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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的清早。
  北方的晚秋難得有這樣好的天氣。天上無雲,像無風的海面,藍得那樣純淨和深遠。陽光充滿天地之間。鳥兒一群群在天空飛,翅膀閃著光。清爽的風把太陽的暖意送到所有打開的窗子裡。真給人這樣一種感覺:是不是春天搶先地回來了?
  今天,天沒亮,整個城市就被雷鳴般的鼓號聲驚醒。人們都起了早,興致勃勃地從家裡走出來。很快,大街小巷聚滿了準備遊行的隊伍。紅旗和人混成一片。沒有人來調動,沒有人統一組織,也沒有人下令,遊行到處開始了。
  今天是已經公開了的秘密正式公開的第一夫,是歷史性的大喜日子,是全民族歡天喜地的一天。中華大地又一次象重新獲得解放那樣,自由自在地大口呼吸著……
  常鳴穿著一身平平整整的藍制服,推一輛擦得挺乾淨的自行車正從院裡往外走。車上電鍍的部分都在愉快地閃著光亮Z車把正中插一桿自製的葦子稈兒的三角形紅色小紙旗。他上衣的領扣兒扣著,顯得很鄭重。裡邊的襯衫露出一圈雪」白的領口。他眉宇間分外舒展,身上帶一種如釋重負一般的異常暢快的情緒。
  他剛走到大門口。迎面走來一個圓胖臉兒、梳短髮的姑娘。這姑娘看看門牌,又打量一下他。便問:
  「請問你是常鳴嗎?」
  「是呵,你是誰,有事嗎?」他答道,並莫解地瞧著這左眼有點斜視的姑娘。
  「我叫杜瑩瑩。你記得十年前我借給你一件綠褂子穿。那次你……。
  「記得。」常鳴立即回答道。他記得這件十年前的事就像記著昨天的事一樣,「你……」
  「白慧托我給你捎來一封信。」她說著,從制服上邊的口袋裡掏出一封信遞給常鳴。
  常鳴顯出一陣輕微的激動。他忙支好車梯,接過信看,沒有信封,只是張白色的信紙折疊成一個十宇花)L的菱形的小紙塊。頭一次,白慧給他的信,就疊成這個樣子。他微微抖顫的手打開信箋,一邊問:
  「她回來了嗎?」
  杜瑩瑩沒說話。常鳴發現杜瑩瑩的雙眼哭過似的,眼皮都紅腫起來了。常鳴感到事情有些不好,便問:
  「怎麼?」
  「白慧失蹤了!」
  「失蹤?」常鳴覺得腦袋裡「轟」地一響,臉上充滿驚訝的表情,「什麼時候?」
  「昨天夜裡的事……」
  「怎麼會呢?為什麼?為了什麼?」
  「你看看這封信吧!也許在這上面會告訴你的。她以前跟我說過,她對你……說真的,她對你……」杜瑩瑩哽咽了,淚水從紅紅的眼眶裡重新湧出來。
  常鳴急切地看著這張信紙。原來上邊只有不多的幾句話。
    常鳴:
      你一共兩次沒有原諒我。我知道你現在仍然不能原諒
    我,我也決不請你原諒我了!
      我現在可以對你說兩句心裡的話。因為我再不用顧慮
    你看過信會怎樣想……我多麼愛你!原來--如果沒有那
    樁事--我可以成為你的愛人,但由於受了騙子們的愚弄
    卻成了你的仇人。我無限痛恨他們,也恨自己。等我明白
    過來、甚至早在我感到自己所做的事是一種罪過時,就已
    經晚了,不可挽救了。我為什麼不能像你一樣呢?你可以
    理直氣壯地生活,我卻不能。我原來也可以做一個好人呀!
    也可以按照自己的理想和意願生活呀!只可惜,恐怕直到
    現在,你並不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不知道我的心……
      我就要永遠地離開你了。這也沒什麼,因為我們早已
    分開了。而且早在我們沒認識之前,事情就埋藏著這些後
    果。我毫不怨怪你。我只感謝你救過我。我對不起你。而
    且直至現在還愛你……當然說這些都沒用了。
      祝你幸福吧!常鳴。像你這樣的人,我相信,你一切
    都會是幸福的。
      我全向你表白了。別了!
