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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透過車窗,欣賞著令人心曠神怡的醉人的英格蘭風景,它就像康斯坦布爾筆下畫的那樣。
  丘陵間平坦坦的原野,被收割過的莊稼的根茬覆蓋;秋天的風霜把它一片片染紅,再加上剛剛一陣小雨淋過,就像剛剛生育過嬰孩兒的母親的臉龐一樣,平靜而溫柔。一群烏鴉與白鴿在地裡安閒地尋找收割機粗心大意而遺落的種粒。起伏的山坡,平緩而舒展,沒有突兀和稜角,嚴嚴實實地披著一層厚厚的草皮,露不出一點土的顏色。分割開這些原野和山坡的是一些疏格的木柵欄和鐵籬笆,還有壯美的闊葉林和深郁發黑的松林。長綠苔的茅屋,尖頂的華麗木樓,樹皮搭的牛棚,停放著的小轎車和摩托車,點輟其間;在它上面是無限開闊、白雲堆砌、時陰時晴的天空……然後是什麼呢?還是草坡、原野、闊葉林、烏鴉、尖頂樓、木柵欄、壯闊的天空和雲等等,它們連成一幅沒頭沒尾、看不完也看不膩的畫卷。此時汽車的速度為每小時一百二十公里,我不感到頭暈,不知由於事先吃了防暈車的藥片,還是被這靜溢而優雅的異國風景迷住了。幾天來,繁忙的訪問帶來的疲倦,以及簡梅給我的複雜、費解、不可捉摸的謎一般的印象,好像都被這飛馳的車子拋在後邊,自我感覺,興致勃勃。
  我去諾維赤市,訪問一座有名的大學,還要去會見大名鼎鼎的布萊特伯雷教授。
  珍妮小姐陪我一同前往。幾天來她陪我東奔西跑,絲毫沒有表現出一點倦意,那雙照人的藍眼睛也很少眨一下,但並非為了公務而強打著精神。她總那麼精力十足。在這些天的接觸中,我對這位小姐有了進一步瞭解。最初兩天,她那種理性、矜持、淡漠和甩開感情因素的彬彬有禮,叫我受不了。我常常想起一句話:「美國瘋子,日本精鬼兒,傲慢的英國人。」看上去,這位畢業於值得自豪的牛津大學的女博士的確有點傲慢。可是昨晚她請我和一位新華社記者吃飯時,我對她的印象有很大的改變。
  我一到她家,她就把她的爸爸、媽媽和一位過胖的金頭髮的妹妹介紹給我,還有一個高大而極其健壯的男人,他的肩膀好像有兩人合起來那麼寬,亞麻色蓬散的頭髮和簇密的鬍鬚象鳥巢。他很少說話,大概不善交際,鬍鬚中間厚厚的嘴唇含著憨樸的意味,他總愛抬起手援一下臉頰和腮邊。珍妮說,他是一名職業足球隊員,我想是沒錯的;他總去搔腮頰,多半由於在球場上常用手去抓腮邊的汗水而養成的下意識的習慣。他既不是珍妮的丈夫,也不是一般朋友,而是她的情人。他們同居-一她說得十分坦然,又理所當然。就像介紹她的妹妹或丈夫一樣。我送給珍妮一小盒惠山泥人,她當時就撕開包裝,把犯人擺在桌上叫她一家人來看。中國人向來不當著送禮人打開禮物,因此這做法使我感到驚奇;她的菜做得很好,但不向我讓菜,我按照中國人的規矩客氣一下,反而沒吃飽。告辭出來時,她送我剛到門口,說聲「再見」就轉身回去,未等我們走下台階就「啪!」地關上門。這樣待客也算是「公事公辦」嗎?我把自己這些不解之處和想法對同來的記者說了。這位常駐倫敦的記者聽了大笑起來,他說:
  「你不能用中國人的習慣要求他們。英國人男女自由同居,不受法律干涉。合適在一起,不合適就分開。如果舉行婚禮,再離婚就很麻煩,還得花一筆不小的開銷。他們接受你的禮物,必需當著你的面打開,這樣做正表示他們懂得禮貌。英國人夙來不愛管別人的事。你的事,「如果你不說,他們很少問;他們請你吃飯,決不讓菜,不勉強你,你想吃就盡量多吃,他們反而高興。你不吃就表示已經吃飽了,如果你假裝吃飽,委屈了肚子,便不能怨他們了!」
