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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做了整整一夜惡夢。
  一大堆破碎的、可怕的形象糾纏著她。其中一個短髮的女人背朝她站著,就是不回過頭來。她恐懼得使勁喊叫,但怎麼也喊不出聲來;跑也跑不掉。
  爬到窗前的火一般的驕陽,用熱辣辣的針芒把她刺醒了。她探開眼睛,看見一面雪白的牆壁,顯得特別乾淨、純亮。隨後是櫃子、門、發光的玻璃杯、衣架;衣架上掛著一件套紅臂章的綠上衣和哨子。爸爸坐在過道的方桌前吃早飯。
  她起來梳洗過,在爸爸對面坐下,拿起大餅和醃菜捲成個卷兒,悶悶地吃。爸爸戴著一副普普通通的黑邊的花鏡埋頭看報紙。他像編輯看稿子,逐字逐句,唯恐失漏什麼似的;嘴唇輕輕蠕動,無聲地念著報紙上的話。他滿頭花髮正對著白慧。白慧的目光忽然驚跳一下,這花發使她又彷彿看見昨天那個同樣花了頭髮而不知死活的女教師。她心裡還殘留著方才夢中的感覺。
  「你昨天幹什麼去了?」爸爸問,眼晴沒離開報紙。
  「我?」--難道爸爸知道了什麼?
  「當然是你。昨夜你又喊又叫。我叫醒了你。不一會兒又喊起來……」爸爸的目光仍滯留在報紙上。
  「……我喊些什麼?」
  爸爸抬起頭,從透明的鏡片後面看了女兒一眼。女兒的臉自得像梨花瓣兒,目光驚疑不定。
  「我一句也沒聽清楚。你怎麼啦?小慧。」
  「沒什麼。我們……昨天開了整整一天會。太累了!」她好像急於要把什麼秘密掩蓋住,又怕臉上露出破綻而扭向一邊。
  爸爸注意又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然後低下頭,接著看報紙。
  爸爸近來沉默了。
  本來他也不愛說話。整天忙他的工作,很少對女兒講話。耍是白慧回憶起爸爸說過的話,差不多每句都能記得,因為他說得實在太少了。有時,爸爸那張方方的、紅潤、皺紋很深的臉顯出高興的樣子時,會多說兩句什麼「好傢伙,這回提前一個季度零兩天!」或者「這回可好了。來了一台新式銑床!小慧,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就好像……好像當年弄到手的一挺機槍!來,爸爸今天高興,出去請請你!」於是,父女倆就出去吃一頓豐盛的飯。
  爸爸的話頂多如此。也許因為那時她是個小孩子,對她說有什麼意思?後來她大了,老習慣也延續下來了。她所知道的爸爸的一些情況,還是從爸爸單位來串門的叔叔伯伯口中聽到的呢!連爸爸由辦公室主任提升為廠長、兼任書記的事,也是從旁聽來的。爸爸的單位是個機床製造廠。原先有五百人,後來聽說發展到七百人、八百人、一千多人了。她去找過爸爸。那兒有六七層樓高的大煙囪,機聲震耳的大廠房。開會和演電影的禮堂又漂亮又氣派。在廠裡找人辦事,常常要騎自行車才行。她從爸爸的同事和朋友那裡,感到爸爸是個寬和、正派和值得尊敬的人。
  爸爸常把女兒從自己的日程表上擠出去,很晚回來才想到女兒沒吃飯,他挽起袖子動手來做。這時,他會對女兒歉意地笑一笑,還要罵她「小累贅!」他就這樣愛自己的女兒。多年來,白慧沒過幾次生日。大多是因爸爸忙得安排不了;或者忘了,也是因為忙。但媽媽犧牲的日子,年年都要紀念。每逢此日,父女倆的神情都分外莊重。在懸掛在牆上的媽媽的遺像下,擺一個用白紗、絲帶和花紙自製的精緻的小花圈。父女倆面對遺像並排肅立。年年此時,爸爸都要對白慧說這麼一句:
  「別忘了你媽媽。」
