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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園的大門早被一群大學生用大字報封死。他們譴責這裡是「少爺小姐消閒享樂的樂園,是階級敵人逃避革命的避風港,是培養資產階級情調的溫床」……大字報白紙上的墨筆字,個個都有椅子面一般大,拉開一種不可侵犯和違抗的架勢。此外,還貼了一張學生們自撰的要「永遠」禁園的通令。
  幾個月來一直是這種樣子。公園的工作人員改從一個窄小的旁門進出。園內的野草都快長瘋了。
  昨天是國慶節。大批學生和工人群眾組織來這裡搞慶祝活動。人們喊著:
  「放屁!誰說無產階級不准進公園?」
  大門就被輕易地衝開了。那張禁國令的有效期只好截止到昨天。
  今天是十月二日。天氣好。無論陽光照在臉上,還是風吹在臉上,都柔和而舒服。郝建國的連隊在這裡慶祝國慶,隨後就分散活動。白慧和六七個女同學分開上了兩條船。她們都不會使槳,幾個人的胳膊全累酸了,船離岸並不遠。
  兩條船上的姑娘們互相打鬧著。使力撞船頭,往對方的身上撩水。杜瑩瑩滿臉水珠。她肥胖的手指合攏起來沒有縫隙,像只勺兒,把對方一個姑娘的上衣潑得濕淋淋的。長時間來,她們一直嚴肅地板著面孔,頭一遭兒這樣開心打鬧,笑得也那麼盡情。
  唯有白慧沒笑,孤零零坐在船尾,身於朝外,光腳丫撥著清涼的、滑溜溜的秋水。船兒搖晃,撩起的水珠兒濺在臉上,她一點也不覺得,目不轉睛地望著遠處出神了。
  爸爸的景況愈來愈不佳。他在廠裡認真做了十多次檢查。對過去工作中的缺點錯誤,做了嚴肅的自我批判。工人們認為他的話實在,沒有虛假和藏藏掖掖的地方,態度坦白誠懇,歷史又清白,可以通過了。但總有不多的幾個人和爸爸糾纏不休,抓住爸爸的缺點錯誤不放,在爸爸的檢查裡挑毛病,說爸爸是工廠裡「修正主義路線的代理人」、「頑固不化的走資派」、「死心塌地的黑幫分子」,非把他打倒不可。好像他們幾個是和爸爸有私仇的冤家。他們甚至說爸爸是「反革命」,並把這樣的大字報貼滿工廠內外,也貼到家門口。白慧又氣忿一又害怕。她怕不明真相的鄰居、朋友、同學、路人真把爸爸當做「反革命」看待。她不敢到別人家串門,連學校也不常去了。爸爸明明是老革命,為什麼偏說他是反革命?她氣極之下,寫了一張支持爸爸的聲明。聲明上面向外人公開了爸爸和媽媽光榮的歷史。她要把這張聲明蓋在家門口的大字報上,還要找那些人去辯論。爸爸火了,和她吵得厲害極了,罵她「幫倒忙!」爸爸向來沒對她發過這麼大的火,好像要把心裡憋著的悶火全洩給她似的。她委屈又賭氣地把聲明撕了,哭了一夜
  這期間,白慧的同學們發生了分歧。那個矮個子的副排長馬英認為郝建國前一段時間的做法「打擊面太寬」、」「動手打人不符合毛主席的一貫教導」等等,在連部裡與郝建國吵翻了。運動前郝建國做團總支副書記時,馬英擔任過支委,還做過一段時間的總支書記。他倆和白慧關係都不錯。郝建國的工作能力和組織能力很強,又一直非常肯千,把學校當做家似的,因而深受馬英的欽佩和信服。這一點,郝建國都曾愉快地感到了。現在馬英這樣指責他,他受不了,便罵馬英「攻擊革命小將」和「替牛鬼蛇神翻案」。兩人分裂了。馬英不再到學校活動。白慧站在郝建國一邊,因為郝建國在她眼裡一直是個充滿激情、虔誠的革命青年。然而馬英的觀點無形中碰到了白慧心裡的那件事。
  傷快結癡了,此刻又在藥膏下隱隱作疼。
  現在她腦袋裡像打仗那樣太混亂,沒能力給那件事作出結論。
  她在搖擺的船上。同學們笑得那麼響,她一點兒也沒聽見。白得刺眼的陽光在坦蕩的湖心閃耀一片迷亂的亮點。
