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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痛苦是一種秘密,高興希望公開。無論誰有了高興的事,都想叫親人和知己快快知道。
  白慧吃過飯就出來了,急渴渴奔往河口道。她走到新興路和光榮大街的交口處,突然站住了。常鳴就站在對面。他穿一件深色的棉大衣,戴一頂灰兔皮帽。帽子在夜色裡微微發白。他笑吟吟看著白慧,好像一直在這裡等候她似的。
  「你上哪兒去?」常鳴問。
  「我?我……上前邊買點東西。你呢?」
  「我要到那邊找個人。」常鳴指著白慧走過來的方向,「不過,不是非去不可的。」
  於是,不知從哪裡伸來兩隻無形的手,扯著他倆的衣襟,輕輕拉進橫著的一條小街。別看這條街很窄,幾乎沒有便道,像寬胡同,卻又直又長,通向很遠的地方。
  刮了一天的寒風,傍晚時無聲無息地停了下來,空氣反而有些暖意。鞋底擦著地面的聲音十分清晰。路燈下慢慢行走著的一對影子,一會兒變長了,一直拉成幾丈長。一會兒縮小了,漸漸縮小了,縮到腳尖裡,然後跑到身後去。當走過一盞燈下,影子重新從腳尖雙雙鑽了出來……白慧看見他們的影子,心跳得像敲小鼓那麼響。她不敢看,又忍不住偷著一眼
  她本想把自己的秘密全部向他坦露出來。那件事也可以原原本本告訴他了。還有爸爸的情況,媽媽的歷史,以及自己對各種事物的看法、想法、疑問和這些天來精神上某些寶貴的收穫。可是,不知是何原因,她現在一點兒也說不出來了。好像一隻瓶子剛剛倒豎過來,又堵上一個塞子。她看了常鳴一眼,常鳴低頭不語,臉這在黑影裡。忽然她感到一種從來沒接觸過的東西悄悄來到身邊。她害怕了,有如從冬眠中初醒的小樹,在春潮將臨時顫瑟了……她反而什麼也不想說了,生怕打破這奇妙、不安又溫馨的沉默。
  他們走呵、走呵,一直沉默著。
  一道大堤似的黑影橫在面前,白慧才知道他們已經走到火車道旁了。喧鬧的市聲從耳邊消失了。這兒有一片小槐樹林,當下樹葉盡脫,林間給月光照得雪亮。周圍太靜了,只有遠處一家工廠的汽錘聲,一下一下清楚地傳來。一片燈光在那邊閃爍。這裡是月光世界。鐵軌像兩條銀色、奪目的拋物線,伸進漆黑的夜霧裡。頭頂上充滿寒氣的淡綠色的天空,澄澈而透明。大圓月亮,散碎的星星都掛在上邊……
  他們走進小樹林,躲著月光。天空的月亮卻死跟著他們。
  白慧靠著一棵最粗的槐樹幹背光的一面,抬起眼睛看著常鳴。常鳴的臉浴著月光,朦朧而柔和。幽深的黑眼睛裡把一切都表達得非常明確了。白慧的心都快跳出來了,但她努力不使自己低下頭,大膽地望著常鳴。常鳴對她說:
  「白慧,儘管我們在看法上有分歧,但……但我相信,我能理解你……」
  這正是她需要和渴望的話呀!
