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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邊一排高大、陰森、舊式的公寓建築,門牌是單號。17、19、21、23、25、27……79號在哪裡?在那裡。那兒道邊站著一個通身穿深紅色衣服的女人。在灰暗大街上十分鮮明,像一長條火苗,她正遠遠朝我招手,她是簡梅。
  她穿一身紅?我忽然想到,前天我說她很適合穿紅。她為我這一句話才換了一身紅?
  我走近。她穿紅的確很美。一件深紅色的披肩上衣,深紅色的寬褶的短裙,一條深紅色的長褲的褲腿塞進一雙深紅色的長筒的純牛皮的靴筒裡。肩挎一個同樣顏色的小皮包。這就使她的頭髮顯得更黑,臉兒更白。
  「我一眼就看見你了。」我說。
  「是嗎?」她立即顯得興致沖沖,「別看這裡的衣服一人一樣,我這身衣眼還是引人注意。這是蘇格蘭人喜歡的顏色。深洋紅,有時加上白色和銀灰色的方格。請進吧!就這兒--」她手指著一扇厚厚的、雕花紋的木門。
  銅門牌上刻著花體的阿拉伯數字:No79。
  我隨她身後進了門,穿過一條又寬又高又黑的走廊,拐一個彎,前這更黑。只聽鑰匙在鎖孔裡轉動的聲音,然後是她的聲音:「請進--」眼前忽然一亮,在打開的一道門裡邊,現出一個寬闊的房間。
  「這就是我的房間,歡迎小馬克思先生批判。」
  「噢?」我笑了,「不過在這裡,你夠不上馬克思批判的對象。」
  「這種生活方式不該批判嗎?」她似乎叫我欣賞一下她的財富。我目光橫下一掃:雙人軟床啦,電視機啦,沙發啦、鏡台啦、零七八碎的東西啦……
  「你就這一間住房?」我問。
  「裡邊還有衛生間,你想參觀嗎?」
  「衛生間有什麼新鮮玩意兒!」
  她聳聳肩,有點懊喪。跟著她的目光四處搜尋,看來她急於想拿出一樣顯示她生活上富有和優越的東西壓倒我。當她的目光碰到桌上的一架電視錄像機和一架錄音機時,就立刻顯得興高采烈。她叫我坐在一張特大的三人沙發上,一邊說:
  「聽音樂嗎?古典還是現代的?伯萊·斯力的歌曲你肯定沒興趣。我這裡古典名曲很全,大都是卡萊揚指揮的。要不你看看錄像影片。山口百惠的《炎之舞》?想看鬼片嗎?《第六感》很神!算了吧,你還是看點鄭重其事的東西吧,這裡有一部美國影片……。
  「隨便什麼?鬼片也嚇不死我。當然我更習慣於認真對待生活和藝術的--」
  她故意以快速又熟練的動作,通過閉路電視播放出一部影片。
  「《往事難忘》?」我問。
  「對,在國內看過?」
  「沒有。我在雜誌看過梗概介紹,我很喜歡這故事。有的雜誌翻譯為《回首當年》。」
  「對,這兩種譯法都合原意。我非常喜歡這部影片,裡邊的主題歌也非常美。你看吧!我去給你煮咖啡!」她得意極了。她終於拿出我在國內沒見過的東西。她抬起雙手把披在肩上的頭髮推到背後,走出去,帶上門。
  我的目光不由得從電視屏幕上移開,冷靜地觀察她的房間。這房間就從我對它最初的、籠統的感覺中裸現出一切細節。房子是舊式。這種舊式的木結構的房屋比新式的水泥建築更舒適。可惜窗子朝南,受不到日曬,又是樓下一層,再加上年深日久,牆壁的防水層腐爛,沿著牆根有一圈兩尺高發黃的水漬,屋裡還有股陰冷、潮濕和霉壞的氣味。屋子一面,一排大壁櫃,屬於房間本身結構之一;這張半新半舊的大沙發和那張軟床。大概也是房東的吧!這裡出租的房屋都帶傢具,甚至帶有各種小日用品。屋裡哪些物品屬於她本人的呢?牆角的幾隻衣箱,床前幾雙鞋子,地上一本三毛寫的《撒哈拉的故事》;壁爐台上的香水瓶、煙罐、罐頭、酒……她還喝酒?屋角圓桌上擺一個紅黑條紋的大陶罐,插著一大束花,卻一半乾枯,半死不活;英國人最喜歡在室內擺放鮮花,天天更換新鮮花朵。花放干了,這表明她經濟拮据還是生活過於緊張?她還有什麼?噢,顯然這架電視錄像機是她房內最昂貴的物品了!
