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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初冬,天上飄著雪花,它一觸到物件就化了。小北風嗖嗖地刮來,怪冷的。開會來的人真不少,周圍十幾里村上的人差不多都來了。就在幾年前槍決哥哥王唯一的沙河裡,又來公審弟弟王柬芝,和他在周圍村裡的全部黨羽——二十三名。
  人們都很激動,怒視著這群東洋的奴才。純樸的人們,往往仇恨漢奸更甚於日本鬼子。他們的想法是:日本鬼子生來就是壞的,就和狼一定要吃人的道理一樣;可是這些同國土同民族的敗類,卻出賣自己的祖國和同胞,做敵人的幫兇;他們就像是失去人性變成豺狼的人,比野獸更加可惡!
  母親氣得渾身哆嗦,各處的傷疤象火炭似地燒起來。她從來都把王柬芝當成好人,並為他那次被王竹抓去擔過心。可想不到他就是折騰她的劊子手,是殺死她的孩子和更多的人的大兇手。
  站在母親身旁的是杏莉母親。她緊挨著她,似乎母親身上有可取暖的火焰。杏莉母親不敢抬頭,不敢看人們一眼。她相信母親的話,政府會寬大他們的,可是王長鎖還和王柬芝那些漢奸一塊押在台子上;雖然大多數人都向她送來同情憐憫的眼光,但也有由於對犯罪事實太憤恨向她怒目而視的啊!
  她全身被悔恨、羞愧、痛苦、恐懼所控制。她在戰慄中!「大嫂,」她悄聲膽怯地說,「你說真能、能沒俺們的事?」
  母親轉過頭,非常憐憫地看著她那憔悴的臉,哭紅的眼,挺著很沉的大肚子的瘦弱身子,握著她冰涼的手,安慰說:「妹子,我不是和你說過嗎?咱共產黨的政策和明鏡一樣,不會冤枉人的。你們的事,一定會寬大處理的。這都是被王柬芝害的。好妹子,放心吧!」
  「大嫂,你看他,」她羞愧地把頭垂得更低,「他也在押著啊!」
  「哦,那是為著長鎖也有牽連,不正式宣判是不能放的。
  這是永泉說的。」
  杏莉母親雖然相信,但心還是崩崩地跳著。
  母親這時想起早上同姜永泉的一場談話……
  「永泉,長鎖和杏莉她媽,有沒有關係?」母親擔憂地問道。
  「大娘,照你的看法呢?」姜永泉微笑著反問。「我?」母親略停了一下,接著說,「我說這全是王柬芝那東西的罪,把兩個老實人給嚇住了。永泉,你還不知道,在往年,兩個人私通真是要給打死的呀!咱村就有兩個寡婦是這樣死的,男的跑到關東,到如今還沒音信……」她見姜永泉很用心地在聽著,心裡有說不出的暢快,「永泉,他倆也有功啊!救出我那算不了什麼,可到底說破了王柬芝那一夥呀!唉,那個好閨女死啦……」她撩起衣襟擦了擦潮濕的眼睛,「這樣的人不能不可憐,親生孩子也叫殺了。我就心疼杏莉……」
  姜永泉看她這樣傷心,心裡也有些難過,怕她再說下去更悲傷,就插斷她的話,說:
  「大娘,快不用擔心。咱們政府是最公道的。你放心好啦,根據他倆的情況,政府不會懲辦他們。王長鎖現在還押著,是為按手續辦事,也好教育教育受騙的人。大娘,開會時,你伴著她一塊去,安慰安慰她,叫她也受些教育。你看這末作好嗎?」
  母親又興奮又感動,彷彿是她自己的事一樣。她抓著姜永泉的手,激動地說:
  「永泉,我早知道咱政府是最、最公道的!共產黨的章程真是太、太好啦!」她想了一會,又問道:「哎,永泉!她和長鎖的事怎麼辦呢?又有了孩子。」
  「噢!這個事……大娘,你再說說意見吧。」
  「又問我個老婆子了。」母親滿懷興致地說,「要照我說呀,爽是叫他們一塊過吧!也真是一對相稱的兩口子呢!」
  「大娘,你真會替別人著想。你說的和我的想法一樣。我再和同志們商量一下,就照你說的這末辦!」
  母親激動地站起來,好一會才脫口說:
  「那——那——啊!他們真是重見天日啦!」
  公審大會開始了。
  縣委會組織部宋部長首先講話,他略述王柬芝等人的罪惡後,接著對未能及時發覺這些漢奸賣國賊,並把王柬芝當成進步人士的錯誤,做了沉痛的檢討。
  下面,審判長——劉區長開始審訊罪犯……
  杏莉母親手攥住心,一直在注意聽。聽到審判王柬芝、呂錫鉛、淑花等六名罪大惡極的漢奸就地槍決時,她心裡剛舒一口氣,可是看見區中隊的人去拖罪犯,立刻又嚇得渾身發顫,她緊盯著帶槍的人和王長鎖的臉。
  就在這時,審判長接著宣判了其他的犯人,有的罰勞役;有的管制;而在免罪釋放的人中間,有王長鎖的名字。他並說,區上批准王長鎖和杏莉母親為合法夫妻。
  人們的歡呼聲雷一般鳴響:打倒漢奸!剷除惡霸!人民是一家!