  媽媽小時在一個開煙館的人家裡當童養媳。她帶著滿身紫色的鞭痕衝出樊籠。在掃蕩日寇和國民黨反動勢力的炮火紛飛的戰場上,和爸爸相識、相知、相愛,結了婚。部隊南下過長江時,媽媽懷著孕還在野戰醫院裡堅持工作。一次戰鬥結束後,爸爸去找媽媽。野戰醫院的同志們眼裡噙著熱淚,交給爸爸一個剛生下來兩個月、哇哇哭的嬰兒和一個小小的綠布包袱。媽媽在前四天被敵機炸死,屍體已經掩埋。這個嬰兒就是小白慧。包袱裡裝著媽媽的遺物,包括幾件舊褂子,一把蓖發用的、掉了幾個齒、粘著頭髮的小竹梳子和一本識字課本。那時人們沒有更多的財物,也不需要它。遺物中頂珍貴的是一張媽媽本人的照片,夾在課本裡。這是她參軍後的第三年,一位隨軍記者照了送給她的。如果沒有這張照片,回憶便失去了可以附著的軸。白慧也不知道誰是她的媽媽。
  爸爸把這張照片翻拍放大,裝在一個樸素的鏡框裡。原片太舊,本來拍照和沖洗就不大好,磨損得厲害,還有折痕。放大後模模糊糊,好像蒙著一層薄薄的煙霧。媽媽那雙與白慧一模一樣的細長清秀的黑眼睛,就像透過漫長歲月的煙塵似的冷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與骨肉。白慧不會忘卻媽媽。她自信深深瞭解死去的、差不多沒見過的媽媽。知道媽媽的生命為誰貢獻出來和被誰奪去的!她應當有一個多麼美好和圓滿的家庭,有一個多好的媽媽呀!萬惡的舊世界和階級敵人呵!
  爸爸和媽媽的過去成了她的精神財富,何況這中間還包括她自己呢!
  媽媽的遺像最早掛在爸爸的房間裡,自她懂事那天起,就親手把它移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她的愛和恨分明而強烈,從來沒在這方面懷疑過自己。爸爸對她這方面也深信不疑,因為她一直是班級和學校最好的學生之一。一年級就戴上紅領巾,上了中學就加入了共青團。她能力強、肯干、辦事果斷,在團組織做總支委員。每年兩次,她都把一張填滿紅「五分」的成績單拿回來給爸爸過目,再拿到媽媽的遺像前給媽媽過目。她做得真誠和純潔極了;
  爸爸滿意女兒的一切。以他的習慣,他對女兒的全部慈愛,都裝在一個緘默、甚至有些嚴肅的套子裡。白慧習慣了這種表達方式,不自覺地學會了。她和爸爸像一大一小兩滴水珠兒那樣相似。不過大水珠裡含著許多酸甜苦辣,濃重而混濁;小水珠純淨透嘰,晶瑩閃光,像一顆水晶珠兒。
  她非常自信,感情堅強而不外露。她從來不要別人幫助,一切都希望自己來做,自己解決。因此在同學中間顯得有些落落寡合。由於自小就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樣愛唱愛跳,因此帶點僵硬氣,臉上缺乏表情。爸爸也習慣了她。在這個僅僅兩口人的家庭中,有時近似是無聲的,各忙各自的事,很少交談,卻不寂寞,充滿安靜又和諧的氣氛。
  大革命來了!家裡的氣氛變了,雖然還是沉默,但是另一種沉默。
  爸爸只要回到家,就跑進自己的房間,不是看報紙、讀文件、翻看毛主席的著作,就是獨自思考著。他抽煙抽得挺凶,以致夜晚睡覺時咳嗽得很響。
  外邊開始揭發當權派。爸爸是當權派,他究竟怎樣呢?近來很少有同事來找爸爸,旁聽也聽不到了。白慧只問過爸爸一次:
  「你單位怎麼樣?有你的大字報嗎?」
  爸爸臉上的皺紋反而舒展開了,現出少有的寬和的表情。
  「大字報?它是去掉身上灰塵最好的掃帚,沒有可不好。有!」
  白慧的心也舒展了。她多麼相信爸爸!他真行!一個不是為自己活著的人,胸懷必定是豁達的,必定歡迎各種形式的批評,必定不會在個人得失上打轉轉兒,必定痛恨自己的缺點而希望快快除掉它!還用自己來給爸爸說教嗎!