  杜瑩瑩打敗了鄰船的女友。對方笑嘻嘻地投降了。杜瑩瑩要跳到鄰船上,慰問那幾個濕淋淋的敗兵。她站在船邊剛要跳出去的一剎那,眼底下漾動的水波使她害怕了。但重心已經出去,慌亂中她使勁一蹬船舷,人撲過去。只聽「噗通」一聲!杜瑩瑩沒有落水,她躥到了鄰船上;這邊的船猛烈搖晃著,船上的兩個姑娘站不住,都蹲下了。但船尾白慧坐著的地方卻是空空的了。
  「哎呀,白慧掉下去了!」
  「哎呀:哎呀--」
  「快救人呀!」
  只見水面上忽然湧出白慧的黑頭髮和一隻白白的手,胡亂抓著;跟著又像水底下有人拉她似的,沉下去不見了。白慧不會游泳。船上的幾個姑娘也都不會游泳,急得向四外大聲呼救,聲調都變了。杜瑩瑩又哭又叫……
  岸邊有人跳下水,奮勇游過來。幸好船離岸不太遠,來人飛快趕到。翻身一個猛子紮下去,水面留下兩個漩渦。跟著咕嚕咕嚕漂上來一串氣泡。很快,人浮上來了。一個藍色的,一個綠色的。白慧得救了!
  這人把白慧托出水面,姑娘們抓住白慧的胳膊拉上船。這人也上了船。
  在船上,這人幫助白慧吐出兩口水。白慧沒有昏迷。她滿身是水,倚著一個同學的身子,伸開腿坐在船板上。她揚起了掛著水珠的眼睫毛,直視著救了她的人。同學們也才注意到這個見義勇為的人。
  原來是個青年,高個子,模樣普普通通,卻顯得挺淳樸;黑黃的臉兒,厚厚的嘴唇;唇上生著稀疏的軟髭,眼睛非常黑,不像郝建國那樣光芒外露,而是含蓄又幽深。他下水前沒來得及脫衣服,全都濕透了;濕衣貼在身上,顯示結實的身形。他面對白慧站著。從褲腿淌下的水在腳周圍汪了一攤。
  「你怎麼樣?」他問白慧。
  白慧搖搖頭說:「沒事。」
  「你回去多喝點熱薑糖水就好了。哎--」他對姑娘們說,「你們把船靠岸吧!我走了。」
  姑娘們向岸邊搖船,一邊對他說了許多感激的話。白慧沒說。她覺得無論說些什麼都顯得多餘,沒份量。人家救了自己呵!
  姑娘們還問這青年在哪裡工作,叫什麼名字。青年無聲地笑了笑,作為回答,似乎並沒有把這件事當做什麼事。完全沒有施恩求報,乃至接受謝意的意思。
  他脫了鞋,把鞋子裡的水倒入湖中。又脫下褂子擰下許多水來。姑娘們爭著要把自己的外衣借給他穿。他不要,但穿這件濕衣怎好回去?他只得答應了。杜瑩瑩把自己外邊的軍上衣脫下來,摘掉臂章,給他穿上。這件上衣穿在杜瑩瑩身上顯得肥大,穿在他身上卻非常合適。杜瑩瑩說:
  「你穿去吧!你住在哪兒?怎麼稱呼?過幾天我去取好了!」
  「河口道三十六號,我叫常鳴。」他說完馬上又改口說,
  「你別來了。還是我給你送去吧!」
  「不,不,我去取!」杜瑩瑩客氣地說。
  「不!」常鳴以堅持使對方服從自己的口氣說,「我明朝下了夜班就給你送去。你們是哪個學校的?」
  「紅巖中學。以前的五十五中學。我叫杜瑩瑩,她叫白慧。」
  常鳴看了白慧一眼。白慧一直在靜靜地瞧著他。那張白白的臉習慣地沒有笑容,一雙給水泡得發紅的眼睛裡卻溫和地閃著深深感激的光。
  船靠岸了。常鳴綰起褲腿跳上岸坡。他搖了搖手中的濕衣服說:「再見吧!明天我給你們送褂子去。」就轉身走了。
  姑娘們和他道「再見!」白慧站起來目送他。大家全都懷著感激的心情,看著他走進一片給秋風吹得疏落了的小樹林子。
  她們也上了岸,岸上圍過來幾個人。這幾個人剛才都目睹到白慧落水又被那個青年奮勇救起的一幕。一個上了年紀、胡茬挺密的人對白慧說:
  「你好險呀!這湖是個鍋底坑。你懂得什麼叫做鍋底坑嗎?和鍋底一樣。人掉進去,一碰到底兒就往中間滑。中間有四五丈深,滿是水草。要是陷進那裡邊,甭說你,就是水性好的人也沒命了!多虧那小伙子救了一命呀!」
  另幾個人也這麼說。聽他們的口氣,顯然都被那個青年的行為感動了。
  他確確實實救了白慧的命呵!
