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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約一二百名學生像一群驚馬,從紅巖中學的街口亂哄哄地飛跑而來。後邊是一倍以上的學生拿著木槍、吶喊著追上來。一邊追一邊拋出磚頭瓦片,如同飛蝗一般落進前面奔逃的人群裡,辟辟啪啪摔得粉碎。被擊中的抱著腦袋奮力奔跑。歲數小的女學生嚇哭了,跑慢了的做了俘虜。
  兩群學生大多穿綠衣眼,戴紅臂章。敗逃學生的臂章一律寫著「紅革軍」。追擊者的臂章上印著「浴血」兩個黃色的大字,還打著一面這樣字號的紅布大旗。
  近來,運動和前一段時間不一樣了。它往深處發展,人0對各種問題的思考和認識進人表面,不同的觀點就產生出來。辯論到處激烈地進行著。在大動盪時期,辯論不是平心靜氣的,火氣、自尊心、妒嫉心理、人與人之間舊的成見與新的看法,都難免加了進去。誤解和誤會也不可避免。鬥爭更加難解難分。各種奇怪的論調又擾亂了人們的思想,敵我和是非一時分辨不出。分歧就演化為分裂。對立演化成敵對。紅衛兵也不是鐵板一塊了。各個單位、工廠、學校,都分化出許多大小團體。名目繁多的群眾組織像雨後春筍,拔地而起。鬥爭出現了異常複雜的局面……
  這期間,堅持己見的馬英從郝建國那裡拉出一部分觀點一致的學生,在校外組織一支隊伍,叫做「紅革軍」。他們刊行了一種油印的四開紙對折的小報紙,專門批判修正主義,還配上生動的漫畫,在社會上受到許多革命群眾組織的歡迎。他們還在市中心自發而有組織地值勤站崗,維護治安。別看他們人不多,但聯繫面甚廣,頗有影響。郝建國感到對他是一種壓力,他罵紅革軍「吆買人心」,罵馬英「有野心」。自己也成立一個造反總部,叫做「浴血」兵團,和馬英針鋒相對,還用了不少辦法想搞垮紅革軍,但沒能成功。一月份以來,各地掀起奪權的熱潮。各個地區和單位的群眾組織都紛紛從當權派手中把權奪過來。其實,這些權力實際上早不在被打倒的當權派手中,它卻意味著造反派掌權獲得公開的承認和合理化。按當時「奪權」的規矩,奪權應由該單位各群眾組織聯合起來一齊干。但郝建國事先沒通知紅革軍就單方面奪了權。今天,郝建國派人把紅革軍請來,說要開慶祝奪權勝利大會。紅革軍來了,在會上才知道郝建國已經把權奪到手,請他們來無非是想叫他們承認這一行動和奪去的權力。紅革軍當然不幹,會場頓時大嘩,兩個組織約數百人面對面展開集體的舌頭大混戰。郝建國早有準備,使用了武力……紅革軍猝不及防,被打出了學校。他們跑出一個路口,忽被一個聲音叫住了:
  「別跑,同學們!咱們跟他們講理,他們為什麼打人?」
  敗逃的紅革軍停住了。前面站著一個矮小、黑瘦而爽利的姑娘,梳一雙小短辮,綠棉襖,臉兒凍得挺紅。她是馬英。紅革軍轉過身,面對追上來的「浴血」的人。馬英勇敢地站在最前頭,朝「浴血」呼道:
  「你們找我們來開會,有分歧可以辯論,為什麼打我們人?為什麼搞武鬥?!」
  她的喊聲並不能制止猛衝上來「浴血」的人。「浴血」中有人用金屬般嘹亮的嗓子叫:
  「你們是走資派的孝子賢孫,是復辟資本主義的馬前車,就該打!好人打壞人--應該!」
  這聲音在他們中間攪動起更兇猛的狂潮,他們呼喊著。聲音中有嘶啞的怪調。又一批磚頭像雨點一般飛過來。大半塊磚「崩」地打在馬英的胸脯上,馬英雙手摀住胸,一鍋腰,坐在馬路中央。
  「活捉馬英!活捉紅革軍的壞頭頭!」
  跑在最前頭的幾個「浴血」的人,蠻橫、勇猛,直朝臥在池、上的馬英奔來!