  杏莉母親全身癱瘓在母親懷裡……。
  過年了。
  今年不像往常被鬼子趕到山裡去過年。八路軍和地方武裝,把敵人打得不敢露頭,像烏龜似地縮在據點裡。根據地的老百姓,真可以過個太平年了。
  人們抬著肥豬肥羊、白菜蘿蔔、蔥花韭菜芽、花生、煙葉子……種種好吃的東西,打著鑼鼓唱著歌,高喊著口號,去慰勞子弟兵。青婦隊用各色彩布,縫成美麗的慰問袋,上面還繡著字句和花樣,裝上紀念品,送給每個戰士。而戰士們也把分得的勝利品——毛巾、筆記本、鋼筆……回贈給她們。
  三十晚上,秀子領著兒童團,排好隊伍,敲鑼打鼓,喊著口號,把「光榮燈」送給每家抗屬。
  母親聽到外面鑼鼓喧天,吵吵嚷嚷地鬧成一片,就走出來。她一看,呀!門樓上掛著一盞五星紅燈。她不認識上面寫的「革命家庭,無上光榮」八個大字,可是她感到愉快和光榮。她笑著,慈祥地看著在紅燈下每張熱情歡笑著的嫩臉蛋。
  鑼鼓煞住後,站在隊伍外面的一個男孩子,領頭喊起口號:
  向光榮的媽媽致敬!
  向抗屬拜年!
  革命家庭無上光榮!
  打倒日本鬼子!
  八路軍萬歲!
  共產黨萬歲!
  毛主席萬歲!
  喊完口號,接著是一片掌聲……
  母親很慌亂,不知怎麼才好。她一瞅見女兒,就拉住她的胳膊說:
  「秀子,快領孩子們到別家去吧。咱家不用啊。這大冷天……」
  「大媽,我們是兒童團呀!這是工作哩。」一個男孩子挺認真地說。
  「大嬸哪,你家最光榮,都打鬼子。咱們就該先給你老拜年。」一個女孩子很神氣地道。
  「奶奶,今晚是工作。俺媽說明早上、早上來給你磕、磕頭哩。」這孩子太小,也分不出是男是女,說急了氣都換不過來。
  「…………」
  孩子們你一言,他一語,大媽、大嬸、大嫂、奶奶……地叫成一團。母親也不知聽哪個的,答誰的。正在這時,從人群裡擠出個孩子,黑黝黝的臉蛋凍得透紅,在棉帽簷下,那對黑大的眼睛更神氣地閃閃發光。他一走上門台,兩手拉住母親的手,叫道:
  「媽,你別說啦。人家是抗日呀!」
  母親覺得德剛的手象冰塊子一樣涼,她不自覺地想握緊它暖和一會,但一轉眼,德剛已衝到秀子跟前,生氣地嚷道:
  「團長!你怎麼不講話呀?快說啊!」
  「快說呀!快說……」孩子們齊聲叫著。
  兒童團長秀子每到一家都要致祝詞的,但卻沒準備到自己家來怎麼說。她見了母親有些害羞,被孩子們催急了,臉越發紅起來。她衝著母親,兩手展著張紙條兒,像背書似地念道:
  「敬愛的抗日家屬:讓我們兒童團代表全村人民,向你們鞠一躬……」她接著兩手垂直貼在身上,規規矩矩地向母親深深彎下腰。孩子們都把帽子脫掉,跟著她做……
  這可把母親逗得哈哈大笑起來。不料,從門裡擁出好幾個區幹部,看著這情景都笑彎了腰。
  秀子更慌了,滿臉臊得血紅,忙向孩子們嚷道:
  「走!咱們到另一家去吧。這家好了!」
  孩子們前擁後擠,吵吵嚷嚷地走了。
  幹部們都圍在門口看燈。劉區長笑著說:
  「哈,真是革命家庭,秀子管媽媽也叫『抗日家屬』啦。
  大娘,閨女都不認你作娘了。」
  母親也打趣道:
  「俺才不怕呢。『女大不認娘』,大了就跟人走啦。『嫁出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做媽的也省了操這份心啦。」她笑著對姜永泉說:
  「你說是吧,永泉?」
  姜永泉不知怎的,有些不好意思,憨憨地笑笑。大家看著都哄笑起來。
  「大嬸,」德松插嘴說,「我看你這光榮媽媽的封建腦筋,可真要好好改造改造呢。」
  「嗨,大娘你真當水把秀娟潑出去呀,日頭也要從西面出來了。」玉媛故意提高清脆的嗓子,薄嘴唇動得飛快,「我看哪,你疼女婿定會比疼兒子還厲害!」
  姜永泉這時更吃不住,臉越發紅了。母親對他笑著,又朝玉媛說:
  「你這個丫頭就是嘴尖,看把永泉說得臉都紅遍啦。其實呀,女婿和兒子還不一樣?等你找著人家,你媽若是虧待了你男人,你可別又哭又鬧啊……」
  大家正在打趣嬉笑,一個老太婆卻哭天嚎地、顛顛躓躓地走來了。她來到跟前,見這末多人在場,有些膽怯和侷促。
  楞怔一下,上來拉著母親的衣袖,哭道:
  「好妹子呀……你行行好吧!我那媳婦哭死哭活的,要走啦!怕人哪!好妹子,快叫秀子……啊,是團長!把那玩藝拿走吧。好妹子,我求求你!我給你下跪……」說著她真要跪下,被母親攔住了。
  真是三伏天刮西北風,大家被她搞得莫名其妙,不知她說些什麼。問了好一會才弄明白。
  原來這就是那家富農偽軍的家屬。她兒子孔江子在外當偽軍,秀子剛才領著兒童團,在她門上掛了一盞用黑紙紮的「孝帽子燈」,警告她們誰也不准動,並呼口號諷刺她們……
  母親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面對這個痛哭流涕的老女人,她一點同情都沒有。相反,倒是氣憤地感到她是那末卑賤,那末難看。母親看著姜永泉,意思叫他來對付。姜永泉嚴肅地對老太婆說:
  「這個你怪誰呢?誰叫你兒子不爭氣,當二鬼子的。你想不掛也可以,動員你兒子回來,保證他一點事沒有。再說,那是兒童團的事,你找團長的媽有什麼用呢?」
  「是啊,他大媽!」母親接上說,「人家是團體,我這老婆子怎麼能管呢?你有理找政府去啊!」