  最近,外邊鬥起當權派,鬥得很厲害。白慧他們在學校裡也這麼做。她不敢再問爸爸而留神察看爸爸的神情。她常常看不見爸爸。爸爸有時回來得很晚,一聲不吭地吃過飯,回到屋裡,給抽得濃濃的煙裹在中間。事情就是這樣離奇、湊巧。她去革人家的命,人家來革她爸爸的命。但她相信這一切都是對的,儘管在感情上接受起來有些困難。
  現在,她在想:爸爸是不是也挨打了呢?他不該挨打,因為他和那個女教師不一樣。爸爸是真正的革命者,那女教師是敵人。難道敵人還要受保護嗎
  她吃著東西,沒滋沒味。那件事象只小甲蟲總在她心裡爬,轟也轟不走,真有點折磨她了!從來沒有一件事像這樣,說又不能說,不說真難受。
  「爸爸,你說應該怎樣對待敵人?」
  爸爸的眼球在鏡片後面顯得特別大。女兒的問題並不成問題。難道生活中早有了答案、非常明隙的問題,也需要重新思考?也有了新的含義嗎?爸爸沒吭聲。
  「爸爸,你們過去捉到敵人的俘虜怎麼辦?」
  「你都知道,孩子。黨有一貫的政策!」
  「如果他頑固怎麼辦?應該打嗎?」
  「打?!那不是黨的政策,不是毛主席的政策!」爸爸忽然激動了,這也是少有的。不知什麼原因,他被這個問題刺激得又痛苦又氣忿,好像已經超出了問題本身之外。他把眼鏡摘下來扔在桌子上,站起來向一邊走出三四步,停住猛回過頭,臉漲得很紅。「敵人才打俘虜呢!因為他們虛弱,理虧,無理可講,不敢講理,不能以理服人!我……曾經在戰場上抓到一個敵兵。連長從別的俘虜的口中聽說他也是個窮莊稼漢,就叫我給他做工作。我找他,他挺硬,不服我。我氣極了,給他一個耳光。連長批評我一頓,說我犯了紀律,叫我向他道歉。我想不通,但還是眼從了命令,憋著火向他道了歉;再和他談,談呀,談呀,誰知居然談到一塊兒去了。最後真把他教育過來了。那時,我才真正懂得革命是怎麼回事。不單要在戰場上殺敵,還要消滅反動階級的思想,後者更為重要。因為反動階級的思想不都在反動派身上。不是說『無產階級只有解放了全人類,最後才能解放自己』嗎?就是這個道理。不過,這個道理是後來才聽到的。那個被我教育過來的人,參加了人民軍隊,編進了我們排。他懂得了誰是他真正的敵人,所以在戰鬥中很勇敢,立了功。我還做了他的入黨介紹人,介紹他加入了黨組織
  ……當然,為了這件事,現在有人說我把敵人拉進黨。他們還
  ……」他停頓了一會兒,似乎有一股怒氣從胸膛湧上來,又給他壓下去。然後他好像空過半句話,一下子跳到他的結論上,「革命首先要分清敵我,還要分清是非。敵和我,是和非……都要分清,遲早要分清。嗯,遲早要分清!」
