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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似乎已經下了決心,非到晚飯桌上才能告訴她。既然爸爸高興這麼做,就依著他吧:白慧耐心等待著。
  爸爸叫白慧幫他把過道的飯桌抬進自己的房間。今兒買來的菜好豐富!有肉、有魚、有蝦,花花綠綠擺滿桌子。中間還放了兩瓶酒,一瓶是特曲,另一瓶是通化產的葡萄酒。這兩瓶瓊汁玉液配上華美的瓶簽便使晚宴變得不一般了。爸爸向來是不喝酒的。看樣子他今天請客。飯桌四邊擺了五把椅子,桌上還配了五雙紅漆筷子,五個藍色的酒盅、素自的羹勺和小圓碟兒。他簡直要開一個小型的「國宴」呀!
  「都誰來?」白慧問。
  「你都認識。」爸爸含笑說,可是一句也不多說。
  白慧在灶上煮飯,心裡仍猜測著那樁不知道的事。外邊有人敲門,爸爸把來客請進來。白慧一看,頭一個又胖又大又結實,精神十足地挺著胸脯。那神氣象摔跤場上的優勝者,右手提著一個大藍布兜子。白慧一眼就認出是李叔叔。他是原先爸爸廠裡的同事,裝配車間的一個組長;爸爸叫他大老李。白慧上去和他打招呼、握手,互相問候。
  後邊跟著又進來兩個瘦瘦的男人。一個卸了頂,高個子,細長腰,戴副銀絲邊的圓眼鏡;衣著整潔,氣質文弱,進門後就先摘下眼鏡,掏出一塊手絹擦鏡片。另一個瘦矮,頭髮差不多全白了,臉上滿是很深的皺紋,好像龜裂開的泥片片;右腿有點瘸。但他顯得最活潑,進來就用啞嗓子朝爸爸喊道:
  「老白,今兒非把你灌醉了,否則我們可不走!」
  這兩個瘦男人看見白慧,都現出驚喜神情。有點瘸的瘦男人說:
  「哎呀,是小慧!長成大姑娘啦!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白慧聽出來,這人認得自己,可怎麼也想不起來是誰了。她回答:
  「剛到」
  「老白,你可是大喜臨門呀,高興的事全都一忽喇往你身上跑呀!」
  大家都爽朗又開心地笑起來。爸爸對白慧說:
  「你怎麼不叫人呢?你忘了他們嗎?」
  白慧有些尷尬地站著。她確實記不起來了。爸爸嗔怪地對她說:
  「這是張伯伯呀!那是馮總呀!你這孩子,怎麼忘性這麼大!才幾年呀!」
  白慧恍然大悟。原來有點肩的瘦男人是張伯伯,張副廠長。另一位是馮總工程師。他倆也都是爸爸原先的同事,又是好朋友。他倆和大老李十多年前都是她家的常客。這些年象絕了交似的,不見他們來了。真是變化太大了呀!馮總原先是滿頭黑髮,總梳個整齊又油亮的分頭。如今歇了頂呢!變化最大的是張伯伯,他的頭髮給時光漂得這麼白,臉上的皺紋比爸爸的還要深,有的皺紋簡直可以夾住小紙片兒。在白慧的記憶中他的腿並不瘸呀!大老李還是老樣子,所以一見面就認出來了。她忙向張伯伯和馮總招呼。
  「瞧,時光不饒人,變化真不小呀!連小慧都認不出我來了!」張伯伯感慨地說。忽然他又振奮地說:「我人老,心可一點兒也不老呢!它像春天的花朵,又開開嘍!」
  大家在笑聲中進了爸爸的房間。大老李說:「你們瞧,我說老白今天准擺得琳琅滿目吧!老白,你的酒可預備得不足。這點酒連我都准不醉,拿什麼灌你?不過,你別著急,瞧我的