  「他們送人出去,怎麼像轟人走一樣?」
  「如果你這樣對待他們,他們也決不怨怪你。英國人互相都是如此。」
  「我可不大習慣,好像少了點感情。」
  「感情的表達方式不一樣,各有各的習慣。像吉普賽人那樣熱烈,恐怕你也不習慣。」
  我笑著點了點頭,同意他的說法。然後說:
  「這叫做『少見多怪』嗎?」
  「缺少一點入境問俗的工作。」記者先開玩笑,後邊的話卻很鄭重,「我們總愛用自己穿慣的鞋子去套別人的腳,肯定不合適。我們需要用恢宏豁達的態度看待世界。」
  有時一句話能使你的思維豁然開朗。
  此刻,在汽車的疾駛中,我對珍妮小姐說著閒話:
  「你那位足球球員很有名嗎?」
  「阿斯通維拉隊的前鋒。他說他很有名。」她說著聳一下肩,「我只好相信,因為我從來不關心足球。我喜歡高爾夫球和網球。」
  「他很老實。」我說,這實際上是句客氣話。
  「老實?」她的藍眼睛幽默地轉了半圈,笑著說:「我發現你們中國人特別愛說『老實』這個詞兒。你們常常說某某人很『老實』。先說這個人『老實』,又說那個人『老實』,但在我看來,這兩人並不一樣。我查了英漢字典,字典上說『老實』是忠誠和規矩的意思。規矩又意味著什麼?我們評價一個人,從來不說『老實』或『不老實』。喜歡說這個人『坦率』或『不坦率』。不管這個人的想法如何,只要他肯把自己的想法坦率地說出來就好。如果他自己有想法不說。只按你的意思去說,看起來規矩,其實不好--」
  「看來我們有很多不同。」
  「是的。我覺得最大的不同是,你們要求所有人都得有一個共同的目標。我們沒有。我們只強調自己個人的目標。」珍妮小姐說。她的思維方式與我們不同,發現的問題也與我們不同。
  我們喜好統一,世界多麼難於統一;我們追求相同,萬物又多麼不同。還有多少不同?我想。
  汽車不知不覺駛入一座古色古香、幽閉冷寂的小城。石板地上站著成群的鴿子,見車子駛近才飛起來,有的落向一旁,有的落在道邊的長凳上,有的落在前面不遠的街心,等待車到再一次飛起。有一支灰翅膀、白眼圈的鴿子落到汽車的前蓋上,正擋住司機的視線。
  「討厭的傢伙!」司機說著,一按喇叭,鴿子忽喇喇飛了。
  我和珍妮都放聲笑起來。一向有點矜持的珍妮小姐好像愈笑愈控制不住似的,以至笑得前仰後合,好像和什麼人開了一個大玩笑。
  布萊特伯雷陪我去聽他們大學文學系的一節課。一位胖胖的教師講授的內容是「亨利·詹姆士從巴爾扎克那裡繼承到多少現實主義?」學生們抽著煙聽課。其中兩個女學生穿超短裙,眼皮塗著淡綠色,聽課十分認真。開始是這位胖教師滔滔不絕地講述,跟著是學生們各抒己見,學生們的看法與教師發生分歧,最後他們索性和教師辯論起來。胖教師招架不住這十多個青年學生的唇槍舌劍,轉過頭,向布萊特伯雷教授求援。布萊特伯雷對他開玩笑說:
  「你的工作,不是努力征服學生。如果你被他們的道理心悅誠服地征服了,也算你的成功。」
  大家都笑了。
  我們在學校餐廳用午餐。餐廳是一家食品公司捐贈的。一面是幾十米長、純度很高的透明玻璃,當做牆壁。玻璃外是一片開闊的草地和小樹林。草地中間擺放著亨利·摩爾的銅製雕塑。好像一個人朝天仰臥,若在深思。黑黝黝的銅像在陽光下幽幽反光,並給綠草地襯托得清朗又沉靜。它在想什麼?人生,宇宙,憂愁還是快樂,短暫還是永恆?它知道中國嗎?在地球這面生活的人,有多少人關心或想到地球那面的人?此時此地,大概只有我會想。是的,我想。我的意識比光電的速度還快。繞地球半固,不到北京,我妻子的身旁;她此刻恐怕還在酣睡吧,北京現在是凌晨還是午夜?故宮角樓那羚羊角般的飛簷掛著銀亮的月牙麼?我家門口那家小早點鋪已經亮起燈來炸油餅了吧!上早班的女工們正在抱著沉甸甸、半睡半醒的孩子站在秋寒裡等候早班的公共汽車吧……