  紅革軍中的幾個男學生迎上去和他們混戰一團。馬英被救走,可是大批「浴血」的人趕來,又一些紅革軍的人被捉住。
  紅革軍的學生們發怒了,拾起打來的磚頭拋回去。「浴血」受到阻擊,停止了攻擊。紅革軍的殘部撤下來,有的人頭破血流。他們走到一個十字路口,看見便道邊站著一個人,立即從她白白的臉認出是白慧。白慧圍著一條駝色頭巾,胳膊戴著「浴血」的臂章。紅革軍的一些人發出叫喊聲。
  「『浴血』鎮壓群眾,罪責難逃!」
  「『浴血』搞武鬥,決沒有好下場!」
  「打倒『浴血』一小撮!」
  這些人剛挨了打,此刻都把滿腔怒氣朝她發洩出來。尤其那些被打傷的,喊得更凶。白慧完全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有一個短髮的女學生朝她叫著:
  「真不要臉!你老子是走資派,你還混在群眾組織裡!」
  「回家教育教育你的反動老子去吧!」又一個人叫道。
  白慧聽了,氣得渾身直抖,她不准別人侮辱她的爸爸,跺著腳朝他們喊:
  「你們住口!放屁!」
  於是紅革軍和她對罵起來。此時,馬英從人群裡站出來。她雙手捂著胸口,那樣子似乎在忍著疼痛,忿恨地說:
  「白慧,你還不醒悟?郝建國都搞些什麼?他搞的是資產階級專政。你充當他的幫兇、打手,還不及早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上來?!」
  「你誣蔑!我們打的是階級敵人!我們是正確的!我們……」
  她的話被一片口號和起哄聲壓住。她使勁喊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耳朵裡灌滿了紅革軍的哄喊。
  「打人兇手快快低頭認罪!」
  「捉住她。拿她和『浴血』換咱們的人!」
  這時已有幾個紅革軍朝她跑來。
  情況不妙!她轉身朝學校那邊拚命地跑,漸漸把追趕者隊腳步聲甩在後邊。跟隨著她的只是一片憤怒的呼喊,還有幾塊磚頭從她身邊飛過,並有一塊重重地打在小腿上。她不覺得疼,一直跑到學校門口。
  學校大門緊閉。門兩旁的牆上站著自己的人,手持木槍。腳跟旁還放著一堆堆磚頭瓦片和空瓶子,以及原先上體育課用的鐵頭的假手榴彈。他們見白慧來了,開了一道門縫放她進去。
  廣場上的人極少。主席台那邊掛一幅大紅布的橫標,寫著「慶祝紅巖中學革命造反派奪權勝利大會」。空蕩蕩、平光光的廣場上,給斜陽印著十數面拉成幾丈長的飄動的旗影。中間滿是大大小小的磚頭。還有軍帽、廢紙、一兩支折斷的木槍頭;磚塊在地上砸成許多小坑兒。顯然,剛才紅革軍和她的「浴血」在這裡發生過武鬥。眼前的景象表明這場惡鬥有多麼激烈。
  「白慧!」
  她搜尋叫她的人。遠處跑來一個姑娘,原來是杜瑩瑩。小歪辮在頭上一揚一揚,挎包「啪、啪」拍著圓圓的後腰。杜瑩瑩跑到白慧的跟前,一邊喘氣一邊說:
  「你跑到哪兒去了?」
  「我?」
  「呵,是你呀!還有誰?最近郝建國叫我找了你三趟,每次都碰到你的大門鎖,要不就叫不開門。你出門了嗎?」
  「找我什麼事?」