  「好劉區長啊,」老太婆向劉區長乞求,「你下個令,叫拿掉那燈。我明兒寫信叫江子回來。你先叫把燈拿掉吧……」「說得倒容易,」德松生氣地搶白她,「空口白話誰信?過去你說什麼來?做了嗎?沒有。我看哪,你倒是先做個樣看看再說吧!」
  老太婆本想來跟母親鬧一場,不想倒找個沒趣。她聽出話裡有話,怕嚷下去再被人掀出醜來,就咕嚕著走了。「哼!」玉媛瞅著她的背影,氣忿忿地說,「她還去動員兒子反正,連她兒媳婦參加婦救會她都不依。死頑固腦筋!」
  「看樣子她兒媳婦倒可以再爭取爭取,」姜永泉考慮著對玉媛說,「你們還應該多去動員她,據說孔江子還當個小頭目,他反正了還可能帶動幾個人!」
  「這倒是該做的工作。」劉區長說,「聽說掃蕩時她兒子還捎回東西來家。」
  「就是嘛。她自己還說是孩子作買賣掙的呢!」德松又對母親說:
  「大嬸,對這樣頑固的傢伙,就該治治她。秀子做得對,很對!」
  縣上老早就同意姜永泉和娟子結婚。但他倆老覺著工作忙,事情多,所以就拖下來了。現在局勢比較穩定,區上又搬在王官莊住1,幹部們催,母親也說,趁過年好時日就把喜事辦辦吧。姜永泉和娟子也不反對了。大家就準備在年初一晚上,給他們舉行結婚儀式。
  
  1在當時的環境下,區的機關經常調換住址。
  大家決定的日子,新娘子並不知道。娟子還在外村忙工作。怎麼辦?

  劉區長自告奮勇,他負責寫信去叫。
  母親的南屋,打掃得乾乾淨淨,拾掇得整整齊齊。屋裡的牆面,刷了一層新泥水。炕上換了一條高粱秸編織的席,用白粉蓮紙重糊了窗戶。小茅草屋煥然一新,亮堂堂的。
  花子、玉子和一幫青婦隊,還有區副婦救會長玉媛等幾個區上的女同志,正在佈置新房。
  玉子巧妙地用紅紙剪成一對嘴對嘴的喜鵲,她雙膝跪在炕上,想往窗紙上貼,看呀看呀的,端詳了好一會,也沒找著合適的地方。她就嚷道:
  「你們看哪!俺這對喜鵲貼在哪好啊?」
  姑娘們都爬過來,這個說那,那個指這……玉媛瞪著水靈靈的兩眼看了半天,搶上去指著貼在窗紙上用綠紙鉸成的樹枝,忙說:
  「呀!貼這好。鳥踏在樹枝上,這才好看哩!」
  玉子真貼上去了。大家拍手叫好。那對俊秀的小紅鳥,襯托在被雪光反射得更加白亮的窗紙上,宛如一對真的鳥雙雙歇腳在綠枝上。花子帶笑地說:
  「哎,這不大好看,兩個親嘴呢。咱們八路軍早就不興這一套。」
  「咦!這表示兩人親近和好哇。不是真人親嘴呀!」一位姑娘反駁道。
  「哼!誰說八路軍不興親嘴,我就不信。要是兩人情願呢?我今晚非讓俺娟姐和姜同志來一個不可。」玉子眨著眼睛,神氣活現地說。又對花子頑皮地笑道:
  「婦救會長,你還封建哩!你沒真試過嗎?」
  花子的臉驀地飛紅了。緊接著又像觸動了傷口似的,痛楚得眼窩間微微抽動一下,顯出青灰的陰影。但純摯熱情的少女們,只顧去調笑,誰也沒注意到她的表情。
  「哈哈!想必玉子有個情願的人兒,真來過呢。看她說得多真切呀!」一個小姑娘湊趣地沖玉子叫道。
  大家都開心地笑了,可把玉子臊得不行,跳下炕拖拉著鞋就追那姑娘。那姑娘知道抵不過她,轉身就向門外跑。只聽嘩啦啦一聲響,大家向外一看……不由得把肚子也笑破了。
  秀子興沖沖地端著一臉盆溫水,進來揩桌子,卻不料正和小姑娘撞個滿懷。水從小姑娘的頭一直澆到腳跟,把她過年才穿上的新衣裳濕得透透的。秀子身上也好不了多少。兩人對看著,哭笑不得。秀子忙放下臉盆,很抱歉地給她擰衣服,一面說:
  「秀真妹,別生氣。都怪我冒失。」
  秀真本來噘著小嘴,上面能掛個油瓶,眼淚也快掉下來,一聽秀子這一說,倒笑了,說:
  「不怪你呀,秀姐。」她又朝著笑得抱著肚子的玉子說:「都是她的事。笑,笑,人家死人你坐轎。將來嫁個厲害男人,打扁你這毛丫頭才好呢。」
  花子走過來,安慰她說:
  「秀真,好啦。趕快回家換換衣服吧。看凍著了。」秀真走後,她問秀子道:
  「娟子還沒回來?」
  「沒有。」秀子搖搖頭。
  「真不該,快當新娘啦,還不回來。」一個姑娘有些埋怨地說。
  「是啊!」不知玉媛是稱讚還是埋怨,「她啊,只顧工作,哪還想得起結婚啊!不知她哪來的那末大勁,不管冰天雪地,風裡雨裡,黑天白日,她一點也不知累,一點不叫苦。」玉媛說到這裡,乾脆放下活計,指手劃腳地講道:
  「有一次呀,區裡召開會議,我們都以為她來不了啦。因為她離區十幾里地,一夜下了腰窩深的大雪,路都給封住了。嗨,想不到她真來啦!我的個天哪,你們可沒看見,她那時的模樣可真嚇人啊!你們看,衣服上全凍成冰,頭髮一動嘎叭一聲掉下一大縷——凍脆了啊!簡直是個雪人了。那臉凍得烏紫,手都腫了。我們看著都疼得慌,你們猜她怎麼著?卻笑嘻嘻地說她來遲了呢!」玉媛見大家也都停下手,聽迷了。
  她就忙動作起來,一面笑著說:
  「看,越說越遠了。快幹活吧,不然新房就佈置不好啦。
  你們願聽以後再說,秀娟的故事可多啦!對吧,秀子?」
  「嗯,不——對了,」秀子見人家誇獎姐姐,又高興又不好意思地含糊回答;接著又說:
  「不用急。區長說,她在天黑前一定會來的。他派人送信說,要她回來有急事哩!」
  娟子正忙著領人們去慰問傷員,接到區長叫馬上回區——王官莊的信。她把工作交代好,就上路了。在她進家門口以前,真沒想到今晚上就是她終身大事的喜日子。她只是同意結婚,卻沒想到就在今天啊!