  白慧揚起頭,追索般地往大堤那邊望去。在那邊夾雜著茶褐色的綠柳堤上,走著那高個子青年漸漸遠去的身影。
  轉夭上午。白慧來到河口道三十六號的門前。她還是穿一身綠,但沒戴帽子,一雙梳得光溜溜的短辮垂在後肩上。
  這是所舊房子,三層樓的大雜院。殘缺不全、滿是紅銹的鐵門大敞四開。門軸已經銹死,固定住了,再開大點或關上都不行了。
  樓房的東側大牆給爬牆虎濃綠色、巴掌狀的葉子蓋得嚴嚴實實。秋風把一些老葉子染紅了,瞧上去斑斑駁駁。窗口處的枝葉都被剪掉,露出一個個方形的洞,當下窗玻璃在幽黑的洞裡反著晨光。院裡幾棵枝葉繁茂的洋槐長得和樓頂一般高。
  院子挺大,安靜。由於房身遮翳,大部分躺在涼爽的陰影裡。靠牆根停著幾輛自行車。掃過的地面又落了許多干捲了的槐樹葉子。一個蓬頭髮的老大娘在門口生爐子,從長筒的拔火罐冒出來的濃白色的煙升到半空中,在陽光裡化成一片透明的藍霧。
  「老奶奶,您這兒有個姓常的嗎?」
  「姓常……」她偏過耳朵,乾啞著嗓子說,「是姓常嗎?沒有。」
  「這不是河口道三十六號嗎?他說住在這兒呀!姓常,叫常鳴。」
  「沒有,沒有。我在這兒住了四十年了,從來沒有過姓常的。是不是姓藏?姓藏的那家十年前也搬走了呵:沒有。你準是把地名弄錯了。」
  白慧覺得奇怪。這時,院裡跑過來一個十來歲、模樣挺伶俐的小女孩。她剛才在院裡玩,聽見這位老大娘的話,她叫著:
  「呀,張奶奶,您真糊塗。前些天剛搬來的那個人不是姓常嘛!」
  「唷!對呀!您瞧瞧,您瞧瞧!連小丫頭都說我糊塗了,可不是嗎?!」老大娘皺巴巴的臉帶著窘笑說,「對,是姓常。一個單身的小伙子,高高的個兒,對吧!人家天天上班下班碰見我,還和我打招呼,叫我『奶奶』,我倒把人家忘了。來,您就進樓吧,見了樓梯一直往上走,上到頂頭。他就住在頂上邊的一間。」
  從這兒看得見那間屋子的窗戶,是扁長的,快被爬牆虎的葉子吞沒了。大概是間亭子間。
  在樓梯的盡頭是個兩米見方的小過道。迎面是扇低矮的門,早先塗著白堊漆,已經發黃。門兩旁堆著破木頭、爐子和爐具、花盆等物。還有一盆玉樹沒有死,綠葉上積了厚厚一層灰塵。這兒的房頂抬手就能摸到,的確是間亭子間。她敲門。
  「誰?」房裡有人問。聲音微弱。
  「我,我找常鳴同志。」
  「請進吧:門沒鎖。」
  白慧轉動門把,門開了。她走進去。屋裡光線昏暗,空氣窒息,如同進了山洞一般。迎面的窗子透著厚窗簾,卻有一長條的地方沒這嚴,射進一道強烈的陽光,恰好攔在白慧面前,好像一堵固體的牆,反而前面什麼也看不見了。
  「噢,是你。我應當給你把褂子送去。不巧發燒了,叫你跑一趟。衣服在櫃子上,你自己拿吧!」常鳴的聲音在對面發出。
  白慧向前走了兩步,穿過陽光,看見常鳴躺在床上,蓋著薄被和一條毯子。
  「你坐吧!這有椅子。」
  白慧坐下。椅子和床之間是一張小圓桌。桌上放著水杯、藥瓶、破報紙、書和一隻竹殼的舊暖瓶。
  這個還挺陌生的青年面頰燒得很紅,白眼球也紅了,目光渾濁而黯淡,一些頭髮貼在汗津津的腦門上。他好像燒得很難受,連打起點精神應酬一下來客的念頭都沒有了。白慧見桌上有一支溫度計。她提著玻璃桿兒橫在眼前。銀色的水銀柱指示數字的一端,停在40度刻度的邊緣上。