  「什麼事?剛才還出大事了哪!」杜瑩瑩睜圓了眼睛說。左眼的斜視較平時更明顯一些。
  「怎麼回事?」
  「這些天,咱『浴血』的人分化出去不少,都叫馬英的紅革軍拉過去了。郝建國急壞了,還以為你也跑過去了呢l我說你不會,他倒是挺相信你的。馬英真不是東西,她剜心眼想把咱搞垮、吞掉。」
  「咱的人怎麼會去加入紅革軍?」
  「還不是相信了馬英那套鬼話。馬英很會造輿論。她說郝建國搞資產階級專政,打人,鎮壓群眾;還有什麼『打擊一大片』啦!破壞黨的政策啦!純粹胡說八道。居然有人相信她那套。人家郝建國為了革命,從運動開始就天天住在學校裡。說他搞資產階級專政,哼!他為什麼搞資產階級專政?難道為資本家嗎?純粹放屁!我看馬英不單單恨郝建國、嫉妒郝建國,她有野心!你說對嗎?」
  白慧怔著,沒說話。杜瑩瑩接著說:
  「剛才又發生一場武鬥。可嚇死人了!大磚頭來回飛,差點出人命。前兩天咱奪了學校的權,今兒請紅革軍來開會,紅革軍說咱單方面奪權,不承認。隨即就大打起來。事先,郝建國佈置好,馬英要是反對就把她扣起來。咱人多,不怕他們鬧事。幾座大樓都布下埋伏。誰知馬英很鬼,她本人沒來開會。你沒瞧見剛才那場面呢!好傢伙,可把我嚇死了!照這樣下去,我心臟准出毛病。」
  「郝建國呢?」
  「在辦公樓,二樓總部辦公室裡。你去吧!他見了你保管高興。我回去了,還得給弟弟妹妹做飯呢!我爹支左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媽媽下班又晚。家裡的事纏得我分不開身。我可走啦,過兩天到你家玩去!」
  兩人分手,白慧進了辦公樓。
  摟道裡擠了許多人,一片吵鬧聲,而且吵得相當厲害。這裡光線暗,白晃晃的日光從樓道另一端的玻璃窗射進來,從這邊只能看見黑壓壓的人影。白慧擠上去看,原來是些紅革軍的俘虜被圍在中間。這些人大多和白慧不是同年級的,面熟但不認識。「浴血」的人正在用硬梆梆的拳頭教訓他們。他們不服,發出被激怒的抗議聲。
  「你們憑什麼單方面奪權?我們就是不承認!你們用拳頭棒子也不能使我們屈服!」
  「去你的!你們破壞會場,想保走資派的權,妄想!印把子在我們手裡了!」一個「浴血」的人叫著。
  「我們宣佈:奪權無效!」被俘的紅革軍氣咻咻地喊道。
  「呵--你宣佈無效,是嗎?」另一個「浴血」的人用一種含著戲謔意味的怪腔調說,「你不過在這兒放了一個屁!」
  人群中爆發一陣開心、胡鬧和饑消的笑聲,並夾雜著辱罵紅革軍的話和起哄聲。有人把紅革軍的帽子摘下來扔在半空中。還有人上去動手動腳。這些紅革軍大叫:
  「你們這是耍流氓,有理可以辯論嘛!」
  看來,這種場合毫無辨明是非的可能。
  白慧一聲沒出,看了一會兒,從喧鬧和扭打著的人群中擠過,上樓找到了郝建國。他在總部辦公室,正與另一個學生研究大字報和標語的內容。
  郝建國見白慧進來,只說一聲「你坐!」然後扭過頭繼續對那學生擺著瘦長的胳膊說:「再加上一條『紅革軍的壞頭頭馬英是製造2·27反革命反奪權事件的罪魁禍首!』」
  那學生的目光一亮,興奮又讚佩地說:
  「好!這就帶勁了!」