  自參加工作以來,幾個年也沒在家過了,都是母親打發秀子給她送點好吃的來。有時妹妹提著籃子,跑好幾個村才找到她。同樣,今年她也根本沒想到回家過年,就在接到區長的信時,她還是想著回區上有什麼急事,並沒感到全家聚在一起過節的歡樂。她並不是不愛母親,不想弟妹,相反,在她看來,正是為更愛母親,才應該這樣去做的。也同樣,母親有時雖有點怨她,當然是想得最厲害的一霎,但母親從來也沒對誰提起過。有時秀子德剛嚷嚷著叫姐姐來家過年,還被她責備了幾句。母親覺得孩子這樣做是理所當然的。這可不是母親無限的寬恕,而是由於母親真正和女兒有一致的認識。
  娟子和姜永泉的戀愛,雖然經過了漫長的歲月,但這完全和火熱的鬥爭交融在一起,他們之間簡直沒有什麼溫情接觸,甚至連兩人的手都沒有碰過一下。雖是在一個區上工作,但分開的時間比在一起的時間多得多。誰要去戰鬥,就拿著武器帶著戰友悄悄地出發了,從沒特別告辭過。誰要去工作,就和普通的同志一樣,有交的有接的,談論著工作上的事,走了。但他們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覺得有兩個人的力量、智慧、榮譽、恥辱、優點、缺點……在各自身上存在。
  星梅的豪放熱烈的性情,傳染了很大一部分給娟子。當然,在性格上她倆有很大的不同。娟子以她自己的特點,悄悄地強烈地把愛情毫無保留地獻給她心愛的人。
  趕娟子匆匆地跑了七八里山路來到家,已是上燈時分了。
  她一進門檻,「噢」的一聲,一大堆人把她接住了,屋子裡頓時引起一片歡笑聲……一瞬間,她什麼都明白了。
  人往往是這樣:自己雖已明知道某種重大的事情必將來臨,並也做好了充分準備,但當事情真的到來、特別是突然來臨時,總免不了產生巨大的激動。
  娟子激動得不知怎麼是好。她一見到母親,像受了欺負似地對母親說:
  「媽!是真的呀?」
  母親瞅著孩子那紅嫩的臉,溫和地微笑了。
  杏莉母親抱著出生不久的孩子,趕忙擠過來,抓住娟子的手,說:
  「噯呀,快點吧,新娘子!好上轎啦,你還沒打扮!『現上轎,現包腳』也要個時間呀。快來吧!」
  這三間小屋,炕上地下擠滿了人,後來的都站在院子裡。
  人群裡洋溢著熱情的歡笑。
  姜永泉和娟子,每人胸前戴著一朵紅花,被大家拉著坐在一條長凳上。娟子上身罩著一件新藍布褂子,下身穿一條小紅梅花布褲子。她本來高低不穿這條紅褲子,可是杏莉母親和一些老媽媽一定要她穿,說結親不穿點紅生不了兒子呢。
  她拗不過,才紅著臉穿上了。
  結婚儀式開始了。
  司儀念著儀程,先向掛在牆上的毛主席、朱德總司令的肖像鞠了躬。又向母親鞠一躬。娟子一聽新郎新娘互相鞠躬,羞得忙轉過身去。玉子叫起來:
  「娟姐,你怎麼背向新郎呢?是頭啊!來呀,咱們教給她吧!」
  一幫子青婦隊應聲擁來,扯拉著娟子,向下捺她的頭。姜永泉很規矩地鞠完躬,頭正向上抬,正碰上娟子的頭被捺著向下低,咚地一聲,兩人碰個響頭。人們大笑起來!
