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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汽車在大道上奔馳。揚起來的灰黃色的塵沙在車身上蒙了厚厚的一層。遠看像一只從乾土裡鑽出來的大甲蟲。窗玻璃也掛上一層上,污污塗徐,坐在車裡看不清窗外的景物。
  長途車把人搞疲乏了,可是一些坐慣了這種車的人,照樣休息得很好。不管靠在椅背上的腦袋給車子顛簸得怎樣搖擺晃動,也能睡熟,甚至還打出鼾聲來。
  白慧坐在車上。她穿一件質地又粗又硬的勞動布的外衣,這件外衣的肩身都挺大,支楞楞的,穿在身上倒挺舒服。她敞著衣領,露出裡面鬆軟的灰羊毛衣和白襯衫。短辮依然梳得光溜溜,辮梢垂在肩上。她座位下的空檔處塞了一個大帆布袋子,裝滿帶給爸爸吃的當地出產的土豆。挎包裡還塞著幾袋奶粉,也是帶回去給爸爸補養的。她一直沒閉眼,有時望著窗外。今幾陰天,整整一路沒見陽光。天空像一塊大鉛塊壓在頭上,使人感到憋氣,車上的人或都有此同感。人人臉上都是陰沉沉的。
  一塊重重的大鉛塊壓在所有人的頭上與心上。是呵,這正是那個時刻人們共同的感覺。
  黨、人民軍隊和新中國失去了三位偉大的締造者和奠基人:毛主席、周總理和朱委員長……而正是需要他們的權威、思想、智慧與決策的時刻失去了他們。中國未來方向的指針由誰來撥動?它的前景是光明還是黑暗的?它以五十年來千千萬萬烈士的鮮血與生命贏來的革命果實,是否會斷送在魔鬼的手中?數月來,發生了一連串違背人們意願的沉重的事件。黑濁的惡浪掀起來了,漫天的狂鳳刮起來了,暗中作怪的妖魔在關鍵時刻要現出猙獰的面目了……
  多災多難的祖國又面臨著一次興亡、一次抉擇和一次決定性的、嚴酷的鬥爭。掌握了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人民群眾是不會讓祖國給幾個倒行逆施的人拉向倒退,拉回到封建時代去的。人民在沉默中感歎著、警惕著、注視著、準備著……
  二十世紀,一些小的政治變遷都攸關著人們的生活和一切。國家的命運更與人民的命運緊緊相連。人們對政治敏感得多了,即便在偏遠的、人煙疏落的錫林郭勒草原上的人們也是一樣,連草原的空氣也有政治了。白慧在那裡就聽到不少消息。那些盛傳的有關江青等人醜惡行為的傳說,使她聽了覺得害怕,不敢相信,不敢議論,甚至不敢聽,卻又偏偏希望能多聽到一些。這種心理只有她自己知道。因為早在江青提出「文攻武衛」口號而引起大流血的時代裡,她曾對江青產生過懷疑。但她一直不敢往深處想,似乎這種懷疑與猜想是大逆不道的。可是後來--尤其在周總理逝世後極度的悲痛中所發生的一系列的事情,使她對這些人的懷疑不可避免地漸漸加深了
  人們的政治態度是鮮明的,在壓力下又必須沉默,所以壓抑得難受。難受得像車窗外陰雲籠罩下的灰濛濛的草原。草原也好像喘不過氣來似的。
  汽車到了張家口,白慧換乘火車。火車開了一段路,忽然就像換了一個新天地似的:雲破日出,大放光明,車廂裡分外明亮。她對面坐著一位老者,一直保持著沉默。他大約有六十餘歲,清瘤的面孔上帶幾顆灰色的老年痣。下巴一綹銀鬚。披一件黑大衣,戴著花鏡低頭正在讀報。報紙給突然射進來的陽光照得雪亮。老者情不自禁地感歎一聲,抬起頭對白慧意味深長地說;
  「李白有兩句詩:『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都說是名句,我可不大喜歡。還是常說的那句民諺:『烏雲遮不住太陽』說得好。你瞧,太陽破雲而出,有多好!來,咱們把窗子打開,讓太陽照得更強烈些,曬曬這張報紙。這報紙有些怪味,潮烘烘的,很不好聞呢!」