  「就是嘛!擒賊先擒王,箭頭要對著靶心,目標要找準,打得還要狠!」郝建國一拍那同學的肩膀,用一種老練的指揮者幹練的口氣說:『「你快去寫。必須不出今天把這條標語貼到他們總部門口的大牆上。」
  「好!」那同學興沖沖地走了。
  屋裡只剩下他們兩人。郝建國沒說話,先回到辦公桌前坐下,低著頭,兩隻手玩弄著胸前的哨子。他對白慧的態度完全不像杜瑩瑩說的那樣。他相當冷淡,明顯表示出對白慧的不滿。
  屋角戳著幾桿捲起來的旗子和一大堆木槍。靠牆排列幾個檔案櫃,櫃上的暗鎖都撬去了,露著洞眼,卻貼了交叉成十字形的封條;還有兩張黃木桌,放著一架油印機和大堆白紙與印好的傳單。牆上塗滿毛筆寫的各種各樣的口號、漫畫人頭像和辱罵當權派的字句。辦公桌上有一台電話。這兒原是校長辦公室。郝建國坐在這裡確實很神氣。屋裡沒生爐火,空氣很涼,依然飄著一股挺濃的油墨和墨汁的氣味。
  「你的政治態度如何?」
  郝建國終於說話了。他第一次用這種口氣--幾乎是一種審問的口氣--問白慧。他沒聽見對方回答,便抬起頭用他敏銳的目光瞥了白慧一眼。這張白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可是那雙細長的眼睛裡好像有種莫解的、又確定了的含意。他剛要說話,白軍已經站起來,走到桌前摘下了臂章,又折成兩折放在桌面上。郝建國突然像被咬了一口似的,跳起來,椅子撞在身後的牆上。他雙手按著桌面,朝她咆哮著;
  「叛徒!你果然向馬英投降了!」
  白慧從細巧的鼻孔裡發出一聲冷笑,板著面孔說:
  「不許你誣蔑我!誰是叛徒?」
  郝建國抓起桌上的紅臂章,在她面前用力地搖著,吼著:
  「你這是為了什麼?」
  白慧什麼也沒說,轉身把小辮兒從胸前甩到背後,跟著在總部的門口消失了。
  轉天,杜瑩瑩來找白慧。她同白慧扯閒天,表面上沒什麼事,可是表情不大自然,顯得挺費勁。然後,她好像把背著的一件什麼重東西扔在地上似的,鬆了口氣說:
  「算了,我不和你繞脖子了。郝永革不讓我說是他叫我來找你的。我不費這份心思,照直對你說吧!他叫我來打聽你為什麼退出『浴血』總部。」
  「不知道。」白慧說,眼睛一動不動盯著窗玻璃上閃爍的冰花。那是寒風奇妙的傑作。
  「瞧你!還不說。是不是郝永革冷淡你了?你犯不上跟他生氣。他這些日子心情不大好,脾氣還見長了呢!這也不怪他。鬥爭太激烈,咱的人愈來愈少,馬英那邊愈來愈多,誰也沉不住氣。郝永革說……我都告訴你吧!他昨天已經派人瞭解到你並沒去參加紅革軍。他猜想你是因為你爸爸的事,怕人家揪你的辮子,對不對?」
  「我爸爸有什麼事。現在我爸爸工廠裡有一大半人支持他。他是真正的革命派,誰揪他我跟誰拚!揪我的辮子?哼,敢?!」她扭頭對杜瑩瑩氣沖沖地說。
  「那為了什麼?」杜瑩瑩見她火了,怕再刺激她而小聲地問。
  「不知道。」白慧仍面對冰窗。從那裡透進來的銀色的陽光,把她的臉映得雪白,像白雪。
  「哎呀,白慧,你怎麼有話還瞞著我?」
  「我真不知道……」
  她好像確實有種說不清楚、不明確的原因。杜瑩瑩感到困惑了。
  「瑩瑩,你說誰是咱們的敵人?」白慧轉過臉,嚴肅地問。
