前些日子真看沒救了,現在才慢慢好起來。要不是趕上鬼子掃蕩,安靜地再養些日子,就全好了。」 「是的,大娘!」姜永泉同感地說,「這多虧你黑天白日伺候她,我一見了她,她就向我說這些……大娘,她的身子很虛弱,病還沒全好,有些事不要告訴她,免得她心急。她是沒法跟著我們一塊……」 「這個倒不用你們操心。」母親打斷他的話,「我早尋思好了,我守著梅子走。」 秀子忽然跑進來,對姜永泉說: 「姜……」秀子下面的同志還沒出口,就知道叫錯了,因母親早告訴她改稱大哥了。她臉一紅,忙改口道: 「大哥,廠長叫你啦!」 「哈哈,老呂!」王柬芝看完電報,眉飛色舞地在地上急溜躂,「我那淑花可要來了。老呂,你瞧吧,看看她是怎麼一個人材!我敢說,這破山村裡沒有一個能比得上的。」 「嘿嘿!那當然,那當然。聽這名字就夠美的啦!」呂錫鉛點晃著大驢頭,不迭聲地附和著。他這人在這種場合就是這個脾氣,對方說屁不臭,他會連忙補充,他嗅著就一股香味。 王柬芝笑了一會,又看一遍電報,接著沉下臉來: 「老呂,電報的口氣可很硬,這工廠是一定要搞到的。它對共軍可太重要了,恐怕整個東海區也只這末一個。搞毀它也等於掐掉八路軍的口糧。這比幾十個政委都值錢!」「誰說不是?」呂錫鉛搖晃著腦袋,「可就是那些小子精得厲害。上回去,不是我溜的快,差點被抓住了。你看看,深更半夜的,還都是黨員幹部在埋。山上山下都是崗,出出進進嚴極啦。他們有什麼事都在馮德強這小子家裡開會。哼,那老婆子也準是個共產黨。唉,真沒法子!」 「真沒有辦法了嗎?」王柬芝不滿意地反問一句,他皺緊眉頭。 「柬芝,」呂錫鉛又說道,「是不是想法子抓一個人……」 「嗯,」王柬芝陰沉地哼了一聲,「對,抓人!」 「抓誰呢?」 「抓誰?」王柬芝惡毒地冷笑一聲,「就抓你說的那老婆子。哼!她不單是共產黨,她家還是個幹部窩,什麼事她都知道。」 他狠狠地握緊拳頭向桌子一擊:「拍電報!」 拂曉。 山上放哨的民兵,發現了隱隱綽綽模糊的人影,對方根本不回答他們的口令,就開了槍…… 村裡聽到槍聲就亂了。 姜永泉領著區中隊和民兵,帶著一部分群眾衝了出去,可是回不來了…… 很顯然,敵人是突然襲擊,有計劃地包圍。 天亮了,沒有太陽,它被層層的烏雲遮住。那烏雲放肆地游來游去,壓住山頂,罩住村莊。天越來越低,越來越暗了。 來不及跑出去的人們,都被趕到南沙河灘裡。大家緊緊擠在一起,垂下沉重的頭。 母親夾在人群中間,同蘭子攙著星梅。嫚子緊倚偎在母親腿上。母親沒有閒手來抱女兒啊! 星梅頭上用假髮鬈著髮髻,穿著母親那寬大帶補釘的灰藍色褂子,加上她那憔悴病態的臉,活像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鄉下女人。 人群四周,圍著端槍的敵兵。一個個瞪著兇惡的眼睛,槍上的刺刀閃出冷森森的寒光,雖然這是五六月的天氣,可誰都感到陰冷得可怕。 母親謹慎地窺視著一切動靜,心裡忐忑不安,她怕有人出賣星梅。 母親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身材高大的日軍大隊長龐文,腰間的指揮刀碰擦著馬褲,高視闊步地走過來,兩隻大狼狗伸著舌頭,在他前後撒歡。他身後跟著一個姓楊的翻譯官。這個胖得渾身滾圓,顯得拙笨而呆滯。再後面就是偽軍中隊長王竹,副隊長王流子。 這夥人威風凜凜地來到放在人群前面的八仙桌子旁邊。 人群一陣騷動,像互相取暖似的更加靠在一起。 母親瞅著歪戴帽子瞪著兩隻三角眼的王竹,不由得心神更加緊張,手裡捏著兩把汗。 龐文瞇起眼睛掃視人們一陣,摸著上嘴唇上一撮小鬍髭,聲音象啞嗓子公雞一樣破沙,衝著人群叫了一通。