  她萬里迢迢來到這裡,僅僅為了一架電視錄相機。我的心不禁黯然。
  門一響,她端著兩杯冒著煙兒的熱咖啡進來.
  「影片好嗎?」
  「你看吧!我不打攪你。」她把一杯咖啡放在我面前,轉身向壁櫃走去,「我給家裡預備點東西,回頭你好帶走。」
  「你最好快些,不然過兩天再說,反正我在這裡總還有十來天時間。我今天要早點回去,下午去倫敦大學做報告,我得回去做做準備。」
  「那麼你連電影也看不完了。」她挽留我說,「做什麼準備?外國人不那麼嚴肅認真,你隨便說說算了。只要他們不知道的,都會覺得新鮮。」
  「我要有點責任心,不能敷衍一下就完,應該盡可能說的具體和透徹一些。」
  「認真的人早晚都得累死。好吧,我快整理東西。」
  她打開壁櫃,拉出一個小白皮箱,說:
  「你瞧,瞧呵,別只盯著電視,反正你也看不完。你瞧這大塑料袋裡的東西是給我爸爸的。這一包是送給你的。」
  「幹什麼要給我東西?算了,你自己留著吧!」
  「你不要連一件襯衫都和資本主義劃清界限。那些自我標榜的馬列主義者們,有幾個不喜歡資本主義的東西?他們有病,吃藥還得是進口的呢!」
  「馬克思從來不這樣區別世界。哎,你喝酒嗎?」
  「我,不……噢,你說那瓶?是朋友送的。」
  「送你半瓶?」
  「嗯?不,有時客人來時喝一點。哎,你幹什麼總注意那瓶酒好不好,難道你也是個酒鬼?你還是看這兒吧--這箱子和這包東西是給我弟弟的。對了,我還得給我弟妹幾件衣服,他們剛結婚不久。你說--」她用手翻弄著壁櫃裡掛著的一大排花花綠綠的衣服,「我給她哪件?我真不知國內的女孩子現在都穿什麼樣的農眼了。」
  「哪種人穿哪種衣服。」
  「你看過我弟妹嗎,你說她屬於哪一種?」
  「路上碰見過一次。解放派!」
  「你不也是解放派嗎?」她說。
  「有區別。」
  「在哪裡?」
  「我是有限的解放。」我不自覺提起那次在北京新僑飯店裡劉海說的話。我並無意刺激她,只是隨口一說。
  簡梅的神色立即變了,顯然她也想起這句話的出處。她突然神經質地一甩頭,好像要把記憶中的什麼東西使勁從腦袋裡甩出去似的。我從來沒見過她有過這種病態動作。她向來是個打不敗的強者。沒有弱者那種經不起錘打的神經質。我略微感到氣氛有些異樣,忙換句話說:
  「照一個青年的話說,我是理想主義者,他是現實主義者。」
  簡梅沉了一會兒,好像要穩住精神的重心,隨後神色恢復正常,才說:
  「我贊成現實主義者。」
  「現實主義者也需要理想。」
  「最好你別談理想,理想對於我從來沒用。你說,這幾件他們在國內敢穿嗎?」
  「敢。連『皇帝的新衣』都敢穿!」
  「我還送他們點什麼呢?」她上半身鑽進壁櫃翻了一陣子,拿出一條圍巾和幾雙沒拆包裝的絲襪於塞進一個包裡,
  「真不知他要還需要什麼?」
  「你對你弟弟還蠻不錯呢!」
  她聽了我的話,不自覺地陷入了沉思。癡呆呆、自言自語地說:「有一陣子,他都不叫我姐姐了……」一時她連手裡的動作都停止了。
  「究竟為什麼?」我問,「你爸爸對我講過你們的矛盾,你們當初不是在一起相依為命嗎?我真弄不明白。」
  她若有所思,聲音低沉:「很簡單,他不過想……想,想自己的生活更好一些,設法擠我離開家,爸爸因為他比我小,偏向他.那時我真是難極了……」她頭一次向我吐露這件事,也再次證實了事情的根由和簡松其人。但她此刻的神情有如白日作夢,話聲喃喃如同囈語,「不管過去怎樣,我現在愈來愈想他們。」跟著她的頭忽地又一甩,這種神經質的動作使我隱隱不安。但一甩之後,她似乎清醒過來,眸子放光,神情有種異樣的興奮。她的聲調裡再沒有剛才那種深沉又惆悵的情緒。她反而嘲弄地笑一笑。笑裡似乎含著徹骨的寒冷,「我扯那些事幹什麼?他們好壞,與我毫無關係。相隔幾萬里,誰還顧得上誰?再說現在簡松對我可親了。一封信起碼叫二十次姐姐,當然,他並不是想我,而是想向我要點外國貨。這也不怪他,人都變得實際了,我也一樣。你呢?你也實際多了吧!說實話!」
  我什麼也沒說。我有許多話說,不知為什麼我一句也沒說。她專注地看我兩眼,忽然衝動地說:
  「我應該送你愛人點什麼?」
  「什麼也別送。我不是向你要東西來的,是看你來的。這次能見到你,多難得,我已經心滿意足了。真的……」說到這裡,我忽然感到心裡有股熱烘烘的液體流向全身。
  感情最容易感到。我們一下子好像都觸到了埋藏在心底的昔日共同的情誼。為什麼?是由於我剛剛這句真情流露的話,還是給電視機正響起的《往事難忘》這首歌喚起的?反正這傷感、渾暢、懷舊的旋律,分明已經把我心裡的往事都亂嘈嘈地攪動起來了。她似乎也明顯地激動起來了,轉身跑到衛生間拿來一瓶香水:「這是瓶法國香水,只用過兩次,雖然不是整瓶的,就算件禮物吧!」隨後又朝我叫著:「我再給你點什麼,給你點什麼呢……」她站在屋子中間,攤開兩隻空空又自白的手。
  我快掉淚了,她原來什麼也沒有呀!