  「你怎麼連這個還沒弄明白?反革命唄!」
  「教師是不是都是反革命?」
  「當然不全是了。」
  「可是我們前一段時間把他們一概橫掃了!」
  「觸一觸有什麼不好?」杜瑩瑩輕鬆地反問道。
  「我們是把他們當做敵人搞的,還是當做犯錯誤的同志搞的?」
  「哎呀!白慧,你真是沒事找事。管它呢!革命一搞起來,誰還分這些?」
  「不對!毛主席說,分清敵我是革命的首要問題……好,我再問你,《十六條》上明明寫著『要文鬥,不要武鬥』,我們怎麼做的?」
  「那可不好說。搞階級鬥爭哪能客客氣氣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嘛,動嘴不管事,還不動武?」
  「不對!」白慧聲音響亮地反駁道,「你好好看看那些書,你的說法不對!」
  杜瑩瑩這才發現白慧床旁的小書桌上放著一堆書。她過去翻了翻,有馬思選集、列寧和毛主席的書、黨史,幾本宣傳辯證唯物論的小冊子,還有一些文學書籍。她漫不經心地拿起一本來看。這是本很舊的書。不灰不藍的封面上印著「熱愛生命」四個宇,已經磨得漫漶不清。書名下邊有一行清晰的鋼筆字,是白慧的字跡。「請注意,這不是壞書,是列寧愛看的書」。桌上還放著一個日記本,翻開的那頁寫滿密密麻麻的小字。杜瑩瑩毫無興趣地把書放在書堆上,慢聲慢氣開著玩笑說:
  「你簡直是個學者呀!要寫什麼文章吧:我看倒是你自己要成立一個總部,另拿出一種觀點來。我猜得差不多吧!」
  白慧黯然地:
  「不,我沒有資格。我是有罪的人……」
  「你這是怎麼了?陰陽怪氣兒的!跟我捉什麼迷藏呀!怎麼說來說去又是個有罪的人了?你犯神經病了吧!」
  白慧不說,杜瑩瑩偏想知道。後來白慧終於把打人那件事吐露出來。並非杜瑩瑩追得太緊,卻因為此時此刻唯有杜瑩瑩是可以說話的人;而且這件事對於她說來,又大又沉,心裡實在容納不下,說出來或許好受些。她講了那次打人的過程。
  「我當時只是出於憤恨,不想真打在要害上了!我……」
  杜瑩瑩略感吃驚。但她見白慧身上好像壓了一塊死重的大石板,快支持不住了,便安慰白慧說:
  「打牛鬼蛇神算什麼錯?郝永革他們審問當權派哪次不狠接一頓。不打,他們哪肯服氣,哪肯承認呢?」
  「不,我准把那人打死了!」白慧緩緩地搖著腦袋說。她愁苦地閉上眼,白白的臉上好似蒙了一層灰色的陰雲。
  杜瑩瑩看著她,腦子裡好像突然悟到了什麼,圓圓的雙眼像一對小燈那樣閃出光亮。她問:
  「白慧,你說那挨打的女的是哪個學校的?」
  「不知道。我也沒打聽過。那天一共十多個學校在咱校開聯合批鬥會,誰知是哪個學校的。」
  「你怎麼事後也不打聽打聽呢?」
  白慧役回答。她的原因只是一種心理:怕打聽來的消息太壞就會更受不了。
  「你們打完她,她給拖著往哪個方向去了?」
  「花園路。怎麼?」
  杜瑩瑩抿著嘴神秘地笑了笑,說:
  「你等會兒。我先問你,那人長得什麼樣?」
  白慧不假思索就說出來:「短髮,花白頭髮,中等個,胖胖的。大眼睛挺黑,黑黃臉兒。嘴好像比較大。」她只要一閉眼,這個形象就能出現眼前。畫家如果有這樣好的形象記憶力,便是求之不得的呢!
