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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張家口正北數百里的地方,是一片乾燥、平蕩蕩、浩茫無涯的高原。高原上沒有突兀的大山和幽深的峽谷,最多是些碟子樣的淺淺的盆地。到處鋪著黃橙橙的細沙,長滿豐茂的綠草;大片大片乳白色的羊群在上面蠕動。晨曦中,草原是藍色的,遠看就像反映著藍天的巨大的湖泊;羊群便是飄曳的雲影。還有一群群饅頭狀氈房和積木似的新房舍點綴其間,充滿高原草原所特有的空闊、清新和恬美的詩意。
  錫林郭勒盟包括的十來個旗縣就散佈在這兒。盟的繁華中心叫做錫林浩特,是個有新興氣象的小城市,卻也有著悠長的歷史。市區正北有座三四百米高的小山,形狀如氈房。因此得名叫做敖包山。它在平得像綠色的大紙板似的草原上乳頭般地凸出來,非常惹目。早在遠古,人們從漫無邊際的草原上到這兒來,就以它為標誌。山上有座古廟,廟院內保留著一株盤根錯節、生長於唐代的古槐。凡是在草涼上生活了三四十年以上的人,沒有沒見過它的。
  五月在這裡,很像內地的陽春天氣。陽光把空氣曬得暖融融。到處那麼透亮、乾淨,好像都用清水洗過、罩了一層玻璃似的;草原早就綠了。百靈鳥在很高很高的空中鳴囀,根本看不見它們;只有一陣陣銀鈴般動聽的鳴唱灑下來。敖包山開滿了杏花與桃花。這些花香混同高原上青草的氣息,給風吹得到處飄散。雖然氣味變得淡薄了,但此地人對這種氣味非常敏感,一當聞到它,便油然生發一種對珍貴的往事深沉的眷戀……這個季節,很多人都來登山,站在山頂放目遠眺,伸向天邊的草原的綠色,會把人們的思緒帶得一樣遠。離人遙遠的事情總是屬於將來的,或者是過去的。連外地來的客人仁立山頂欣賞這種景色時,也會引起聯想,喚起記憶或幻想中的形象而流連忘返……
  常鳴在山頂上足足站了兩個小時。他在暮色中走下來,心裡有說不出的舒暢的感覺。短外衣的袖筒裡帶著些草原醉人的氣息。
  他回到市區大街的一家招待所裡,進了自己的房間。多日裡對面的床一直是空的,現在卻放了一個褐色的大手提包,肯定新來了一位客人。再一看,桌上擺了許多點心水果,還有一張便條裹著一張長途汽車票。他看過便條才知道本地拖拉機修配廠的同志們已經替他把明天返回去的汽車票買好,約他明天在車站上見;桌上的點心和水果是留給他吃的。
  前幾個月,這裡的拖拉機修配廠去到常鳴的工廠請一名技術員,工作期限半年,幫助解決些技術問題。常鳴雖然不是專職的技術員,但他很刻苦鑽研,對於解決非一般性的技術問題都能勝任。領導很信任他,就派他來了。他在這兒工作不到三個月,一切進行得挺順利,問題都比較圓滿地解決了。他打算明天離開這裡返回去。敖包山是草原上的名勝古跡,他來後工作很緊張,一直未能去玩玩。所以今天下午抽暇去一趟,又怕修配廠的同志們知道了要陪他去而耽誤工作,便沒有聲張,自己俏悄去了。
  他吃了一點東西。只聽屋門「匡」地一響,走進一個塊頭很大的男人,斜背一個黑色的人造革挎包,兩步就走到常鳴面前,簡直可以說是闖進來的。這人的臉通紅通紅,顯然喝了酒。他的鼻子、眼睛、嘴、耳朵都是大號的,伸過來的一隻大手緊握常鳴的手。這手又熱又肥厚又柔軟,像個膠皮的熱水袋。
  「我叫馬長春,就是長春市的『長春』那兩個字,你就叫我老馬好了。我是獨唱演員,在瀋陽工作。」
  他的嗓音明亮、圓潤、柔和,底氣很足,顯然在發音和用氣方面下過很深的功夫。常鳴想起他曾經是位頗有些名氣的歌唱家,不過近幾年似乎銷聲匿跡了,聽不到他的歌聲了。常鳴搖了搖他握著的手,熱情地說:
  「我叫常鳴。聽過您的歌,您唱得很好。」
