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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開始出沒於大褲襠胡同了。
  這一出沒不要緊,我才知道此胡同非同彼胡同。它始建於乾隆年間。有人稱之為塞北王府井,又有人稱之為口外小天橋。它正中有一跟古泉井,上有一座因此而得名的古泉居茶樓。兩條「褲腿兒」由此而東西斜向伸展下去,彷彿一個大人物正叉開兩腿向人們展示各類塞北風味的小吃喝。三教九流經常光臨於此,七十二行也不時到此一顯身手。熱鬧得實在可以。
  就是不見那老鞭桿子的蹤跡。
  人的名兒,樹的影兒,但這老傢伙在這裡似乎也算得一路「諸侯」。提起他的大名真可謂如雷灌耳,雖搞得人們神情惶恐,卻似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有的竟愣瞪大眼睛反問:「金四,找他幹嘛?」彷彿一提到他的名字,跟著便有個血糊淋拉的恐怖故事。如若我搖頭否認,這位肯定會一擺手兒說:「求您了!一邊兒打聽去。」好像我也帶著一身晦氣。
  又是七八天過去了,學校裡也越鬧越大了!大煙囪上往下栽人是鬧著玩兒的嗎?王一勺失去了掌勺的權力,我也越來越說不清楚了。巧合?有這麼巧合的巧合嗎?得!還得去找那老不死的,只有找到他才能還我一身清白。第二天恰好是星期日,天剛亮我就大老遠地鑽進那老城的「褲腿兒」裡去了。早上還算清靜,人們大多都湧上了那交接部位的古泉居茶樓去喝「茶」。
  我也去了。
  這裡先得說明,塞外古城這「茶」喝得很個別。嚴格來說,吃為主,喝為鋪。致使茶樓上到處瀰漫著一股暖乎乎的牛羊肉腥味兒。吃的是一種介乎於包子和餃子之間的玩藝兒,叫「捎賣」。或許是因在茶樓上捎帶著賣而得名,但現在大多已美化寫成「燒麥」。顧不上研究,留給飲食文化考據家考據吧!喝的是磚茶。釅,消食兒。有時還兌上奶子,稱奶茶,也算這塞外古城的一絕。但不管怎樣,也只是早上賣這麼一陣子,隨後茶樓就成為名副其實的茶樓了。
  我也來了二兩「燒麥」,一壺奶茶。
  人聲嘈雜,吆喝不斷,我漸漸只顧埋首於眾茶客間吃喝了。燒麥皮薄肉大,奶茶濃郁飄香,似乎嘗出點兒塞外的特殊風味兒了。但正在這節骨眼兒上,就猛聽得有誰慘人地喊了一嗓子:
  「鞭桿子!鞭桿子!」
  我一怔,忙四顧望去,只見四周圍好些張茶桌上就像抽了簽兒一樣,人們都一個個慌不迭地拔身就走。一時間,茶樓上就像大白亮天出了鬼一般。我再忙回頭向樓梯口望去,竟身不由己地失口驚呼了:
  「是他——」
  這才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只見這鬼老頭兒竟對茶客的惶恐置若罔聞,彷彿還像昔日的貝子爺驚走四座那樣坦然瀟灑,背著手兒,揚著頭兒,一步一悠還哼著一首京戲的牌子曲兒。我準備馬上撲過去了,但沒有想到一位女服務員早搶在我的前頭。剛一照面兒,便是一聲怒喝:
  「金四!你幹嘛又跑到這兒搗亂!」
  「什麼?」聲兒拖得很長,眼皮兒卻撩也不撩,「有這麼個說話的嗎?爺兒們賞臉往這裡送錢兒,楞沒大沒小說是搗亂。」
  「滾!」女服務員更急了。
  「滾?」他竟乾脆一搭腿兒坐下了,而且一占就是一張桌子,「有這麼個伺候人兒的嗎?換一個!裡頭聽著:四兩燒麥,一壺奶茶,要到火候的。」
  「你!你……」女服務員差點兒氣瘋了。
  「我?」他竟王顧左右而言他了,「諸位!諸位!昨兒個我可又見著一種新的死法了。絕了,愣把錢票子捲成卷兒往嗓子眼裡捅。瞅瞅!就是這兩張票子。」
  噁心!嘩一下,茶客幾乎全走光了。
  多虧了一位年長的主事大師傅從後頭及時趕來了。處理手法完全不同,一見面就是一連串的討好聲兒:
  「金四爺!金四爺!……」
  「喲呵!」他也趁勢大套近乎,「這不是麻三哥嗎?您哪!不是衝著您的手藝,我金四還沒工夫來呢!」
  「瞧您說的。」這位也頗會對答,「咱們不是說好了嗎?您愛吃,就是抬舉了我麻三兒,茶樓每天讓人送到府上去,還用勞您的大駕嗎?」
  「唉……」只是輕輕掃了那女服務員一眼。
  「瞧你!」麻三兒馬上就拿她開涮,「古今中外全是一個理兒,有錢你能堵住誰下館子呀。伺候不好金四爺,你讓大夥兒跟著你去喝西北風?」
  「得!我這就告辭了!」金四也見好就收。
  「您慢走。」送得也及時,「呆會兒我就讓人給您送去。」
  我一怔,猛然意識到是該到自己出場的時候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慌忙跳起來就追在了樓梯口兒上。老頭兒還在瀟灑地走著,我只好在他身後大喝一聲:
  「你站住!」
  「喲呵!」他一回頭兒,「原來是小哥哥您哪!」
  絕沒代溝,但卻使我一時手腳失措了。剛才茶樓上那場戲尚歷歷在目,真可稱得起是位軟硬不吃的主兒,現如今想把他弄回校園去辨明是非;就憑我又談何容易!
