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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參軍的青年走後的第三天,區上組織起一個中隊的支前民工,參加全縣的支前團,期限四個月,奔赴前線支援解放大軍去了。山河村又走了六名青年——有的已超過三十歲了,其中有馮寡婦的兒子。她開始鬧死鬧活的不讓兒子走,最後政府批給她一百斤糧食,她才放了手。
  勞動力的缺乏,嚴重地威脅著生產的進行。還有個更重大的困難,是糧食不夠。由於去年春旱夏澇,加上勞動力又不足,莊稼大大的減產,軍隊的急劇擴大又增加了公糧的數目,實際上,如果不是去年事先有準備,儲存了大批的乾菜,早就要鬧成災荒了。清算出地主和一部分反動富農的糧食,雖然解決了一些暫時的困難,可是距離麥子成熟還有段時間,即使那種得不多的麥子下來,也解決不了多大問題。上級多次號召生產自救,發動人們上山挖野菜,摘可吃的嫩樹葉,度過春夏時期。
  為解決勞動力的困難,山河村黨支部決定小學校實行半日制,上午、晚上讀書,下午在家幫助幹活。這個決定傳到教員孫若西的耳朵裡,他一反常態,倒裝起積極來了。自從為了參軍的事和春玲發生衝突後,他第二天一早就請了「病假」,直到參軍的人走後才回學校。他想,這是個機會,可顯露一下自個的進步呀。於是,他急忙找到振德大喊大叫。「指導員!如今勞力這麼緊張,還上課幹麼?乾脆,把課停下來,不更徹底麼?」孫老師理直氣壯地喊道。「生產是重要,可學文化也是為工作。咱們這樣做,能兩不誤,不更好嗎?只不過,當老師的多操些心,熬點夜就是啦!」振德平心靜氣地解釋道。他沒有也不便為孫若西對他女兒的無禮而向他發作。
  「我個人也無所謂!」孫若西慷慨激昂地說,「辛苦怕麼!只是想事情有主次,不能餓著肚子搞文化,再說停課也是為了支前嘛!」
  「支前?」振德想起他女兒動員這位孫老師參軍的那樁事,不由心裡冷笑了一下,卻又不急不躁地說:「這事不僅村幹部合計過了,還請示過上級,區上同意後,才決定的。」「哦,那……」孫若西沒再堅持,忙改口說,「那以後,我們教員除了上課,就領著學生下地。」說著,他一點頭,轉身就走了。
  山河村的學校根據區上傳來的縣政府的指示,實行生產和學習相結合的辦法,沒有完全停課。黨支部還想盡辦法不使孩子們放下書本,保證學生年終能升級,同時總算多少解決了一些缺勞力的問題。接著,黨支部又挨家挨戶發動婦女參加生產勞動。
  婦女成了主要勞動力,尤其是青婦隊,不多久一個個都改了樣,臉上曬得發紅,由紅轉黑,好穿點鮮顏色衣服的女子也穿不得了,整天滿身滿臉全是塵土僕僕的。
  孫俊英自從丈夫走後,向黨支部提出,支部委員她不當了,婦救會長也另選高明好了,因為她自己能力差,擔當不起來。支部討論後經請示區委,免去了她的宣傳委員,由青救會長孫樹經擔任。黨內對孫俊英進行了批評教育,但婦救會長還要她繼續當。孫俊英勉強地檢討了一番,答應今後做好工作。但口是心非,她很少走出門,把工作全推到青婦隊長身上,使春玲忙得走路都是一溜小跑,很少有時間料裡家務了。這天接到通知,要婦救會長和青婦隊長吃過午飯上區裡開會。春玲去找孫俊英的時候,她躺在炕上,懶洋洋地欠起身,無精打采地說:「我不能去,春玲。你不知道我這些天有病嗎?你告訴你爹吧。」
  春玲從孫俊英家裡出來去找父親。她在街上聽說他上江任保家去了,她就到那裡去找。春玲進門時,父親正在屋裡,手拿著一疊紙,向任保夫妻倆說:「地是過日子的本錢,賣了地你們吃什麼?」
  媳婦低頭給孩子餵奶;任保做出副可憐相說:「可是眼前吃的要緊,不能等著餓死呀!」
  「前些天分的糧食,你們這末快就吃完啦?」振德不滿意地看著他。