  這是爸爸有史以來頭一次對她說的成本大套的話。顯然他心裡的話也是擁塞得太滿了。爸爸抬起手腕看看表,趕忙收抬起眼鏡,戴上那頂簷兒店毛、曬得發白的舊軍帽。近來這頂帽子在爸爸頭上顯得大了些。
  「我走了,該上班去了。」
  爸爸走了。他的一番話,把白慧思維機器的開關全擰開了。
  陽光從明亮的臥室向幽暗的過道邁進了兩步,又漸漸退去。
  問號有時有很強的繁殖力,成倍地增加。
  她面前放著一堆無意識中撕碎了的小餅塊。
  有人敲門。她開開門。門外站著一個胖胖的、圓眼睛的姑娘。她左眼有點微微向外斜視;整齊的短髮又黑又亮,梳著一條小歪辮兒;穿一件嶄新的綠軍衣,縮著袖子;斜背個軍用挎包,包兒貼在後腰上。這姑娘笑著說:
  「怎麼?不認得啦!你還做著夢吧!」
  「噢,瑩瑩,進來……」
  她叫杜瑩瑩,和白慧同年級,不同班。所以目前她們在一個連,但不在一個排裡。她父親在軍隊裡,是個團政委。四年前她隨爸爸到這個城市來的。開始上初中時,她插班插在白慧班裡,兩人同座,家住得又近,很要好。後來升到高中分了班,兩人依然常來常往。杜瑩瑩是個無憂無慮、不愛動腦子、性情溫順的姑娘。從小因為患上心臟病,受父母的照顧和關心太多了,自己的主見反而不多。她無論有什麼事總要告訴白慧,請白慧替她出主意,做主。白慧自己的事也告訴她,』卻不聽她的意見。白慧是把事情連同自己的決斷一同講給她聽。
  杜瑩瑩告訴白慧,郝建國催她快去學校,今天上午又開批鬥大會。白慧方才想起,她已經把一次非常重要的戰鬥忘掉了。
  白慧今天說話有氣無力,心裡的事從臉上透出來。杜瑩瑩根本沒注意到,只管催促白慧快走,一邊在怨怪父親送給自己的軍上衣的袖子太長。
  她們走在街上。白慧閉著薄薄的小嘴。杜瑩瑩只管張開扁長的嘴巴,饒有興致地談論郝建國。她對郝建國的口才很欣賞,還埋怨自己沒長這樣一張嘴,以致在辯論中說不局一句帶勁兒的話來;有時明明有理,就是表達不出來;還有時,自己所佔的理總是事後才想起來……
  「瑩瑩!」這招呼,好像要阻止住對方喋喋不休的議論。
  「嗯?」
  「你說,階級敵人該不該打?」,
  「打?該吧!你說呢?」
  「該不該打死呢?」
  「怎麼會打死呢?」杜瑩瑩笑呵呵回答,根本沒認真去想。
  白慧順手一巴掌「啪」地拍在杜瑩瑩的手背上,氣惱地說:
  「哎!你真是所答非所問!」
  杜瑩瑩這才發現她的好友今天有些反常。她略感驚訝又莫名其妙。昨天,她倆沒在一起活動,她連白慧那塊心病的邊緣也摸不到呵!