楊胖子翻譯官接著朝人們喊道: 「注意啦!誰是共產黨快站出來!」 不見動靜。他又叫道: 「皇軍最愛良民,誰知道的說出來有賞!」 人們仍然一動未動。 龐文一示意,王竹和王流子兇惡地走上來,打量著人們的臉。當他的眼光和王柬芝的相遇時,王柬芝的嘴向前一撅,眼一睒巴,王竹就奔過來,拖著他向前走,一面大罵道: 「好哇,你這個共產黨,八路的幹部,藏在這裡呀!你他媽的不認親,和窮小子穿一條褲子。我也不認你!你說,你們的兵工廠埋在什麼地方?快說!」 王柬芝站在人們面前,看樣子很憤怒,衝著鬼子和偽軍們怒罵道: 「你們這些強盜,你們這些漢奸!我說?!我死也不說!死也不投降……」 王竹靠上前來,剛舉手要打,王柬芝趁勢垂下頭低聲說了一句: 「老婆子在人裡頭;面生的是區婦救會長」又大喊:「你們打死我也不投降!」 王竹照王柬芝鼻子打去。鼻子淌了血,王柬芝用手去摸,滿臉被血糊住了。他一下仰倒在沙灘上。 「抓起來!送到家裡押住。別叫他跑了!」王竹吩咐王流子。 王流子和另兩個偽軍架著昏去的王柬芝走了。 人群有些動亂。誰不佩服王柬芝這種英雄行為呢!也更使人痛恨殘暴的敵人。 王竹推開人們擠進人群,狠狠地上下打量母親幾眼,拖著她和星梅就走。蘭子等人死拉住不放。王竹冷笑一聲,指著蘭子: 「你他媽的還要強!你這女八路也跑不了。來人!一塊拖出去!」 人們齊上去阻擋。嘩啦一聲,敵人的槍頂上火,刺刀尖都觸到人們的衣服上。手無寸鐵的人們,被逼住了。 嫚子見母親被抓,扯著她的衣服哇哇哭叫起來。一個鬼子端起刺刀就要挑……王老太太等人慌忙把孩子拉過來,緊緊護住。 接著被抓出來的還有村長老德順。 星梅的臉色慘白,身體軟綿綿的,母親緊扶著她。母親知道,她落到仇人手裡,是別想活了。可是她要把星梅救出來。她憤怒地對王竹說: 「你抓我殺我沒關係。她是我的外甥女,病很重,你抓她做什麼!?」 王竹冷笑一聲,惡毒地說: 「嘿嘿!外甥女,區婦救會長!」他猛地把星梅從母親手裡拖出去,一把將她頭上的假髮髻撕下來。 母親嚇一大跳,接著發瘋似地撲上去,但被鬼子一腳踢倒了。 龐文來審問星梅;楊胖子翻譯官說: 「皇軍問你,兵工廠埋在什麼地方?」 星梅倒坐在地上,用胳膊撐著一點力氣也沒有的身子,低著頭,一動不動。 龐文又審問;楊翻譯官又說: 「皇軍說,你若是說出來,不但不害你,還大大的有賞!」 星梅抬起頭,狠狠瞪了敵人一眼,沒有回答。 「說呀!」楊翻譯官急了。 「不知道!」她堅決的聲音,同那虛弱的病體很不相稱。 「哼,不知道?!說不說?說了沒事,不說今天就叫你回老家!」王竹威嚇地指著放在八仙桌子上的鍘刀。 「呸!出賣國家民族的漢奸!你看錯了人!怕死?怕死我不當共產黨!落在敵人手裡,我就沒想活!」星梅憤恨地罵著。 激怒使她的臉也紅暈起來。 龐文沒等翻譯說完,氣得臉色象豬肝,嗤動著小鬍子,怒喝一聲,那兩隻呲著利牙的大狼狗應聲撲上來,幾口撕開星梅的衣服,照她腿上咬下幾塊肉來。星梅不由自主地慘叫一聲,昏厥過去。 這聲音象鋼刀刺進母親的心裡。她想撲過去,可是全身被緊綁著,她一動也不能動。天哪!眼見那孩子剛被她苦心伺候好的身子要復元,現在又要被鬼子折磨壞了! 母親還沒換過氣,又見蘭子姑娘被拖過去。母親的心一陣收緊,不知她是擔心那女孩子的生命,還是怕她受不住苦刑而動搖,她異常緊張駭然地注視著蘭子。 王竹那副乾澀的臉上似乎露出笑意,對蘭子軟和地說: 「你快說了吧。遠親不如近鄰,咱們是一個村的人,說了我保你沒事。我知道你是受了八路的騙才走上邪門。不滿二十歲的人,死了多可惜!」 