  「剩不多啦。」任保媳婦回答。
  「大家都合著野菜、樹葉吃,」春玲插嘴道,「你們光吃糧食還行嗎!」
  「指導員,地是分給我啦,我有我的自由,政府不強迫賣不賣吧?」任保對著振德,滿有理地分辯道。
  「買賣是有自由。」振德說著,伸展開手裡的地照,送到任保面前,「你看看,任保!這上面蓋的什麼印?」
  任保瞥一眼土地照上面那醒目的人民政府的大紅印章,沒有回答。
  「任保!」振德痛心地教誨道,「在舊社會,你跟壞人學得浪蕩敗壞,把地賣光了,為財主添油加水,落得自個沒吃沒穿。現在共產黨領導咱們把土地從地主手裡奪過來給了你,你又要賣掉!這樣下去,你還能過好日子嗎?」
  任保無動於衷,涎皮賴臉地說:「革命為窮人,我老當無產階級分子不好嗎?將來革命成功了,大家都共產,吃大鍋……」
  「你瞎說!」振德氣憤地打斷他的話,發紅的眼睛射出銳利的光,「你再糟蹋無產階級,小心撕你的嘴!無產階級靠出汗吃飯,革命成功也是如此。你這二流子懶漢,也不好好想,政府給你多少好處!你可像填不滿的老鼠窟窿……」他頓住口,忍住了火氣,又苦口囑咐道:「你們兩口子再好好思量思量吧!地,我勸你們最好不要賣;不過實在不聽,有你們的自由。」
  「俺從頭就不讓他賣,」任保媳婦說,「可是他不聽,大叔,糧食也實在沒有幾粒啦……」
  「玲子,」振德吩咐道,「回家提些豆子和地瓜干給你嫂。」「好。」春玲應道。
  任保有些感動地說:「那多謝指導員的救濟啦!我和老婆加緊生產,地不賣啦!」
  父女走出來後,春玲把孫俊英不去開會的事告訴了指導員。振德思忖一會說:「這個人垮下來了,這不光是因為她丈夫走,說明她根子上有毛病,沒改造好,往後還要對她多幫助。玲子,婦女工作要全靠你擔當啦!」
  「我不行,沒能耐。」春玲有些怯氣地望著父親。「光憑一個人的本領是難,依靠大家就有辦法。好,你就一個人去開會吧。對啦,前幾天我上區你姐還說她想你,想和你談談。」
  春玲閃動著那墨黑的大眼睛笑了:「她想我?不罵我就好啦!」
  振德望著跑去的女兒,又叮囑道:「別忘了,送些東西給任保家。」
  春玲快步跑到家,拿了些黃豆、地瓜干背著走出門口,遇見明軒領著十多個孩子正在排隊。這些孩子都提籃背簍,還拿著書本、筆、紙、算盤、石板。他們這是上山邊采野菜邊上課的學生隊伍。明軒和本村的幾個高小生,上午去外村上學,下午擔任義務小先生,給分組勞動的學生上課。「二姐,你背的什麼?」明軒指著春玲背後的口袋「糧食,地瓜干。」春玲走著答道。
  「拿哪去?」
  「送給任保家。」
  「給二流子?吃閒飯的,不給!」明軒不滿地說。春玲站住腳,剛要回答,明生也接上來了:「姐呀!咱自己都不夠吃,送人做什麼哪?」
  「誰說不夠吃?」春玲笑著,「姐哪頓沒叫你吃飽呀?」
  「咱自己老吃野菜,任保家光吃糧食。」明軒嘟囔道。
  「咱給他們做個榜樣不好嗎?」春玲緊看著弟弟。「我同意哥的意見!」明生大聲說。
  「明生,你不是對吃野菜沒意見嗎?」姐姐的聲音溫和極「那是說為打反動派,吃野菜我高興!」明生瞪著眼睛握著小拳頭,「省給懶漢吃,我不高興。」
  春玲帶著微笑認真地說:「怎麼是省給懶漢吃?幫助懶人變勤快,努力生產,支援前線,這也是打反動派呀!明軒,明生!還不樂意嗎?」
  「樂意啦!」明軒高聲回答。
  「你呢,明生?」
  「我同意姐姐的意見!」明生的聲音更響亮。
  春玲趕到區上,各村來開會的幹部還沒來齊,她跑去找到區委書記,劈頭就問:「姐!俺們那個事怎麼樣啦?」「呵,你可來啦!妹,快坐下歇歇吧!」春梅放下手裡的一疊文件,拉春玲坐到凳子上,拿毛巾遞給她,親切地笑著說,「看臉上的汗,把眉毛都濕啦!跑著來的?」「飛著來的!」春玲俏皮地笑著,顧不得擦汗,又催問,「說呀,俺們那個事呢?」