  她倆來到學校。校園的廣場做為會場,主席台設在一個洋灰和磚石砌成的方形的高台上,這原是上課間操時體育教師領操用的。台上一切都已佈置好,一大片綢制的紅旗在陽光下緩緩翻捲,兩三丈長的巨幅橫標扯在中間,寫著「紅巖中學紅衛兵批鬥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和牛鬼蛇神罪行大會」一行大字。台下已聚滿學生。學生們都穿軍衣。綠色連成一片鋪滿會場,很是壯觀。還有些隊伍在場外集合,整頓好的陸續開進來。尖利的哨子到處響著。很少有人說話。會場四周站了一圈戴紅臂章、持木槍的學生……
  會場的氣氛莊嚴而肅穆,一切都在緊張地進行著。人人臉上都很嚴肅,緊繃繃的,沒一個人面帶笑容。猶如戰前擺列陣容,一種聞不到的火藥味混在空氣裡。一段時間以來,白慧已經很熟悉這種氣氛了,但置身其間,心裡仍免不了象潮湧一般一陣陣激動著。
  她找到了自己的排。副排長馬英--一個矮小、黑瘦的姑娘已把隊伍列好。白慧站在隊伍後面和馬英等幾個同學小聲說了些話。那些同學誰也沒提到昨天的事。
  郝建國大步從人群中走來。他在很遠的地方就發現了白慧。
  「白慧,你來主持今天的大會吧!」
  郝建國和白慧都是學生們的中堅人物。
  「不,不,還是你來吧!」白慧推辭說。
  郝建國明亮的目光在白慧不舒展的臉上停留片刻。
  「你不舒服嗎?」
  「嗯?嗯!」
  郝建國立即判斷出,這不是白慧的原因。她另外有事。郝建國便說:
  「好吧,我來主持!」
  主席台上很快地出現郝建國瘦長的身影。他用嘹亮的、金屬般的聲音,像吹起進攻號角似的宣佈大會開始。被批鬥的對象,拘樓身子,由一對對學生用木槍頭頂著後腰,在口號聲中押上台。他們在台邊面向群眾密密站了一排,向台下彎下腰、低頭,垂著胳膊和頭髮,好像河邊一排彎彎的垂柳。此後便是一連串控訴、揭發和批判。這情景凡是從六十年代末期生活過來的人,都清楚記得,並恍如昨日。
  一個少年架著木製的單據,一瘸一拐上了台。他的控訴使這場戰鬥上升到沸點。
  這少年曾是全市中學生知名的、最優秀的跳高選手。他控訴一名叫李冬的體育教師,用「運動健將」、「第一名」、「獎盃」誘惑他,使他對錦標的榮譽癡迷了。他說李冬象「惡魔」一樣,每天天剛亮就到他家門口招呼他去訓練。他太疲乏了,摔壞了胯骨。一條腿完了,成了終身殘疾。一個生龍活虎似的青年,現在還不如一個老人。他哭了,哭得傷心而痛苦!
  「他,就是他--」這少年倚著單拐,伸出一隻手指著站在台前的一個高高個子、寬肩膀的男人,憤恨地說,「事後,他還假惺惺地跑到我家來看我,還掉眼淚。當時真把我騙住了。現在我才把他看透。呸!這是鱷魚的眼淚!他用資產階級的功名利祿腐蝕毒害我。他使的是一把殺人不見血的軟刀子,幾乎要了我的命阿!他害了我,奪去了我的一條腿,奪去了我的青春,他必須償還!」
  一條腿、一條腿呵!
  義憤填滿所有學生昂然凸起的胸膛。廣場爆發起憤怒的吼。聲,一隻隻拳頭不斷從人群中舉起來,彷彿翻騰的綠色的怒海上掀起的浪花!
  憤怒猶如一隻無形的手,狂扯著所有人的心弦。
  白慧揮著她攥得堅硬的、白白的小拳頭。她喊著,一時恨不得自己能像炮彈一樣飛過去,打在那罪人的身上。她喊著喊著,感到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暢快。這時身旁有個男學生猛叫了一聲!」
  「打死他!」
  白慧一驚。扭頭正和這男學生面對面。這男生臉上洋溢著的高漲的激情,熱烘烘地感染了她。
  「真應該打死他!」白慧對那男學生說。
  「對,他太可恨!打死他!」
  「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
  白慧隨著喊起來,周圍的人也跟著喊起來。似乎這三個字,此刻最能傾洩出他們的情感。她喊得嗓子都啞了。然而,一天來一直掛在心裡邊那個沉甸甸的東西,彷彿隨著喊聲甩出來了。她覺得分外輕鬆、興奮,痛快淋漓,渾身輕快而舒服地流著熱血。