  她突然離開粗糙的、冷冰冰的樹幹,投進常鳴溫暖而有力的懷抱裡。腦袋斜倚著常鳴的肩頭,臉兒朝外,身子微微顫抖,一滴滴映著月光、永銀似的淚珠兒,從眼角落下來。
  她聽見兩顆心猛烈地跳動的聲音,但分不出哪個聲音是自己的了。常鳴撫弄她的小辮兒,囁嚅著說:
  「你是好人……」
  並且還說了一些像孩子感到幸福時說出來的那種傻話。
  白慧什麼也沒說,一直流著淚……
  夜深了,他們往回走。走了許久,又回到剛才兩人相遇的那個路口。當下四外沒有一個人,只有遠處傳來的高音喇叭的聲音。路燈顯得分外明亮。他倆該分手了。
  「白慧,你能對我說一句話嗎?你一句話還沒說呢!」
  「說什麼……」
  「我最想聽的。」常鳴期待著。
  白慧沒張嘴,卻給了他一個難忘的、恐怕是終身難忘的目光,常鳴充滿幸福地笑了。
  「咱們該回去了,特別是你。你爸爸准不放心了,說不定還以為你參加武鬥去了呢!明天見嗎?明天正好是我的公休日。」
  「明天見!」她忽對常鳴說,「我明天再告訴你。」
  「告訴我什麼?」
  「一切。」
  「好。明天我也要把我的一切都告訴你。」
  白慧把手伸給常鳴。兩人握住手。常鳴把她拉到身邊,緊緊擁抱在一起。
  「常鳴,如果我做過錯事呢?」
  常鳴陶醉在幸福裡,他滾燙的嘴唇貼著她光滑而冰涼的前額上。
  「只要是你,我一切都可以原諒……」
  白慧無限感動地揚起她在愛的衝動中顯得美麗動人的白白的臉兒。他要吻她。她使勁一推常鳴,擺脫了,隨即蹦蹦跳跳地跑了。她甩動的小手在燈光下閃了一閃,整個身影便在夜的藍色中隱沒了。
  第二天上午十點多鐘,白慧去找常鳴。
  今兒,她穿一件軋了堅條子的綠棉襖,雖然很舊,顏色發白了,卻洗得乾乾淨淨,又很合身,顯出她苗條的身形。她腳上套一雙黑條線面的肥頭棉鞋,鞋面用棕刷刷過,烏黑如新。鞋帶紮成一對一般大小的黑色的蝴蝶結。頭髮梳得光溜溜,辮子編得又緊又利落。不知因為天氣好,還是怕弄亂頭髮,她沒戴頭巾。白慧向來不為博得旁人的好感而打扮自己。現在如何,只有天知道了。
  她白晰的臉微微透出一些紅暈,眼睛裡彷彿藏著許多感受。這時,如果一個看慣了她往常那種缺乏表情的面孔的人,碰到了她,準會大吃一驚的。
  她進了常鳴所住的大雜院。上了樓,敲敲門,沒人應答。一推門,原來門是開著的,屋裡沒人,不知常鳴做什麼去了。爐火暖烘烘地燒著,地面剛灑了水掃過;空氣中有股濕塵和燃燒木柴的氣味。屋內收拾得挺整潔。床上罩一條夫藍色的新床單,像無風的水面那麼平整和柔和。床上的小圓桌上放了幾本書,還有一盆玉樹,就是先前扔在屋門外邊的那盆,積上已被沖洗掉,那肥厚、光滑、飽含汁水的葉子,給窗外射進的陽光照得湛綠湛綠,彷彿是翡翠微的;葉面上噴掛的水珠,像亮晶晶的露珠。
  她第一次發現這間低矮的非正式的房間竟如此可愛與舒適,連豎在屋子中間幾棵方柱子也顯得挺別緻。老槐樹的枝丫在窗洞口交織成一幅美麗又生動的圖案……
  門兒吱呀一聲,她扭過頭。眼睫毛揚起來,心也跟著提了起來。沒見人進來。喲,原來是只小貓。小貓從下邊的門角探進來一個白色的、毛茸茸而可愛的小臉。用它藍玻璃球似的一雙眼睛陌生又好奇地打量著白慧。白慧知道常鳴沒養貓,多半是鄰居家的。她朝小貓友善地打招呼。小貓走進來,通身雪白,後面翹起一條長長的非常好看的大尾巴。尾巴一卷一舒。
  「你來找誰呀?」她小聲、象逗弄孩子那樣親暱地對小貓說:「常鳴同志沒在家。你怎麼自己跑進來啦……」她說著,忽想到她也是自己跑進來的,感到挺不好意思,幸好對方是隻貓。