  馬長春先是興奮地睜大眼,接著擺擺腦袋,歎口氣說:
  「那是當年『過五關』時候的事了,現在『走麥城』了。不提那段兒啦!」他說著,把挎包摘下來扔在床上,又摘下帽子扔在一邊,滿頭濃密的黑髮立即像鋼絲那樣翹了起來,有幾撮豎得直直的,那神氣彷彿在說「你壓不倒我:」他拿出煙遞給常鳴一支,常鳴推回去,表示不會抽煙。
  馬長春極愛說話,說起來滔滔不絕。而且愛議論不平的事和談論自己。不知是過量的酒精造成的,還是一種天性。
  「我以前唱的都是抒情歌曲;現在呢?只要激情,不要抒情。歌兒不應該唱,而應當喊,拚命地喊,直嗓門,音量愈大愈好。最好是如雷貫耳,震聾觀眾的耳朵!因此,我來這兒,想調到這兒來工作。在草原上唱歌,你有多大音量也不夠用的。哈哈,我這是笑話。我是給一群非常革命派擠得沒飯吃了!哎,老弟,你說說看,憑我這幾句話能定上什麼?」
  常鳴笑了笑。他習慣於用笑來回答生客。他並非沒有主見,而是怕找麻煩。因為生活中專門有一批人靠找碴整人活著。他們善於在乾淨的地方發現污點。再把污點放大數百倍,烏黑一片地塗在你的臉上……
  老馬又來問他了:
  「哎,老弟,你是極左分子嗎?是靠小匯報過日子,還是靠勤勞、實幹和能力生活的人?你是不是也想拿個小本子把我的話都記下來?」
  「我希望咱們談點別的。」常鳴微笑著說。
  「噢!」老馬張大嘴朗朗地笑了,指著常鳴說,「老弟,我頭一眼就看出來你是個正派人!你准打心眼兒裡就憎惡林彪那種人,你決不會為了往上爬而陷害好人。對不對?嘿!我的眼睛可厲害呢……當然,有時我也會把人看錯,那就是每天圍著我轉的幾個非常的革命派。他們過去和我要好,我信以為真,不分彼此。後來整我最厲害的恰恰就是他們幾個。他們搞我的主要罪狀是十年前我在電台演唱過一些外國民歌。按照他們給我定罪的邏輯:產生那些民歌的國家。只要現在是資本主義性質的國家,他們就說我宣傳資本主義;如果現在是真正的社會主義的國家呢,而我也唱過不少的革命歌曲呢,嘿,他們提也不提。或者說我是為了宣傳封資修故意設置的障人耳目的紅色擋箭牌。然後,他們又在我身上找一些缺點,無限上綱,或者胡亂給你歪曲。比如有一次歌舞團舉行慶祝新年的基會。我平時很少喝酒--你知道,歌唱演員是不適宜喝酒的。那天大家逼我喝,我喝了兩盅就醉得不成樣子了,這就成了我運動中的一條罪狀。他們說我對現實不滿,借酒滋愁。再比如,有一次我下鄉演出,街上有個女人賣鹹花生,我買了幾角錢的吃,他們就說我支持資本主義……諸如此類,全都拉在一起。你想想,老弟,我又宣傳封資修,又支持資本主義,又對社會主義不滿,我成什麼人了?於是他們搞我,所用的辦法你根本想不到。他們知道我有說夢話的習慣,每晚在我床邊安排一個人,守著我,就像守靈似的,手裡還拿個小本本,專門記我的夢話。他們說,一個人的夢話最能反映他靈魂深處的東西。據他們說,一次我在夢裡叫了一聲『火』,轉天就足足審了我四個小時,問我要燒什麼?他們就這麼搞我!如果有可能,他們會在我的肛門上也安裝一個竊聽器,連放屁的聲音也要分析分析呢!老弟,你不要笑,他們辦的愚蠢的事多著哪!這是革命派嗎?我只能稱他們做『非常革命派』。就這樣,他們『非常革命』地擠進領導班子。現在呢,落實政策了,當權派恢復了職務;我也被落實了。你想想他們能高興嗎?他們怎麼肯把一個關在籠裡的鳥兒放了呢?他們整天什麼也不幹,擺弄人、折磨人已經成了一種嗜好。這也是他們用來表現自己『非常革命』最便當、最省力氣的方式。但落實政策是毛主席的指示,他們不能公開對抗,就暗地盯著我,看我有什麼『復辟行動』。我猜他們的小本子上又記得滿滿的了。因為他們不斷拋給我的眼神等於告訴我了。