  「怎麼連個見面禮都沒有,開口就質問。哪個事呀?」春梅假生氣地收起笑容,給她倒了碗水。
  「咦,你怎麼給忘啦!我們的請願書呢?」春玲著急地站起身,不滿意地盯著姐姐,「上次你不是叫爹告訴我們,以後答覆嗎?」
  「哦,你們要參軍哪!」春梅笑起來,拉她重新坐好,「這就答覆,今天會上就要談到。」
  「上級答應收女兵啦?」春玲驚喜異常。
  春梅看著她喜出望外的神氣,反問道:「上級什麼時候有規定,不要婦女參軍啦?」
  「過去要得少,又不准打大槍!」春玲扯起嗓子叫道。「小聲點,讓不知道的人聽見,還以為咱姐妹在吵架哪。」春梅含著笑瞥妹妹一眼,又問道:「你說說,你們青婦隊參軍的動機純不純?」
  「有什麼不純的,都為打反動派唄!」春玲乾脆地回答。「是不是有怕在家找不到女婿的?」
  「瞎說,沒有那樣的人!」春玲斷然否定。
  「一個也沒有嗎?」春梅追問一句。
  「這……我也說不上。」春玲含糊起來,接著生氣地說,「好,等我回去查查,看誰存心不良,非開會鬥爭不可!」春梅拉住妹妹的手,打趣地說:「呀!這末厲害!是不是跟水山哥學的?」
  春玲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傻笑笑。
  「春玲!」姐姐教訓道,「可不能動不動就鬥爭,鬥爭要看對象,要講方式。這一條要記住!」
  春玲靜靜地聽著,大眼睛在姐姐臉上忽閃。春梅又帶笑道:「誰大了不想想心事?你怎麼還想呢?」
  「姐,看你……」春玲害羞了,撒嬌地拍著姐的肩膀。「哎喲,好痛!」春梅笑著,抓住妹妹的手,認起真來說,「春玲,這不是個小事。現在婦女是後方的主力軍,生產、支前、度荒,哪樣沒有婦女也完不成。你看看這些——」她把桌上的一厚疊紙送到春玲跟前。
  春玲吃了一驚,都是各村婦女送來的請求上前線的聯名信。她情不自禁地說:「都想走!」
  「是啊,要不我就說這是個大事啦!」春梅把信放回去,站起來,理了把頭髮,「應當看到,這說明群眾的積極性高,有覺悟,對反動派的仇恨心強。這是很好的,主要的。可是也會有一些人,心裡想著另一碼事,對個人的婚事有要求,怕在家找不著女婿,這是少數的,也是自然的,事情不大。現在是要大家安下心搞生產,想法子度過春復荒期,做好支前工作,這是頭等要緊的!要不的話,春玲你說,能幹活的婦女都走了,誰來支援前方呢?」
  「這是理,該這末做。」春玲低聲道。
  「不但該這末做,還非這末做不可!」春梅強調說,「回村對婦女宣傳,著重講在後方生產支前的重大意義,把大家殺敵的勁頭用到這方面來;少說些女人打仗不行啦,體格沒男人棒啦,跑不快啦……這些說服不了人家。」
  「我就不服!誰不信,找個男人來和我比比!」春玲把胸脯挺得高高的,響亮地叫道,「姐!你說,你同意說婦女不能打仗嗎?」
  春梅喜愛地瞅著妹妹,心裡想:「你姐就是軟骨頭嗎?抗戰頭幾年,我和男人一塊同鬼子打過仗,拼過刺刀,還不能和國民黨反動派打嗎?」她嘴上卻說:「女人身子麻煩多,這有些關係也不假……」
  「那你怎麼和鬼子打的呢?」妹妹將姐姐的軍了。「厲害丫頭,一步也不讓。」春梅只得承認道,「好,我不和你爭,算你有理。」
  「這還差不多。」春玲得意地笑了,站起來:「姐,我向青婦隊這樣說,你看行不行?」
  「怎麼說?」