  白慧感到老者的話裡有雙關的意思,也略能領略一點兒。她對那老者點點頭,表示同意。兩人便一齊打開窗子,扶著窗框向外眺望。陽光溫暖地照在臉上;風吹紗簾,在鬢旁輕輕拂動。兩人沒再說話,都給窗外一片雄渾而開闊的景色吸引住了。
  青森森的大山矗立眼前。起伏的山巒從眼前跑過,好像掀動著的綠色巨浪。山頂雲霧瀰漫,而峭拔的峰巔又鑽破雲霧,在明亮的天幕上顯出它峻健的神姿。灰白色的長城宛如一條長龍,縱橫婉蜒,起落於谷壑,騰越於同奮,直向遠處藍藍的群山中伸展而去(雖然它歷盡鐵蹄狼煙,風剝雨蝕,早已殘破不整。然而它依然巍峨地屹立著……)
  「它是人間的奇跡。是不是?」老者指著高處的長城,用蒼啞的聲音感觸萬千地說:「它正是咱中華民族的象徵,咱們的驕傲。它是在非人能夠想像的困難上建造起來的,因此它不容易被摧毀呢!」
  白慧或許沒有好好讀過中國歷史。偉大的中華民族的形象正像這座長城。它包含著非凡的智慧、膽氣和想像,包含著無比的勇敢、勤勞、毅力和神奇的創造力。它是人類的奇跡,沒有一種力量能夠重複它。也沒有一種力量可以摧垮它。那些嘲弄和無視它的小丑終究要可卑地死在它的足旁。它彷彿有大自然那種永世不竭的充沛的元氣,而永存於天地之間……五千年來華夏文化中所凝結起來的民族精神,在五十年來黨的鬥爭中復活了,變得生氣勃勃。誰想伸出骯髒的腦袋來碰一碰我們偉大的中華民族,觸一觸我們偉大的黨,就叫他來撞一撞我們這座鋼鐵般的萬里長城吧!
  白慧沒想到,在這次回家途中,會有如此激動的感受。
  車到站了。白慧到家了,那老者還要繼續前行。兩人握手告別,白慧提著行李下車。
  她很疲乏。可是一呼吸到故鄉溫柔的氣息,精神又立刻抖擻起來。她一步一步地把帆布包從身後挪到腳前。
  「要幫忙嗎?」
  一個胖胖的戰士問她,她客氣地謝絕了。她還是老脾氣:一切都靠自己來做,不叫別人幫助,哪怕自己做起來很困難。這時,忽有一個金屬般嘹亮的聲音傳到耳邊。
  「哎呀,白慧!」
  原來是郝建國!白慧直起腰板時,郝建國已經站在她面前。郝建國依然戴著那頂綠軍帽,手裡提一個黑色的公事包。他眼裡露出驚訝的表情,打量著白慧。一瞬間,白慧覺得他看上去有種說不出來的異樣和彆扭的感覺。八九年間,雖然白慧回來探親時,也曾見過他幾面,但從未像這次變化這樣大。他的嘴好像長了些,眼睛的距離更窄了,彷彿要合為一隻。不知是他的模樣變了,還是原先就這副樣子,連他顯露出的那種精明、世故和老練的神情都使白慧覺得不舒服;再加上那兩封信引起她的惡感,少年時代他給她的那些良好的印象一點也沒了,好像天亮時,曾在月光下的那些詩意毫不存在了。
  「剛回來的嗎?沒人接站?你稍等等,我送你回家。」郝建國說。
  「不用。你忙你的去吧!」
  郝建國怔了一下,忽問。
  「我給你那封信收到了嗎?」
  「沒有。」白慧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回答他。
  郝建國又怔了一下,敏銳的目光在白慧臉上打了一個轉兒,又問:
  「我請你回信,你為什麼不回信?」
  「我沒時間。」
  白慧說完這句冷淡的話,突然怔住了,因為她發覺郝建國已經狡黠地獲知她收到了那封信。她很尷尬,同時心中被惹起一種反感和厭惡的情緒。郝建國感到了白慧這種情緒,立即來打破這很容易僵化的局面。
  「你回來太好了!同學們都挺想你,尤其是你的老夥伴杜瑩瑩,她也不知道你今天回來吧。哎,你等等,我是來送一個朋友的。他的車很快就開,我過去和他打個招呼就來,還是我送你回去吧!我騎車來的,可以幫你馱東西。」
  「不用:不用!」
  「你等會兒吧,我還有話跟你說。」說著,他把公事包往白慧懷裡一塞。「你先替我拿著。」轉身跑去了。
  白慧拿著他的公事包,不得不等他。郝建國的小聰明更加引起白慧的憎厭。白慧真想把他的公事包扔了,自己走掉。