誰知道,現在有些人拚命叫喊『復辟』、『回潮』,安什麼心?自然報上也這麼說,咱就不好議論了。我受不了這種精神負擔,只要一激動,晚上准失眠。這純粹是給他們記錄夢話時搞的。這樣下去,身體非叫他們弄垮了不可,所以我要趕快離開他們。正巧聽說這裡的歌舞團需要獨唱演員,我就跑來聯繫。我要到這裡來好好為牧民們唱一唱,我要讓自己的歌聲在草原上飄蕩。多年來,我唱不了歌,喉嚨裡好難受呀!」老馬的眼睛在燈光裡亮晃晃。他好像在克制自己,淚水汪在眼眶裡,沒有落下來。他對常鳴說,「你那裡怎麼樣,有沒有這種『非常革命派』呢?」
  「臭蟲跳蚤哪兒沒有?有人的地方就有,否則它們就活不了。它們是靠吃人血活著的。」常鳴憤懣地說。顯然他給馬長春的遭遇激發起來。
  馬長春聽了非常激動。痛苦的人受不了的往往是同情。他睜大眼,淚珠雙雙掉下來。他叫著:
  「說得對,老弟。我猜想你也是個受害者,對不對?不過,你年輕。不會像我這樣,給他們害得這樣苦!」
  常鳴默然了。他和馬長春不同,他從不肯把內心的苦楚對人講,而能夠把生活中的種種感受錘煉成思想。此刻他胸膛裡充滿有力的情感,神情剛強又凝重。他說:「受害的何止你我。重要的是黨、國家、人民,是青年一代……」他一時要說的話太多,不免停頓下來。
  「對!」馬長春跳起來,大手一把抓著常鳴的胳膊,連聲叫:「好,好,好,說得好!」他衝動得再也說不下去了。厚厚的嘴唇抖索不止,驚訝地望著這個不大熟識、貌不驚人的青年人。他覺得這青年人非同一般,感情深沉,樸實又成熟,內心的東西似乎很豐富。還有一個很開闊的精神境界,比自己顯得厚重得多。「老弟,你好像比我看得開、看得遠些。我……」
  常鳴瞅了馬長春一眼。他知道,一個人大痛苦了,常常會跳不出自己的圈子。在這點上,他有過更深的體會,便不禁間g:
  「搞你的究竟是些什麼人?」
  「實告訴你吧!最凶的兩個都是我的學生!」馬長春變得怒氣沖沖,嗓門大而明亮。聲音撞在四面牆上,發出嗡嗡的回p。
  這裡的故事想必又曲折又令人氣忿和傷心。馬長春抓起桌上的杯子,把半杯水兩大口喝下去,又點上煙,狠狠吸了一陣子,揚起頭剛剛要講這段事,忽然有人敲門,進來兩個姑娘,一看模樣就知是內地來的知識青年。一個胖胖的,另一個苗條又俊俏,年齡都不過二十四五歲。這兩個姑娘一聽說臉兒紅紅的大高個子就是她們要找的大名鼎鼎的馬長春時,便笑嘻嘻又非常熱情地請他去樓上作客。經過簡短的對話,才知道她們是盟裡從各個旗縣臨時抽調上來的理論學習班的學員,就住在招待所的二樓。她們從招待所服務員那裡得知歌唱家馬長春今天剛到,就住在這間房子裡,立即來邀請。當然是想聽聽馬長春的演唱了。
  「您只要為我們唱一支歌就成。我們要求不高,就是太想聽您的歌了!」胖姑娘說。
  「您要是不唱,來作客我們也同樣歡迎!」俊俏的姑娘微笑著說。
  她倆的態度真誠又懇切,還含著一種敬意。即令是倔強的人也不好推辭呢!一個真正給過人精神力量與美的感受的藝術家,自然會受到人們的尊重。這種尊重對於現在的馬長春來說就非比尋常了。這等於是馬長春的價值的一種見證,還等於告訴他,人們還記得他,沒忘了他。
  「你們別這麼客氣!」馬長春頓時顯得很受感動,興奮極了。他搖著肥厚的大手,說:「你們想聽我的歌,只要招呼一聲『老馬,來呀,唱吧!』我就來了!」
  兩個姑娘都歡喜地笑起來。她們慇勤地為老馬把房門打開。
  老馬激動地在原地轉了兩圈。他好像要拿什麼東西又忘了似的。突然他拍了拍自己的前額,說:「原來在這兒--」跟著躥到桌前,抓起煙盒,又掏出一支煙遞給常鳴。常鳴笑了:
  「我說過,我不吸煙。」