  會散了。她剛走出大門。
  「白慧!」
  郝建國追上來。他顯得精神十足,皮膚上泛著激動過後尚未消失的血色。瘦長的手抓著一個白色的紙卷,哨子在胸前跳動。
  「今天的會開得怎樣?」
  「好:」白慧流露出的心情比嘴裡表達出來的更強烈。
  「你身體覺得怎樣?」郝建國問,同時留意白慧的表情。郝建國的目光有種穿透力,好像能看進別人的心裡。
  白慧頭一次怕他的目光,趕忙低下頭:
  「郝永革……,
  「什麼事?」
  「我並不是因為什麼不舒服……」
  「我知道。」
  白慧怔住了。他倆目光相遇,跟著白慧的目光就像兔子遇到了鷹那樣,滴溜溜地亂跑,不知躲閃到哪裡才好。她慚愧地嘟囔著:
  「我動搖了!」
  「為了昨天那個挨揍的牛鬼蛇神?」
  白慧驚異地看了郝建國一眼,誠實地點了點頭,並默默佩服郝建國的敏感和觀察力。
  「你同情她嗎?」郝建國問。
  「沒有。她是階級敵人。我恨她!」她肯定地說。
  「你害怕了?因為看見血了?」
  「我想不是……」她說著,同時也在探索一天來自己產生那些心理的根由。
  「你認為我們不對嗎?」
  「我……我不知道。」
  「不,白慧,我必須提醒你!你可要警惕右傾保守思想,警惕資產階級人性論的侵襲呵!這些思想毒素,正是那群烏龜王八蛋多年來拚命向咱們灌輸的!以此麻痺咱們的鬥志,瓦解咱們的隊伍。把咱們變成一群小綿羊,好任他們宰割!剛才對李冬的控訴你聽到了吧!說明什麼?說明階級敵人的凶狠。他們雖然不拿刀,不拿槍,卻和拿刀拿槍的敵人一樣狠毒!咱們文質彬彬、客客氣氣地和他們鬥爭行嗎?不行!革命就是大殺大砍,就要流血,就要掉腦袋!」這時,他明顯衝動起來,面對白慧,兩條瘦長的胳膊上上下下比劃著,好像在轟趕蚊蠅,並且不自覺地把嗓音放得很大,和喊一樣,「革命是非常時期,什麼條條框框、規章制度?叫它們見鬼去吧!在非常時期,連法律也可以保護敵人,成為敵人防止衝擊的擋箭牌。你爸爸當年在戰場和敵人用的是法律還是暴力?很明顯,是用革命暴力擊垮反革命暴力。現在仍然是這樣。我們必須高喊『紅色暴力萬歲』!『紅色恐怖萬歲』!你不要一聽『恐怖』兩個字也感到恐怖;感到恐怖的應當是敵人。如果他們真感到恐怖了,那很好,就表明他們感到革命威力了!你應當高興,應當歡迎!一個革命者應當使用和發揮這種威力!」
  當下,他倆是站在大街上說話,但誰也沒覺得。好像兩隻船在激盪的波濤上興奮地顛簸著。白慧心想,郝建國真是個了不起的演說家。他演說從來不打腹稿。可是每次演說記錄下來都是一篇有頭有尾、非常精彩的文章。他又富於激情和號召力,真能把素不相識的路人過客也號召起來,把石頭也點起火苗。當郝建國講他們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衛革命,保衛黨中央和毛主席,即使拋頭顱、灑熱血也在所不惜」時,他的理論就叫白慧完全拜倒和心悅誠眼了。因為這個姑娘對黨、對毛主席的忠誠。可以拿她的生命來做考驗。
  「可你呢?白慧……」他把到了嘴邊要責怪白慧的話收回去,抬抬略尖的下巴說:「看你的了!」
  他沒再要求白慧表達看法。因為他從白慧眼睛裡已經看到了一種燃燒的思想,還有對他的感激。他對這姑娘感激的目光有一種朦朧的快感。
  白慧像一個氣球,給他打足了氣,鼓鼓的,飽滿又充實,似乎再一碰就要彈起來。
  那看不見的創傷,彷彿塗上一層顏色漂亮、油烘烘的止疼膏,不再作疼。
  她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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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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