  ……這是一瓶、兩瓶、三瓶!」他說著,一邊把三大瓶亮晃晃的「蘆台春」放在桌上。
  「大老李,看樣子,你還真想把我灌醉了:」爸爸笑著說。
  「老白!」大老李說:「你可別這麼說,今兒誰不喝痛快了也不行!我活了四十多年,還沒見到像今天這麼出奇的事呢:所有人,不管會喝不會喝,都搶著買酒,跟白給不要錢似的。你知道我費了多大力氣,才搶來這三瓶?!今兒都得盡興,包括馮總在內!」
  馮總搖著手,笑瞇瞇地說:
  「能者多勞,能者多勞!」
  張伯伯朝他嚷道:
  「幹什麼,馮總?還沒上陣就『鳴金收兵』了?來,你要看見我今兒帶來的酒菜,保管你不用灌,自己就拿起一瓶酒往嘴裡倒!」
  「噢,什麼酒菜?」爸爸問。
  張伯伯叫大家猜,誰也猜不對。馮總嘟囔著說:
  「老張真行,他和我來了一道兒,居然有件什麼寶貝連我也沒告訴。我猜準不一般!」
  張伯伯把自己帶來的一個手提包放在桌邊,拉開拉鏈,手伸進去,同時故作神秘地說:「你們可別怕。它們現在是咱的俘虜了!」說著從包裡往外一種。原來是一條麻繩串綁著四個青灰色、又肥又大的活螃蟹。所有的螃蟹爪子都在空中活動著。「瞧吧,個個頂蓋兒肥,不多不少,正是它們四個!」
  大家都縱聲大笑,呼好喊妙;馮總傻氣地拍起手來。大老李叫著:
  「有了它們四個下酒,今兒更痛快了!你怎麼樣,馮總?」
  「我喝,我喝……」馮總笑得流出眼淚。他摘下鏡子用手絹擦眼角。
  「來,小慧,你把它們放在鍋裡蒸蒸,可得蒸熟了呀!」
  「小心點,別叫鉗子夾著。」
  「沒事。馮總,你還怕它們嗎?早叫我掛得牢牢的啦!」
  這些話裡的雙關意思,白慧聽不出來。她拿去蒸了。不一會兒,螃蟹蒸熟,紅得像四個壓扁了的大柿子,冒著熱氣兒,放在一隻大盤子裡,四邊灑上薑末,端上來了。白慧把它擺在飯桌中間。這時酒盅裡斟滿了酒。酒、螃蟹和菜的味道與爸爸等幾個人吐出的煙味混在一起,濃郁的香氣直往大家的鼻孔裡鑽。大家坐好,就要開宴了!
  「爸爸……」白慧等著爸爸來揭開謎底,她亮閃閃的目光期待又好奇地望著爸爸。
  爸爸的表情忽然變得非常莊重又嚴肅。他好像沒聽見白慧的招呼而站起身來,端起酒盅,鄭重地對大家說:
  「來,咱們前三盤,敬給毛主席、周總理和朱老總。他們的願望實現了!」
  屋裡的氣氛頓時好像被爸爸的神情渲染了一樣,變得異常莊重。大家都起身面對著牆上三位中國革命巨人的照片端起酒盅,大老李另拿一隻水碗,把酒瓶的嘴兒朝下「咕嚕咕嚕」地倒滿,然後豪爽地端起來。隨後便是飲酒、斟酒、再飲酒和撂下酒盅的聲音。白慧自小很少喝過酒,也連伙三小盅,因為這三盅是敬給她熱愛、懷念和已經離開了她的人。熱辣辣的酒從喉嚨一直流到胃裡。她扭頭恰好看見張伯伯的眼角淌出一滴熱淚,在燈光下分外明亮,順著眼角一條很深的皺紋流下來。再看爸爸、馮總、大老李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數月來始終保留在她心裡的說不出的難過的情感,此刻被激發出來,淚水滴滴咯咯地落在地上。大家坐下來沉默著,彷彿都在想心事。突然,張伯伯叫起來:
  「怎麼?該高高興興啦!這是喜事,咱們為什麼還別彆扭扭的?來,先吃我的……什麼我的!吃它們四個。下筷子,不!吃這個不能下筷子,動手吧:來呀,大家動手,把他們碎屍萬段!」
