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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吃過晚飯,父親、二哥相繼走了,明生又按老規矩拿出書來,準備履行他的職責——在家守門喂牲口。他看一眼坐在炕沿上不動的春玲,奇怪地問:「姐呀,你怎麼還不走呢?」
  「哦,你不喜歡跟姐在一起,趕我走哪?」春玲笑道。「噯呀,姐姐!」明生放下書本,撲到春玲懷裡,叫起來,「我就巴望老守著你,多咱也不分開。姐,你今晚沒有工作啦?」「有,工作沒有完的時候。」
  「那你快去吧,不用管我。」明生立直身子拉著姐的手說,「姐,有我在家看門。爹說這也是革命工作哩!」「對,姐知道明生是好兒童團員,懂事!今晚我有工作,在家裡干。」
  「真高興呀!」孩子跳起來,「我跟姐在一塊工作啦!」「兄弟,姐今晚放你的假,出去玩一會吧!」
  「我不出去!」明生扭著身子說,「我要和姐一起工作,好姐姐,留下我吧!啊?」
  「呀,又使性兒啦!」春玲瞇著水靈靈的眼睛看著弟弟說,「這個工作你幫不了忙,在跟前還礙事。」
  「好,我走!」明生立刻老實起來,忙著收拾書本。春玲噗哧一聲笑了:「明生,姐撒謊,沒什麼工作,是你儒春哥明天要走,待會姐要好好和他談談,懂了嗎?」「懂啦!」明生大人似的點點頭,嚴肅地說,「這也是工作,俺們兒童團也佈置來,要歡送參軍的。對,姐,我也要好好和他談談,歡送他!姐,我不玩了。」
  「看你……」春玲有點作難了,「有你在跟前,儒春害羞,不好說話……」
  「哦,」明生聰穎地眨了幾下大眼睛,「我明白了,姐!你們有秘密,對吧?」
  春玲點點頭,臉不由得泛起紅暈。
  「秘密事我不該知道。姐,我走啦!」明生說著,歡蹦著跑出了門。
  「明生,玩一會就回家睡覺!」春玲跟到門口,疼愛地囑咐道。
  春玲轉回身,從炕上針線盒裡拿出已經縫好的「衛生袋」,用針將燈芯挑了挑,針鼻裡引上一根白絲線,順手把針尖在頭髮上磨幾下,就專心致意地在衛生袋上繡字兒。
  昨天中午,春玲同老東山交過鋒之後,就急跑著找到父親,紅著臉兒把情況一五一十地向指導員做了匯報。姑娘想,父親一準會皺起眉頭,幫女兒解決她應允馬上嫁到老東山家去的困難事。然而,曹振德並沒過問春玲認為的中心問題,卻思慮著說:「你這丫頭在哪學得這套本領,把老頭子給整住了……不過,參軍要盡量做到親人的同意,儒春他爹不是真心自願……」
  「等他真心願意,共產主義社會也到啦!」春玲忿忿地打斷父親的話,「爹!你一定要批准儒春去,一定批准!爹,不然,就是害了他,也是害我……」姑娘垂下了眼簾。「呵,看你急得那個樣子,我沒說不批准哪!」振德慈祥地看著女兒,他那滿是胡茬茬的粗糙的臉上露出了笑意。「爹呀,你批准啦?」春玲昂起頭,眼裡閃著喜悅的光。振德點著頭,緩慢地說:「按政策,該讓儒春去,可不是為了怕你不好受——」他有意頓了一下,責備而帶教誨的目光停在女兒臉上。春玲沒有迴避父親的目光,仍是靜靜地看著他;但振德從女兒在用細白的上牙咬著下唇的微小動作上,領會了自己的話在女兒身上的反應。於是,他繼續說下去:「青年人參軍,最好能做到家屬同意。可是,遇到那種實在說不通的人,又沒正當理由,就不能損傷年輕人的革命志氣。對於這樣的家屬,爭取他們的同意,這不是個外表形式,而是人心的鬥爭。爹看到儒春有了出息,你的心事也實落了,自然歡喜,不過像你東山大爺這種人也不能把他看得一成不變。你說等他轉變了要到共產主義社會,我看咱們為了要建成共產主義社會,就要先叫這種人轉變過來。玲子,天下的窮人這末多,革命的志氣這末高,咱們黨的力量這末大,反動派又那末惡,你東山大爺那樣的人,能扭得過這形勢,死不轉變嗎?」
  「當然不能!」春玲歡快地說,「爹,我保證多做他的工作,使他早點開竅。」
  「這就對啦!好,我忙去了。」振德說著要出門。春玲緊叫一聲:「爹,還有大事哩!」
  「麼事呀?」振德站住了。
  「爹,怎麼忘啦?」女兒的臉有些烘熱,「我給你惹下的『禍』……」
  「哦,」振德瞧著女兒笑了,說,「那有什麼?這是好事,喜事!我也同意——其實,這也用不著我批准呀?」「爹,看你說得多輕鬆!」春玲愁苦又焦急地說,「我是想,眼下我跟儒春結婚,你,我兄弟,家,誰照管呀!」「這也是件難事,可是,既答應人家了,就該辦到。咱自己有些難處,好克服,難不住。不過……」曹振德認起真來說,「方纔你告訴我的時候,我就琢磨了一遍,看眼下的情形,你公公是不會讓你過門的。」
  春玲驚訝地瞪大眼睛,望著父親說不出話。
  「不明白?這很自然嘛,你東山大爺要的是『財神』,可你呀,玲子,對他來說是『瘟神』,人家正恨你哪,還會叫你馬上過門?據我猜想,你就是現在想出嫁,人家也不來花轎。懂了吧?」
  春玲怔了一霎,半信半疑地說:「看他的口氣挺厲害,這事倒也難說……」
  父親走後,春玲還在想老東山不會馬上叫她過門的理由,仍是弄不懂,心情老是忐忑不穩,有點兒緊張。可是,很快就證實父親的估計是正確的了——淑嫻來看她,開口就說:「春玲妹呀,告訴你個大事兒:俺大爺不願意你們馬上成親了!」
  「他出自真心說的?你說給我聽聽。」