  「隊員們!」春玲揮著手,對著姐姐作報告,「上級說啦,現在後方很要緊,仗著咱們婦女來支前。咱們要走了,解放大軍沒人支援,也打不了勝仗啦!就為這個,才不批准咱們上前線,可不是嫌咱們比男人差,身子這個那個的……」春梅有趣地看著妹妹的天真爛漫的神氣,心裡讚道:「還是個孩子,可是有能耐把老東山治住,叫他放兒子參了軍……哦,她是個女孩子,也是個滿一歲的共產黨員了……」想著聽著,聽到此處,她提示道:「後面這句不說也罷。」「別急,要緊的還在後面!」春玲神氣活現地說,「青婦隊員們!上級還說啦,等需要的時候,就發給我們每人一支槍。」「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上級可沒許這個願。」春梅提醒妹妹。
  「姐,你說再說句什麼好?」春玲孩子氣地拉著姐姐的手,「要給大伙個盼頭呀!」
  「你可以告訴閨女們,安心後方工作,做好思想準備,根據戰爭的需要,隨時響應上級的號召。」
  「好,好!畢竟是區委書記!」春玲高興地叫著,摟住姐姐的脖頸。
  妹妹的這個舉動,不由地使春梅心懷一熱。她感情奔騰地想,春玲畢竟還是個十九歲的女孩子,自己這末大時,好不好就在媽媽跟前鬧個小脾氣,任點性。可是春玲,早就擔負起一個家庭的擔子,像個小老太婆一樣操勞家務,侍候父親、弟弟……在一般家庭裡失去母親以後,如果沒有哥娶嫂子,家務擔子都落在當大姐的身上。但春梅自己不在家了,大弟明強更是遠在前線……然而,生活的擔子不論怎麼重,也不能使她妹妹的性格有所改變。春玲還是這末爽朗奔放,快樂好動,像頭小牛犢,又像只喜鵲。
  春梅在幾年的戰鬥生活裡,把性格磨煉得很堅強,感情比一般女子要深沉。她和丈夫曲日東結婚快三年了,因為一個在區上,一個在縣上,工作又忙,很少在一起待過,迄今也沒有孩子。前幾天,縣委組織部長曲日東,領著支前團遠征魯南前線,由於工作緊張也沒抽時間和妻子見一面。他走後的一天,春梅去縣上開會,組織部把曲日東留下的一個便條遞給了她。這在她們夫妻之間已是很平常的分別情形,春梅也沒在意。
  這時的春梅,可有些動感情了。她緊緊拉著坐在身邊的妹妹,看著她那已曬成深紅色的臉蛋,用手疼愛地在她臉頰上撫摸著。
  春玲幸福地把頭靠在姐姐的懷裡。自母親死後這還是姑娘第一次享有這種幸福。她嬌氣又調皮地說:「姐,我頭上好癢,你看是不是有虱子啦?」
  「淨瞎說。你頭上哪有虱子!從小就愛乾淨,不會有。」春梅嘴上這末說著,手卻很快地在妹妹頭髮上扒弄起來。春玲的黑黃頭髮裡有不少泥沙,「怎麼撒些沙子在裡面,哪會不癢癢?和人家打架啦?」
  「你真會說,我還是『鼻涕將軍』嗎?」春玲朗聲笑起來,「白天下地,晚上的事又多,好些天沒洗頭啦!」「來,開會還得一會,姐給你洗洗吧!」
  春玲脖子上圍著毛巾,坐在小凳上,脖頸彎著,頭伸進臉盆裡。春梅蹲在妹妹跟前,給她仔細地洗滌長髮。「姐,爹說你想找我談談,談什麼呀?」春玲想起來問。
  「哦,剛才談一半啦。」春梅在妹妹頭髮上擦肥皂。「那一半呢?」
  「這就談。」春梅關心地說,「我想問問你和儒春的事。」
  「快別說了,那有什麼好談的!」春玲要抬頭。「老實點。」春梅輕捺了她一下,「我問你,儒春參軍的思想真通了嗎?」
  「通啦。怎麼不通?」春玲順口道,又補充說:「不過他的情緒不大安,像有什麼心事。剛離開家,這也難免。」春梅揉搓著妹妹的頭髮,說,「這末說,儒春還是有顧慮的,東山大爺腦筋還沒開竅。」
  「你等他腦筋開了竅,山上的石頭也變成水啦!」春玲氣憤地說,擦了把滾進眼角的水珠。
  春梅邊向她頭髮上灑水,邊說:「你也不要拿死眼光看人,石頭硬還有個碎的時候,不過時間長些罷了。春玲,你要多做些工作。他是勞動人,中農,自私是自私,可是革命對他有好處,他不會存心反對。我們多教育,他還能積極。再說,他是你公公,不進步你這當兒媳婦的也有份。」「這個我知道,爹也常指點我。儒春走後這些天,哪天我也抽空去看他們。那老大媽對我可親啦,叫我說得對她兒子放下了心。就是老東山大爺像我欠他多少錢似的,板著臉不理我。好,我不和他一樣態度,還要多去說服他。」洗好頭,春玲對著鏡子梳濕發。她那黑黃的柔髮洗過後,向下披散著。臉蛋剛被熱水的蒸氣烘過,泛出紅潤的光彩。墨一樣黑的大眼睛一忽一閃地發亮。