  我突然感到了自己的「嫩」。
  「真有您的!」他卻意外地誇起了我,「還忘不了我老頭子?好眼力!絕不同於這般凡夫俗子。」
  「我……」我被他誇得真有點兒懵了。
  「您哪!」他也似乎對我更親近了,「難得,這就叫緣份!大褲襠胡同裡騷味兒大,俗氣。走!到我家聊會兒去。」
  天哪!他要帶我到他老窩兒去?
  我雖感到慘人,但還是跟著去了。到時候軟的不行,再領著同學們來動硬的。
  到了眼前,我才知道這不是個人呆的地兒。
  原來,在大褲襠胡同古泉井之後,還有塊人稱之為「褲腰」的地帶。掖在襖襟下面的,當然見不得人兒。老年間跑口外的旅蒙商死了,大多數把棺材寄厝於此,故又名為孤魂灘。後來雖漸漸有了人家,但大都是看墳人的後代,還有那些落魄的市井好漢,窮困潦倒的破落子弟,以及一些三教九流的神秘人物。髒、亂、破、爛、臭,可以說是五毒俱全。雖然又是好些年過去了,但現如今仍遺跡處處可見。
  我真有點兒後悔跟來了。
  但已經身不由己。又走了一陣子,才好不容易在一片高高低低的雜亂房舍中,終於找到了他那與眾不同的「府邸」。傍著兩個頹敗的小墳頭兒,深挖數尺,長方成形。用上坯砌起半拉
  成為一間小屋,留半拉順其自然成為一處坑院兒。透著別緻,真可謂「低」具一格。
  「請!請!」他伸手禮讓了。
  我只好咬緊牙關往坑裡跳。再一抬頭,就見坑屋門旁尚留著條單聯兒。紅色已褪,墨跡尚存,上書著十一個瘦金體的黑字兒:笑口常開笑天下可笑之人。運筆自如,柔媚瀟灑,頗得那位功書善畫而又倒霉透頂的宋徽宗真傳。
  但我卻絕笑不開口來。
  我害怕坑屋內的陰森恐怖,真想轉身就告辭了。誰知又大出意料,他慇勤地剛一拉開門兒,迎面便撲過來一股墨香。進屋一瞅,又見一張破方桌上赫然擺著古董似的文房四寶。只是油泥兒厚了點兒,難以辨明是哪朝哪代之物。青石硯台旁邊,還展開著一部老掉牙而又殘缺不全的線裝書。我順手拿起一瞧,竟是一卷《聊齋》。四周雖然骯髒得實在可以,但這一切卻足以使我目瞪口呆了。
  鞭桿子!這是鞭桿子的住處麼?