  該介紹人講話時,劉區長裝佯地乾咳一聲站起來,笑著說:
  「哈,我是個半拉子介紹人。其實是星梅同志給他倆介紹……」
  這句話像一瓢冷水澆到已燒紅的鐵鍋上,母親的心炸了!她耳朵一陣嗡響,聽不到劉區長下面講的什麼。星梅,這個鮮明的影子,又出現在她的面前!好閨女,那好閨女!她愛她的未婚丈夫,是那樣熱熾的愛!他死後,她的心都要碎了。母親,她還記得星梅曾說過,她要和娟子一起結婚的話。可是現在,那一對未婚夫妻都在地下了,見也見不到今天的情景啊!……還有,那死去的杏莉,啊,可憐的好孩子!母親想起她,不由地看看坐在她身旁的杏莉母親。
  她已變成另一個人。那雙細瞇俊俏的眼睛,又恢復了柔情的光澤,懷裡抱著胖胖的兒子,正大口地吞著媽媽的奶汁。她見母親看她,回奉一個感激而又幸福的微笑……這微笑又使母親一震!是的,杏莉向來就是這樣笑的。啊,一個俊秀的姑娘,還沒等她做她的兒媳婦,就死去了!而使她的母親,得到了幸福!……
  母親的思緒奔放起來,她愈想愈遠了。漸漸把七子夫妻、陳政委、老號長、於水、蘭子、老德順……一切人的事情都聯在一起了。她再看看屋裡每張興高采烈被燈光輝映得更加紅潤的臉面。這些幸福歡笑的臉上,像是烈士的鮮血照紅的。她凝視著女兒、女婿,他們胸前的紅花。那紅花像是她的小女兒嫚子戴的被鮮血染紅的苦菜花。她似乎看到,那血現在還一滴滴向下淌!
  母親注視著女兒那年青赧紅的臉龐,彷彿看到復活了的星梅!她真要撲上去,大叫起來……
  「大娘,該你講話啦。」劉區長親切地招呼道。
  母親驀然醒過來,深深歎口氣,習慣地閉緊嘴,唇角上又出現了深細的紋線。她竭力使自己坦然,做出高興的樣子,緩緩地站起來,理著蒼灰的鬢髮,苦楚地微笑一下,慢聲地說:
  「唉!我一個老婆子有什麼好說的。他們倆是天生的一對,我從心坎裡高興。我知道他們是一個心眼,在做一樣的事,是會和和氣氣過日子的。做媽的很放心啦!」母親停頓一霎,深深歎口氣,一隻手又理了幾下蒼灰帶白的頭髮,繼續說道:
  「我一看到他倆的今天,就想起星梅和鐵功。這是多末好的兩個人!真是一對好夫妻啊!星梅那時對我說過,等環境好了,她要和娟子一塊結婚。可現在,她連看也看不到今天。我想說,有這一天真不容易啊!不是共產黨、八路軍和死去的那些好人,鬼子早把咱中國亡了。這、這都是血汗換來的呀!」母親愈說心愈酸,眼睛潮濕了。她感到屋裡的空氣漸漸低沉下來,就趕忙用袖口去拭一下眼睛,強笑著說:
  「唉,看看,我說哪去啦?我再沒別的說啦,就是盼他倆早點叫我抱個胖外孫。」
  ……婚禮依次進行完了,大家圍起坐著,吃著炒焦的花生,咬著甜蜜的大紅棗,把娟子和姜永泉拉到圈裡,大家提意見叫他們幹這做那的取樂。……
  姜永泉被逼著手拿幾包香煙,給每個人送上一支;娟子跟在後面,逐個點上火。她走到交通老張跟前,擦著一支剛要上去點,老張鼻子一嗤氣,火滅了……連劃三支火還沒點著煙。娟子臉漲紅,又忍不住想笑,故意把火向老張鬍子上一促,吱啦一聲,他的鬍子燒了一片。大家哈哈地笑了。
  又有人提議叫娟子唱歌。姜永泉能吹一手好笛子,要他伴奏。娟子和弟弟德強一樣,不大愛唱歌,可也拗不過大家,就唱了個「小放牛」。她那宏亮略帶點男音的嗓子,雖有些生硬,倒也嘹亮清脆,加上悠揚好聽的笛聲合著,也很動聽。歌是——
  什麼花開放黃金黃
  什麼人奮勇上戰場
  什麼人投敵當漢奸
  什麼人消極抗戰跑到大後方
  什麼人消極抗戰跑到大後方嘛咦呀嗨
  迎春花開放黃金黃
  八路軍奮勇殺敵上戰場
  汪精衛投敵當漢奸
  國民黨消極抗戰跑到大後方
  國民黨消極抗戰跑到大後方嘛咦呀嗨
  …………
  大家一陣鼓掌歡呼,一定要再來一個。並有人指名要娟子唱「苦菜花」。這歌是在女孩子們中間很流行的山歌,娟子小時也會唱,就唱道:
  苦菜根苦開花香
  你雖家窮長的強
  榮華富貴我不愛
  一心給你做新娘
  鮮花開滿青山崗
  一朵賽過一朵強
  問我愛的哪一朵
  那花開在你心上
  苦菜開花黃又黃
  你我情深意又長
  吃苦受罪心裡甜
  苦菜花兒萬年香
  娟子唱罷,玉子、玉媛還要鬧著叫他倆親嘴,劉區長站起來給他們解圍了,笑著說:
  「時候不早啦,明天還要工作。饒了他倆,留給人家洞房裡來吧……」
  人都走了。母親最後收拾一下什物,囑咐幾句關切的話,也走了。屋裡就剩下他們倆了。
  娟子側著身坐在炕沿上,垂著頭,濃黑的柔髮遮著她那血紅血紅的臉蛋。姜永泉習慣地把手插在衣服裡,來回溜躂著。過了一會,他坐在她身旁,很溫柔地說:
  「你累啦?」
  「不,不覺累。」娟子的聲音有些顫抖。她身子雖沒動,心卻跳蕩起來,像有火在燃燒。
  他把手輕輕放在她的圓渾豐滿的肩膀上,幸福地微笑著,看著她那赤紅的臉腮,光滑的頸項。娟子抬起頭,攏了攏頭髮,她那對明媚的大黑眼睛,在密長的睫毛護庇下,恰似兩池碧清的泉水。她緊看著他那消瘦的臉,由於過度勞累,臉上的顏色被燈光一映,更顯蒼白。過分的激動使他的兩頰浮起紅暈,眼睛閃灼著幸福的光亮。娟子的心房裡充滿了對他的熱愛,把手緊撫在他的手背上。
  燈光漸漸暗下來,光線晃曳著,燈芯爆發出輕微的響聲。「不,別管它了!」娟子見他要去挑燈芯,柔情地阻止道。
  姜永泉略頓一霎。她的眼睛告訴了他一切。他衝動地抱住她的兩臂;娟子緊緊伏在他懷裡,用那烘熱潤濕的豐滿嘴唇,在他臉上急切地親吻著……