  春梅站在妹妹身後,望著鏡子裡的春玲,似乎她今天才察覺妹妹已發育成一個成熟的姑娘,出息得這樣美麗嫵媚。她情不自禁地歎道:「說真的,春玲!你真俊,真美!誰有你這個媳婦,真不虧心。」
  春玲的臉更紅了,調皮地斜著眼睛瞅鏡子裡的姐姐,用手指劃著臉腮羞她道:「真是『老王賣瓜,自賣自誇』——當姐的誇起妹來啦!」
  「誰好還不一樣表揚!」春梅笑著,又問道,「說心裡話,春玲,你從心裡頭愛儒春嗎?」
  春玲怔了一下,真情地說:「姐,前一個時候,我可心煩啦!真是又愛他,又恨他,又傷心。我愛他人品好,恨他進步慢,傷心不能和他好。有一段時間,我差點不等他了……姐,他這一進步,當上解放軍,我恨化了,氣消了,傷心也自然飛了,全剩下一個味道——愛他啦!姐,你說怪不怪?」春梅含著笑說:「這有什麼怪的?很自然麼!你倆有感情,都進步,樣樣一個心,這就是愛情!」
  「姐,你知道得真多!想必你和我日東哥,就是這樣的吧?」春玲甜蜜又淘氣地笑道。
  「俺們倆怕比不上你倆有意思。」春梅爽朗地笑了幾聲,又問,「春玲,儒春走後你想不想?」
  「日東哥走了你想不想?」妹妹以攻為守。
  「傻丫頭,我想他做麼!」姐姐不好意思了。
  「你不想我也不想。」
  「呵,這可是由不得你的。我們是老夫妻啦,無所謂。你這話可是假的,哄姐啦!」
  春玲深切地喘了口氣,望著窗外走來的人說:「我想他,姐!想得很真,夢見過幾回啦……」
  全區各村的婦救會長、青婦隊長會議,一直開了一下午。會議聽取了關於婦女工作的匯報,佈置了發動婦女進一步參加生產、積極支前等工作。區委書記曹春梅在會議最後,談到了村向青婦隊員們說明……春玲離區往家走時,夕陽已經沉進了西山。
  天上一絲雲彩也沒有,晚霞炙烤著半個天空,紅艷艷的象少女的臉色。在田裡春種的人們,還在緊張地勞作。山上梯形的田裡,一組組的人們,跟著一犋牲口,來來往往在播種。那驅趕牲畜快步前進的清脆的皮鞭聲,女人們的爽朗的呼喚聲和歡笑聲,分佈在各處撒歡的牛犢的叫媽聲,把山野搞得熱熱鬧鬧,生氣勃勃。
  春玲登上山崗,拭一把額頭上的細汗,被前方遠遠的景色吸住了。她停了下來。
  黃壘河的黃昏時刻,真是耐看。白色的細沙河床,從西面的叢山裡衝出來,像條巨大的白布帶,彎彎曲曲地向東方無邊無際地伸展開去。河道中的水流,在霞光中閃爍著光彩。順河兩畔的山前,是一片平原。一簇簇烏黑的樹林表示著村莊的所在。此時,女人們做晚飯的炊煙升起,在村莊上空輕柔地纏繞,飄蕩。順河極目東望,在天地連接處,閃著碧藍的一片,好像鏡面一樣平靜,平面上隱隱約約地浮動著一些黑點點——船帆的影子,那就是黃海了。
  春玲望著這瑰麗奇幻的景色,心曠神怡,真想放聲高歌。這姑娘,從人稱「小玲」時就愛唱歌,也天賦了一副動人的嗓子,加上這幾年的業餘劇團生活,不但有見景生情的靈感,還有觸景作歌的才能。她見了什麼使感情來潮的景物,興趣頓生,一面想一面就能用熟悉的曲調配上新詞順口唱出來。有時為配合運動,戲排得很生,上台忘了詞,她也能隨著需要編上去,使觀眾一點覺察不出來。
  這時春玲剛要唱,但一見天色不早,離家還有五六里路,要回去料理家務,晚上還要召開會議,佈置工作,於是心裡說:「留著興致以後再唱吧!」就一溜碎步,輕盈得像只燕子一樣下了山崗。
  在大河水面上閃爍的霞光已被下弦月的光輝所代替。昊空綴滿明朗的星斗。新月懸空,春夜寧靜,宜人的南風中,飄散著嫩葉青草的新鮮氣息、百花的濃郁馨香。
  春玲來到河北岸,月光下見一個軍人停在水邊,樣子像要過河,但剛下水又退回來,望著對岸發呆。春玲有些奇怪,趕上前問道:「同志呀,你要……」她突然住口,驚訝地叫起來:「儒春,是你!」