  「喲,你燒得這麼厲害!我,我給你請醫生去!」
  「不,不用了……我剛吃了藥。」
  「不行。要不我陪你去醫院。」
  「不,沒關係。我只是有點感冒,沒別的病,退了燒就好了。」他從被窩裡伸出手用力又無力地來回搖著。他彷彿也有一種拒絕別人幫助的固執的個性。
  白慧拿起桌上的藥瓶,是安痛定。
  「你還有別的藥嗎?」
  「這藥很好。有它就足行了!」
  白慧聽了,忽然站起身說。「我走一會兒就來。」跟著出去帶上了門。
  「你去哪兒?」常鳴在屋裡叫著。
  白慧跑回家拿了錢,到了藥店急匆匆地問;「有哪種藥治感冒、退燒退得快點的?」她扶著玻璃櫃台頭向裡探著,好像要跳進去似的。
  藥店的售貨員見她這副樣子,很覺好笑,但知道她很急,立即說了一長串對症的中西藥的藥名。
  「一樣來點兒吧!安痛定不要了。」她說。
  售貨員便一邊把各種藥的眼法告訴她,一邊把幾種藥按劑量包好放在一個小盒子裡交給她。她拿了藥付過錢,轉身就走。售貨員驚奇地看著這個姑娘匆匆離去的背影,對另一個售貨員說:「真稀奇!買糕點倒是有一樣來一點兒的,買藥還沒見過。頭一遭遇見!」說完,他笑了起來。
  白慧真去買糕點了。還買了一大包鴨梨和蘋果,都要最好的。隨後她回到河口道三十六號,把這些東西往常鳴床旁的小圓桌上一放。
  「你……」常鳴非常不安。
  「先吃藥!」白慧說著一拿暖瓶,份量極輕,「哪兒有熱水?」
  「我每次都找鄰居要。」
  白慧沒說話。下樓找門口那位姓張的老大娘要了一瓶熱水。拿回來給常嗚斟了一杯。然後把藥片從撕開的藥盒和紙袋裡挖了出來。「先吃阿斯匹靈,快!」
  常鳴對她笑了。笑裡含著被對方的真情感動了的意思。他吃了藥,把一雙胳膊交叉在腦袋下邊枕著。
  「你昨天下水著涼了。」白慧說。
  「不是。我夜裡沒關窗戶著了涼。」
  白慧想到他說的不是真情,因為照他昨天在船上說的,他昨天上夜班,夜裡不會在家睡覺,顯然是下水救她時著的涼,回來就發燒了。
  隨後兩人無話可說。他倆還很陌生。白慧拿起水果找水來洗。
  「要不要給你家裡人送個信?」
  「我家裡沒旁人,只我自己。」
  白慧一怔,看著他。
  「我是孤兒,早沒了父母。」他停頓了一下說:「是叔叔養大的。他前兩年也病死了。」
  白慧把水果洗好擦乾淨,放在一個碟子裡,又反覆交代了兩遍藥的眼法,便要返回家去。「再見!」白慧站在門口說。
  「你不用再來了。我明天好了就上班去。」
  白慧沒吭聲,低頭走出去了。她走後,常鳴發現那件借穿的軍上衣依然放在櫃子上。
  屋裡靜靜的,只有常鳴自己。陽光移到身邊的小圓桌上。洗過的、擦得發亮的紅蘋果,顏色非常鮮亮,散著香氣;純白色的小圓藥片一對對排在一張乾淨的紙上。這個剛走的、臉上沒什麼表情而話又很少的姑娘,在他心裡留下一個最初的、卻有份量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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