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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老爺子說到做到,果然一回到兒孫身旁就引起了轟動效應,每家僅「賜」住個三五天,便引起了社會各界的普遍關注。謠言不攻自破,效果火爆極了。
  但就不該洋博士的預言也應驗了。
  就在老爺子返回人世間不久,渾身的各種零件就開始出毛病了。除嗓子眼兒仍保持自在外,再沒有其它部位能夠保持自在了。但這絕不影響轟動效應,倒好像反應了老爺子的決斷英明,不僅為兒孫們提供了個展示孝順的機會,而且為各界人士提供了個準確地址:醫院。
  這鬼老頭子的後代不知哪兒來的那麼大能量,竟把老爺子送進了高干病房,享受著特殊醫療護理,吊著瓶子,插著管子,別著針頭,「全副武裝」絕對現代化,但也絕對不好受。夠了!也該輪到這嬉皮笑臉的老頭兒嘗嘗這悲悲慼戚淒淒慘慘的滋味兒了。
  但越是這樣越是火爆。醫院周圍人聲鼎沸,頗似當年人們湧向初開掘的長沙馬王堆。個體戶也就此在外攤起了攤兒,紛紛舉著各種奇裝異服這樣吆喝上了:「哎!瞧一瞧啦,看一看啦,末代貝子爺就要把氣斷啦,捎上咱這名牌的皮坎肩啦!」隨之便又傳出治喪委員會已經組成了,這就更促發了人們探視和慰問的緊迫感。
  得!大限到了,自在也該到頭了,乾癟老頭子絕對無法自己打扮自己了。
  往事悠悠,不堪回首。
  我和小月兒是排了好幾天隊才得以一見尊顏的。人人都面帶愁容,我自然也準備好了一臉憂戚之色。尤其是小月兒更動了真格的,雙眼竟飽含著兩汪淚水。
  老爺子!你就要這樣走了吧?
  但誰能料想到,當我和小月兒心懷悲傷剛一定進病房,就驀地發現這一切都算白勞神兒了。
  「嘿嘿!」老爺子抬眼就是一臉笑。
  怎麼?!我倆當即嚇了一大跳。木乃伊似的還有心思笑?是好藥撐著?還是迴光返照?
  「絕了。」他還在向我倆眨巴眼睛。
  我的小月兒有點兒心慌。
  「您猜怎麼著?」他卻像樂子大了去了,「昨兒個來參觀我的差點兒擠破門兒,比瞧大熊貓還熱鬧。國寶級的,多大的譜兒!」
  「這醫院不負責?」小月兒抗議了。
  「就是!」他充分肯定,「我讓他們賣門票兒,愣是不聽。」
  「不!不!您還是多保重身子。」我忙說。
  「身子?」沒想到這句話竟捅出了漏子,「它配嗎?它配嗎?咱爺們兒是個什麼人物?可瞧瞧這手,雞爪子似的。瞧瞧這身架子,干蝦米似的。再瞧瞧這腦袋,尖棗核兒似的。配嗎?它配嗎?爹媽缺德,不挑個像樣兒的皮囊就把爺們兒往裡塞,這輩子耽誤了多少大事兒。」
  「啊!」小月兒當即驚得目瞪口呆。
  「叫你爹來。」他卻發令說。
  「幹什麼?」我忙問。
  「告訴他。」老爺子喘了一陣子氣兒說,「別弄什麼試管小白耗子了,來個試管趙子龍,就是試管關老爺也湊合。越快越好,
  給咱爺們兒準備著。」
  天哪!鞭桿子這行的突破性發展。
  又拖了一些日子,老爺子便眼瞧著不行了,昏迷的時候多,醒著的時候少,除了貴重的藥物,就是靠著氧氣瓶拖日子。熟透的老倭瓜,老天爺逼著他自個兒離蔓兒了。
  小月兒終於轉告了老爺子的要求。
  老岳丈也深表遺憾,別看這位洋學問大了去了,可對老爺子的土要求竟然很為難。但他還是放下了試管小白耗子,一連好些日子就只顧恍惚地傻坐著,彷彿正在琢磨著那關老爺和那趙子龍。又多虧了小月兒別出心裁,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張因扮演哈姆雷特而聞名於世的英國影星勞倫斯·奧列佛的大幅照片準備著,這才使岳丈大人稍得安慰。也是!雖然現代科技水平難以滿足老爺子的遺願,但「王子」和「貝子」畢竟尚很般配。
  只有我落得一身清靜。
  但為時不久,我便又變成了最難得清靜的忙人。老爺子的子子孫孫來請,言稱老祖宗非要我去筆錄遺囑,以備日後主持公道。這使我才又一次隱隱覺察,難得的孝順還源於那件黃馬褂兒。這就是幌子,這就是憑證。廣告已經做得夠火爆了,爭得它便是貝子府的正宗傳人。更不該貴人的老上級也讓我去,要我代為排憂解難,協助處理一切善後事宜,以正社會影響。