  「聽俺大媽說,你和俺爹吵過後,他躺在炕上抽了七八袋煙,爾後,他打發俺大媽找我回到家。他要我告訴你,說是事情太倉卒了,擇不了吉日,準備不好用場,他不要你現在就過門,等以後再說。我臨出門到你這兒來,他還在後面大聲追著叮囑,說這是他自願,你要是一准要過門,就是強迫他啦!」淑嫻說完,抿了幾下嘴唇,又生氣地補充道:「他這是為他自己打算!春玲,你細想想就會明白,他……」
  燈光下,春玲想著白天發生的事情,那雙靈巧的手,在「衛生袋」上繡著字兒。
  月亮升起不久,儒春規規矩矩地進來了。
  明生老老實實地坐在院門的門檻上。這時他見月亮地裡有人走近,就站了起來,問:「哪一個?」
  來的那人走到門口,笑道:「看你把人嚇一大跳,就像在站崗似的。」
  「對,是在站崗呀!」明生鄭重其事,將對方堵住,「淑嫻姐,先別進去。」
  「怎麼回事?」淑嫻有些意外,「家裡開會?」「不是,是俺姐在家,有工作,秘密。」
  「哦,我知道啦!」淑嫻輕聲笑了,「還有儒春是不是?」「你怎麼知道的?」
  「我會算。」淑嫻說著要邁門檻,但明生拉住道:「別進去,好姐姐!」
  「這末嚴呀!是你姐給你下的令?」
  「不是俺姐,是我自個想到的。」
  「喲,真機靈,好個義務哨兵!不過我得進去,俺大爺找儒春啦。再說,這末久啦,你姐他們的『工作』也該談完啦!」
  淑嫻說服了明生進了門,可是,一轉身又縮了回來。「淑嫻姐,你怎麼又不進去啦?」明生在大門口迎著她問道。
  「嗯。你好好地站崗吧,他們的『工作』還沒完哪!」淑嫻隨口應著,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一輪皓月,皎潔明徹,滴溜滾圓,宛如一面銀鏡,高高懸掛在南山頂上空。
  淑嫻踏著月光,走到村中問,停了一霎,急忙回家拿出一雙鞋子,穿過村街,來到□東頭。她站住了腳,向右首的老槐樹望了一眼,又朝東西方向打量一下,於是通過菜園裡的畦埂,隱進樹影中。
  這個地方很僻靜,古老的槐樹扎根在一片,菜園邊上,樹下有口很深的水井。樹東面挨著江水山的房子西頭。雖然在月亮地,可是人站在樹身的陰影裡,上水山家的人從樹邊經過,也不會看到樹下有人。淑嫻站在這裡等人,已經不是第一個夜晚了。這淑嫻,幼年亡雙親,使她的心靈凝固著悲哀的鬱結。她從小跟伯父老東山生活,受著森嚴的家教的管束,形成她心情孤僻,性兒和水樣軟。她感到自己伶仃一身,奇人籬下,甚是悲慘淒楚。她很少接近人,哭臉多於笑面。她不敢上別人家去,怕聽到叫媽聲;聽到後,就獨坐垂淚,米水不咽。但是新生活對青年人有特別的吸引力,老東山的門無論關得如何嚴實,還是擋不住先進思想的潮流的衝擊。淑嫻在別的姑娘吸引和幫助下,有了走出閨房、投入集體中去的渴望。老東山當然反對,可是對淑嫻他不能像對自己兒子那樣嚴厲,因為他日夜擔心,怕侄女鬧分家。如果能好好地籠絡住她,等她大了嫁出去,自己得一份聘禮是小事,淑嫻父親那份家產就是他的了。在這種思想支配下,老東山放寬了對侄女的約束,心想反正過不了幾年,她就成別人的人了,還是不惹她的好。
  這幾年,淑嫻參加了青婦隊,上識字班,思想開朗了許多,還在春玲的鼓勵下進了村劇團。淑嫻秉性不好說笑,臉皮最薄,更不和青年男子接近。起始演劇,登台老往裡湊,怯場,不敢面向觀眾,她也不演和男的相配的角色。一九四五年春節期間,全區要會演,排的戲很多,別的女演員都有了任務,有個媳婦的角色非要淑嫻來扮不可。這個戲劇情挺簡單,是敘述一個八路軍戰士的妻子,怎樣努力勞動,孝敬婆婆,婆媳兩人都當上了抗屬模範的故事。雖然這個媳婦在戲裡還不和丈夫見面,可是淑嫻開始還是不演,在眾人的再三說服鼓勵下,她才紅著臉應承下來。
  淑嫻是個辦事認真、好動心腸的人。她在排演當中,深深被這戰士的妻子的事跡所打動,她真心愛上了劇中的人物。等演完了戲,很長一段時間,她還沒走出戲中的意境,還覺得自己是那個戰士的妻子,似乎她自己真有個丈夫在前方打仗一樣。有時不知不覺,竟說出劇中那女角的言語……從此,她對抗屬就總是懷著深厚的感情和敬意。然而她自己這個家庭,連抗屬的邊都沾不上。她多末想當一個象戲中的女模範啊!她自然而然地聯想到江水山家的情景。
  水山家和老東山還算是一個宗族。本來淑嫻和水山母親就親近,她有時去幫老人做點針線,挑擔水。淑嫻一想,水山家和戲中的抗屬一樣,也只有個老母親,她的眼睛又不好,村裡的代耕、照顧,解決不了老人的一切不便,多需要象淑嫻演的那末一個媳婦啊!於是,淑嫻比過去更進一步地去幫助水山母親幹活,認她為親媽,同她聊天,陪她一起紡棉花。
  生活在寂寞中的水山母親,添了個親近溫淑的姑娘,高興得不得了,愛得不行!年邁的女人的嘴總是絮叨不休,特別是知道有人不反對聽,尤其是談她自己的兒女,那真是繪聲繪色,細緻入微,沒完沒了。光陰似流水,淑嫻從水山母親嘴裡,知道了江水山從小至大的好多事情。逐漸地,有位年輕戰士的形象,在她腦海中形成了。她對水山的印象越來越深,越深越想得真。直至有一天,淑嫻猛然發現,她心房中已印上江水山的影子,她眼前時常湧現出他怎樣戰鬥,怎樣和敵人拼刺刀……一想起這,她的心會突然收縮,感到有說不出的緊張。猛一時她還不明白是為著什麼,一清醒,全身不由得烘熱起來——她原來是為一個戰士在擔心啊!
