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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三爺站住了,嘴角旁掛出了幾縷灑脫的笑紋兒。
  人群裡三層、外三層擠得更密了。致使各酒樓、小店、各類鋪面兒裡的主顧們,一時間幾乎都被抽空了。
  但白三爺似乎又不急於進去了。
  他旁觀者似地站在人群之外,背著手兒,瞇著眼兒,彷彿正
  在欣賞一幅難得的好畫兒。不!更好像一位唱壓軸戲的名角兒、台前的「急急風」敲得越響,他就越不急於出場,越沉得住氣兒。
  白三爺眼角旁也掛上了笑。
  往事煙雲似地在他眼前飄盪開了。玩驢、終於玩出這麼個歪脖子樹杈子來。他透過人群縫兒,久久望著那位只顧摟著小瘸驢痛哭的主兒,漸漸地兩隻眼珠子竟不轉動了。
  這個人?……
  是的!這裡是該說說這位不凡的人物了,要不然顯不出白三爺得了祖宗真傳。
  常言說得好: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這話要用到這位衣著相貌均很脫俗的主兒身上,那真是再恰當也沒有了。但要詳細講到他的身世,還必須說到一宗事兒。不說這個,這位人物的特殊價碼兒就顯示不出來。
  孔子曰:食不厭精……
  據說,咱們的老祖宗就是以吃而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的。您瞧瞧!北方越吃越大、越吃越野,什麼駝峰、熊掌、犴鼻、鹿唇。而南方則越吃越細、越吃越精,什麼銀魚、明蝦、海虱、鮎魚須。並且各有創造,爭相發明。也是據說,南方已由色、香、味,過渡到「聲」,已開拓到專吃胎裡的小自鼠。活蹦亂跳的,沾上鹹水往口裡一送:一叫。咽進嗓子眼兒:二叫。落到胃裡:三叫。絕!顧聲思名,此珍饌曰:三叫,雖這只是傳聞,不足為信,但北方卻絕不甘落後,早在數百年前就卓有成效地又端出一道佳餚:湯褪驢!君不聞名諺:天上的鵝肉,地上的驢肉!僅此一斑,就足可知其在中國名菜史上的地位了。
  湯褪驢的發祥地則是老北京的青龍橋。
  據說,鹵制這種驢肉並非是驢即可:老驢肉老,病驢肉邪,死驢肉惡,而殺一般壯驢又違背天理。為此,青龍橋的湯褪驢是專
  門精選那非老、非病、非死、非用之驢。即一生下來就先天帶著殘缺之驢,或出世不久就受傷難癒之驢。您哪!這樣煮了,睡覺才能睡得安穩。還是傳說,湯褪驢還不准一起手就血糊淋拉地動刀子。血放了,神散了,味兒也就跑沒了。祖傳的絕招兒是:先在平地上深挖四個小坑兒,然後再把活驢的四條驢腿直挺挺插進去。這樣,任是那再頑固不化的驢兒,也陷地為牢再難掙扎半分。隨之,便是用整鍋滾燙的開水向驢身上澆去,直至驢兒長嚎短叫在全身筋腱肌膚的活蹦亂顫中死去。這樣,既保證了滿腔熱血盡浸在肉絲之中,又保證了肉質的色、鮮、活、嫩。但這仍不是關鍵,關鍵是在驢兒開、剝、宰、割後那一煮。雖然其間仍有種種秘方和絕招兒,但這關鍵之中的關鍵卻又在那鍋歷數百年、煮驢無數頭的珍貴原湯了。
  這才是薈萃,這才是精華!