  盛情難卻,我只能操他祖宗。
  但等我恨恨有聲地趕到醫院,這才瞭解到原來是老爺子時至今日仍不乏驚人之舉。別看拖著個大氧氣瓶子昏昏然不起,可只要不咽最後一口氣兒就自在得沒邊兒沒沿兒。
  江山易改,秉性難移。
  這一天,大概是要真正地迴光返照了,從一大早起,就顯得格外有精神。除了身子骨兒朽得再無法動轉外,嘴皮子又難
  得地恢復了大自在。得!愣在笑嘻嘻地要立遺囑之餘,進而頗為嚴肅地提出以下兩項要求:
  一、趁他還活著,希望能親自審核一下給他寫的悼詞兒。
  二、趁他還活著,希望能親眼目睹一次自己的遺體告別大演習。
  這可難壞我了。
  幾經請示,又多虧了深切關注「孝敬大賽」結果的兒孫們來幫助,總算才敢再轉回老爺子的病榻旁。「嘿嘿!」衝我就是大有深意地一笑,隨之就擺開譜兒首先要聽悼詞兒。
  我也不敢怠慢,真巴不得這迴光返照早點結束。好在兒孫們早有準備,保證儘是些難得和受聽的好詞兒。我念畢偷眼一望,呵!老頭子正微閉雙目聽得滿來神兒。
  「念完了?」他雙目一睜,果然似很滿足。
  「完了。」我也鬆了口氣兒。
  「能不能,」誰料想他竟驀地一轉,「在最末尾兒『總之』那後頭,再給咱爺兒們加上幾句?」
  「什麼?」這才叫人心不足蛇吞象。
  「這麼寫,」他又閉目吟頌上了,「一個屁,一縷煙兒!一隻蟲子,一個飽嗝兒!」
  「天哪!」我當即幾乎驚得栽倒。
  這絕不是因為大感意外,而是使我猛然又回想起牢房酣睡中的「答記者問」。鬼使神差,如此巧合。是夢?是醒?竟使我一時間惘然莫辨了。
  「沒錯兒。」他卻在充分地肯定。
  我真嚇得夠嗆,但多虧了後頭他又變得頗為通情達理,我才又得以漸漸地緩過了神兒來。關於「遺體告別大演習」的要求,他竟主動讓步改為「紙上談兵」了。這更使我為之一振,由不得想對準了老人家謝恩。
  您哪!難得的關照。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生怕老爺子萬一變卦,我當即拿出了名單,攤開了草圖,並且靠著一枝紅藍鉛筆的點點劃劃,竭力想使他老人家猶如「身臨其境」一般。但老爺子卻極為認真,又很客觀,一一親自過目,不時哼哼哈哈,頗具有上級聽下頭匯報的風度和氣魄。
  但願別再節外生枝。
  「多謝了!」他說,「有這麼多體面的主兒來送終,那咱爺兒們還能再說什麼?夠譜兒,夠派兒,什麼叫新舊對比?這就是。」
  難以理解,但我趕忙點頭兒。
  「嘿嘿!」他更樂了,「你就瞧著吧,準得把祖宗貝子爺的威風給比沒了。」
  結論出奇,但我終於鬆了口氣兒。
  「不過……」
  可怕的轉折,我又得戰戰兢兢。
  「您哪!」但他卻仍照說不誤,「可千萬別忘了催各位走得快點兒。我這人好動,繃得久了沒準兒出漏子。」
  天哪!這是死人應有的態度嗎?
  但「演習」總算結束了。
  病房外也似配合得恰到好處,驀地那吵吵嚷嚷的聲兒又大了起來。
  也難怪!門外那些老爺子的子子孫孫早熬不住了。「孝敬大賽」總該有個結果了,是到老人家親自點出誰是獲勝者的時候了。廣告效應,名即利,黃馬褂兒絕不可一日無主。
  「你配嗎?」門外猛起一聲吶喊,「你爹就不是人揍的!」
  我惶然忙看老爺子反映。
  「沒錯兒!」誰料老爺子竟聽得有滋有味兒。「那年我娘正黃鼠大仙附體。」
  似受鼓勵,外頭更加熱鬧了。
  「你敢罵人?」果然驀地又是一聲怒吼,「我操你八輩兒大祖宗!」
  太不像話,令人悲哀。
  「嘿嘿!」沒想到老爺子竟樂了,「多大的孝心?一人一份兒,呆會我就給老祖宗們捎了去。」
  這時,多虧外頭有人強行制止。
  「幹嘛?幹嘛?」老爺子似頗為遺憾,「好戲這才開了個頭兒。」
  病房內外,又是一片寂靜。
  「勞您駕了。」片刻,他就好像忍受不了了,「準備紙筆。多子多孫多福,該把這些小爺兒們請進來了。」
  老爺子要幹什麼?