  抗日戰爭勝利後,有些戰士復員了,有些戰士請假回家探望。淑嫻的心一天比一天緊張,也不知怎的,她的衣服換洗得比過去勤了;每次出門,都要對著鏡子照照臉,梳梳頭,把發針重夾一遍。她一出胡同口,成習慣地向北面大路方向望一會;一天能跑好幾趟水山的家。每次去總是在院門口就把腳步放得很輕很輕,聽聽裡面的動靜。有次,聽到屋裡面響起一個男人的咳嗽聲,淑嫻立時屏住呼吸,懷裡像有隻鳥在撲騰,眼睛不知向哪看好,輕腳碎步走進屋。「嫻子,你低著頭幹麼呀,怕見人嗎?」水山母親笑嘻嘻地說道。
  淑嫻小心地抬眼一看,差一點大端一口氣。她滿臉緋紅地看著坐在炕前的曹振德,羞怯地說:「大叔,你在這哪。」振德笑著說:「我來告訴你大媽,你水山哥要回來啦!」「啊!真的?」淑嫻被巨大的喜訊震動了,忘記有人在前,赤裸裸地暴露出她的過火的驚喜。
  「看你,傻閨女,」水山母親喜笑顏開,「你叔多會和你撒過謊!他在區上開會,聽縣裡來的同志說,你水山哥在縣上辦麼個手續,到明天就來家啦。」
  這一天夜裡,淑嫻一點睡意也沒有。她把包袱裡的所有衣服拿出來,翻來覆去地找著。穿上件花的,對著鏡子身前身後地端量,心想這件衣服好看,小紅梅花多顯眼呀!可是馬上想到,聽水山母親說過,江水山從小就看不慣穿好吃好的。有次過年,母親把紡一冬線賺的錢給他做了件新褂子,硬逼著才套在他身上。過不一會,他母親到街上去,發現水山還穿著原來的破舊棉襖,那件新衣服套在另一個窮孩子身上了……
  「他這性子不會改,八路軍就愛的是個素淨……」淑嫻想著,又找出件半新的粗布褂子穿在身上。
  「哎,灰不灰藍不藍的,到時去看他的人準是一大堆,我擠在一群閨女媳婦裡,他哪能留心到呢!聽他媽說,他從小就不和女孩子一起玩,當八路軍的更不多眼看女人,他自然更注意不到我了……」換來換去,花的太鮮,素的太土,氣得姑娘不知怎麼好,眼淚也快下來了。
  第二天早晨起來,淑嫻和伯母、嫂子忙忙碌碌地做好飯。淑嫻巴不得早吃飯,可是按老東山家的規矩,吃飯男女不合桌,等男人吃過後,女人和孩子才吃。好歹等都吃完飯,淑嫻急急忙忙刷鍋洗碗,失手打了個砂碗。伯母咕嚕道:「又要惹你大爺發火啦!你今兒怎麼慌手慌腳的……」「挨頓罵也情願!」淑嫻心裡說,收拾好後就進了自己的房間,仔細地梳洗起來。
  她向臉上搽了層薄粉,想把眼窩下那幾個小雀斑遮蓋住。但是對著鏡子一看,不滿地想:「抹得和個花臉狼一樣,叫人家一看,准罵是好打扮的懶閨女……快不要粉了!」用水洗去粉,又對著鏡子,輕聲說:「瞧瞧,這有多末好!鮮紅的嘴唇,不紅不白的臉腮,那幾個小黑點,也挺討人看的。好,叫他看看我的真皮真面,搽胭脂抹粉哄人幹什麼呀,他願要不要……啊,什麼?我說的什麼?」她羞得急忙捂著臉,心慌地暗自責備自己道:「不要臉的閨女,真不知臉皮有多厚,背後想女婿……」
  忽然聽到街上有人呼喊:「水山來家啦!江水山……」淑嫻什麼也顧不得了,穿著本來的衣服,攏著散亂的柔髮,慌慌張張地出了大門。
  當淑嫻瞪大眼睛,懷著迫不及待的心情,望著江水山那魁梧的身體,身上耀眼的黃軍裝,他那精神抖擻的面容,姑娘激動得簡直要叫出聲來。可是她隨即又看到什麼,一時驚駭住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明明是事實。她發現了江水山左邊的空洞洞的衣袖。天哪!他的胳膊少了一隻,這怎麼得了啊……於是,淑嫻身子失去了平衡,搖搖晃晃擠出人群,跌跌撞撞跑到家,一頭撲到炕上。
  不知過了多久,淑嫻才覺察到臉下濕淋淋的,她的眼淚把枕頭濕透了,散到臉上的亂髮能理出水來。整整一天,她水米不沾口,臉色變黃,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真病假病地躺在炕上。她一閉上眼,面前就出現那只空洞洞的衣袖,拂他的眼睛,逼她把眼睛睜開。她一睜眼,那穿著軍裝的高大身材就由遠而近地向她走來。她不敢看他,又閉上眼睛;可是又是那只空衣袖……她真害怕再見他了啊!但是她又想見到這位殘廢的戰士,看看他是怎樣生活的。她想到水山母親,這老人,日夜惦念她的獨生兒子。兒子殘廢了,她會多末痛苦,多末需要安慰呵!於是,淑嫻向伯母要了兩把1雞蛋,懷著悲愁不安的心情,走進她是那樣熟悉的小茅屋。
  出乎姑娘意料,這位經受過丈夫犧牲打擊的母親,已經從對兒子失掉胳膊的悲傷中解脫出來。老人樂呵呵地招呼淑嫻道:「閨女!這兩天你怎麼不來啦?你不早想看看你哥嗎?啊,你臉色有點黃,病啦?」
  「大媽,我是身子有點……」淑嫻支吾道,眼睛尋視著,「我水山哥不在家?」
  「是啊,一來家就忙起來啦!今一早和你振德叔上區裡開會去啦!」水山母親的語氣裡流露出明顯的自豪感。「開會?」淑嫻吃了一驚,剛要問:「他還能工作?」但又閉上嘴。
  「閨女,你真是沒出門。你哥一回來,就當上民兵隊長啦!你德秋哥,不是上區裡工作了嗎?水山頂上他的缺。唉,這孩子從小就性急,我說他身子還不大好,歇憩幾天再說吧,你振德叔也這末對他,可他不聽!唉,嫻子,你水山哥是個愣頭青,沒閒著的時候。可也難說,那傻東西,精神也旺,和他爹一樣……」母親一面誇獎一面埋怨,埋怨裡面含著誇獎,誇獎裡面帶著埋怨。大凡當母親的對別人談兒論女,多是這樣說法:初聽起來她是批評,得到的印象卻是表揚。前者是形式,後者是目的。
  這可真使淑嫻大吃一驚。照她看,少一隻胳膊的人還能做什麼呢!水山這人可夠出奇的,打了這幾年仗,胳膊都打掉一隻,身上帶著無數傷疤,復員回來還當幹部——民兵隊長,還沒拿夠槍!他就一點沒想想少只胳膊是多末不幸和痛苦嗎?