  那儒春背著背包,手拿著鞋襪,愕然地看著春玲,好一會才結巴地說:「啊,是你!你上哪去啦?哦……我,我回來……嗯,軍隊從東往西開,路過咱北面,我……」「真巧啦!我上區開完會走到這……」春玲歡喜地說,急切地把他的背包接過來,「走呀,快回家歇歇吧!」說著脫掉鞋,下了水。
  儒春在她背後想說什麼,又忍回去,遲疑了一下,跟在她後面。
  春玲劃著沒腿肚深的清涼的河水,邊走邊轉頭瞧未婚的丈夫。雖說是在月亮底下,似乎他兩眉之間那顆小黑痣,她也看見了。姑娘心裡像飲過比河水還要多的甘露,甜蜜,陶醉,臉上充滿了幸福的春色。
  「儒春哪!你可不知道,你走後,我多思念你呀!」春玲柔情地說,「你呢,不想我?」
  「想。」他悶聲地吐出一個字。
  「是嗎?」春玲羞答答地笑笑,「俗話說,歡樂嫌夜短,愁苦恨更長。你走後我倒不愁苦,可是老覺得有很長時間——有一年啦!你走多少天啦?對,我記得,到明天一個月啦,對吧?」
  「對。」儒春悄聲答道。
  「哎,軍隊的生活挺好吧!吃什麼飯?」春玲興致勃勃地問。
  「好。吃大粑粑1……」他仍是悶聲地回答。
  「哦,比俺們吃的強。俺老百性寧願不吃飯,也巴不得叫你們解放軍頓頓吃大米白面,這應該!」春玲欣喜地說,又關懷地問,「睡得好不?不睡炕睡鋪草,你過得慣嗎?」「人家能睡,咱也不是面捏的。」儒春的聲音提高了一點。「我知道你能過得來,勞動人出身,受得了苦!」春玲興奮地誇獎道,心想:「到底不錯,他真是個好青年,思想開花啦!真有意思,才幾天他還在那頑固家裡,現在已大變樣啦!回村叫大伙看看,儒春不是從前的儒春啦,是解放軍,江儒春同志啦!哈,我可真成了革命戰士的媳婦……咦,不害羞,又瞎想到哪去啦?」春玲又問道:「你們軍隊今夜在哪駐防呀?」儒春發愣,神情有些緊張,欲言又止。
  春玲見情急忙笑著說:「呀,保密吧?好,俺不問啦。你可真不簡單,參軍幾天就學會保密啦!對,應該!」儒春嗯了一聲,岔開話題問:「家裡好嗎?」
  「挺好!媽——」春玲近一年沒叫媽了,這個「媽」的意味又不同,故此每逢叫「媽」不免要梗一下。「媽剛開始想你,這些天被我勸導著,已放下心啦!就是爹還沒轉過彎來。不要緊,他會變過來。這次你回家,咱倆分下工,你站他左面,我站他右面,你一言,我一語,左右開弓,保險能叫他腦袋改改樣。儒春,信吧?」
  儒春長長地歎一口行。春玲安慰他道:「你不用犯愁,有信心,別悲觀,準能把爹改造好。」
  「春、春玲,我……」他聲音顫抖著說。
  「怎麼啦?有話說呀!」春玲見他垂下頭,有些迷惘。
  儒春忽然抬起頭,嘴張了兩張,又搖搖頭,神情恍惚地分辯道:「沒事,沒事,我很快就回部隊去……」他又住口不說了。
  春玲的心一沉:「他怎麼啦?心裡像有事,像為著什麼不高興……」想著想著,她疑惑起來。當他們剛跨上南岸,春玲就急切地問:「儒春,戰爭這末緊,你剛出去這幾天,怎麼請假回來的?」
  「我……」儒春慌亂又痛苦地說,「我不對!我……」「什麼?你不對什麼?說呀!」
  「……」儒春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春玲感到一陣寒氣襲身,墨黑的大眼睛瞪圓了,駭然地問道:「你!你是開小差?逃跑的?」
  「逃跑?開小差?」儒春使勁地叫起來,頭搖得像貨郎鼓一般,「不,我還回軍隊,很快就回去!」
  春玲緊問一聲:「你不是開小差,請假了沒有?啊!」
  「這……」儒春又怔住了,瞅她一眼,耷拉下腦瓜子。春玲「啊」了一聲,木呆呆地停了一會,接著渾身哆嗦,頭腦發昏,向後退了半步,背包脫手落到沙灘上。她癱軟地坐到背包上,雙手捂臉,嗚嗚地哭了!