  張伯伯的話,立刻改變了屋裡的氣氛。
  白慧覺得好像有一種由衷的喜悅和痛暢的情緒回到這幾個人身上。他們的臉上滿是開心和輕鬆的笑容了。眾人一齊動手吃螃蟹,響起一陣折斷螃蟹骨殼的清脆的聲音。
  「來,小慧,你為什麼怔著,快吃呀l」大老李咬著一隻螃蟹爪,心急地說。
  「小慧,你說吧!你吃『誰』?張伯伯給你拿。」
  「吃『誰』?『誰』?」白慧不解其意。
  「怎麼,你不懂嗎?」張伯伯奇怪地看著她。
  她的確不明白。爸爸笑了,說:
  「老張,她還不知道這件事呢!她在邊遠的草原上工作,這才到家。我答應在飯桌上告訴她,一直沒來得及說……」
  「哎呀,老白,你真沉得住氣!」大老李接過話說。「來,小慧,我告訴你,那幾個王八蛋……」
  張伯伯伸手摀住大老李的嘴,搶著說:
  「大老李,你別說,我來告訴小慧……」
  「要不,我來……」馮總想插嘴,但他的嘴太慢了,插不進來。
  大家都爭著說,急得站起身來,幾雙手一齊比劃著,好像要打架似的。筷子掉在湯碗裡了,酒瓶碰得像醉漢那樣晃來晃去。白慧驚奇地看著這幾位長輩,他們興奮得簡直象小孩子一樣了。
  「還是我來說吧!」爸爸說。
  大家想了想便一致表示贊同。這件天大的喜事還是由爸爸講給女兒。
  「他們……他們……」爸爸激動得聲音直打顫,「完了,垮臺了!徹底地垮臺了!
  「誰?」白慧問,眼睛睜得大大的。
  「他!他!他!他!」張伯伯指著大盤子裡支離破碎的四隻螃蟹。
  「哎呀,這麼說她還是不知道呀!」大老李給酒燒紅了臉顯得分外急躁。他大聲、痛快、解氣地叫著,「江青,張春橋,姚文元,王洪文!四個工八蛋完蛋了!」
  這消息真是從天而降!真好像翻天覆地那樣巨大!這時,幾位長輩都直盯著白慧。尤其是馮總的亮閃閃的一雙圓眼鏡片一動不動地正對著她,想重新感受一下聽到這個消息時表現出來的無比驚訝和狂喜的心情。白慧完全聽呆了,她直楞楞地望著爸爸。爸爸用粗糙的手背抹眼睛。說:
  「是的,孩子,是真的!在咱們城市裡,大概沒人不知道這件事了。頂多再有兩三天就要大慶祝嘍!」
  「慶祝,慶祝,大慶祝!」張伯伯激動地嚷著,「所有熱愛黨、熱愛祖國的人們都要跑上街頭大慶祝嘍!今兒咱們先提前慶祝慶祝。來,小慧i你吃哪個?吃江青吧!好,這個就是她!張伯伯夾給你,就這個。」同時,中點卡嚓一聲,一個還剩下五隻爪子、一隻鉗子的大螃蟹扔進白慧的碟子裡。張伯伯接著說:「你知道畫家齊白石吧!他在日寇侵華時期,曾畫了一張。《螃蟹圖》,上面畫著幾隻大螃蟹,題道『看爾橫行到幾時?』用來罵那些在中華大地上到處橫行的日寇。現在我們也借用這句話罵罵這四個凌駕於黨和人民之上的橫行霸道的罪魁!『看爾橫行到幾時?』到時候嘍!爪子都沒了,看你們還怎麼橫行!?」
  白慧眼盯著這個怪模怪樣、殘缺不全的玩意兒,耳聽張伯伯高興地叫道:
  「你呀,馮總,你來哪個?怎麼不動手呢?你連死螃蟹也怕呀!」
  「不怕,我不怕……」馮總拘謹義樂陶陶地說。
  「給他個帶鉗子的。」大老李吃著、叫著。
  「不,老張,你不能怨怪馮總。」爸爸說,「是他們的手太狠、太毒、太殘酷了!馮總要是一切都弄明白了,就不會怕了!」