  小貓走到跟前,傻頭傻腦地看著她,朝她柔聲柔氣地叫,隨之用下巴蹭著她柔軟的鞋面,表示友好。她彎下腰抱起小貓,輕輕撫摩小貓的光滑而蓬鬆的毛。白慧向來是不大喜歡動物的。前半年,她和郝建國去搜查一個被揪斗的教師的家,這教師愛養金魚。他們曾把這種嗜好當做剝削者的閒情逸致,甚至當做逃避革命和厭惡革命的行為。對那教師狠批一頓,並親手將一缸金魚都倒進地溝裡了。
  小貓臥在她懷裡,撒嬌似地扭著身子,和她親熱地打著呼嚕,又朝著小圓桌那邊咪咪地叫。
  「你是要吃的?噢,不是。你想看書,是吧?好,咱一齊看。」
  她抱著小貓走到桌前拿起一本硬皮書。這是魯迅的一本集子。她翻著,忽然不知從哪頁裡跑出一塊硬紙片飄忽忽、打著旋兒掉落在地。她彎腰拾起來。原來是張四寸大小的照片。照片上是個中年女人。穿制眼,略胖的一張臉兒,黑黑一雙眼睛溫和又慈祥。深陷的嘴角裡含著舒心的笑意。白慧覺得這女人特別面熟,尤其是這雙黑眼睛。突然!照片上這雙眼好像對她睜大了,睜得非常大。跟著額角湧出一股刺目的鮮血,順面頰急流而下。雙眼閉上了,目光在最後一瞬分外明亮,彷彿不甘於消失似的……緊接著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在白慧耳邊連續不斷地響起來:
  「她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這聲音像一只大錘,一下一下猛擊著她;她搖晃著,簡直站不住了。光啷一聲,懷裡的貓和手中的書一齊掉在地上。貓被砸在脊背上的書嚇跑了。
  白慧手裡捏著那張照片,照片上的女人還是那溫和慈祥的樣子。時間再一次在她身邊停止了,她已經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發生和將要發生什麼事了!
  這時,樓梯響了,有人走上來,並傳來常鳴的聲音:
  「你怎麼這樣驚慌張張?遇見生人了嗎?那不是生人,是咱的老相識。她名叫白慧。」
  顯然,常鳴在和受了驚嚇、逃下樓的小貓說話。他剛在樓下的盥洗室漱洗過,手端著臉盆走上來。他身穿一件褐色的粗線毛衣,飽滿的胸脯把毛線編織的豎條圖案全撐開了,裡邊的白襯衫領翻出來;才洗過的臉濕漉漉地散發著一種朝氣,顯得清爽又精神。他早聽見白慧上樓的聲音,知道白慧就在屋裡。
  「可以進來嗎?」他站在門口開著玩笑說。
  裡邊沒有回答。他把屋裡的白慧想像得幸福又靦腆。
  「噢,原來有氣派的將軍都是這樣默許他的部下的。」他笑著說,推開門走進去。白慧坐在圓桌旁的椅子上。他一看見她,立刻驚愕住了。白慧的臉白得可怕,只有眉毛顯得分外黑;表情難以形容,好像各種最難受、最痛苦的心情都混在一起,從這張臉上表現出來。
  「怎麼?」他放下臉盆,問白慧:「你不舒服了?」
  白慧直怔怔地看著常鳴。
  「你怎麼了,白慧。」
  白慧依然直盯著常鳴,目光呆滯。她沒有力量站起來了,坐在那裡把手中的照片舉到常鳴面前』問:
  「這是誰?」
  常鳴的神色立刻變了。他把照片拿過去看著,痛苦的陰雲頓時跑到臉上,眼裡湧出淚水。他聲音低沉地說:
  「這正是昨晚咱們分手時,我說準備要告訴你的事情。我不能瞞著你。她是我的媽媽!」
  白慧挨了致命的一擊。她聲音顫抖地:
  「她是做什麼的……」
  「是第四中學的外語教師……」
  沒錯了,就是她!白慧聲音小得連自己也聽不見了:
  「她現在在哪兒?」
  「死了,活活被那些極友分子折磨死、打死了!」常鳴身子一歪,一屁股重重坐在淡藍色、鋪得平平的床單上。床單的皺折向四邊張開。他好像坐碎了一塊玻璃。
  一剎那,白慧心中的傷口猛烈地撕開了。她的心碎了!她覺得,命運偏偏在這裡給她安排了一個大陷講:落進去了!沒頂了!然而憑著生命的本能,她在絕望中掙扎,好似溺水的人拚命去抓漂在水面上的破碎的小木板。
  「她一定有罪!」