  「呵,我真是忘性比記性大。哎,老弟!你也來吧!我剛才聽眼務員說,你明天就走了。差一天咱們此生也許就根本不會認識了,真是『有緣千里能相會』。我應該給你留下一點歌聲作為紀念,你聽了我的歌會更瞭解我……」
  常鳴也很想聽到他的歌,高興地一同去了。當他們走在走廊上,老馬突然站住對常鳴說:
  「老弟,我想求你點事。」
  「什麼事?」
  「請你替我買幾片安眠藥、我今天太激動了,晚上肯定會失眠。藥店就在大門口往右邊五十米遠的地方,我怕一會兒藥店下班了。」
  「可以。」常鳴答應他。。
  馬長春掏出錢,常鳴客氣不要,馬長春把錢使勁塞進常鳴的衣兜裡。
  「請你快去快回來吧!歌唱家不應該等聽眾請,應當主動地去邀請聽眾!好,我們一會兒見!」
  馬長春說罷,隨那兩個姑娘上樓。常鳴往大門口走去,耳聽他們上樓的腳步聲、姑娘們清脆的笑聲和馬長春宏亮的大嗓門:
  「你們嚮往北京吧!好,我先給你們唱一支《北京讚歌》……」
  小藥店已下班關門了。常鳴向一個路人打聽還有哪個地方售藥。這個路人倒挺有辦法,他叫常鳴去醫院看病,就可以買到藥。
  「這兒有兩所大醫院,晚間都有值班的。一所是盟醫院,,另一所是旗醫院。盟醫院比較近。你看見前面那個亮著碘鎢燈的地方了吧!打那兒往西拐,只過兩個小路口就到了。」
  常鳴找到這所醫院。這是座平頂的、白色的、漂亮的建築物,在夜色中依然能顯出這些特點。院子很大,一些影影綽綽、辨認不出名目的花兒在重重暗影中散發出濃郁的芬芳。兩盞蛋青色筒形的壁燈在樓門口兩旁放著柔和的光。幾乎沒有人,靜極了。
  他走到樓門口,見壁燈下貼著一張大紅紙的感謝信。
  他不經意地掃了一眼,正要推開門走進去,卻忽然全身微微一震,停住了。這張感謝信的題目是「感謝我的救命恩人白惠同志」。他忙看了信的內容。上邊說:前不久一個夜晚,牧民布合(寫這封公開的感謝信的人)從馬上掉下來,被經過的一輛拖拉機把腿軋壞了,流血過多,昏死過去。開拖拉機的司機把他送到這兒來搶救,必須趕緊輸血。他是「O」型血,急診室的「O」型血暫時沒了。在醫院值班的幾個工作人員中,只有一個臨時在這兒學習技術的赤腳醫生白惠是「O」型血。她立即給布會輸了二百CC,但還不夠。據說這個「白惠」很瘦弱,身子又虛。在這牧民的生死關頭,她堅持又獻出了一百CC。布侖得救了。布會對這個赤腳醫生的感激心情用了一連串「救命恩人」的字眼來表達還嫌不夠……
  感謝信上對白惠所用的代人稱是「她」,而不是「他」,無疑這個白惠是女的。
  「白惠?難道是她?會有這樣巧?她難道支邊到這裡來了?」常鳴想著,跟著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對,這上面寫著的是『白惠』,而她是『白慧』。音同字不同,不是她!」他推開門走進急診值班室。
  值班的是個蒙古族的女醫生,四十多歲,臉盤短而寬,皮膚黝黑而滋潤,會說漢語,態度很和氣。她聽說常鳴因買不到安眠藥而來看病,便咧開薄薄的嘴唇笑了笑,給常鳴開了一張取藥單。
  「你直接到走廊東頭的小窗回去取吧!不用掛號了。」
  常鳴謝過她,走到走廊東頭。這兒有個小小的玻璃窗口。玻璃是磨砂的,窗口是半圓形的,裡面點著燈,窗口很明亮。常鳴把取藥單遞進去:「多少錢?」
  他從窗口往裡看,桌前坐著一位工作人員,穿白大褂,戴白布的無簷帽和挺大的紗布口罩,正在低頭看報紙,看樣子是個女護士。她沒抬頭,而伸出一隻手熟練地接過藥單並放在眼前鋪開。忽然,她的眼睛彷彿在藥單上停住了。長長的眼睫毛驚跳了一下,猛然抬起頭來。
  常鳴簡直不能相信,在這自布帽和大口罩中間一段白白的臉上,一雙非常熟悉的、細長的眼睛睜得極大,極其驚訝地直對著他。這正是白慧!太意外了的巧合使雙方都驚呆了!