  也是傳說。據說到「老佛爺」修萬壽山那陣子,湯褪驢的老主人臨死已為三個兒子留下了萬貫家產。但兄弟間寧可不要百畝良田、半街鋪面、無數金銀、數座宅院,就是拚死拚活要爭那鍋聞名遐邇的驢肉湯。到後來,哥兒仨竟爭得頭破血流反目成仇,官司直打到慈禧老太后大紅人兒李蓮英的門下。還是據說,這位大太監一輩子就辦了這麼件好事兒,他主張長兄嫡傳,才避免了三兄弟砸鍋漏湯的悲慘結局,使老北京的老主顧們保住了這點兒口福。
  從此,青龍橋的驢肉就更引得「京師萬人饞」了。
  但說到這湯褪驢又何時香飄塞外的?就又須提提老古話兒了。聽老人講,乾隆爺待此座塞外名城築成後,便欽命一位宗室貝子率領一支八旗子弟屯兵於此。而這位封疆大吏雖也願為王命肝腦塗地,但就是捨不下青龍橋這一口兒湯褪驢。好您哪!沒了這麼點滋味兒,那肝啊、腦啊的也都跟著沒了,還拿什麼玩藝
  兒為皇上往地下塗呢?奏請聖上把青龍橋搬到口外,不但顯著讓人笑話,就是讓其他王爺大臣知道了也不讓啊!京師裡誰不貪這滿口香?於是便有一位湯褪驢的幫工小夥計,在這位封疆大吏的親信策劃下,暗中偷得了主人那份兒泡製湯褪驢的絕技,尤其是還盜得半罐子那秘不外傳的原肉湯,追隨大駕,連夜潛逃至此。據說,自從這塞外名城有了這一宗美味兒,這位封疆大吏便勇武倍增、忠貞復加,致使大清江山數百年來無後顧之憂。雖此僅為老者傳說,只供姑妄聽之。但那位小夥計確實從此露臉塞北,很快就成了名聞口外的驢肉陳了。
  說完這宗事兒,就該說到人了。白三爺只覺得思緒飄飄忽忽,往事卻在眼前越來越清晰了。
  驢肉陳代代單傳……
  傳到第九代驢肉陳的時候,不但大清國早已壽終正寢,就連民國也快玩兒完了。但聞名遐邇的湯褪驢的聲名卻絲毫未減,只不過由將軍府流入到市井之中罷了。
  那時候的大褲襠胡同,四周雖少有高樓大廈,卻有自己一種獨特的風情。每當一大早,東西兩條褲腿兒便灌滿了一股煙熏火燎氣兒。鋪面一開,各類小吃喝店就競相敲響了鍋鏟、鐵勺、□面杖,剎那間一片各有特色的叫賣聲便隨之而起。有的拖長音兒,有的放短調;有的高亢入雲,有的聲重入地;有的似吟,有的似唱。此起彼伏,交織和鳴,混亂中不失和諧,嘈雜中卻很協調。叮叮噹噹,吃高喊低,組成了一曲古老的市井交響樂。這其中最富魅力又最感染人的是這一聲:
  「哎!……剛出鍋的驢肉啊……油油……驢心、驢肝、驢肺、驢大腸啦……」
  只喊一遍,絕無二聲,但這已產生了振聾發聵的作用。只見人群聞聲而動,爭先恐後齊向古泉居茶樓擁去。不過這仍是先
  動閃向兩旁,一個個提心吊膽地順聲兒望去:
  哦!老驢肉陳歿了……
  就看到在那小瘸驢兒拉的木□轆車旁,只跟著那位畏畏縮縮的小羅鍋兒,正戰戰兢兢地向著大夥兒走來。小瘸驢三步一拐,木軸輾兩轉一吱。莊嚴、肅穆,不像是賣肉,倒像是趕來一輛靈車。當時,上了歲數的主顧們即預感到不祥「莫非眾驢冤魂向老驢肉陳討債了?