  郝建國跑到那邊一節車廂門前。他送的是一個女孩子,高個子,長得非常漂亮,看樣子最多不過二十二、三歲,皮膚雪白,頭髮烏黑而光滑,卡著一個銀灰色珠光有機玻璃的發卡。她穿著式樣時髦的薄黑呢外衣,背一個深紅色嶄新的皮包,上邊電鍍的卡子、鎖扣、提把,熠熠閃亮。這可能就是杜瑩瑩信裡說到的那個舞蹈演員。她和郝建國說話時,神氣挺傲慢,動作姿態都很美,只是略有些做作。郝建國顯得規矩而拘謹,臉上掬著笑容。他一邊和那女孩子說話,還不時何白慧這邊瞧兩眼,看看白慧是否在注意他們。白慧忙移開目光,裝做沒瞧見。
  不一會兒,站台的鈴響了,車開了。那邊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多保重!問伯父好!」跟著,急匆匆的腳步聲跑近,郝建國回來了。白慧不等他開口,把包兒塞給他,說:
  「不用你送了。我坐公共汽車回去!」
  「我剛送一個親戚,叫你多等了。你別急,我路上還有話跟你說呢!」
  「改天說吧!」
  「不,我想摘重要的先和你簡單說幾旬。」
  「什麼事?」
  「就是我在信裡提到的,要求和你做朋友。哎,白慧.你先別這樣,聽我說。我確確實實渴望有你這樣一個朋友,在困難時互相鼓勵、支持和戰鬥。目前的形勢更加強了我這種渴望。這些天發生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我什麼也不知道!」白慧確實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但她不想答理他。
  「算了吧!你怎麼能不知道。你別對我這樣冷淡好不好?我們又沒什麼仇。你聽我說。眼前這些事不是結束,而僅僅是開始。說不定就要出亂子,打內戰。白慧,這些年來我們從沒有好好談過。你不知道我的情況,不瞭解我的思想,我多需要一個知音呀,我相信你是能理解我的……」他急急切切地說,好像他有足夠的把握能說眼對方,只是沒有充裕的時間,「一兩句話沒法兒說明白。你願意找個時間咱們好好談談嗎?、談上半天或一天。到我家來……」
  「行了。我沒興趣瞭解別人,我只想快回去了。」白慧不耐煩地攔住他下邊的話,極其平淡地說;「你也該回去了。」
  郝建國碰了釘子。他先怔了一下,跟著在白慧冷冰冰的臉上找到答案。他惱羞成怒,臉色即刻變得非常難看,鼻孔哼笑出兩聲,發狠地說:、,
  「你要是不想和我好,就全說明自!--。、,;
  「什麼意思?」
  「你的事當我不知道嗎?」
  「什麼事,你少胡扯!」
  郝建國的唇邊露出一條嘲弄、惱恨、帶妒意的笑痕,並用一種酸溜溜、挖苦的口氣問她:
  「你那位『常先生』可好呀?」
  白慧聽了,呆住了。可是她立刻明白郝建國說的是誰,是什麼事。郝建國卻見她的表情有些異常,細長的眼睛瞪得發圓了,目光可怕。郝建國不知這是怎麼回事,心裡有些發慌,忙說:
  「我早就聽說那人總纏著你。我怕你上當。你想想,你和他有私仇,他能和你好嗎?他是想把你的感情全調動出來,再甩掉你,好對你施加報復。再說他是牛鬼蛇神的兒子,你要跟他在一起,有個風吹草動,連你也得跟著一塊倒霉。那次杜瑩瑩把這件事告訴給我,我一聽大吃一驚,立即寫信給你,本想跟你說明白,但信裡不好直說。我一切都是為了你好。你現在和他還有聯繫嗎?」
  白慧完全清楚了,郝建國那封信所說的常鳴去找她「算賬」的事完全是假造的。那封信曾給她帶來那麼多苦惱、猜疑和不眠之夜原來都是他--他的私慾和卑鄙的手段造成的。她的臉頰氣得發紅,嘴唇直抖,再也抑制不住似地猛然朝他大叫一聲:
  「你走開!卑鄙!可恥!」
  郝建國嚇了一跳。他睜大眼看著白慧由於極度忿恨而漲得通紅的臉。白慧的臉從來沒有這麼紅過。他吃驚,還有幾分奇怪和不解。但他覺得,如果再說下去,白慧有可能給他扇來一個耳光。他左右膘了兩眼,發現附近有人投來好奇的、感興趣的目光。他瞧了瞧地上沉重的大帆布袋子,打了個表示遺憾的手勢,裝出一副平靜自如的神氣說:
  「噢!我還有事,不能送你回去了。咱們改天見吧!」
  說罷,他急匆匆地走了。白慧呆呆地站了半天,才開始往站口挪動那只帆布袋子。
  六點多鐘,她到了家。
  這次她回來之前沒有通知爸爸,也沒告訴杜瑩瑩。在她的想像中,爸爸是愁悶的,所以她希望自己突然回來,會給爸爸帶來意外的高興。
  她站在家門口。面前便是她從小天天進進出出的門。門上陳舊的油漆顏色和每一塊痕跡,都是非常熟悉的。於是一股甜蜜的、帶點傷感味兒的生活暖流,一下子攫住了她。她眼睛立刻模糊了;抬起手敲了敲門,跟著聽到爸爸從裡邊走來的腳步聲、問話聲和開門的聲音。她心想爸爸準是那副嚴肅和憂慮重重的樣子。這些年來,她每次回到家見到爸爸時,爸爸總是這副樣子。
  門開了,沒想到爸爸露出驚訝表情的前一瞬竟是笑瞇瞇的。
  她撲到爸爸的懷裡哭起來。
  「這是怎麼啦?小慧,快進來,快進來。」爸爸說著,拉著她走進去。
  她沒來得及走進房間,站在過道又趴在爸爸的肩上哭了,哭得那麼傷心,好像她受了多少委屈似的,當她感到爸爸結實的肩頭已經露出瘦稜稜的尖兒時,哭得更傷心了。就像小孩子那樣雙肩止不住地往上一抽一抽。她很少對爸爸這麼哭過,況且已經是這麼大的姑娘了。
  爸爸的大手撫著她的頭、辮子和後背。自己的眼睛也潮濕了,鼻子一陣陣發酸,彷彿也要把憋在心裡的一大塊東西哭出來似的。但他是個堅強的男人,眼淚向來很吝嗇。
  「好了,好了,快去洗洗臉,歇一歇,你還沒吃飯吧!」爸爸的聲音壓得很低,似乎只有低音才能保持聲調的平穩。爸爸把自意推到臉盆邊,拿來香皂、熱水和手巾給她。「把臉上那些沒用的東西洗掉。」爸爸用一種溫和的教訓的口氣說。
  白慧洗著臉,不覺之間,從鏡子裡發現爸爸總是笑瞇瞇的,笑得挺特別,而且是在偷偷地笑,這顯然不是為了故意哄女兒高興。以往每次她回來,爸爸也不是這種樣子。這次好像有件愉快的事在心裡實在憋不住了,就跑到臉上來。
  「小慧,你先歇歇,我去買點吃的。」爸爸說,一邊在過道把飯盒、塑料袋、小鍋都塞進一個挺大的草籃子裡。
  白慧跑到爸爸跟前:
  「爸爸,您別去。我隨便吃點什麼都行。」
  她哭過的兩眼紅紅的。刷洗淨的小臉濕淋淋地閃著柔和的光,散著香皂的香味。
  「不,今天非吃好的不可。」爸爸花白的眉毛跳動了一下,激動地說:「有伴你想不到的好事。真的!你沒聽說吧!好,晚上我在飯桌上告訴你!爸爸今天又要好好請請你了!」
  這句話爸爸許久沒說了。白慧感到有什麼重大的事發生了。她猜不著,也決不會猜到。這屬於那種非得請人告訴才會明白的事情。
  「爸爸,您能不能先露一點兒給我?」
  爸爸搖搖手,可是有股喜悅的激情在他的嘴角上跳躍,差一點說出來,但還是閉住了嘴巴。那股喜悅的激情就從他眼裡閃耀出來。保密喜訊也是一種幸福。爸爸帶著這種心情和表情趕忙出去了,彷彿再不走就要洩密了。
  她聯想到剛才在車站上郝建國說的什麼「這些天發生的事」,心想:
  「肯定不是一般的事,是大事……」
  她一個人在兩間屋裡轉一轉。對於遠方歸來的人,家裡的一切都是醉人的。她兩隻腳踩在地面上覺得軟軟的,好像踩在厚厚的毯子上一樣,臉頰一陣陣發熱,說不出是種什麼滋味……屋內收拾得乾乾淨淨,陳設如舊,東西都放在原來的地方。一切都是老樣子。只是爸爸房間的牆壁上多了三張照片,是毛主席、周總理和朱委員長的,裝在一個肩長的金邊鏡框裡;框子上插了一朵潔白而精緻的小花……
  她自己的房間還是老樣子。床上鋪了一條新洗過的罩單,很平整,好像爸爸知道她要回來,特意為她收拾和佈置好的。忽然,她急扭過頭,媽媽的照片仍在那裡。她的眼睛濕潤了
  「媽媽,您聽見爸爸說了嗎?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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