  常鳴就像觸了電似的,渾身一抖。他猛轉過身,藥也沒取就離開了窗口。他大步走到樓門口時,只聽後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趕上來。他趕緊推開玻璃大門走出去。剛剛下了兩磴台階,身後邊響起二個痛苦的乞求似的哀叫聲:
  「常鳴,你先停一下……」
  常鳴在台階中間站住了。役口頭,卻看見白慧的影子清晰地印在他的腳旁。
  「你……你好嗎?」白慧說。她站在台階上邊,兩隻手好像不知該放在哪兒而合抱在胸前。
  「嗯。」常鳴的冷冷的聲音。
  「你來做什麼?」
  「辦事。」
  「你,你住在哪兒?」
  「我一會兒就回去了!」
  隨後便是沉默。這是一種尷尬、緊張和可怕的沉默。白慧見常鳴的右腳又下了一磴台階,她就像要去抓住斷了纜繩、很快就要被風浪帶走的小船似的,急切地往前走了兩步,兩條瘦瘦的胳臂伸向前,聲音哀顫:
  「常鳴,你真的永遠也不能原諒我嗎?」
  常鳴給這痛徹心肺的呼聲打動了,慢慢扭過頭來。當轉過半張臉的時候,忽然又下狠心似地重新轉回頭去,堅定地邁著大步走了。
  他走了,沒聽見身後發出任何聲音,即便有任何聲音也不會使他再回轉身來。就這樣,他回到招待所,沒上樓,而是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鎖上門,關了燈,一個人在黑暗中來回走著。在一個很高的空間裡,響著馬長春動聽的、充滿情感的歌聲,這支歌他從來沒有聽到過;
    迎接你,美麗的朝霞,
    因為你是太陽的翅膀。
    你是驅逐黑暗的利劍,
    你是誅滅妖魔的鋼槍。
    你不怕鳥雲遮掩你的身影,
    你不怕黑夜吞沒你的容光;
    那是短暫的,轉瞬即逝,
    明天早晨,就是你的希望。
    你在贏得光明的天空中,
    你在爭得勝利的大地上;
    你還是五彩繽紛的畫筆,
    把人間,把生活變成瑰麗的畫廊……
  這歌聲一忽兒變得溫和又深沉,好像一條雪白的雲帶飛遠了,一直飛到他白天在敖包山頂極目所望的地方。一忽兒又帶著激昂的節奏,像飛泉落人谷底那樣在耳邊轟響。在他心中激起無限的、剛毅的力量,喚起對生活飽滿的信心與熱望。使他一個人在屋裡再也呆不住了。他打開門,跑上樓,一頭闖進那充盈著歌聲和笑聲的房間裡。
  馬長春驚奇地望著常鳴臉上的淚光和衝動的表情,莫名其妙地睜大眼睛。跟著,他大步走到常鳴面前感動地叫道:「老弟,我說你為什麼半天沒來呢!原來你一直在門外偷聽我的歌!我知道,你受感動了!你剛剛聽到的這支歌正是我自己作的。老弟你呀,原來是我的知音l」他一雙大手緊緊攏著常鳴的肩膀,大顆大顆的淚珠不住湧出來……
  當晚,馬長春由於過分激動,又沒有安眠藥,怎麼也睡不著了,索性滔滔不絕和常鳴大談起來。常鳴的腦袋都快炸了,哪裡聽得進去別人的話。馬長春還總問他:
  「怎麼?老弟,你睡著了嗎?」
  直到後半夜,馬長春實在太疲乏了,說著說著,字兒漸9咬不清楚,跟著放出鼾聲。聲音在胸膛裡如同拉鳳箱。
  常鳴卻通宵未曾合眼。
  在夜的黑暗中反覆而交替地出現兩個人的面容,一個是白慧,一個是他的媽媽。一會兒是幾個月裡他和白慧相愛時的種種細節,一會兒是二十年中媽媽種種慈愛的音容。這是兩種不同的情感,互相不能替代,一樣的牽腸掛肚。然而,當媽媽臨終時遍體鱗傷的慘相浮現在眼前時,這兩種情感竟化做戰場上相對的刀槍,鏗鏗碰撞,發出嘈雜震耳的轟鳴……一會兒又是白慧的哀求:「你真的不能原諒我嗎?」一會兒又是媽媽臨終的遺恨:「這些法西斯!」……
  「媽媽,我應該不應該原諒她呢?」他心中嘶啞地叫著這個聲音。
  誰來回答他?