  陷人痛苦中的常鳴完全沒有去注意白慧和她的話。常鳴揚起滿是淚水的臉,哀號著:
  「她哪裡有罪?她熱愛黨,熱愛毛主席,熱愛祖國,熱愛生活、青年一代和她自己的事業……她哪裡做過半點危害人民的事?有罪的不是她,是折磨死、打死她的那些人,那些兇手!」
  「不,不!」白慧攔住常鳴,生怕他說下去似的,「你瞭解她只是表面的。你不知道她的歷史。她在舊社會難道沒做過壞事?沒當過聖母軍?」
  「什麼『聖母軍』,你胡說些什麼。她的過去我全都知道。她不止一次對我說過!」他受感情的激使,衝動地叫著:「你聽,我把這一切都告訴你,但不能告訴那些打人兇手!他們也不想知道,不想承認。如果他們承認這一切,還有什麼理由毒打人?他們必須否定一切……我媽媽和爸爸都是原北師大的學生,是窮學生。畢業後,每人只有一張文憑,兩手空空地失業了!爸爸給一個報館抄寫稿子--對,現在他們會說這是抄寫反動文章;媽媽給一個有錢人家洗衣服,看孩子--對,他們會說這是給資本家當奴才,為資本家服務。後來,爸爸和媽媽把積攢的不多的錢全花了,才托人謀到一個中學教書的差事做。媽媽教外語,爸爸教中文。爸爸痛恨舊社會。上課時宣傳了進步思想,被人告了密,觸怒了國民黨當局,給當做『赤化分子』弄到警察局蹲了一年的監獄。在獄裡挨打挨餓,受盡折磨,得了胃穿孔,差點死在獄裡。出來後不成人樣了。工作也丟了。那時我才兩歲多,媽媽怎麼能養活得了一家三口人。多虧解放了,救了我們一家。爸爸和媽媽一直沒離開講台,因為他倆都熱愛教育工作,更因為熱愛青年一代。媽媽說過『總跟青年在一起,心也總是年輕的』。爸爸帶病堅持工作。後來兩人都先後評為『一級教師』。媽媽這張照片就是當時照的。五九年爸爸舊病復發,大吐血死了。爸爸臨終時,手指著我就是不合眼。媽媽說她一定把我培養成材。爸爸搖頭,表示媽媽錯會了他的意思。媽媽明白了,哭了,說『我一定為黨、為祖國把象鳴鳴這樣一代代的孩子們培養成材』。爸爸才含笑鬧上眼……媽媽她……整天象牛一樣工作著。下了課,就和同學們談思想、談學習和工作,做個別輔導,常常忘了吃飯,很晚才回家。吃過飯,又帶著身上的粉筆末子趴在書桌上批改學生作業,有時到深夜……當然,現在他們會說這是『不遺餘力地毒害青年』,那就由他們說去吧!反正歷史不是靠他們做結論的。媽媽是個多麼忠誠、勤懇、善良的人呵!年復一年,她把多少批學生送上了大學,或者送到工農業戰線上去。年年春節、我家都聚滿了媽媽歷年教出來的學生們,有的看上去和媽媽的年齡差不多了。他們在哪兒工作的都有。有的已經很有成績了。但他們依然還是那樣尊敬和熱愛媽媽……你看,你看吧--」他跳起來,拉開櫃子的抽屜拿出一包報紙裹的挺大的包兒,兩隻激動得抖顫的手從中撕開紙包。把一、二百張照片撒在圓桌上。照片上的人各式各樣。有的是軍人。有的是三三五五在一起照的。還有和常鳴的媽媽一同合影的。常鳴大把大把抓著這些照片,「看吧,這些就是所謂的媽媽毒害的人!難道這就是她的反革命罪證?憑這個來要她的命嗎?媽媽的身體原來並不壞呀,她還能為革命做多少年工作呀!但被那些兇手關在學校的地下室裡活活折磨死了,冤屈死了!一次次的毒打、酷刑、人格侮辱。他們揶揄人的尊嚴還不夠,還要象法西斯一樣,從肉體上消滅一個人。那些自稱為革命派、喊得最響最凶最漂亮的傢伙們,他們的所做所為正是摧殘革命的本身!我就是因為媽媽,給他們趕出家,到這裡來的!不,不,不,白慧,你不要捂著耳朵,你不要怕聽這些悲慘和殘忍的事情。你應當瞭解我的媽媽……她臨死的時候,兩條腿全被打壞了,站不起來。身上的傷口還沒有癒合……」
  「她肯定不滿運動,仇恨運動!」白慧雙手捂著耳朵大叫。