  果然不出所料……
  事後老少爺兒們才知道,頭天晚上有人來報訊:終於給十五歲的小驢肉陳說成一門親。老驢肉陳興奮異常,當即灌下一瓶老白乾兒,並且還帶醉湯澆了一頭歪脖子驢。但不該的是,等宰剝了剛一下鍋,他又仰著頭兒乾了一瓶。而且越喝越來勁兒,竟然提著剝驢刀暈暈乎乎地睡了過去。誰料想慘禍就此而生。半夜,老驢肉陳在睡夢中一個打挺,只聽卡嚓一下,身未翻過,剝驢刀就明晃晃地直向自己胸脯子砍去。據說,似乎是這老光棍兒夢見了未來的小孫子向囪驢肉的開鍋爬去,急忙搶救,才落得這麼殺身成仁、捨生取義。慘啊!可這位市井好漢即使只剩一口悠悠氣兒,卻仍很關心著湯褪驢這萬年不敗的事業。血糊淋拉的,還不忘諄諄叮囑自己那嚇得半死的羅鍋兒子:
  「小子!別、別發悚,一定得把媳婦兒娶回來!咱可不是壽星老兒拉旱船——單憑個腦袋晃。爹從小就給你吃驢鞭和驢腎,你內秀!十代單傳的驢肉陳可不能斷了根兒……」
  得!從此小驢車旁就只剩下這位不起眼的主兒了。
  但小驢肉陳卻沒有娶到老婆,似乎隨著爹死媳婦兒也就跟著飛了,當然跟著也就把老驢肉陳的孫子給耽誤了。您哪!這小子羅鍋得厲害,彷彿連聲兒也給窩回去了,天生的結巴。沒了那市井好漢給他作主,誰還再願把閨女嫁給這小窩囊廢?好在這小動閃向兩旁,一個個提心吊膽地順聲兒望人:
  哦!老驢肉陳歿了……
  就看到在那小瘸驢兒拉的木軸鞭車旁,只跟著那位畏畏縮縮的小羅鍋兒,正戰戰兢兢地向著大夥兒走來。小瘸驢三步一拐,木軸輾兩轉一吱。莊嚴、肅穆,不像是賣肉,倒像是趕來一輛靈車。當時,上了歲數的主顧們即預感到不祥「莫非眾驢冤魂向老驢肉陳討債了?
  果然不出所料……
  事後老少爺兒們才知道,頭天晚上有人來報訊:終於給十五歲的小驢肉陳說成一門親。老驢肉陳興奮異常,當即灌下一瓶老白乾兒,並且還帶醉湯澆了一頭歪脖子驢。但不該的是,等宰剝了剛一下鍋,他又仰著頭兒乾了一瓶。而且越喝越來勁兒,竟然提著剝驢刀暈暈乎乎地睡了過去,誰料想慘禍就此而生,半夜,考驢肉陳在睡夢中一個打挺,只聽味嚏一下,身未翻過,剝驢刀就明晃晃地直向自己胸脯子砍去,據說,似乎是這老光棍兒夢見了未來的小孫子向囪驢肉的開鍋爬去,急忙搶救,才落得這麼殺身成仁、捨生取義。慘啊!可這位市井好漢即使只剩一口悠悠氣兒,卻仍很關心著湯褪驢這萬年不敗的事業。血糊淋拉的,還不忘諄諄叮囑自己那嚇得半死的羅鍋兒子:
  「小子!別、別發驚,一定得把媳婦兒娶回來!咱可不是壽星老兒拉旱船一一單憑個腦袋晃。爹從小就給你吃驢鞭和驢腎,你內秀!十代單傳的驢肉陳可不能斷了根兒……」
  得,從此小驢車旁就只剩下這位不起眼的主兒了。
  但小驢肉陳卻沒有娶到老婆似乎隨著爹死媳婦兒也就跟著飛了,當然跟著也就把老驢肉陳的孫子給耽誤了。您哪!這小子羅鍋得厲害,彷彿連聲兒也給窩回去了,天生的結巴。沒了那市井好漢給他作主,誰還再願把閨女嫁給這小窩囊廢:好在這小去。可那位主兒還是視而不見、旁若無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摟著小瘸驢兒哭得更痛心了。致使白三爺一看,得意之情頓時全消,悲切之意片刻即起,眼含熱淚,急切地跨前一步。無語凝視片刻,這才手扶著乾隆爺留下的御拴馬石,強忍哀傷,輕輕地呼喚上了:
  「陳爺!……」
  陳爺?是誰首次這樣親切地、恭敬地、厚道地、尊重地、誠懇地、恰當地稱呼這位殘缺、邋遏、窩囊、不起眼兒,卻又關係大褲襠榮辱的主兒?白三爺?因而這兩個字兒剛一出口,便引起了一片巨大的連鎖反應。不但圍觀者「陳爺、陳爺」地為之迴盪,就連小瘸驢兒也跟著長吁短歎地相呼應了。