  「大媽,俺水山哥的身子還好嗎?」淑嫻輕聲同,把水山母親正給他縫著的白小褂拿過手,引上線縫起來。「看樣還結實,來家就給我挑了幾擔水。」母親滿意地說,又歎息道,「唉,閨女!畢竟他身子不全啦,也二十幾的人啦,能給他說房媳婦,就了我這輩子的心事啦!」
  淑嫻把頭埋下,悄聲說:「你就給他找媒人吧。」水山母親沉重地說:「我老擔心沒人跟他。」
  淑嫻安慰道:「能有人樂意,俺哥為人好。」心裡卻想:「怕也難啊,誰願嫁個四肢不全的男人?比方說我……」她惶惑起來,心裡湧起一股替江水山惋惜又替自己難過的滋味。「哦,對啦!」母親又快活起來,「昨兒你春玲妹來時,我和她提起這事……」
  「她怎麼說?」淑嫻停住針線活,側耳聽著。
  「她說這個不用我犯愁,你水山哥是為人民殘廢的,最光榮,會有閨女樂意,不好的咱還看不上眼哩!」老人說著說著笑了,「春玲這閨女歲數不大,就是嘴甜,還十拿九穩地和我說,找不上個好媳婦,她當青婦隊長的要負責。嘿嘿,什麼事也好管!我頭一遭聽說青婦隊還管這等事。嫻子,你說她這不是開我的心嗎?」
  淑嫻沒聽她下面的話,心飛向別的什麼地方去了。見問自己,神慌意亂地答道:「嗯,大媽!春玲說的有理,也對。」
  從這天開始,淑嫻的感情陷入了痛苦的矛盾中。她對江水山有情意,敬慕英雄追求高尚的心,使姑娘願意愛這位革命戰士;但是,淑嫻的這種愛情還是不堅固的,想到他少一隻手臂,想到自己去和一個殘廢人結婚,讓他做她一輩子依靠的丈夫,姑娘就驚慌起來,簡直不敢多想下去。如果是別的姑娘,也許早就做出何去何從的抉擇了,這淑嫻卻不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兩種感情,兩種滋味,越來越激烈地在她心房裡交織著。這時間,有人來給江水山做媒,水山母親還同她體己的乾女兒淑嫻磋商。淑嫻的心跳個下停,非常緊張。她希望給水山找個比她強的媳婦,卻又怕他找上別人。她幾乎是理所當然地覺得,對於江水山,她是獨一無二的親人了。她切望有人提她,可又擔心水山母親說出自己的名字。倒也奇怪,不知為什麼,水山母親象忘記了淑嫻是個黃花閨女,竟從來不提及她。這甚至引起淑嫻姑娘的不平之感,覺得這是看不起她。
  其實,老乾媽何嘗忘掉了溫柔善良的乾女兒?不僅沒忘,一開始就想到她,而且在兒子回家以前,她就數量過,淑嫻是多末討她喜歡的兒媳婦呵!然而,老人畢竟是老人,她心裡覺著這門親事無法成就,不是為別的,只因老東山。
  人們的陳規舊習,同姓——尤其是本村的同姓,不論出五服與否,都是不通婚的。自古為愛情想衝破這道關卡的男女被治死的事屢屢發生過,保況水山和淑嫻兩家還是同宗同族呢!雖然解放後這個例有人破過,政府也規定,本族出五服以外的可以結親;但在一般人,特別是老年人,還是因襲倫理,恪守陳規,老東山那就更不在話下了。就為此,水山母親每每想到淑嫻身上,就急忙把她放下了。
  光陰荏苒,日月不等人。一年多的相處,淑嫻的心被江水山的崇高行動深深激動了。復員軍人那只空洞的衣袖不再是可怕的殘疾記號,而是一個能引為自豪的光榮標誌,是一般人想有都不能有的高貴象徵。淑嫻,她對水山發生了出自內的純摯熾烈的愛戀之情。然而這位軟弱多愁的少女卻不善於自己掌握自己命運,近些日子,淑嫻又被新的矛盾苦惱著。
  正如她對摯友春玲傾吐的,淑嫻擔心水山不愛她,又恐懼伯父老東山的森嚴家法的限制。淑嫻沒向春玲講述細節,實際上這些天,她時常藏在老槐樹底下等水山。她腿站酸,腳站麻,仍是等著他。可是常常等到水山來了,她卻眼睜睜地放他走過去。急得她渾身沁汗,嘴卻出不來聲音……淑嫻感到萬分苦惱,去找江水山的次數有所增加,但是見到他的面,她原先準備的溫情話一句也說不出口,只是羞怯焦急地聽江水山講著應該在會場上,在上政治課時說的一些話。淑嫻自己,缺乏勇氣,羞於啟齒談婚事,心裡卻怨水山對她一點情意沒有,恨他委屈了她,不瞭解她的心事。說也奇怪,她越怨他恨他,倒越敬他愛他,甚至當時的怨恨一會就變成了敬愛,這兩種情緒微妙地結合在一起,在姑娘心中一塊生長著……
  明月上了樹梢,銀色的月光透過稀疏的樹葉枝杈,灑滿姑娘的全身。三面環海的膠東半島的春夜,還多少有些涼意。淑嫻剛才被春玲和儒春的相會所觸動,又湧起對水山的一脈深情,回家拿出給江水山做好的鞋子,下決心要向他傾吐愛慕的心情,引起他對她產生情意。可是,越等淑嫻越沉不住氣了,望穿秋水也不見他的影子,心漸漸由失望轉為悲涼了。她把手中的新布鞋揪了一把,絕望地向街裡看了一眼,深深地悲歎一聲,轉身準備回家。忽然,她又停住,屏住呼吸,側耳靜聽。接著,她臉上逐漸泛紅,露出了喜色。
  「……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我們是善戰的健兒……直到把反動派,消滅乾淨……」斷斷續續的不連貫的歌聲,鏗鏘有力,在矯捷的腳步聲伴奏下,由小而大地傳來。
  見來人到了跟前,淑嫻壓著心跳,把身子向樹外閃動一下,假咳一聲。
  「哪一個?」堅硬的喝問聲。