  張伯伯聽了,沉一下,突然把筷子往桌上「啪」地一指。說:
  「說得對,老白!是他們太殘酷了。十年來他們打擊陷害了多少人?冤死、屈死、弄死多少人?老一輩革命家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在槍林彈雨裡、在敵人的牢獄裡沒死,不少人卻死在他們手裡。這些人都是中國革命、是黨和人民的寶貴財富呀!叫他們活活給折磨死了,弄死了。他們真比國民黨還凶狠哪!中外反動派沒做到的事,他們全做了!可是他們還把自己打扮成最革命的。好像除他們之外,都是反革命。他們用詭辯論偷換辯證法,用野蠻代替文明。想用……」
  爸爸接過話,把早已成熟的、從來沒表達過的思想說出來:
  「想用法西斯來改造我們的黨!總理是怎麼死的?是他們迫害死的。他們冒天下之大不韙,瘋狂迫害總理。還瘋狂地鎮壓群眾!他們把謊言裝在刺刀上逼著人家相信和屈從。他們竊用毛主席的權威,歪曲黨一貫的政策。用聳人聽聞的字眼兒冒想、抱負,沒有知識。有的有工作做,但沒有事業心。滿腦子實用主義。他們無知得可怕,無知得可憐,卻又自以為是,甚至還挺狂妄!更有的少數青年喪失了起碼的道德標準,純粹變成一副鐵石心腸。他們打人時,一雙手舉起棒子砸下來,竟然毫不遲疑,就像打一塊土疙瘩。瞧,你們瞧--」他站起來,離開座位往後倒了兩步,捋起右腿的褲筒,露出膝蓋給大家看。這膝蓋變了形,中間癟下去,一邊突起個尖兒,幾處皮膚鼓起了暗紅色的肉稜子。看上去又可怕又叫人難受。「他們把我打成這樣,還罰我站著。後來傷口化膿了,他們把我送到醫院。你們猜,他們在路上對我說些什麼?他們說『給你治好了,接著再打!』他們的頭頭兒說,『你這可是自己摔的。你要敢誣蔑革命造反派就打碎你的狗頭!到那時,我就說你的腦袋是你自己撞牆撞碎的。』聽聽這話吧!他們凶狠,可他們也心虛,怕有一天找他們算賬。國家有憲法、有法律,黨有政策,憑什麼任意打人,折磨人,殺人?再說,我從抗日戰爭時期就跟著黨和毛主席,何罪之有?!看著吧,看他們今後有什麼臉再見我,有什麼臉見人!」他扭頭對聽得發呆了的白慧說:「你覺得我脾氣變了吧!不,你張伯伯一直是這樣的。好講直理,不屈服。就是給他們押著的時候,棒子在身上飛舞的時候,也是這樣。你爸爸比我們還堅強。前幾個月搞『反右傾翻案風』時,你爸爸又差點叫他們搞下去。你爸爸跟他們鬥,一點也不含糊呢!我們可不像馮總那樣眼服帖帖,不過因此也招來不少皮肉之苦。他們真把你張伯伯打苦了……」他乾啞的聲音哽咽了。沉吟一會兒,抬起頭來,顯出一種頑強的神氣。他瞧瞧白慧,又露出慈祥愛撫的笑顏,轉而對白慧的爸爸說:「你這女兒是個好青年,絕對和那些人不一樣。我相信,正派的青年是大多數的。他們經過十年大革命的鍛煉,特別是經過這次同陰謀家野心家的尖銳鬥爭,必然學懂不少真正的馬列主義的道理,愚弄他們已經不容易了!天安門廣場上數十萬革命青年的大示成不是他們覺悟的最好的見證嗎?我一想到那情景,就堅信祖國的將來大有希望,這些青年的前途也無限遠大哪!老白,今兒應該高高興興嘛!為什麼總提那些難受的事呢?應當往前看哪!來,來,來,同志們,咱們向小慧敬一杯,預祝咱們祖國的青年一代幸福,大有作為!來呀,小慧,別怔著呀!端起酒盅喝吧!你們的將來多好,我們多麼羨慕你呀!」