  一個乾啞的聲音喚醒我:「你是方橋嗎?」這人說的是中國話。
  我扭過臉一看,一個瘦瘦的戴眼鏡的中國人。
  「是的。你是留學生?」我問。
  「對。我叫江月明。大連工學院的,就在這座學校留學。您能到我的宿舍玩玩嗎?」
  儘管我下午還有其它訪問活動,也許給一種異地相逢的同胞情感所驅使,不願意拒絕他,便徵求珍妮小姐的同意。珍妮小姐看看手腕上的小金錶,說:
  「只給你一小時。」
  「好!」
  我趕緊吃了飯,就隨江月明到他的宿舍。路上我說:
  「你的名字倒挺有詩意。」
  「乍一聽有詩意,叫慣了就毫無詩意了。」他說。
  他的宿舍只有十多平米,帶一個小小的衛生間。屋裡好像小雜貨鋪的倉庫,潦亂不堪;屋角堆了大大小小許多牛皮紙箱。只有一張單人床,一隻櫃,一張寫字檯,上邊都給台燈、電話、雜亂的書報和筆記本佔滿,沒有可以使用的桌面。一切東西都給一層薄薄的塵埃覆蓋。江月明請我坐在床上。一邊把舊報紙團成團幾,擦著自己的椅面。
  「這間屋子真該好好整理一下。」我說。
  「是呵,就是役時間。平時我不住在這兒。我在校外一個英國人家裡當家庭教師,教那家一個小女孩中文。我和那家人處得很好。每天下午去,在那裡吃飯,晚上住在那裡。一邊我也可以練習英語會話,一邊還可以賺些錢。他們每月給我二百鎊教課費,加上節省的每天一頓飯的飯費,也是一筆不小的收人呢:」
  「那很不錯。你來了幾年?」
  「兩年。」
  「學什麼?」
  「力學。我--」
  「物理我是外行。你說我也聽不懂。我只知道牛頓定律,在生活中還使用不上。別的就什麼也不知道了。」我說。
  戴眼鏡的留學生笑了。一笑,他發黃、瘦削、沒有光澤的臉頰上和眼角旁同時出現了幾條很深的皺紋。
  「你成家了?」我問。
  「嗯。我三十七歲了,已經有兩個孩子,家在大連。」
  看模樣,他似乎更大一些。額前的頭髮脫落不少而變得稀疏。大概是過度使用腦力所致。
  「學業幾年?」
  「四年。回國就快四十歲了。在這裡像我這麼大歲數的留學生不多。二十多歲正當年。現代醫學證明,人過了二十五歲,體力就開始下降。有什麼辦法?我們二十多歲時,不是把精力用在發狂中,就是消耗在睡覺上。現在要幹些正事,老的太老,小的太小,又得靠我們這代人承上啟下。人生已經匆匆過了一半。十年前,一連熬幾個通宵不當口事,現在真不行了.」他說著,有些感慨。
  「你到這兒來之後,回去過嗎?」
  「沒有」
  「想家吧!」
  「怎麼不想。在國內有些人以為出國是美差,當然能開開眼界,長長見識,學到不少新東西。但感情上是痛苦的。我在這裡交了不少外國朋友,建立了不少令人感動的友情,卻怎麼也彌補不上對家鄉的懷念。想家,不只是想老父老母,老婆孩子,一切都想。奇怪的是,連那些與我平時有點隔閡的同事們也會常常想念。因此,我一到倫敦就跑到唐人街的光華書局買幾本國內的雜誌看。因此也就熟悉了你。我喜歡你的作品,它往往使我掉淚。」
  「我的小說並不傷感。」我說。
  「並非傷感才使人掉淚,熱情也使人淚下。你筆下的那些人物很真實,看你的小說又像回到他們中間了。我現在才知道什麼是民族感情。」
  「這裡的華人多嗎?」我問。
  「不多,倫敦多。聽說有幾萬華人,大多集中在唐人街,有些華人即使不住在那裡,也常往那裡跑。」