  「我,是我,水山哥……」淑嫻江水山打量她一眼:「這末晚,「我,我剛來找俺親媽,見關了門。」淑嫻輕聲說,瞥了一眼低窄的門樓。
  「有事嗎?到家裡去吧。」水山說著上前推門。淑嫻忙道:「沒大事,俺親媽睡啦,別吵她老人家啦!」她把鞋子伸上前,望著他柔聲地說:「水山哥,我見你鞋破啦,給你做了雙。俺手拙,你可別嫌棄。」
  水山搖搖頭:「給我做什麼,我又不上前線。」「不上前線就赤著腳嗎?真是的。」淑嫻微嗔道。「嗨!淑嫻妹,你還不全懂上前線的重要性。」江水山以稍息的動作把左腳伸出,手握住了腰間皮帶上的槍柄。
  淑嫻瞅著他的舉動,歎口氣,暗道:「又來了……」「我們要一切為了前線,為了解放戰爭!」水山斬釘截鐵地揮了下右手,「毛主席說過,我們中國的革命,就以武力對武力,用槍桿子消滅武裝的反動派!事實就是這個樣,反動派不在刺刀逼迫下是不會投降的!就拿咱村的小崽子蔣子金父子說吧,不是向我們動刀動槍嗎?我們干革命,就是要打仗流血,把敵人消滅,建立個共產主義社會。今天我還聽明軒念報紙,國民黨反動派還在拚命向陝甘寧邊區和我們山東解放區重點進攻。咱們後方的全體老百姓,要為前線獻出一切力量!」
  淑嫻心裡道:「我聽你說過好幾遍了,這些道理,我在時事課上和讀報組也聽過呀!」但她還是耐心地聽下去,等他停下換氣時,忙接口說:「水山哥,你說得對,我一准努力做支前工作。我這次的慰問品都做好了。這鞋是專為你做的呀!」最後這句話,她是含著深情說的。
  水山回答道:「謝謝你這青婦隊員,可我是個普通群眾,沒資格穿慰勞鞋,你送給參軍的英雄吧!我知道,戰鬥中最費鞋,敵人坐汽車,咱們兩隻腳和他們賽,一夜行軍一百多里,鞋子越多越好……」
  淑嫻本想以鞋引起談情的題目,卻不料引起他給她上支前工作重要性的課來了。她只好收起鞋,心想,「還是通過親媽交給他吧。」這是前幾次的老辦法。她望著他沐浴在月光中的臉,顯得很消瘦,他前額上那三條皺紋似乎更深了些,眼睛顯大了。她懷著滿腔愛憐的感情說:「水山哥呀,你這些天日夜忙工作,可要保重身子啊!」
  水山漫不經心地笑笑道:「嘿,我不像你們婦女骨頭軟,動不動腰痛腿酸的。我滿好!」
  淑嫻一聽他說婦女怎麼的,這真是從他嘴裡難得說出的話,不由地心裡一動,挺神氣地說:「婦女都嬌生嗎?我看不見得。春玲妹身子就硬,還有我也不差些。」
  「春玲倒是個硬實的,可你就差了,很少下地上山。」「接受你的批評,明兒就改。那是俺大爺不讓女人下地。」淑嫻歡喜地回答,心裡已想道:「明天下地撒種,大爺不依,我跟春玲去。」她又親切地說:「我對你也有意見。」水山立時嚴肅起來:「提吧,快提!」
  「就是,就是……」她本想說,「你為麼不成親呀?你看我好嗎?」可是嘴象被膠封死了,怎麼也張不開,話沒出嘴,頭先耷拉了。
  水山鼓勵道:「不要愛面子,有意見大膽提,幫助別人改正錯誤。對,我這幾天工作一定有缺點,對有些人態度不好。」聽他這一表示,淑嫻的心又涼了,隨口道:「聽俺親媽說,你吃飯少啦,身子……」
  「哎,又是這個!」水山不耐煩地擺一下手,「還有別的嗎?」「水山哥,你心裡光有革命,不想想親事嗎?我愛你呀!」這是淑嫻的心命令嘴說的;但嘴不聽指揮,說的是:「水山哥,我對你是有意見,身子要緊……」
  「哎,」水山有些生氣了,「這些不要提啦,快說說工作上的!」
  淑嫻怨恨地怔怔地瞅他一霎,賭氣地說:「你工作很好!」轉身就走。
  「淑嫻妹,還有個事和你說。」
  淑嫻立時停住,心崩崩地跳:「阿,莫不是他看出我的心意,要……」她緊張地等待著。
  江水山靠近她,問道:「我想瞭解一下,你大爺怎麼又不叫春玲嫁過去了?」
  淑嫻懊喪地歎口氣,平下心,答道:「那還用問?俺大爺說要春玲成親,無非是想把春玲的嘴封住,不叫儒春走。誰知弄假成真,他後悔也晚了。不叫春玲過門自有他的打算:一是家裡不缺人幹活,春玲過來還占間房子,多口吃飯的;二是找馮寡婦看黃道吉日,儒春的喜日在明年三月初一;最重要的一條,還是為著春玲是幹部,俺大爺擔心管她不住,兒子也不在,怕春玲不服他,鬧分家,那樣不就走了和尚丟了廟,不上算了嗎?」
  水山氣憤地說:「真是鐵算盤,自私的腦袋!不過用不著擔心,革命會教訓他。」
  「怎麼,革俺大爺的命?俺家是中農呀!」淑嫻驚恐地叫道。
  水山解釋道:「中農是好的,是團結對像;可是他們的腦袋要換換。」
  「要殺頭?」淑嫻緊盯著他的槍。
  「不,換思想,換上無產階級的!」水山拍著自己的頭。淑嫻舒口氣:「你不早說,真嚇人一跳!我老聽你說革命靠槍桿子,沒聽說換思想。」
  「槍桿子對付反動派,對自己人要動思想。這革命的學問可深啦,毛主席裝了一肚子哩!」水山莊重又自豪地說,「好了,這些道理以後和你講。回家睡吧,明天上午歡送參軍的英雄!」
  淑嫻直望著他那高高的身子,頭也不回地進了門。姑娘手握著費過她幾個不眠之夜做起的結實美觀的鞋,呆呆地站著發愣。適才她等了那樣長時間也沒覺得冷,現在卻感到這潔白柔和的月光,宛如灑在全身的一層寒霜。