  儒春見她這般情景,驚嚇得心慌意亂,手足無措,急上前爭辯道:「這怨不得我,是我爹逼得我沒法子,才這末做的!」春玲哭著搶白道:「你別強調客觀!你爹沒用繩子拴你回來!」
  「春玲,這比拴我還難對付!」儒春著急得快哭了,「你聽我說……」
  「好,你就說吧!」春玲拭把淚,平靜了些,「他怎麼逼你的?」
  儒春直著腸子背誦父旨:「俺爹叫我等隊伍開走時溜下來,藏到家裡不出門;半路要碰著熟人,就哄人家是請假回來的。等隊伍走遠了,他們知道也晚啦……」
  「好哇!你們父子倆商量好,這樣來對付革命,對付我呀!」春玲激怒地說,將身子扭向一邊。
  「好春玲呀,聽我說啊!」儒春趕到她的對面,難過地流下淚來,「原先,俺爹對我的參軍一直沒說反悔話。要我開小差,是臨上區那天早晨對我說的。我自然不幹,他發了大火。末了他說,我一月之內不回家,就和我在『地府』裡見——他要上吊,死!我嚇得要命,又沒法子,想和你商量,可是俺爹一步不離開我的身……」
  「嗯!」春玲恍然道,「原來他一直送你上區,就是為的分開你和我呀!」
  「是啊,就為這!」
  「那你——」姑娘陡然站起身,氣恨地盯著未婚夫,「你就這樣沒出息!你就聽那頑固爹的話,啊?」
  「你不要火,聽我說……」
  「事到如今,你還不讓我火?你還有臉說什麼!」春玲怒不可遏,拔腳就走。
  「春玲!」儒春叫著跑到她身前,用胳膊攔擋她,「你要怎麼的?」
  「咱倆一刀兩斷!」姑娘斷然地回答。
  儒春在她面前退著,阻擋,央求:「這怎麼好啊!我求你,聽完我的話,你再走也不遲!春玲啊!我求你……」
  春玲站住了。她望著儒春那焦灼萬分的動作,聽著他那發自肺腑的言語,她的心懷禁不住熱潮翻騰,聲音也軟下來了:「好,我聽著,你說吧。」
  「唉!」儒春深歎一口氣,埋下頭,說:「我知道開小差不對,丟人!堅決不能幹,應當聽你的話,去打反動派,革命。可誰叫我攤上那樣一個爹呢?他真要尋短見了,我們一家人就完啦!我心裡想著,不忍。這些天,我睡不著覺,吃不下飯,左想不行,右想不好,就怕我爹真會尋死……到明天,就是我參軍一個月啦!部隊往西開,去打仗,不能請假。我越想越怕,就咬咬牙,瞅空跑回來,先穩住爹不要尋死,再和你想想辦法,打通我爹的思想,我就很快去趕上隊伍,算不得開小差……剛才我在河北岸,望著村子,想著你,心裡像打鼓一樣,不知回去還是不回去……一碰上你,我就慌了神,只怕你會上火……我說完啦!春玲,我錯了,不該私自跑回來。」儒春蹲下身,孩子似的啜泣開了。
  春玲的心全軟了。她單腿跪在沙灘上,手扳著他的肩膀,溫和地說:「儒春哪,別難受,是我性子急。唉,剛才我可也真生你的氣。你不要怨我,說我狠心,不顧你父子情份,一心要你走。儒春,你該明白,你爹那些話,教你走的路,不是疼你,倒是害你,不讓你向前進。你想想,人人都像你爹那樣做法,守在家裡,只顧過自己的日子,全中國怎能解放?窮人怎能翻身?那些被反動派欺壓得喘不上氣來的人民,不都要苦死嗎?儒春哪,我是真心疼你,愛你!你去打反動派,為了全中國,也是為咱倆。你要是真心愛我,疼我,就聽我的話,永遠跟著共產黨,當個好戰士,堅決革命到底!」儒春揩乾眼淚,扶著春玲兩人一齊站起來,他說:「這些話,我明白,我願上前線,打光反動派那些吃人鬼!我是擔心我爹落後,想不開,尋短見。」
  「這個你放心,」春玲十分肯定地說,「他無非是借此嚇唬你,等你跑回來罷了。」
  「我也這末想過,」儒春舒了一口氣,「只是我爹做事認真,萬一想不開……」