蘭子輕蔑地瞅王竹一眼,嘲笑地說: 「說了,說了,你倒是叫我說什麼呀?」 王竹一聽有門,忙湊上去,更軟和地說: 「說兵工廠藏在哪裡呀!只要你說出地方就行。」 「真的麼?」蘭子幾乎是在笑。 「真的。說了還有……」 蘭子瞅著王竹湊過來的臉,狠狠地啐了他一口唾沫,大罵道: 「你這狗漢奸,早晚要同你那狗爹一樣挨槍崩!死?我死了是為中國,有人報仇!你死了狗都不稀罕吃!」 王竹倒退兩步,惱羞成怒,對龐文咕嚕幾句……,幾個鬼子衝上來,扭住蘭子的胳膊,推到鍘刀跟前。鍘刀唰地一聲張開,閃出陰冷的青光,不由人心驚膽怕! 人們停止了呼吸,兩眼緊盯自己的腳尖,看也不敢看一眼。 「怎麼樣?現在說還來得及!」王竹冷笑著。 蘭子,這個從沒離開家門幾十里路在山區長大的姑娘,她還是孩子時,就跟哥哥德松參加了共產黨,開始了她的革命生涯。誰會相信,這樣平凡的女孩子,會有這種驚人的膽量! 蘭子一聲不響,她那稚氣活潑的臉上,找不到一點痛苦和畏懼。她瞅著鍘刀,輕蔑地笑笑,然後看看人群,看看周圍的環山,又注視一下她親愛的大嬸——母親。她見母親滿含淚水的眼睛在緊看著她,她回了一個孩子氣的微笑。她彷彿是在向撫養了她的河山,看著她長大成人的鄉親們,做最後的訣別。之後,她閉上了美麗的眼睛。 日軍大隊長以為她動搖了。他不明白,他永遠也不會明白,那中國的女孩子的心裡在想些什麼。龐文叫士兵鬆開手,走到蘭子面前: 「說了的好,皇軍大大的優……」 「拍!」人們吃驚地抬起頭。 龐文挨了蘭子狠狠一巴掌,羞怒地一手摀住臉腮,一手抽出指揮刀……隨著一道雪亮的寒光,蘭子的身子斷了!她的鮮紅熱血,噴了鬼子們一身。 母親禁不住啊了一聲,頭無力地靠到沙灘上。 人群中每個人都在嗚咽地抽泣。哆嗦著的身體,相互碰擦著。 年老的老德順,剛上來是恐怖控制著他的全身。他經歷很廣,從滿清的官吏到現在的八路軍。他應酬過不少土匪司令和軍閥。他過去當村長並沒有使自己得到一點好處,他是為著鄰親們少受些罪孽才甘願供王唯一指使的。八路軍來了,他才做了名符其實的村長,他從自己的切身經歷對是非黑白最為分明,他努力盡自己那一份抗日的力量。但他膽小,他怕事,怕得罪一切人。然而他也有仇恨,他也是被人踩在腳底下的一個,他也是被仇恨趕進戰場的。但他缺乏共產黨教導出來的青年人那種視死如歸的剛強性格,還留戀他那雖不富裕卻習慣了的小家庭生活……。 這短促的時間,對他的影響超過了幾十年的生活。他像父親般地目睹孩子的死,看著鮮血染紅了的沙河。這是那些外國人和漢奸在隨意殺害自己的親人。他瞅著敵人那股瘋狂殘暴勁,心裡湧上來的憤恨,驅逐了恐怖,他全身被復仇的火焰燒炙著。 王竹本來有意讓老德順在那看著這一切,好使他害怕而屈服。他不知道,這卻給正直的人增加了犧牲的決心。 一個鬼子端著槍,臉朝躺著的星梅那血淋淋的身軀呆望著。老德順猛撲過去奪下他的槍,照他的脊背刺去……他拔出刺刀,又朝龐文衝去……但王竹的手槍響了。老德順抱著胸脯,顫抖著鬍鬚,不甘心地栽倒下去。 人們再也忍不住悲泣了,放聲大哭。哭聲震盪著血紅的河水,青山發出淒愴的共鳴! 敵人更加瘋狂了。 龐文親自去把已甦醒過來的星梅拉起來,拖到鍘刀跟前,怒喝道: 「八格牙路1!你說不說的有?」
星梅的病體,加上狗的撕咬,全身軟綿無力。她的黑黃柔髮散亂地披到臉上,嘴裡緊咬著一綹帶血的長髮。她奮力擺脫鬼子的手,衝到母親跟前,蹲下身抱著母親的肩膀,用力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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