  「噢,是她聽!她哪裡死了,還活著哪!」杜瑩瑩說。
  「怎麼,你認識她。」
  「她是第四中學的外語教師。名字叫什麼,叫什麼……哎呀,我忘了。馬英准知道,她初中是在第四中學上的。」
  「你怎麼知道我打的就是她呢?」
  「那天開批判會,我在場呀!雖然沒和你們在一起,可一直坐在台下。那人就站在台前。就是你說的那長相。」
  「哎呀,對呀!你怎麼知道她沒死?」她連呼吸都停住了,期待著杜瑩瑩的回答。
  「人冬後的一天,我還看見她在大街上走,後面跟著兩個學生。」
  「真的?」白慧的眼睫毛象扇子一樣張開,喜悅地震顫著。
  「我親眼看見的嘛!那還有錯!」
  白慧的雙眼頓時亮晶晶地包滿了淚水。好像是她的什麼親人死而復活了似的。杜瑩瑩給她的好友失常的、近似於神經質的舉動弄得莫名其妙。她不明白這件事怎麼會如此嚴重,值得這樣悲喜。白慧抹了一下眼,問她:
  「瑩瑩,你知道這人是幹什麼的嗎?你那天在會場上,會上揭發她的問題你准聽到了。」
  「她?」杜瑩瑩盯著屋頂一塊地方,在記憶中尋找回答對方的內容,「她可能當過聖母軍……還淨講些外國資產階級的生活,什麼牛奶麵包的,毒害學生。」
  「真是聖母軍?」
  「唉,你不知道我記性不好。這是幾個月前的事了,又開了多少次批鬥會。哪還都記得。反正她不是好人!說不定你打她一下,教訓了她,促使她把問題交代清楚了呢!」
  白慧請杜瑩瑩好好回憶一下,杜瑩瑩再說的話就不大牢靠了。顯然她為了安慰白慧而東拉西扯一些靠不住的情況。於是白慧請杜瑩瑩幫她再去打聽一下。杜瑩瑩微笑地看看她。答應下來。隨後杜瑩瑩起身告辭,答應明天打聽到情況就來告訴她。杜瑩瑩走到門口站住了,問白慧:「怎麼樣?你還堅持退出『浴血』嗎?算了吧!你知道郝永革為了你這麼做,急成什麼樣子?他昨晚到家找我。垂頭喪氣,眼圈還是紅的呢!我還沒見他紅過眼圈呢!他求我來說服你,還後悔當時他太急躁了。樣子也挺可憐的!都是老戰友了,何苦鬧翻了呢?再說你和馬英也不是一個心氣兒。」她完全是個和事佬。
  「回頭再說吧!我得和他談談。」白慧的話緩和了,臉上如解凍的大地那樣舒朗。
  杜瑩瑩因為完成了郝永革給她的使命,又幫助好友排難解紛,除卻煩惱,心裡也像扔掉小累贅那樣輕鬆和高興。她開著玩笑嗔怪地罵了白慧一句:「神經病!」同時拉著門把兒將自己關在門外。
  自從白慧與常鳴發生了那場衝突之後,多少天來,她如同失足掉進了思想鬥爭的漩渦裡。
  幾個月裡深深印在她腦袋裡的那些事物:激昂的、莊嚴的、亢奮的、奇異和怪誕的……以及各種各樣的口號、觀點、見解、豪言壯語、奇談怪論,一下子都聚擁而來,鏘鏘鏘鏘碰撞一起,迸濺出光怪陸離的火花。弄得她頭昏目眩。這些事物在突如其來的時候,來不及思考,全憑對它的表面印象確認它。現在不同了,事物愈來愈複雜。它分化,演變,不是清一色了。某些事物的表裡也不是同一種顏色。需要認真辨一辨了。
  她成了雄辯中的雙方。爭辯的中心就是啟己。具體地說,也就是自己做的那件事情。
  她設法肯定了自己,又不由自主地駁倒自己、否定自己。她是自己頑強的辯護士,又是無情的抨擊者。反覆地否定,否定了又否定。以致由於鐵面無私地推翻了自己而陷入痛苦的漩渦之底……
  漩渦是疾轉的。轉得透不過氣來。時而她不能自己,四肢張開隨著某一個想法旋轉而沉浮。一股洶湧的熱流把她掀上來,又一個寒冷的浪頭把她壓下去……在深夜,她常常由於這種思想搏鬥而徹夜不眠。有時,她光著腳丫下了床,走到媽媽的遺像前站住了;忽然她雙手摀住自己的眼睛。因為她受不了媽媽冷靜的目光;那目光似乎含著一種深深的譴責。
  「媽媽,我對不起您,不配做您的女兒……」