  「他想得開。過日子發家致富的事兒,他比誰都精明,比誰都打算得周到。別人逼他死,他也不願去死。信吧,儒春?」「你說得在理。還有個事,我沒敢告訴你,現在我說給你,你別生氣。臨走,我爹給了我一個紙包,說是包的『護身符』,是向馮寡婦嫂子請來的。我爹說,帶著它刀槍不著身。在區上他還囑咐我,萬一跑不回來,千萬不使符離身。」儒春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來,遞給了春玲,並補充聲明:「我本想撕掉這張迷信東西,又怕回來爹問起來不好交代。這是他花了一丈布的禮品換來的。」
  春玲打開紙包一看,裡面是一張有巴掌大的牛皮紙。明亮的月光下,春玲看得清楚,那牛皮紙上是個大「符」字,周圍寫滿「命」、「神」、「靈」等小字。春玲頓時火從心起,氣恨地說:「這個老頭子,淨走歪道兒,聽混帳巫婆的瞎話!為革命,流血犧牲理所當然,怕死就別去,省得丟人民軍隊的人!好人也叫他教壞啦!」她轉對儒春道:「你看看,這不一清二白啦!他對你說,一個月你不回家他上吊;可是,又吩咐你,萬一跑不了帶好符。瞧,他這是真想下『陰曹地府』的做法麼?」
  「哎,對呀!我真笨,怎麼就沒想到這層上面。」儒春拍著頭叫起來。他馬上提起背包,說:「我全明白了,春玲,我走啦!」
  春玲搶上前扶住他的背包,欣喜地問:「這就走?」「就走。我們的部隊走出還不遠,我急走,用不多久就趕上了!」
  「也好,回家一見你爹又是難纏。你就走吧!你儘管放心去戰鬥,家裡有我。我爹說的,革命在發展,你爹的腦筋也會開化的,他頑固不多久了。」春玲說著接過他的背包,邊走邊囑咐他:「歸隊後把自己的錯處向上級坦白,接受批評。」「我知道,首長和父母一樣親。」儒春應著,大步來到水邊,「背包給我,你回去吧!」
  春玲想起她手裡還拿著老東山向馮寡婦請來的護身符,於是就把它塞給儒春,假裝生氣地說:「還你。別辜負你爹一片疼兒的心,寶貝似的藏著吧,靠它,能保住命。」儒春接過符,憨憨地笑著道:「你別生氣了,我還要它做什麼!」一面說,一面三下兩下將符撕碎,拋進了水流中。
  春玲滿意地看著儒春的舉動,高興地說:「我送你過河去!」
  「不用啦。」儒春攔住她。
  春玲將背包給他放上脊樑,打掉背包上的細沙,理扯好他身上的軍裝。
  「春玲!你對我還有什麼話吩咐?」儒春激動地望著她說。
  春玲那雙細眉下的黑亮大眼睛,嫵媚地脈脈含情地端量著未婚夫。她深情地說,「話說得不少了,可是還多得像大河的水似的,永遠也說不盡。我只盼你記住我送給你的『衛生袋』上繡的那四個字——」
  「革命到底!」儒春馬上背誦出來了。他使力握了一下未婚妻那燙熱的手,毅然地轉回身,大步向彼岸邁去。
  春玲緊望著他那在閃光的水面上迅速前去的背影,胸腔裡激情澎湃,使姑娘抑制不住,高聲叫道:「儒春哪!你聽著,我唱歌歡送你。」
  明月當空照山川,我郎殺敵赴前線。
  等你勝利歸來那一天,媳婦拿花迎河邊……春玲眼裡,儒春的影子模糊了。漸漸地,他越去越遠,隱沒在蒼茫的月色裡。姑娘依然睜大眼睛佇立在河邊。她希望他走得慢些,再慢些,不要在她的眼中消失;她又希望他走得快些,更快些,以便早點趕上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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