  張伯伯滿臉皺紋舒展開了。他滿懷著真摯的情感招呼大家,一邊把藍色的小酒盅端到白慧面前。在大家的呼喚中,白慧慢慢地、下意識地端起酒盅。忽然,她覺得這些圍聚過來的酒盅在她眼前亮晃晃地旋轉起來。跟著,飯桌,人,周圍的一切,連同腳下的地面也旋轉起來。自己的腦袋像個大鐵球,控制不住地左右一擺。當地一聲,她的酒盅從手裡落到桌子上,酒濺得四處都是。
  大家都吃一驚,見白慧的臉色刷自,非常難看。爸爸帶著一點微醺說:
  「她沒喝過酒。開始時那三盅喝下去,我都不大行了,何況她?小慧,你到屋裡躺會兒去吧!」
  白慧直楞楞地站起來,離開飯桌往自己的房間走去。她耳朵裡響著大老李對她說話的聲音,但只有聲音,沒有字和內容。
  慶祝勝利的聚餐進行到深夜才散。
  桌上還剩不少酒,留給明日再盡興。這種興奮是一時發洩不盡的,而且是幾代人此生總也忘不了的。
  除去酒,飯菜也餘下不少。唯有那幾隻螃蟹,只剩下一堆碎屑、爪尖和四個光光的帶點腥味的骨殼了。
  爸爸囑咐大老李把張伯伯和馮總分別送回家。因為他倆走起路來都像踩著球兒似的。大老李把馮總的眼鏡摘下來,放在自己的衣兜裡。馮總用不著眼鏡了,他就像一棵籐蔓依附在大老李粗壯的軀幹上。三人走到過道。張伯伯居然還挺清醒,他把手指頭豎在嘴唇前發出「噓噓」兩聲。
  「輕點,別把小慧吵醒,她准睡了。」
  「放心吧!吵不醒。她還不醉成一攤?」大老李好像大舌頭那樣,字兒咬不清楚了,「老白,你不用管她,明天早晨醒來,給她再來上小……小半盅,回口酒就好了。叫她多睡會兒吧!心裡高興,睡,睡得也踏實……」
  爸爸送走客人,關上門。渾身帶著美滋滋的心情和酒意,踩著不大平穩的步子,走到女兒房間。他有一肚子話想對女兒傾洩出來。如果一開口,恐怕一連三天三夜也說不盡。生活可以改變、甚至可以塑造一個人的性格。十年來的生活把這個寡言的人幾乎變成了啞巴,幾天來的巨變又要把他改變成另一種閉不上嘴巴的人。當他邁進女兒房間的門坎時還拿不定主意:到底叫女兒好好睡一睡?還是把她叫醒,先將自己那些在心裡憋不住的話摘些主要的對女兒說一說……可是,他發現女兒並不在屋裡。
  「她到哪兒去了?」
  他走到過道叫了兩聲。廚房和盥洗室的門都是開著的,裡面沒人。他詫異地想:「深更半夜,她總不會出去吧!」隨後裡裡外外轉了兩圈,喊了幾聲,仍然聽不到回答。他覺得挺奇怪,再一次走進女兒房間,只見女兒床上的罩單十分平整,沒有躺過的痕跡。於是,種種沒有答案的問號開始跑進腦袋裡,和酒後混沌不清的感覺亂轟轟地攪在一起。無意間,他發現在白慧媽媽照片前的地面上有一小片散落的水滴樣的濕痕。
  「這是什麼?噢?淚水嗎……」
  他心裡掠過一個朦朧的、莫名的、不祥的感覺,慌忙在屋內尋找有沒有什麼特別的跡象。女兒從外地帶回來的提包放在牆角,那件勞動布的外衣還搭在椅子背上,看來她沒有遠去。可是忽然,床頭小櫃上放著一兩張白色的信紙似的東西,驀地闖進了他的眼簾。他跑過去一看,果然是兩張信紙,一張是打開的,寫滿了字;另一張折好的。他抓起來,先看那張打開的。正是女兒寫給他的。剎那間,腦袋裡酒的迷惑力全部消失--他萬萬想不到是這樣一封信。
    爸爸!親愛的爸爸!