  王鐲子擔著水走進胡同,猛發現有人坐在她門外的台階上,嚇了一跳。她緊趕幾步,認出那人,才放了心,沒好氣地說:「媽!你這末早來幹麼?」
  她母親站起身,咕嚕道:「還早?日頭上山啦。我以為你上哪去啦,大門鎖著。你擔水還鎖門幹麼?」
  「防賊!」王鐲子打斷母親的話,放下擔子,「你有什麼事?」老太婆說:「我攢下三把雞蛋,你給我捎上集賣了吧,買點鹽回來。」
  「我沒工夫,不去趕集。」王鐲子掏出鑰匙開門,但又停住,「媽,你找俺大舅去吧!」
  「能有他我也用不著巴結你。昨下晚我去,他躺在家裡鼓氣,說今兒沒心思趕集啦!唉,最孝敬我的儒春要走啦!他爹難過,我想過繼也不成啦!你那井魁哥……這壞東西!他媽早晚要死在他手裡。」
  「好吧,我托人給你賣。」王鐲子很不耐煩了,伸手去接雞蛋。
  老太婆寶貝似的把包雞蛋的包袱抱緊,說:「你擔著水,再拿雞蛋,別給我打啦!俺送你屋去。」
  王鐲子不理,搶上去把包袱接過來,說:「你快回家忙去吧,我一會就出門有事。」
  「好啊,女大不認娘!鐲子越來越凶啦,媽到你家坐會都不讓啦……」老太婆抹著眼淚鼻涕,叨叨著走了。王鐲子進去後又把門閂上,走到屋裡叫道:「出來吧。」
  孫承祖和舅父汪化堂先後從裡間的空囤子裡爬出來。「你在門外和誰說話——是你媽?」孫承祖問道,點上支「美金」牌香煙。
  「是她,老不死的,煩人!」王鐲子氣憤地說。汪化堂的樣子很頹喪,向王鐲子問道:「老東山怎麼樣?」「躺在家裡生大氣。」
  「儒春呢?」
  「還是去參軍!」王鐲子憤懣地吐了口唾沫,「別看俺大舅平常日子凶,真遇上事,連個毛丫頭小春玲子都對付不了……」
  孫承祖和汪化堂雖然窩在屋子裡,但這幾天熱火朝天的參軍運動,也衝擊著他們的心。依汪化堂的主張,要去暗殺指導員曹振德,叫村裡大亂。孫承祖不同意。這樣做沒把握成功不說,還會很快把他們自己暴露,不合算。孫承祖很想破壞這一關乎大局的參軍工作,可是他回來日子不久,一個黨羽還沒拉攏到,沒法下手。叫王鐲子一個人出去放謠言,說服人家不去參軍,也不是辦法,很容易露了餡。所以他們著急是著急,也只好躲在一旁,切齒大罵,暗裡發狠。
  聞悉老東山的兒子要從軍,這使他們非常驚奇。孫承祖考慮了一下,就打發王鐲子去她舅舅家,試圖阻攔老東山,讓他變卦不叫儒春走。但王鐲子去過兩次,都為老東山家裡人在跟前,沒能施展伎倆。今早一起來,她又奉丈夫之命出了門。
  王鐲子以擔水為名路過老東山門口。她進去看時,老東山的妻子和大兒儒修的媳婦在灶間做飯,別人都不在家,就趕到東房間。她向躺在炕上的老東山說:「舅,你不舒服?」「躺著養神。」老東山粗氣地回答,沒睜開眼睛。他一向對這個外甥女沒有好感,因當初王鐲子和孫承祖結親他反對過。他嫌孫家不是莊戶人家,孫承祖又好逸惡勞,但王鐲子拒絕了舅父的意見……「聽說俺儒春兄弟去參軍,我真高興。」王鐲子假意兒笑著,「想不到舅你也進步啦!」
  「哼,進步!」老東山嗤了下鼻子,又歎息一聲,「唉……」
  「舅,你不願意儒春走?」王鐲子緊追著問。
  老東山橫掃她一眼,沒有回答。
  「你不自願?」
  「自願。」老東山悶聲悶氣,「不自願又有什麼法子?」「怎麼沒有?」王鐲子響亮地說,「政府有規定,兒子、丈夫參軍,爹媽老婆死不放手,也就作罷。是誰欺負你啦,是春玲那丫頭?」
  「別提啦。」老頭子搖搖頭。
  「不,舅!」王鐲子挺起胸脯,打抱不平,「我是軍屬,我給你去向政府說,告春玲欺負你不懂政策。」
  「我懂政策,參軍要自願。」老東山甘認倒霉地說,「沒人敢強迫我中農,是我說漏嘴……好,算我自願啦!」
  王鐲子既失望又氣憤地偷瞅老東山一眼。她裝著擤鼻涕走到外間,見只有老東山妻子在燒火,就轉回他身邊,壓低聲音說:「舅,你知不知道,這次為麼要這末多當兵的?」「打老蔣唄。」
  「不是,實對你說吧,這批參軍的再不回來啦!」「誰說的?」老東山睜開眼睛。
  王鐲子的嘴靠到他耳朵上:「我聽婦救會長說的。幹部開過會,要招人到外國去。」
  「什麼?」老東山一骨碌爬起來。
  「要到蘇聯去!」
  老東山想了一想,眼睛又閉上了,搖搖頭說:「瞎扯,人家要咱們的人幹麼。」
  「噯呀,你不知道!」王鐲子煞有介事,一本正經地說,「蘇聯人少,到咱中國來招人。共產黨鬧革命,意思就是不分國家,共產吃飯。你瞧,孫俊英為麼哭呀鬧的不讓男人走?就是她知道這個一去不能回的底。」
  老東山的眼睛又睜開了。對於共產黨的革命,王鐲子的這種解釋對不對,老東山並不重視。但蘇聯比咱中國人口少,這個他年輕時就聽兩個去東北做買賣的弟弟講過。老東山最留心的是,王鐲子提醒的孫俊英大哭大鬧不讓丈夫去參軍一事。在老東山心目中,幹部就是共產黨。孫俊英也算是村裡的主要頭目之一,她平常講話厲害,樣樣逞積極,往常每次參軍她叫得最凶,為什麼這次她丈夫要走了,就哭鬧起來了呢?對老東山來說這是個謎,王鐲子說的理由,正可以解釋這個疑問。但老東山還是不全信要到蘇聯去的話。因為根據他多年的經驗,共產黨是說一不二,不會哄騙人;再者打國民黨反動派正是用兵之際,怎麼能把人往外國撥?