  燈火像個害臊的處女的眼睛,不好意思看眼前的情景似的,忽閃了一下,立刻熄滅了。
  「秀娟,你這樣愛我,我心裡真……」姜永泉緊摟著她,聲音有些發顫,「想想在舊社會裡像我這樣的窮漢子,連個媳婦都說不上。而現在,你,你比誰都疼愛我!」
  娟子把臉緊偎在他懷裡,用手撫摸著他的臂膀,懷著無比的幸福,溫愛地說:
  「還提這些做什麼呢。永泉!我還不是有你來才走上革命的路嗎!這些都是有了黨才有的啊!」她忽然鼻子一酸,說不下去了。
  「秀娟,你怎麼啦?」他覺得有熱淚滴在他胸脯上。
  「唉,我是想,有多少好同志倒下去了啊!」娟子擦擦淚水,「媽剛說過,星梅是個多好的人呀!她多愛鐵功啊!可是……」
  「是這樣,大娘說得很對很對!」姜永泉很激動地說,「沒有這些好同志的犧牲,也不會有咱們今天的幸福,中國也早亡了。秀娟,咱們往後要更加勁工作,才對得起黨和死去的同志啊!」
  娟子沒回答,只是更緊些地靠著他。他更用力地抱著她。兩個人都感到對方的身上炙熱得厲害,像是在一個熔鐵爐裡的鐵流一樣,完全熔化在一起了,永遠也分不開了。
  白雪皚皚的叢山,屹立在深黑色的星空中,宛如一個個銀質的巨人,俯瞰著村莊的動靜。山村是一片黑藍色的夜幕,酣睡在寧靜的環山中。就連在新年中最喜歡頑皮的孩子們,這時也甜甜地睡在母親的懷抱裡,做著明天怎樣玩耍的美夢。
  惟獨從那三間茅草屋裡,還發出輕輕的、如同潺潺奔流的泉水一樣的話語聲。兩顆緊貼在一起的心,像是糖,似是蜜,在永久地永久地散發著甜香……
  過了些日子,區政府遷走不久,專署1又遷來了。
  
  1專署——指膠東區專員公署。
  晚上,在南沙河搭起台子,劇團準備演劇。

  周圍十里八里村上的人,也都來了。母親走到一看,黑壓壓的那末一大片人,無法擠進去,她就站在人們的後面。民兵隊長鐵鎖——一個二十多歲熱情能幹的青年——看到她,親切地招呼道:
  「大媽,快到頭裡去坐。位子早準備好啦!」
  母親知道,不論開會演劇,最前面的一塊地方,總是鋪著乾草,專門留給抗屬坐。她笑著推辭道:
  「算了吧,鐵鎖。這末多人進去挺費事的。誰坐了還不一樣。」
  鐵鎖哪裡肯,就拉著母親,向人們招呼。大家聽說是抗屬來了,自動閃出一條縫,母親順利地進去了。
  花子同她父親已坐在那裡,忙招呼母親坐下來。
  這時帷幕還緊緊地閉著,幕裡的七八盞用大泥沙碗裝著豆油點起的燈光,透過紫紅色的幕布,映照在台下每張仰著的快樂的臉上。
  秀子領著兒童團唱完一支歌,就向青婦隊拉歌子。青婦隊長玉子也跳起來,向兒童團反拉。接著民兵,青救會也向青婦隊進攻。直搞得玉子那象山雀一樣靈巧的小嘴,也沒話說了,只好領著婦女們唱了一個……
  正熱鬧著,軍隊排著整齊的行列走進來。於是,各團體的目標都轉向軍隊了。他們也不客氣,就雄壯有力地唱起來。歌聲此起彼落,歡笑聲響自各方,會場上洋溢著節日般的快樂氣氛。
  一個小男演員,在熱烈的掌聲中,報告了節目。
  頃刻,幕內風雨雷聲大作,槍聲響成一片,把台子都震動了。緊接著,幕布急驟地拉開了。
  在人們的心情十分緊張的時刻,眼前出現一條在野草中急浪滾滾的河流。一群八路軍戰士衝出來。其中有的是傷員,還有四五個女同志。他們有的被背著,有的相互扶著,有的拄著棍子,都穿著濕漉漉的衣服,頂著瓢潑大雨,急遽地向前走著。
  觀眾的神情全被抓住,心都在急促地說:「快走,快走!敵人趕上來啦!」當這群戰士突然怔住在河畔,台下的人也不由地「啊」了一聲,這可怎麼好啊!……
  毋庸再重複,這就是前面已講過的故事。
  整個劇情都深深抓住每個觀眾的心,人們被其中的真實情節感動了。
  花子緊靠在母親身上。她深深敬愛那個女衛生隊長;愛那幾個為傷員不怕吃苦的女衛生員;愛那個不顧苦痛勇敢地給八路軍帶路、不知姓名的女孩子。但更使她心弦激動的是王東海排長的舉動。他為別人不惜犧牲一切的精神,深深打動這個農村青年女子的心!花子想,那時她在那裡多好啊!她會代替女衛生隊長背起那高大的王排長——她自信自己比那女衛生隊長有力些;她更會代替身受重傷的他,緊緊抱著那位痛苦的小戰士。可是現在晚了。天哪!誰知這個人還活著沒有啊?!可惜劇沒演到他現在的情況就完了。花子象為親人似的,擔上這份心事了……
  母親的心全被那女孩子的姐姐——趙星梅這個名字抓住了。「真是她?不,同名的人也有啊!能這末巧?不,是她,一定是……」她反來復去地想著,到底決定不下。她盼望著那個給八路軍帶路的女孩子真的是星梅的妹妹,她一定要打聽清楚。
  接著開始演第二個劇——「鋸大缸」。
  一個鋸缸的老漢,挑著擔子,隨著有節奏的鑼鼓聲走出來。他唱道:
  張老漢我挑起擔子下四鄉
  鋸碟子鋸碗鋸大缸
  今天我不上別處去呀
  一心要去王官莊
  王官莊有個馮大娘
  她是抗日的好榜樣
  大兒子參加了八路軍
  大女兒是區裡的婦救會長
  二女兒兒童團裡團長當
  小兒子也在兒童團裡扛戳槍
  她全家抗日真模範哪
  …………
  花子禁不住推推母親,歡欣地說:
  「大嫂,你聽,這不是說的你嗎?」
  母親心裡也很詫異,嘴上卻說:
  「哪裡的話,人家是演劇,同名同姓的多著呢。」
  她們一聽鋸缸匠叫道:「馮大娘來了。」就趕忙朝台子看去。啊,可不真是馮大娘來了!