  她忽從掛在壁櫃裡的一件男人西服的上衣口袋摘下一支鋼筆給我:「你用得著。」她推開我的手,硬把鋼筆插在我胸前的口袋裡。她的真情實意和執拗,使我無法拒絕。
  「這是你原先那位先生的?」我問。
  「不……嗯?是的。」她回答得並不肯定,使我不解。
  「告訴我,簡梅,你們真的分開了嗎?」
  此刻,我們之間的氣氛,已經不適於戲謔地鬥嘴,而更適合於認真地交談。
  「是的」
  「你現在真的獨身?」
  她似乎猶豫一下,跟著點頭說:
  」是的。」
  「你那位先生不再與你有任何聯繫?」
  「是的。」
  她一連說了三次「是的」,點了三次頭。
  「你打算這樣獨身下去?」
  「獨身有什麼不好。這裡的婦女獨身的愈來愈多,有的乾脆就不結婚。但我必須結婚,而且必須嫁給一個英國人,我才能取得英國籍,長期住下去。」
  「有一個合適的英國人嗎?」
  「合適?誰知道。現在還沒有。」
  為了出國嫁給一個陌生的人,為了留在國外再嫁給一個尚未找到的外國男人。想到這裡,立時有幾句刺激性的話跑到我的嘴邊,但我不忍心說出來。因為我已經發覺,她已不是我原先想像的樣子。我不是傻瓜,自然看得出:她臉上的笑、神氣、得意和自足都是裝給我看的;她的富有也是裝出來的。她為什麼要裝給我看?
  這時,我已經猜到,簡山川並不知道自己女兒的真實情況。可能根本不知道簡梅獨身生活。
  表面上的時針提醒我應該返回旅館了。我提起她交給我的小白皮箱,向她告辭。她卻非要送我上汽車不可。她說,她還要看看前天賭馬的結果。到了那家賭店門口,我站在門外,把小白皮箱放在腳邊等候她。只兩分鐘她就從賭店裡走出來,從臉上的表情,看不出她的運氣如何。
  「又贏了二百鎊?」我問。
  「不,輸掉了一百五十鎊。」
  「輸了這麼多!」
  「這還算多?」她笑著說,臉上若無其事,好像是位百萬富翁,其實她輸掉了將近一周的薪金。隨後她說:「我近來沾點晦氣,不該來賭就是了。」
  「什麼晦氣?」我像發現什麼,緊緊追問一句。
  「嗯?」她怔一下。她的神氣告訴我,她已經後悔無意之間把她的什麼心事洩露給我了。她馬上改口說:「我是指手上的晦氣。近一個月,我在俱樂部打橋牌,天天輸。本來不該來賭馬。不過沒關係,今晚我和老闆還去俱樂部打牌,說不定從今天起又會來個大轉運!運氣很像倫敦的天氣,說變就變。」說完,她朝我快活的一笑。
  她真快活嗎?我沒說話。心裡明白,她是笑給我看的。
  一個只聽從命運擺佈的人是可憐的。
  我們在街頭分手。我的腦袋好像處在構思小說時的狀態中,又朦朧,又清晰,捉摸不定,捕捉不住。這是今天簡梅給我的一種說不清楚的特殊感受。對於她,我好像預感到什麼,又什麼也猜不透。我承認,我對這個世界知道得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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