  想來想去,老東山拿不準王鐲子的話是真是假。不過他本來就不情願讓兒子參軍的心,被這新的因素一觸犯,又活動起來。他在心裡盤算著對策……王鐲子見他閉目不動,猜不透他的心思,就試探地說:「舅,你打算不叫儒春兄弟……」
  「去,叫他去。」老東山重新躺下了,「我自願啦,不後悔。」
  王鐲子又惱又恨地咬了一下牙,剛要說什麼,忽聽門響狗吠,急向老東山圓場:「舅,外甥女可是向著你,才告訴你這些。真假我也不知道,舅自己斟酌。可你千萬別對人講!」
  老東山沒睜眼睛看她,哼了一聲:「去吧……」「……就這樣,我回來啦!」王鐲子結束了報道。汪化堂把炕桌一拍,暴躁地叫道:「媽的!混帳東西,國軍來了和共產黨一個坑埋了他!」
  「舅,小聲點。」孫承祖考慮著說,「老東山一類的人,根子和咱們兩樣,共產黨對他又不錯,想叫他使壞不容易。不過共產黨要這一類人,咱們也不放過。如今地主都臭了,沒有人理了;中農有很多,挑唆他們和共產黨對抗,作用會很大。一次不行下次再來,性急幹不成大事。」
  「媽那巴子!老村長不敢動,老東山不聽話,我是受不了啦!承祖,讓我走吧!」汪化堂充滿血絲的眼睛凸了出來,惱恨地搐動著滿臉的橫肉。
  孫承祖摸著頭皮說:「走倒容易走,可是這末白白走,叫共產黨逼走,不……」
  外面傳來熱鬧的鑼鼓聲,呼喊聲。
  「是歡送參軍的。」王鐲子說著向外走去。
  早飯後。村中間的十字街口,人群熙熙攘攘,歡笑聲此起彼落。
  一匹匹高騾壯驢和大馬,全身披掛著彩色綢緞,排列著停在大樹下。六台艷麗奪目的彩轎,安靜地放在街一旁。人們圍著牲口、彩轎談笑風生,議論紛紜。
  「瞧,那馬膘多好!身上象打著油,賊亮賊亮的!」眼睛不好的新子讚許道。
  「呀,這馬真是亮得不得了啦!」明生頑皮地笑著說。「你這是怎麼說?」新子問他。
  「不亮得厲害,怎麼都耀瞎子的眼啦!」明生話剛落,引起一陣哄笑。
  新子要打他,明生向女人堆裡跑著叫道:「玉珊姐,快救我呀!」
  「誰敢欺負你?」玉珊把明生讓到身後,兩手將束在腰間的紅彩綢一掄,向新子翻起白眼,「你敢!」
  新子服輸地退回來了。
  「這馬敢情不錯!」一位白鬍子老漢抽著煙拾起話頭,「早年蔣子金騎著它趕集,那個威風樣子,可真夠瞧的!」「說的是!」江任保從人縫中鑽出來,看著馬有點眼熱,「蔣子金那小子騎在馬上,罵著:『你小子眼瞎啦,擋大爺的道!』抽了我一鞭子。照理說,這馬該分給我,我親自受過它的壓迫!」
  「給你驢你換酒喝,給你馬換肉吃嗎?」有人頂撞他。「你別看不起人……」任保無話支吾了。
  「哎,任保,」新子剛被明生戲弄過,他要找人出氣了,「你怎麼不上席聽!」
  任保歎口氣:「人家不批准。」又抗議道:「打擊積極性,這也算強迫命令!」
  「你要不上區裡去,人家辦飯的大師傅要吃驚啦!」新子說。
  「驚什麼?」老漢不懂。
  「大師傅要說啦,怎麼每次參軍都有那位臉上滿疤的『小同志』,這次他不來啦?我多預備的酒飯不剩下了嗎?」在人們的嘩笑中,任保面不改色,雙手卡腰說:「參軍的回數多不好嗎?這是光榮!上級不要,我有什麼辦法?對光榮的人慰勞頓酒飯,那是理所當然!」
  有人挖苦道:「任保,你還該爭取到區上去,反正上級不能讓你這個『光榮人』餓著肚子回來。你再向民兵隊長求求情去。」
  任保大聲嚷道:「江水山算什麼,我說麼他聽麼,對我可客氣啦!他說,『任保同志,你的積極性是值得表揚的,只是你的身體稍差點勁,再說你走了,村裡的工作要受損失,下次再考慮吧……」
  當然,所有在場的人都不會信江任保的話。任保心裡還正在罵江水山呢。
  那天任保正向村長江合請求參軍,江水山走進來,聽罷後問道:「你上部隊做什麼?」
  「打反動派!活抓老蔣,捎帶著他老婆子一起抓!」任保拍著胸膛叫道。他心裡明明在想,到區上,一精簡,區長又要說:「你怎麼又來啦?這是第三回啦,真積極!可是你身體不行,年歲也超過了,回家好好搞生產吧!」於是,他飽飽地吃頓好飯,喝上幾盅酒……「解放軍可是無產階級的部隊!」水山嚴肅地說。「我也是!」任保搶著道,「我夠條件,房子、地、鍋碗瓢盆都賣掉也行!我把老婆、孩子都帶上,一塊參……」「你混蛋!」水山不能忍受地罵了起來,「你滾得遠遠的,小心拳頭!」
  任保怕人們揭他的丑,就搭訕著溜到女人這邊來。女人們湊在一起可就熱鬧了,她們的話題又廣泛又有趣,時時響起爽朗脆利的笑聲。有二十多個姑娘,腰間和玉珊一樣,都束著彩綢,穿紅掛綠。她們是秧歌隊的成員。一位胖姑娘指著花轎說:「如今結婚都撈不到花轎啦,參軍的卻能享享福!」
  「你要坐也沒有人干涉呀!」玉珊頂她道。
  「誰好意思?」胖姑娘臉紅了。
  「淑嫻姐,你坐不坐?」玉珊「尖嘴」了。
  淑嫻悶著頭在想什麼,沒聽她們的話,猛被玉珊一問,她抬頭看了幾眼,問:「想坐,在哪?」她以為叫她坐凳子了。玉珊指著花轎:「那不是?」
  「尖嘴閨女!」淑嫻臉騰地紅遍了,朝玉珊背後打了一拳,又悶下頭。
  「坐那玩意兒有麼好的?」抱孩子的女人來話了,「俺那時從娘家來,一直坐了三十多里,走了大半天,把人餓得肚子直叫喚。」
  「怎麼坐轎就挨餓呢?」巧兒姑娘問道。
  「你自然沒嘗過那滋味!上轎前的一頓飯,就不敢吃食喝水呀!」
  「怕麼呢?」