  當然,陳爺的失聲號陶也絕不亞於這聲勢。
  「陳爺……」又是悲悲慼戚的一聲。
  「哦、哦哦哦,」哭聲中文文的結巴,「我的驢、驢、驢啊!……」
  「它還在!」白三爺柔情地提示。
  「早、早早早,」抽泣中時時地打呃,「早死、死、死啦……」
  誰說的?」白三爺斷然否定。
  「是、是是是,」淚水中長長的拖腔,「是沒、沒、沒了……」
  「這不是!」白三爺著重地一點。
  「哦?」號陶頓止。
  「您瞧瞧!」白三爺還在提示,「這小驢兒的身板兒、個頭兒、毛色兒?再瞧瞧這白嘴頭子、瘸驢蹄子、怪脾性子?」
  「這、這……」顯然懵了。
  「不信是不?您再問問它自個兒!」白三爺照准瘸驢屁股就是三下。
  長吁短歎,似在呼應,搖頭擺尾,彷彿首肯去。可那位主兒還是視而不見、旁若無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摟著小瘸驢兒哭得更痛心了。致使白三爺一看,得意之情頓時全消,悲切之意片刻即起,眼含熱淚,急切地跨前一步。無語凝視片刻,這才手扶著乾隆爺留下的御拴馬石,強忍哀傷,輕輕地呼喚「陳爺!······」
  陳爺?是誰首次這樣親切地、恭敬地、厚道地、尊重地、誠懇地、恰當地稱呼這位殘缺、通遏、窩囊、不起眼兒,卻又關係大褲襠榮辱的主兒?白三爺?因而這兩個字兒剛一出口,便引起了一片巨大的連鎖反應。不但圍觀者「陳爺、陳爺」地為之迴盪,就連小瘸驢兒也跟著長吁短歎地相呼應了。
  當然,陳爺的失聲號陶也絕不亞於這聲勢。
  「陳爺……」又是悲悲慼戚的一聲。
  「哦、哦哦哦,」哭聲中文文的結巴,「我的驢、驢、驢啊!……」
  「它還在!」白三爺柔情地提示。
  「早、早早早,」抽泣中時時地打嘔,「早死、死、死啦……」
  誰說的?」白三爺斷然否定。
  「是、是是是,」淚水中長長的拖腔,「是沒、沒、沒了……」
  「這不是!」白三爺著重地一點。
  「哦?」號陶頓止。
  「您瞧瞧,白三爺還在提示,「這小驢兒的身板兒、個頭兒一毛色兒?再瞧瞧這白嘴頭子、瘸驢蹄子、怪脾性子?」
  「這、這……」顯然槽了。
  「不信是不?您再問問它自個兒!」白三爺照准瘸驢屁股就是三下。
  長吁短歎,似在呼應,搖頭擺尾,彷彿首肯。
  「哦、哦哦……」小瘸驢又一次被摟緊了。
  「您還呆在這兒幹什麼?」白三爺顯得更通情達理,「還不牽回府上,愛怎麼親熱就怎麼親熱去!」
  「您、您您……」結巴裡已全剩下了感激。
  「瞧您!」白三爺變得更落落大方了,「這論誰和誰呀?大褲襠胡同裡誰不知道:我爹和您令尊還拜過把子呢!從小兒一個鍋裡掄馬勺兒,咱倆不也就像親弟兄嗎?您,您牽走!您牽走!」
  「好、好人哪……」這位差點兒跪倒。
  圍觀者還沒反應過來,白三爺已經從御拴馬石上解開驢韁繩,謙恭而又豪爽地遞在這位手裡,留下一大群傻帽兒站在那裡發懵,他陪同這位打道回府了。
  小瘸驢馱著一個又一個謎在前頭走,白三爺頗有分寸地在驢屁股後慢慢跟著。但那臉上的笑紋兒卻越來越密了,似乎越繃就越繃不住。突然,有誰從身後拍了他肩膀一下,猛一回頭,啊!就見一位洋裝小伙子緊跟在自己身後,還沒等他開腔,這小匪派兒已經主動搭上話了:
  「等等!茶樓上有人找您!」
  「哦……」白三爺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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