      我只能最後一次這樣稱呼您了!說實話,我還不配這
    樣稱呼您呢:我不配做您的女兒,我辜負了您和媽媽對我
    的希望,辜負了黨,我是個有罪的人!
      這一切您是不知道的。我從來沒有對您說過。我在運
    動初期親手打過一個人,一個好人,一個為黨勤勤懇懇、
    兢兢業業工作的女教師。她已經死了。雖然不是我親手致
    死的,但我曾經那麼狠地打了她。她無論活著,還是死
    了,都是不能寬恕我的。我是有罪的!
      然而,我那時確確實實真心為了革命,把自己這種做
    法當做真誠的革命行動來做的。我心裡沒有半點瑕疵。
    (我只請求您在這一點上理解我)此後,我後悔!我痛苦!
    我知道自己錯了,可是現實並不否定我。沒有人找到我頭
    上來,好像這件事並沒那麼嚴重,只要不當作一回事.照
    樣可以過得挺好的。我可不行!如果現實不叫我負責,法
    律不叫我負責,我卻負有心理上、道義上的責任!我是有
    罪的!然而我又一直不明白:一個人為革命怎麼會做出損
    害革命的事?他一顆純潔而真誠的心怎麼會跌入罪惡的深
    淵,無以自拔?雖然我也想到過,我可能上了某些政治騙
    子的當,但我沒有能力徹底弄明白這一切。現在我才全都
    明白了。原來我做了那幾個最卑鄙、最陰險的野心家、陰
    謀家的炮灰。吃了他們的迷魂藥,被他們引入歧途。我受
    了利用的愚弄,而且給他們利用過後,丟棄一旁,不理不
    睬,我叫他們害得好苦呀!
      我還悔恨自己。我想過怎樣洗清那罪過、那恥辱和骯
    髒的污點。我想了整整十年,但沒有辦法!當今天一切都
    真相大白時,那污點就變得更清楚、更髒、甚至更大了!
    我有什麼臉再見您、張伯伯這些好人?!您、張伯伯知道
    了這件事,肯定會憎恨我、罵我、看不起我!我所痛苦的,
    正因為我不想當這種人,而我做這件事時,也不是為了要
    做這種人呀……到底我該怎麼向人們表白自己:一個黑色
    的污點我也不想要,但偏偏沾上它又洗刷不掉,我到底該
    怎麼辦呀!到底應該怨誰?怨我嗎?還是怨那些騙子?怨
    他們又有什麼用呢?反正我完了!
      我走了……我決定了。
      至於我去哪裡,我不願意告訴您,您也不必再找我,
    就只當您沒有這個女兒吧!媽媽白生了我,您白白哺養了
    我!
      您恨我吧!您可千萬別想我呀……
      如果人有兩條生命多好!我情願死掉以前那恥辱的一
    條。讓另一條生命重新開始,好好開始!但可惜人只有一
    條生命……
      再見,我的好爸爸!我多想做您和媽媽的名副其實的
    好女兒呀!
                    小慧
    下邊注著一行字:
      另有一封信,是給常鳴同志的。他住在河口道三十六
    號。請您叫杜瑩瑩給他送去。杜瑩瑩會把您所不知道的這
    個人的情況告訴您的。
  爸爸讀信時,身子東倒西歪,兩隻腳不斷地變換位置才保持住站立的姿勢。現在他心裡充滿可怕的感覺。儘管他對這件突如其來的事情一點也不明白,但現在不是弄清原因的時候。他就像瘋了一樣飛快跑出大門,一路好幾次撞在門框上、走廊的牆壁上、樓梯的欄杆上;然後他站在漆黑的街心放聲呼喊。這聲音在靜靜的深夜分外地響--
  「小慧,小慧!你在哪兒,你快回來呀!快回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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