  「怕麼?走半路上還能叫人家把花轎落下來,你去拉屎尿尿嗎!」
  「你不會事先預備點乾糧在路上吃嗎?」尖嘴閨女主意多。「唉,能那樣還好啦,不就說那些老古規作害人了嗎?你們趕上如今當閨女算燒高香啦,自由自在,亮著大腳上婆家!」「說的不假!」任保湊過來,「舊社會害人不淺,要不我也不至於配這末樣的對象。」
  「撒灘尿照照你自己!」任保媳婦在人群裡反抗了。「那時娶媳婦,」任保不理睬老婆的喝斥,只管說自己的,「怎麼也撈不著事先見見面。當時我聽媒人說,我媳婦可俊啦……」
  「你家的媒人還不是說你長得強!」任保媳婦又發話了。「我在拜天地的時候老想掀媳婦蒙在頭上的紅布看看,可是不讓動。當時看她那忸忸怩怩的舉動,心想一準是白臉大閨女。我的天!誰知入了洞房一看,滿臉大豆疤!」笑聲轟然爆發。任保老婆衝出來喝道:「你個化石猴敢再講,看我不要你的命!」
  任保咂咂嘴,再沒敢出聲。
  忽然,幾個孩子從學校大門裡蹦出來,喊道:「來啦!出來啦……」
  曹振德和幾個主要幹部,陪伴著參軍的青年走出木門,後面跟著一大群參軍青年的親屬和烈軍、工屬代表。村政府在裡面為參軍的青年置備了幾桌酒菜,為出征殺敵的親人餞行。山河村這次報名參軍的六十一名,經過幹部會反覆研究,把年老年小、有病的人除去,向區上送去二十七名,大約經過區、縣的審查,還會減下幾個。
  參軍的青年胸前戴著大紅花,身上佩著紅彩綢。送參軍的主要親人,胸上也戴朵花。曹冷元老人一遍遍叮囑兒子不要忘本,為他哥報仇;桂花抱著孩子挨在丈夫身邊,淚水直在眼裡打轉。仁順嫂跟在丈夫後面,一聲聲囑咐被父親抱在懷裡的小寶,別把爹的花弄髒了。
  街上的人們熱烈鼓掌,高喊口號,鑼鼓喧天,器樂齊鳴。
  參軍的人們有上馬的,有進轎的。送行的家屬伴隨在親人身邊,給親人牽著牲口,陪親人坐進彩轎。
  吉祿拉著桂花生進花轎,笑嘻嘻地說:「有什麼不高興?看看,這末多人歡送,比咱倆成親熱鬧多啦!我不參軍,這輩子你還能坐上花轎!」
  桂花拭著眼睛說:「你心裡還有俺?坐轎都比娶俺強!」「我和你說笑,別多心。」吉祿笑著,抱過孩子,親著,「你想有個兒子嗎?咱們都年少,等把反動派打光,再……」「你別再叫人家聽見笑話啦!」桂花也被逗笑了,「你還離我的婚嗎?」
  「說不定,單看你進步不進步吧!」他孩子氣地歪著頭,用手去擦她眼角的淚珠。
  桂花把住他的胳膊,「別動手動腳的,叫人看見……俺自個有手擦……」
  江水山右手向上一推,把仲亭扶上馬。江仲亭身上穿起壓在箱底兩年多的軍裝,挺直腰桿騎在馬上。
  孫俊英沒來送丈夫的行。這是全村唯一沒來送親人的人。這時,孫俊英的鼻涕眼淚,正在鑼鼓、口號的伴奏中交流。巧兒張望了一會說:「玉珊,你看看,沒病的青年都走啦,都走啦!」
  「走就走吧!」玉珊道,「人家為革命上前線;咱們一時半時不找婆家,有麼關係呀!」
  任保媳婦得意洋洋地說:「哼,找年輕的有麼用,還不是要走?叫老婆守空炕!照我說,這年頭嫁人,找個缺腿少胳膊的好!再不,像我,嘿,不怕男人飛了!」
  淑嫻聽到這話心象針紮了一下,臉孔通紅,橫目瞪了任保媳婦一眼:「你別老鼠眼看天,把人家都看作和你一般大!」她這話沒說出口。
  巧兒分辯剛才她的話道:「玉珊,我可不是你說的意思,我是說咱們青年婦女也該參軍!」
  「咱們走的也不少呀!」有個姑娘道。
  「可沒有男的多。」巧兒不服氣地說。
  玉珊對淑嫻說:「哎,怎麼沒見春玲和儒春他倆?你再去和青婦隊長說說,可別忘了把咱們的請願書交給上級。」「她找儒春去啦。」淑嫻回答道,「俺大爺前一時打發俺儒修哥,從學校把儒春叫回家去的。」
  「瞧,咱們青婦隊長來啦!」玉珊叫道,「哎喲!你們看那是誰?真是日頭從西面出來啦!鼓掌!」
  隨著玉珊的清脆叫聲,人們都發現了剛出胡同口的老東山。老頭子前面是春玲,後面是儒春。不少人跟著青婦隊員們鼓起掌來。
  那老東山背剪著手,埋著頭,閉著眼,穩穩實實地走著。他和往日沒有兩樣,只是臉色更加陰氣沉沉,腦勺上的小辮頹然無力地耷拉著。巧兒姑娘迎上來給這位參軍青年的父親戴花;老東山看也沒看一眼地伸手擋開了。
  玉珊和淑嫻跑到春玲跟前,幾乎是一齊低聲問:「他思想開花啦?」
  春玲含笑地點點頭,瞅著老東山的背後悄聲道:「通不通不敢說,他要給兒子送行,還要一直送上區。這說明他還有做老人的心腸,咱歡迎。」
  「玲姐!」玉珊心切地說,「你把咱們的請願書帶好了嗎?」「請願書」,是全村二十三名青婦隊員聯名寫的,質問上級為什麼不要她們穿上軍裝,拿起槍,奔赴前線與男子一樣殺敵人。
  「挺忙的,儒春有他爹去送行,我就不上區啦。」春玲答道,「請願書交給帶隊的指導員啦!錯不了……」
  驟然間,鑼鼓大作,笛笙齊奏,掌聲如雷,眾人雀躍歡呼。青婦隊掄綢狂舞,唱起歡送歌——解放軍,子弟兵,解放人民是英雄。
  青年們,真光榮,戴著花,披著紅。
  從軍殺敵出了征,光榮光榮真光榮!
  真光榮,真光榮,戰場殺敵顯威風。
  千秋萬古留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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