  幾年前,當他知道自己所愛的人,曾打過自己的媽媽,斷然和她一刀兩斷。他沒赴約去東大河大灣渡口的大鐘下與她會面,從此兩人再沒見過。然而,情感的絲縷最難切斷,時時還牽扯著他的心。他冷靜下來,卻想不明白這樣一個心地純潔、誠摯認真的姑娘怎麼會去打人?難道她給自己的印象是一種假象?不,如果這樣,她就不會承認那一切……
  隨著政治鬥爭的反覆與深化,隨著善於思考的常鳴對這鬥爭的性質和本質看得愈來愈清,他漸漸認識到白慧是被某些陰謀家欺騙和利用的人,他開始從這一點上原諒她了;甚至產生一種幫助她廓清迷霧、悔過前非、擺脫痛苦的恢弘而正義的激情。他想去找她--儘管並不知白慧早已離開城市--可是每每此時,死去的媽媽便好像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他立刻邁不開步子了。是呵,怎麼能去原諒一個打過自己媽媽的人呢?媽媽在九泉之下要恨死自己呀!
  他在理智上原諒了她,感情上卻做不到。
  前年,那兩個不明身份的人找他調查白慧,使他對白慧有了新的看法。這兩個人怎麼知道他與白慧的關係呢?白慧在哪裡?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那個瘦瘦的外調人員囑咐他「不要再和白慧接觸了」呢?當時,雖然他由於感情的緣故,出證否認白慧打過自己的媽媽,但事後他對白慧發生懷疑,甚至產生一些很壞的猜想。可是這些猜想卻不能與白慧曾給他那些美好的印象重迭一起,統一起來。他留戀著無限溫馨的往事,儘管他猜疑這往事可能是一個可怕的騙局。
  這樣,今天在醫院意外碰到白慧時,他便再次拒絕了她。
  現在,想起剛才那一幕,想起白慧那痛徹心肺的哀求聲,想起那份讚美她的感謝信,種種猜疑就像投進熱水裡的冰塊,頃刻融化和消失。雖然那個外調人員的話仍像一個噪音干擾著他,卻很微弱,給心中重新捲起來的情感的浪濤聲吞沒了。他又開始同情她、可憐她了S尤其是那痛苦的哀求聲深深打動他,總在耳邊縈迴。到底他該怎麼去做呢?
  第二天一早,他告別了馬長春,走向車站。遠遠見紅旗拖拉機廠的幾位領導和同志在等候他,汽車也停在那裡。
  忽然,他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要遠遠地把他拉走,或者有什麼東西在後邊牽住他。他猛然妞過身,直朝昨晚那座醫院走去。他走著,走著,眼前又出現媽媽臨終時悲慘的形容。這幻象太逼真了。而且十分固執地擋在他面前。他停住了,直條條地足足站了幾分鐘。最後他下了決心似地硬轉回身,邁著大步重新奔向車站。
  他上了車。拖拉機廠來送行的幾位同志見他神情恍惚,以為他生了病,請他多留兩天,他卻執意要走。
  車開了。直走出很遠的地方,他還扒著車窗朝這邊看,彷彿要看到什麼人在這邊出現。
  他哪裡知道,昨夜,一個姑娘孤零零在這裡站了個通宵,天明時才離去,就像當年那個風雪之夜在東大河大灣渡口等待過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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