  台上出現一個老大娘,簡直和母親一模一樣。似乎她的頭髮也是灰裡帶白,眼角上也有皺褶,嘴唇兩旁也有象母親一樣深細的紋條,而下顎右方那顆豆大的黑痣,也是給人一種慈善溫和的印象,可就是她那雙大腳沒搞成小的,否則,真是「如來佛」也難辨出的「真假孫悟空」了。
  台下的人們一陣轟動,齊聲喝彩。有的人真以為是母親在台上了。
  那馮大娘手提著細柳條編成的小籃兒,和鋸缸的老漢對扭著唱起來:
  日頭高照天氣爽
  馮大娘我上街走一趟
  街頭一見鋸缸匠
  上前招呼走的忙
  叫一聲鋸缸的好老張
  今天你又來下鄉
  俺家可沒有打碎的缸
  噯喲喲
  你的飯碗可難保長
  就在這時,走上兩個八路軍的炊事員。他兩人抬著一口破缸,唱道:
  咱們真是太浪當
  公雞飛到牆頭上
  蹬下石頭打破老大娘的缸
  咱人民軍隊損物要賠償
  你我快把缸鋸好
  按市折價送給老大娘
  四個人碰到一起。戰士耍花錢鋸缸,馮大娘堅決不依。互相爭執不下,各講各的理由,忽然鋸缸匠高唱道:
  不要吵了
  那面來了婦救會長
  兩個戰士立刻向婦救會長說明情況,要她幫助勸說老大娘答應賠缸;那馮大娘瞥了婦救會長一眼,說:
  「好啦,咱婦救會長說了算。」
  大家都同意要婦救會長來斷案。那婦救會長對戰士們說:「缸鋸好了,你們還用,什麼時候要走什麼時候再還,錢由缸主自付。」戰士們當然不肯,但也沒有法子了。
  馮大娘和婦救會長向戰士們告別走後,那鋸缸老漢才對戰士們唱道:
  哈哈哈
  那婦救會長的媽媽
  就是這馮大娘……
  劇還沒演完,人們就大聲歡笑起來。
  母親的臉紅了,覺得怪不好意思的,「心想:「這事他們怎麼知道的?娟子說出去的?不會。……咳,演得多象。我當時提個籃子也沒漏呢……對啦,我那時正要送點四季豆、嫩韭菜和幾個雞蛋給於團長幾個人,是他的隊伍在村裡住的呀。
  扮我的那人是誰呢!多象……」
  「大嫂,就是你呀!」花子高興地抱著母親的胳膊,「怎麼這事我連一點也不知道!大嫂,你的嘴真緊呀。哈哈,真好啊!」
  下面是一出歌劇。述說一個當童養媳的女孩子,受著公婆的打罵,丈夫的欺侮,過著牛馬不如的日子。她不能忍受,投井自殺也沒成。後來,八路軍來了,她參加了婦救會,積極作抗日工作,向公婆和丈夫作鬥爭,終於在組織的幫助下,她得到勝利,過著男女平等的自由生活……
  劇演得很成功。扮那女孩子的演員真的哭了。花子看著看著,身子慢慢倒在母親盤坐的腿上,悄聲啜泣起來。台下好多人流下淚。有些青年男女和孩子,還摔小石子打那惡公婆。又看到那童養媳鬥爭勝利了,全鼓起掌來。花子也跟著鼓掌,可心裡還是在慟哭……
  母親的眼睛也潤濕了。但她總感到別人的、特別是花子的眼淚比她流得多,非常值得同情。母親知道這個已出嫁而長期住在娘家的姑娘,為什麼格外傷心些。但母親不知道早變得活潑愉快的花子,為什麼還有憂鬱苦楚的陰影,時常出現在她臉上;而那雙單純樸質的眼睛裡,為什麼又有了惶惑不安的神色;更明顯的是,她那本來黑紅的臉龐,為什麼漸漸變得憔悴蠟黃了呢?