  「不!毛主席發動這場大革命是要把我們的黨和國家變得更強大!她所恨的是那些背離黨的政策而胡作非為的人,恨那些破壞運動的人!恨那些真正的人民的敵人!媽媽臨終時對我說……『鳴鳴,你要相信黨,相信毛主席……我相信是非早晚會分明,到那一天,別忘了到我靈前告訴我一聲……』一個人臨終的話,往往是他心裡最想說的話。白慧,你不要擺手,你聽我說下去……」
  「不,你不要說了。這不是真的!」白慧緊閉著眼,激烈地搖著雙手。
  「是真的。沒有一點虛假。」你聽我說呀!」
  「不!」白慧突然張開眼睛,眼球通紅,帶著淚水,強硬而發狠似地說:「她不是這樣一個人!」
  常鳴呆了。他從迷亂的痛苦中驚醒過來,奇怪又困惑地望著白慧。白慧忽然站起來幾步衝到門口,拉開門跑下樓去。她的模樣完全像個瘋子。常鳴大叫:
  「白慧,白慧!.你這是怎麼回事?」
  常鳴一夜沒睡。天亮時疲乏極了,昏昏沉沉剛合上眼,忽聽門那邊嚓嚓地響。他睜開眼,問:
  「誰?」
  沒有回答。只見從門縫底下一點點地塞進來一個白色的東西。
  「誰?」
  他下了床。這時他聽到一個人跑下樓梯的腳步聲。他開了門,從地上抬起那東西,原來是一張信紙,折成一個交叉成十字花兒的菱形小紙塊。他急忙跑到窗前,掀開窗簾往樓下看去,只見一個圍著頭巾、穿淺綠色棉外衣的女孩子慌慌張張地跑出大門去。那正是白慧。他想喊住她,但已經來不及了。
  他打開信箋看,頓時呆住了。想不到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事。下面是信的原文。
  常鳴:
  你恨我吧!我打過你的媽媽,而且是狠狠地打的,打得頭破血流!我是你的仇人!
  我昨天本想告訴你的正是這件事。誰知事情這麼巧。這麼殘酷。她恰恰是你的媽媽。但我覺得這種巧合很好:它是對我最公道、最有力的懲罰。比我自己恨自己、自己打自己解氣得多!
  雖然不見得是我把你媽媽打死的(這決不是為自己辯解。也決不想求得你的寬恕!)儘管你說過你能原諒我的一切(我知道,這裡邊決不包括這件事)。但我想把這一切都詳細地告訴你。因此我想見你一面。今晚八點鐘,我在東大河大灣渡口的大鐘下等你。我知道,你恨我,不願意再見到我,我卻請求你來。這恐怕是我們最後的一面了
    我等你。
                你的仇人和罪人
                 白慧
  常鳴捏著這張信紙,地面好像在腳底下液化了。周圍一切可視的都虛幻了,化做無聲的煙……
  當晚,陰了天。下了大雪,又起了大風。
  大彎渡口平日人就不多。在這種惡劣的天氣裡,又是夜晚,幾乎渺無人跡。渡船不知停在岸哪邊了。漆黑而空闊的河口上,大風雪好像一個巨大的無形的披髮魔鬼,在遠近發出一片淒厲的怪調的ao叫。開始時,不知哪兒還傳來呼喊渡船的聲音,跟著就消失了。
  透過一陣陣飛捲而過、白茫茫的雪霧,隱約可見渡口處堤坡上的燈光大鐘前,孤零零立著一個人影。鐘上那根短粗的時針指著八點的地方。
  這是一個女孩子,就是白慧。
  雪花給風吹得有了力量,沙沙打在她的衣服上。大鐘圓形的玻璃面上有大字報貼上又撕下來的痕跡。紅色的秒針飛快地轉動,時針漸漸移到九點、十點、十一點……她還是孤零零地站著。風雪愈來愈大,她卻像一段鋸斷了的樹幹,一動不動地立著。渾身掛滿雪,快變成白色的了。積雪已經蓋住腳面,但她那一雙細長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閃著絕望而依然堅定的期待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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