  「噢?為什麼?」
  「你乍從國內來,很快就要回去,就不易體會到久居異國的華人的心情。他們中間大多數人,三十年前就離開大陸,到香港、東南亞、台灣、歐洲或美洲,做買賣,賺錢,發財。可是他們像一團浮雲,到處飄飛,沒有歸宿。中國過去有句老話,叫做『樹高千丈,葉落歸根』。三、四十年代,一些中原人窮得受不住,闖關東,在富裕的東北混了多年,有的發跡,有的始終熬不出頭來。但不管怎樣,哪怕最後衣衫檻樓,帶著幾個破銅子兒,也要回到老家去。寧肯死在故鄉,也不願意死在異地。那是一種鄉情。民族感情可比鄉情強烈又深沉得多呢。所以他們常往唐人街上跑……」
  「找根嗎?」
  「根?對,找根!」他連連點頭,同意我這說法。
  「唐人街上扎不下根來。它不是真正的故土,只是擺在異國的一個花盆。」我說。
  「你說得好!但他們找根找得十分痛苦!」江月明說這到裡,一股沉重的情緒使他的臉拉長了。他用手指按著眉心處的眼鏡架向上推了推。
  大概我職業的習慣,就是被感動和設法感動人。聽了這留學生的話,我的心陡然被感動起來。不知為什麼,眼前忽然幾次地掠過簡梅的身影。
  「在唐人街生活的華人,日子不見得好過吧!」我問。
  「當然。儘管人們願意生活在自己同胞中間。但大家都在唐人街上謀生,都想賺錢,必然互相傾軋,情況就不同了。凡是在唐人街上謀生的人,大多是在這裡沒什麼辦法的所謂『低等華人』。拿著中國的特色和風味,從喜歡獵奇的外國人手裡賺錢度日,因此那裡沒有大買賣,都是本小利薄的小店小鋪。再有,像什麼性商店之類的低級玩意兒,反都集中在唐人街一帶,真糟!
  我忽然覺得談不下去了,很想換一下話題,我看見牆角一大堆牛皮紙箱,好像是裝電視機用的,便隨口問道:
  「你買這麼多電視機?」
  「買這麼多電視機做什麼?這裡邊都是儀器,我買好準備將來帶回去的。我們的試驗室的設備實在太差!」
  「誰給你的外匯?」
  「哪來的外匯,是我自己節省的,加上教課費,錢也不少。有些太貴的儀器可以買舊的。這樣回去工作起來就會便當些。」他咧開又扁又大的嘴朝我笑了笑。他做得很動人,說得很平淡。
  「你一定很艱苦。」我不由得說。
  「艱苦比享樂更有內容。你說對嗎?」
  他說了一句很好的話。於是在我眼裡這個其貌不揚的留學生就變得非同尋常了。對於一個找到生命真諦的人,不必去讚美他。讚美是一朵花,戴在樸素的人身上並不相稱。當他把自己的一切祭祀給所信仰的神聖事業時,還顧得上別人的毀譽?少數人頭頂上的光圈是畫出來的,許許多多真正的聖者卻活在普通人中。中華民族有多少這樣的兒女?誰統計過?聯想,使我的思維再一次跳到簡梅身上。她過得是一種什麼生活?為了試試自己的運氣,一百鎊隨手扔掉;而這個留學生為了祖國的進步,默不作聲、心甘情願地從個人身上一個個便士壓軋出來。一個揮霍自己的生命,一個奉獻自己的血汗,人與人之間有多大距離!
  每人走一條路。路是命運安排還是自己選擇的?
  在我們分手時,我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情不自禁地用力握著他的手,搖了又搖。情感有時必需用力量表達。這時我心裡產生一種慾望,恨不得馬上見到簡梅,尖利地刺激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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