  常鳴的話那麼有力地反覆在她耳邊響著:
  「你的思想是拿口號連綴成的,你卻自信有了這些口號就足夠了;而對你所信仰的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知道的並不多。……如果你不善於學習和思索,單憑熱情和勇氣,就會認為那些叫得愈響的口號愈革命……」
  於是,她對爸爸說:
  「你把書櫃的鑰匙給我。」
  「沒有什麼可燒的了。都是經典著作。」爸爸說。
  「我就是要看這些書!」
  她把書抱到自己的房間,貪婪地讀著,思考著。在大霧瀰漫的海上的航船.會更感到羅盤的珍貴。書上的思想如同一把梳子,梳理著她那些紛亂的、糾纏絞結的思緒。當然,她不可能像大夢初醒那樣,一下子明白了整個世界。但是她碰到了一些教給她認識周圍事物和自己的、令人信眼而十分明晰的格
  她朦朧地感覺到;郝建國曾經給她塗在傷口上的僅僅是一種麻醉劑,現在失效了,傷口劇烈地疼起來。顏色漂亮的油膏剝落下來,傷口暴露在眼前。她寧肯把那些油膏全刮得乾乾淨淨,看一看這傷口究竟有多深,有多麼可怕和難看……
  在這期間,她見過常鳴幾次;希望還能聽到常鳴的見解,但見了面竟無話可說。兩人都盡量躲閃著思想上的東西不談,彷彿怕再加深分歧。她更沒有勇氣把自己的隱痛告訴常鳴。如』果常鳴知道了那件事會怎樣看她呢?其實,她從上次兩人的衝突中已經清楚地感到了。為此,她發愁和苦惱,似乎擔心因此失去了常鳴……
  兩人見面,好像關係變得冷淡的兩國使者的會見,漸漸沒什麼內容了。她頂多是向常鳴借本書。常鳴連書也不談,一般只說一句「別轉借別人」而已。
  兩人都沒多大必要見面了。不知為何還要見。
  今天事情意外地發生變化。當杜瑩瑩告訴她有關那個一直誤以為死掉了的女教師依然活著的情況之後,她就像從一個幽閉得密不透風、毫無希望的大鐵罐子裡突然蹦出來一樣。一下子從漆黑的漩渦裡浮到光明的水面上來;身上的重贅全都卸掉了。她感到自己如同一隻倘佯天空中的鳥兒那樣自由。
  原來事情並不像想像的那麼糟糕,完全可以挽救。一切都可以重新好好開始呢!
  她站在屋子中間,雙手抱在胸前轉著圈兒。由於她從小不會跳舞,轉圈的姿態不美,很生硬,卻完全可以把心中的喜悅表達出來。
  她轉著圈兒,看見了掛在牆上的毛主席的畫像,口中喃喃地說。「毛主席,我要好好學習,一切照您的話做。」她又看見了鏡框中媽媽的照片,喃喃地說:「媽媽,您可以原諒我嗎?」她還在鏡子裡看見了自己,忽然對著鏡子停住了,簡直不認識自己了。
  晚上,爸爸推門進來。花白的眉毛頓時驚訝地揚起來。他看見,放在過道的飯桌上擺滿了豐富的飯萊,都是自己愛吃的;女兒容光煥發地坐在桌旁等著他。多少日子來,。家裡清鍋冷灶,常常到外邊買著吃。女兒不是緊鎖眉頭,就是咬著下嘴唇,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他幾次想和女兒談談,但女兒只報之以沉默。今天到底有什麼變化?一時顯得屋子都亮了。
  「小慧,今天是什麼日子……噢!」他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拍自己的前額,對女兒歉意地笑了笑說,「我又差點兒忘了。今天是二十八日,你過生日,對吧:」
  「您真糊塗,爸爸!我的生日是上月二十八日,早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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