  「坐!坐!」他又忙給我搬來張自製的古怪凳子,「坐在這上頭瞧《聊齋》,您準能瞧出點兒特別的滋味兒來。」
  「什麼?」我大惑不解。
  「您哪!」他又忙用袖子擦著凳子上的塵土,「您別瞧它不起眼兒,可是地道的楠木棺材板兒釘的。」
  「啊!」這當即嚇了個半死。
  「別客氣!」他卻安詳地坐在另一張三條腿兒的椅子上和我聊開了,「我就是照這本書挑的這地兒。兩旁墳頭兒裡的鄰居都不錯,都是十八九歲歿的。一位青樓的妓女,一位私奔的丫頭,可就是沒有一個到我府上串門兒的。」
  「這、這……」這更使我心驚肉跳了。「上當了!」他卻置若罔聞,還在神聊《聊齋》,「前些日子我才瞧出點兒名堂來。依我看,準是這寫書的老爺子得了陽痿!說什麼那玩藝兒「如蠶」,又何謂那玩藝兒『不文』?您哪!起碼是憋著,沒暢暢快快地洩過火兒。下頭不作主,筆頭子就來勁。什麼和人、和鬼、和神、和狐狸,逮著什麼都瞎捅,連烏鴉都不能倖免,噴噴……」
  「哦、哦……」我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嗯!」他卻猛地盯住了我,隨之話音一轉,「或許這地兒本來沒挑錯,只是我這模樣兒也太不濟了。再說,也『如蠶』。可瞧瞧您這精氣神兒,那可真稱得起『胎裡帥』,保準『不文』也能『不文』出個水平來。要不,我把這地兒讓給您兩晚上,試試隔壁這兩位芳鄰能不能給您送點兒樂子來?
  「不!不不不!」我當即斷然拒絕。
  「您哪!您哪!」他大為不滿了,「那您幹嗎跟著來湊這份兒熱鬧?」
  「我、我——」我抓緊時機,馬上談出了他給我造成的誤會,以及我當前的微妙處境。
  「哦!」他又恍然大悟了,「原來您是來找回清白的。」
  「這、這怎麼說呢……」我只好這麼回答。
  「怎麼說?」他一晃腦袋,「唉呀!您這也是往大煙囪上爬呀!」
  「什麼?」我不禁一個寒戰。
  「小哥哥!」他緊盯著我的印堂,「瞅得出,您現在越爬越高,差幾尺就到大煙囪頂上了!命裡注定,該著!」
  「迷、迷信!」我失口就喊。
  「迷信?」他卻不以為然,「信不信由您,可破災免禍唯有這條道兒:甘當三孫子,快把您那點兒清白當擦屁股紙扔了。」
  「胡說!」我不屈地大叫了。
  「什麼?什麼?」他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哥哥!這是您的聲兒嗎?」
  「是又怎麼樣?」我一咬牙豁出去了。
  「啊!」他似恍然大悟,「您哪!那我老頭子就幫不上什麼忙了,您就請吧。」
  「我還會來的。」我話中有話。
  「可以!」他更顯出一副老光棍相兒,「我這地兒,只有我外甥、侄子、徒弟、乾兒子,外帶蹲過大獄的主兒來。您不怕沾著包兒,就儘管來。沒關係,多一兩門子干親我老頭子絕不含糊。」
  「你!」我氣憤地摔門而出。
  但剛等我撲出門外,就由不得又為眼前意外出現的情景震驚了。只見在這坑院的窗台外還有個人兒爬著偷瞧。隨著我的奔出,也忙不迭地閃開了。我仔細一瞧,竟是個十六七歲的苗苗條條的小女孩子。迎著我惶恐的眼神兒,她竟挑著眉兒、乜著眼兒、咬著唇兒、嫣然地笑了起來。我一時間傻了,只顧得木木地望著她那一雙清澈明媚的眸子,還有那兩隻時隱時現的酒窩兒。恍惚間,似乎感到《聊齋》的某一章正向我展了開來。但還未等我驚叫出聲兒,就只見兩條辮子在我眼前一甩,這苗苗條條的女孩兒竟閃身鑽進那老頭子的鬼屋了。
  我更愕然了。
  但願這只是看花了眼。猛一搖頭,卻又看見了這坑院左右那兩座頹敗的小墳頭兒。
  我惘然若失地回到了學校。
  彷彿順籐摸瓜只摘回了個夢,而一進校園才真正面對著嚴酷的現實。這一夜,我楞夢見了自己已經站在了大煙囪頂上,范寧那小子還一直在下專向我招手兒。而那鬼老頭子也似乎在一旁大幫其忙,竟不斷嘻嘻哈哈拿我逗樂於。就是不見了那娟秀的女孩兒,大煙囪下只剩下了兩座墳。
  我驚醒了,但絕不敢吐露半點兒風聲。要知道,如果大夥兒知道我這次的專門拜訪,再加上鬼老頭兒必然的反咬一口,那不但更說不清楚,反而會把事情更鬧大發了。
  我第一次懂得了什麼叫「沉默是金」。
  但我絕沒有料到,為了避免出第二個范寧,人們早已密切地關心著我的行蹤。實際上對老鞭桿子的拜訪早被發現了,而我的反常表現又只能加重大家對我的懷疑。
  星期一整個下午都在為了我。
  再無退守的餘地,我只好全盤托出了。心急如焚,委屈激昂,聲嘶力竭地解釋著此行的願望、動機、出發點。但這一切卻似乎難以取信於民。一句話:既然目的高尚,但歸來後卻為什麼包著、裹著、兜著,一點兒也不敢往外抖呢?