  但我還是不敢怠慢,當即遵命執行。小爺兒們是一個個奉命進來了,可全都失掉了在外頭剛才那火爆勁兒。人人都眼含熱淚,個個都面帶悲哀,魚貫而入,步履沉重,隨後便四周環立,甚是莊嚴肅穆。
  老爺子似大為掃興。
  「得!沒戲了。」他對我說,「您哪!該記就記吧。」
  要立遺囑!我忙攤開了紙筆。
  「小哥兒們!」出語慈祥,分外親切,頗具老祖宗應有的風度,「不錯,難得的孝敬,都不愧為先朝貝子爺一脈相傳的好種兒」
  得!黃馬褂兒要有主兒了。
  「不過……我還打算就這個機會出國逛逛去!從大清、民國、偽蒙疆,直到如今現在這陣子,老祖宗留下這黃土地也真讓人呆得膩味。圖個自在,老頭子我這就準備著到外頭見見洋世面兒!」
  眾皆驚絕,如聞吃語。
  「這年月,」他卻分外平靜,「中國人喜見外國人的洋玩藝兒,越時髦越好。外國人喜見咱們的老古董,越年頭兒久了越絕。可我得雙方都照應著點兒:既合洋人的胃口,又不能掉了咱們老祖宗的身價兒。」
  更加愕然,不知所云。
  「我琢磨,」他卻似胸有成竹,「這就該對不住各位了,黃馬褂兒改件西服,在洋人面前準能得個碰頭好兒。顧全大局,這事兒就這麼定了。您哪,記在紙兒上,」
  漸露倪端,開始叫苦。
  「誰?」他又特別來了一句,「要後悔白給我當了這麼長時間兒子孫子和重孫子,現如今為時還不晚,那就請自便吧!」
  面面相覷,無人退出。
  「完了!」老爺子喘了一口氣兒,「就這一兩天了,只要看見火葬場大煙囪冒青煙兒,得!那就是我穿著黃馬褂兒西服上飛機了。」
  恍然大悟,為時已晚。
  人未亡,就博得在場親眾欲哭無淚、欲呼無聲、如癡如醉、呆若木雞,足可見老爺子人格力量偉大了。
  「還有……」
  這才是貨真價實的遺囑,我趕忙揮筆記錄。不多不少,歸納後恰好為三條兒:
  一、死後出國,除穿黃馬褂兒改制的西服外,腳上要配「老頭樂」。尖頭兒皮鞋是好,可雞眼多,硌腳;二、骨灰盒子不入紀念室。人生地不熟,應在當年的孤魂灘插個空兒埋了。熟人多,好辦事兒;三、建議恢復湯褪活驢,以增添美食品種。把全部遺產捐贈蛐蛐兒大賽作為基金,以獎勵後起之秀。
  「還有,」隨後,他便示意我停下筆來,「這事兒告訴你老丈人就行了。試管兒太小就別換大缸了,小月兒那主意也不錯。」
  天哪!他接受了丹麥王子。
  終於,他老人家把話都說完了,瀟灑地合上了眼睛,似有點兒累,想睡。
  再回眼一瞧,四周環立的子子孫孫一個個慘不忍睹。這才叫請神容易送神難,誰讓他們的廣告效應作得這麼好呢?總算熬到老爺子睡著了,一個個踮起腳跟就想往外溜。
  「幹嘛?幹嘛?幹嘛?」沒想到老爺子冷不丁就是幾聲。
  兒孫們只能惶惶然止步。
  「真是的!」老爺子竟親自指點上了,「該給老祖宗報信兒了:咱爺們兒這就要上路,快哭,快哭!」
  怎麼著?這就要死?
  「嘿嘿!」在一片無可奈何的號啕聲中,他腦袋一歪,竟真的笑著走了。
  收尾
  這就是一位老鞭桿子一生的故事。
  隨後,他老人家就穿著黃馬褂兒改製成的西服,滿像那麼一回事兒地被送進了火化爐。燒了,燒了,連同「王子」一起被火化了。
  這一天,我懷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悵惘心情回到家裡,一時間竟感到四周是這樣冷冷清清、空空蕩蕩,就像是丟了魂兒似的。
  但小月兒仍不讓我安靜。
  她告訴我說,她和爸爸是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但歸來後她卻一直望著遠郊火葬場那大煙囪,竟猛地看見一溜青煙兒恰好鑽進了一架大型客機。她再掙著命一瞧,頭等艙裡竟坐著一位穿黃馬褂兒的哈姆雷特。
  令人驚詫!
  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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