                       白慧
  常鳴看到這兒,雙手把信紙蒙在了臉上。他渾身猛烈地打顫,痛苦地低叫著:「其實,其實我心裡早就原諒你了……」他悲哽得再說不出聲來。
  杜瑩瑩抬著滾圓的小手抹眼睛。
  忽然,常鳴揚起痛楚的臉直對著杜瑩瑩:「你說,她會到哪裡去?!她在哪裡?:」過度的激動和痛苦使他的神情顯得有些失常。
  「我哪裡知道。她爸爸和幾個朋友、同事直找到今早也沒找到。我就怕……」她的口氣有些絕望,「可能是……」她心裡有個可怕的估計,不忍說出來。
  「不!」常鳴衝動地、甚至有些嚴厲地說,「不會有別的可能!我,我去找她!」他把那張抓褲了的信紙往兜裡一塞。猛地踢開車梯,雙手一推車把,騰身上了車,剎那間衝出大門。
  「你到哪兒去找她?你知道她在哪裡?」杜瑩瑩跟著跑出來,在後面叫。
  此時,常鳴已經急渴渴地往街心馳去,一邊還回過頭叫著:
  「她就是跑到天邊,我也要把她追回來!」
  看他那樣子,真像要一下子奔到天邊似的。但哪裡是他的目標呢?杜瑩瑩眼瞧著他的身影在遠處的遊行隊伍中間消失了,心中一片茫然。
  常鳴騎車在大街上飛馳,在遊行隊伍中穿梭。這時,整個城市已經變成一片歡樂的海洋。大街上人流如潮水般地激湧著。朗朗的笑聲、痛快的議論聲、激憤的口號聲和震動人心的鑼鼓聲匯成強大的轟響。彷彿長久壓抑在火山口裡的灼熱的岩漿爆發出來了,火辣辣地噴射出滿天奇異的光彩。遊行的人群熱情地舉著毛主席、周總理的畫像。
  常鳴在街心疾馳著,穿過一處處紅色的火樣的旗叢。旗光映紅了人們的笑臉!爆竹飛昇到無限開闊的天空中炸開。一些遊行隊伍正在演出活報劇,用怪誕的裝束和臉譜化了的角色極盡醜態,挖苦那四個已經被歷史所唾棄的小丑和罪魁,為勝利的人民增添喜悅和興致。
  常鳴在這五彩繽紛的世界裡尋找那個失掉了的人。他每一分鐘都沒有鬆懈追趕的速度,焦灼地四處張望。躍動的人群往來不絕,使他眼花繚亂。他的前車輪箍不時碰到人身上。他不斷地道著歉說:
  「對不起,我有急事……我……」
  凡是給他的車碰了的人,卻都一概對他搖手,笑瞇瞇地表示毫不介意。幸福者的心是寬容的;似乎在今天,可以原諒的都該原諒了!
  常鳴感到自己這件事與今天這個世界、這個普天同慶的情景太不相稱了!他多麼希望立即找到白慧,把她拉到這兒來,和這千千萬萬再一次獲得解放的人們一起慶賀、一起歡躍、一起盡情地喊出心裡的歌兒一般的聲音……
  他整整找了一個上午、心中懷著熾烈的渴望,不知穿過多少街道,走過多少地方,而白慧彷彿一隻飛去的鳥兒,無影無蹤。天地這麼廣闊,她究竟在哪裡呀!當常鳴清醒地發現他尋找的目標是渺茫的時候,無望而頹喪的感覺便沉重地爬上心頭,熱烘烘的情緒冷卻下來。他已經十分疲乏了。
  這時他正停車在一個空地上。對面是東大河的大灣渡口,一個圓形的大鐘遠遠地豎立在那裡。他恍惚覺得這個不常來的偏遠的地方在他的記憶中佔什麼特殊位置。跟著明白了--這正是白慧第一次約會他的地方。那一次他沒來。但事後,每當他給失去的愛情折磨得痛苦不堪時,便獨自一人跑到這兒來,沿著高高的堤坡走一走,排遣鬱結心中的悵惆與苦楚。他的幸福好像從這兒斷絕的,現在卻又偶然地來到這裡。意味著什麼呢?
  他茫然地朝渡口走去,在大鐘下放了車。一個人登上堤坡,心裡痛悔地叫著:
  「那一次,我本來可以挽救她的。為什麼不能,為什麼不能……。
  寬坦的河灣就像一幅長長的畫卷在他眼底展開了。遠處迷濛的景物,陽光下白得耀眼的大河,河面上飛翔的水鳥……忽然他的雙眼睜得極大,彷彿發現他失落已久的極珍貴的東西那樣,眼睫毛禁不住狂喜地震顫起來。他完全意外地看見在前邊堤坡下退了潮的黃沙地上,站著一個姑娘。那正是白慧呀!
  沙灘上印著一大片清晰的流連徘徊的足跡,白慧站在中間。離她幾尺遠的地方,大河的激流在翻滾喧騰。風正吹著她的頭髮、衣襟和褲腳。她時而低首沉思,時而抬頭遠望;孤零零地,只有一條灰色的影子躺在她的足旁。常鳴覺得,她好像是被那幾個魔鬼捲起的一陣邪風拋到這荒涼的河灘上。魔鬼們是不會對她負責的,而我們的黨卻要對她負責。今天呀!黨、祖國、民族已經從魔鬼的踐踏下被挽救出來。它面前展現一片無限美好的錦繡前程,它大有希望,它已經在新的長征中邁起雄健的步伐了。而我們向前的每一步,都應當是充滿崇高的責任心和責任感,無論是對祖國、對黨的事業,還是對每一個人……那就要張開溫暖的懷抱,伸出有力的手,把白慧這樣的青年人從那條走不通的、彷徨痛苦的歧路上拉回來。幫助她把過錯化成教訓,用以明辨、警戒、抵抗將來可能重來的邪惡;鼓舞她滿懷信心地生活下去……就這樣,常鳴踩著堅實的步子,一步步下了堤坡,朝白慧走去。
  白慧扭頭看見了常鳴!在沙灘上這對情人之間,時間好像只停留下片刻。忽然白慧轉過身,她好像終於找到了出路。一條灑滿了光、無限寬廣的路。她擺脫開剛才的一切,帶著一股熱切的衝動,甩著兩條胳膊,滿臉流著熱淚,朝常鳴跑來了,跑來了……
                      1978.7--8
                    於天津睦南道77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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