  有口難辯,我恨死這鬼老頭子了。
  汗流浹背,還得掙扎。但偏在這時,就只聽得窗外一片嘈雜。隨之,一陣熟悉的聲音悠然傳來了:「坦白可以,得見過那小子再說。」天哪!是他?如果這鬼老頭兒再和我一認「干親」,那可才叫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門一推,進來的果然是他。
  「嘿嘿!」他冷笑一聲,認準的偏又是我,「小子!算咱爺兒倆有緣,又見著了。」
  眾目睽睽,我如芒刺在身。
  「您哪!」他又進逼了一步,「不管干親濕親,小子!告訴你,當著大夥兒不承認,沒門兒。」
  聲聲逼人,我悲憤欲絕。
  「賠我那青花瓷筆筒兒!」他又突然冒出一句。
  「什麼?」我更氣懵了。
  「什麼?」他竟突然跳起來破口大罵了,「我操他八輩兒大祖宗!十六輩兒小祖宗!裝他媽的糊塗,和爺兒們非親非故,原來這些日子是跟爺兒們的蹤,盯爺兒們的梢,還到爺兒們府上踩盤子,臨走還砸了爺兒們的青花筆筒兒。」
  「媽的!」我渾身發抖了。
  「媽的?」這一下這傢伙又抓住了把柄,「你小子還敢罵人,想出名兒,想露臉兒,想討好兒,還想把爺兒們送進大牢當份禮兒。可以,但不該砸了爺兒們祖傳下來的看家寶。你小子要想賴帳,爺兒們跟你沒個完!」
  「造謠!」我終於怒吼了。
  「造謠?」他竟從口袋裡不緊不慢地掏出把碎瓷片兒,「瞧瞧!別瞅著上頭儘是油泥兒,可是地道的御用青花瓷兒。乾隆爺欽准就許燒一個,你小子竟敢耍橫兒給砸了!老年間三千兩銀子咱爺兒們都沒捨得賣,今兒個你小子就瞧著辦吧!」
  「無賴!」我猛地跳將起來。
  「無賴?」他竟受之無愧,「算你說對了,今兒個你要敢不賠,爺兒們也就不打算活著回去了。」
  「混蛋!」我又是一聲怒吼,「你、你這個卑鄙無恥的遺老遺少,地地道道的殘渣餘孽,不折不扣的寄生蟲,喪盡天良的老無賴!老子就是要變著法子刨你的老根兒,掏你的老窩兒,把你送進大牢墊底兒。」
  「嘿嘿!」他又環顧左右而笑了。
  「你?」我一把拽緊了他的領口。
  「送吧!」他更顯得滿不在乎了,「爺兒們坦白:是來大煙囪下湊過那份子熱鬧,可是我讓那小子鑽女人被窩兒的嗎?是我讓他往大煙囪頂兒上爬的嗎?是我讓他頭朝地皮往下栽的嗎?您哪!看熱鬧不犯罪,可砸了爺兒們的青花筆筒兒,是我親眼見的,有碎瓷片兒為證,沒說的!」
  「我讓你這老瘋狗咬人!」隨之,連我自己也不知是怎麼搞的,揮臂便是狠命的一拳。
  亂了!亂了!一切全亂了!
  我意外地發現,同學們早已完全站到我的一邊兒了。群情激憤,很快就把那被我揍倒的鬼老頭子押到校部去了。事實勝於雄辯,我很快便以立場堅定和鬥志昂揚而聞名於全校。鬼老頭兒的下場如何,我不清楚。但我確切地知道,經此事件之後,我不但又純潔得像初生嬰兒一般,而且逐步取代了范寧原有的地位,住上了男女宿舍分界線上那把邊兒的床鋪。
  時間的流逝在洗滌著一切。
  忘了,忘了,一切都被淡忘了,直到有一天我收到這樣一封古怪的信,沒頭沒尾兒,只有幾行嘻嘻哈哈的墨字兒:
  「小子!咱爺兒倆都得感謝小月兒。難得的樂子!這孩子好眼力!要不,沒人救你……」
  瘦金體的,柔媚瀟灑。
  小月兒?我猛地又想起了《聊齋》,還有那兩個頹敗的墳頭兒。
  更重要的是,我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但我要清白,我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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