  善良忠厚的農村女人,往往以直覺和已經發生的事情來認識一切,卻不善於通過外表去洞察別人的內心。她們是以自己的感情和品德來理解別人的。如果說這是缺陷的話,那末在這種人身上,這算是唯一的缺陷了。
  母親輕輕撫摸著花子的頭髮,滿懷同情地說:
  「唉,真是苦命的孩子啊!早先這樣死的人可真不少。花子,你說……」
  「是的,大嫂!很多。」花子的聲音已瘖啞了。
  母親覺著她像孩子似地向自己懷裡偎來,就用大褂襟蓋著她抽動的臂膀,怕她凍著似的。
  「唉!」母親歎口氣,緩緩地說:「過去那些老古板規矩可真把女孩子害苦了。媒人兩片嘴說得父母心動,就把個閨女推進了火坑。我那姐妹幾個還不都是這末出嫁的!現如今可好了,共產黨想得可真周到哇!閨女大了省得做爹媽的操心,自己找的又是相中的。為這事少使多少人吃苦流淚,少死多少人哪!」她又瞅著花子說:
  「只要自個走得正,現如今好人總是有路走的。花子,你看那劇裡的女孩子多能行!」
  花子的身子可怕地搐動一下,心裡一陣寒酸,打個冷顫。
  她抽噎著說:
  「大嫂,你說得對,都對!可我……大嫂,你想不到啊……」
  第二天,母親聽說家裡要來住幾位女同志,就忙著把西房間收拾乾淨。
  中午,秀子扛著背包,一隻手挽著一個軍人,德剛也抱著一個軍人的胳膊,身上斜背著一個掛包,後面還跟著兩個軍人。剛進門,兩個孩子異口同聲地叫道:
  「媽啊,你看這是誰呀?」
  母親站在鍋灶口,打量著來人中最前面那一個。她,黃綠色的軍帽蓋著齊頸的黑髮,豐滿渾直的身軀束著皮帶打著裹腿,又白又紅的圓臉蛋上,有一對深褐色發亮的大眼睛,她正看著母親笑。母親忽然迎上去,激動地叫起來:
  「啊呀!是你,是白芸啊!看我的眼睛老花了……噯呀!
  你可也真變樣啦!」
  白芸狂喜地抓緊母親的兩臂,端詳著母親的臉,興奮地說:
  「大娘!是我,就是我啊!你也變多啦!看,秀子長成大姑娘了!德剛也使我認不得了,我走時他還吃鼻涕呢!……
  哎,」她突然停住,四周看了看,忙問:
  「大娘,我記得不是還有個小女孩嗎?她也長大……」「芸姐!」秀子忙打斷她的話,向她瞥視一眼,「你們快洗洗頭吧!」
  白芸有些驚異地看著秀子繃得挺緊的臉,又去看母親,只見她像被錐子猛刺了一下,眉皺得緊緊的,但隨即又展開,帶點笑意地說:
  「白芸,你不知道,秀子怕提起嫚子我難過。她死啦!」
  「啊!生病死的?」白芸吃驚地問。
  「不是。是鬼子殺害的!」德剛憤恨地叫道。
  「別問啦,以後再說吧!」母親打斷白芸幾個人的急促問話,把話題岔開,忙招呼其餘的三個人,讓她們上炕坐。她要做飯,她們高低不肯,說已經吃過了。於是,就開始了親切的談話。
  「大娘,昨晚我們的劇演得好不好?我扮的你像不像?」白芸笑著問。
  「是你們幾個演的?」母親有些詫異。
  「是啊,大娘。」白芸喝口水,說,「我們衛生隊有幾個調到劇團來了。其實啊,一打起大仗來,我們還要作衛生員的工作。大娘,你的事情是於團長的部隊告訴我們的。」白芸又指著一個姑娘說:「大娘,她叫於蘭,就是昨晚演童養媳和你閨女的呢!」
  於蘭被白芸指得有點不好意思,她對母親甜蜜地笑笑,歪著頭說:
  「馮大娘,演得不好,你可多提意見哪!」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母親的一切動作。
  母親拉住於蘭的手,忙說:
  「哪裡的話。這點小事,還值得你們編成戲。」母親瞅著於蘭那稚嫩的臉蛋,又疼愛地問道:「好閨女,多大啦?爹媽好嗎?
  「沒媽啦,大娘!跟爹長大的。」於蘭回答道。「哦,」母親歎口氣,忽然想起什麼非常關切地問:「白芸哪,你們快說說,劇裡那個給你們帶路的女孩子,是那裡人哪?」
  「是離萊陽城不遠一個小村子的。」白芸見母親問得又急又突然,有點驚訝。
  「她姐姐真叫趙星梅嗎?」
  「是的,大娘,……」
  「等等,白芸!」母親的心跳得更快,「女孩子說沒說,她姐有個未婚丈夫?」
  「有。她說姐姐跟姐夫出去的。大娘……」
  「不,等等!」母親的手都發顫了,「姐夫叫什麼名字?」
  「紀鐵功。大娘,他叫紀鐵功!」於蘭搶著答道。
  「啊!是她,是她……」母親象被什麼憋住了才喘出氣來似的,長舒一口氣。她平靜了些,把星梅的事講給她們聽……
  文工團員們明白了母親為什麼這樣激動,她們都被星梅的事所打動。於蘭的感情來得更是快,晶瑩的淚珠已掛在臉腮上了。她們都說,這就是星梅的家了。但最惋惜的是,那女孩子的名字沒有問清——讀者做證,是問了,同時也答了,但被巨雷掩沒了——這使白芸和於蘭感到很難過,很是對不起母親。
  儘管這使母親感到失望,但在她的心目中,已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這裡是如久別重逢的母女會見一般,滔滔不絕地敘述所要說的一切話,那邊秀子早同其他的姐姐——她們的友愛來得真快呀——在洗頭洗腳、換衣服整鋪蓋……安排好了一切。
  小屋子裡,迴盪著永不休止的友愛的歡笑,驚飛了在屋簷底下沉睡著的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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