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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正文



  來就是去,去就是來,
  終就是始,始就是終,
  進就是退,退就是進,
  興就是衰,衰就是興,
  有就是無,無就是有,
  得就是失,失就是得,
  笑就是哭,哭就是笑,
  醒就是醉,醉就是醒.
  左就是右,右就是左,
  志就是奸,奸就是忠,
  曲就是直,直就是曲,
  正就是反,反就是正,
  弱就是強,始就是弱,
  愚就是智,智就是愚,
  佛就是我,我就是佛,
  空就是悟,司就是空,
  雖說天地風雷山澤水火
  黑白對錯死活開合軟硬
  虛實陰陽亦分不分渾渾沌沌
  一團亂;
  都在轉來轉去忽快忽慢
  亦明亦暗或隱或現時倒
  時正輪迴已已不已圓圓滿滿
  八卦中。

  這首歌名叫做《八卦歌》。道鹹間,津門文人閒得發瘋,好三玄,想成道,還好禪,想成佛,這歌就無人不知不曉,不管懂不懂,以能吟能唱能一字不差倒背如流,當能耐當學問當時髦。至於這歌出自誰口誰手誰也說不準。一說是水西莊主查禮謅的,可翻遍追查氏乾隆本三十二卷《銅鼓書堂遺稿》,影兒也找不著。查利雖是大才子,官沒少當,做過戶部陝西司事、太平府知府、四川按察使、布政使、湖南巡撫大老爺;可官場中人,哪有這份心性閒性悟性?這說法不摻假是假的。還有一說,這歌是道光年間一位出家人所作。按《津門保甲圖說》說,那時城中公房,十所房子,四所是廟。到底哪廟哪寺哪觀哪院哪庵?況且,這歌裡頭含義,有佛有道非佛非道半佛半道,這位出家人是和尚還是老道?這話經不住問,一問就癟,誰當真準挨賺。再有一說,說是當時一個名叫老哈哈的乞丐,要飯時唱給人所的。乍聽來離奇,細尋思有譜。為嘛?別急,這兒有老哈哈一則驚世駭俗的故事。聽了這故事,保管叫您信嘛就信嘛。

  天津衛這地界,是老天爺打天上割一塊扔下來的。俗據說,有條河,就好活。可是天津衛楞把北運南運永定大清子牙五條大河,攏到一塊兒,跟手裝進身邊的汪洋大海。這就有魚有蝦有米有鹽有鹼有鹵有豆腐有河螃蟹海螃蟹有小木船大火輪;左邊守京都,右邊開租界,有吃官飯的,有吃洋飯的,小百姓專吃猴手裡掉下的棗兒。大伙就折騰開了。吃官飯的,折騰品級權勢座次俸祿陞遷遠近親疏;吃洋飯的,折騰洋貨洋錢洋人;老百姓折騰吃喝穿住買賣銅錢。人生在世,熱熱鬧鬧,全靠折騰。事折騰人,人折騰事,終了還是人折騰人,自己折騰自己。論折騰,各有各的場子,一在官場,一在洋場,一在市場。要說實惠,還是市場。

  舊帶河門外,老鐵橋東,是頂平俗的小百姓折騰出的一塊地。使船的累了,扛活的餓了,苦人苦了,閒人閒了,一頭扎進來,有吃有喝有玩有樂,得吃得喝得玩得樂。論吃,燉羊腸子最解饞;論喝,山芋干酒「炮打燈」二兩下肚就上頭;論樂,蓮花落子一撥腔,精神頭猛抖,崩崩戲一哼悠,暈暈乎乎,相聲棚子裡坐一坐,無煩無惱無憂無愁;論玩,就跟在穿紅襖綠褲子大妞小妞屁股後頭走。嘛玩意都是本色本味的好。好鮮好辣好濃好美好興好大的勁兒!

  一日,打南邊來了位行腳僧人,土布袍子,斜持個大黃布袋,套頸垂胸一掛茄楠佛珠。長得粗手笨腳,黑頭黑臉黑手黑眼,滿下巴打卷的硬鬍子,一身土氣魯氣憨氣。進到這兒,轉悠了一天,竟然走不出去,好賽碰上鬼打牆,實則叫五欲困住了。嘛叫五欲?佛經上說,眼貪好色,耳耽妙聲,鼻愛名香,舌嗜上味,身觸油滑,謂之五欲。大活人,殺退一欲難上難,哪抗得住五欲齊攻。這僧人心裡頭的凡念,賽緩過氣兒來的死耗子,樸楞樸楞動,心想不妙,要壞,趕緊兩條大腿一交,一屁股噗地坐在地上,閉目誦經,平息慾念。幾個在市上閒逛的小子,以為這僧人餓昏,買個炸糕,墊了張紙,放在他跟前。誰料他看見,非但不謝,反手指炸糕說:

  「牛屎一攤!」

  這是做不淨觀。僧人要頂住五欲誘惑,硬拿人間好吃好看好聽好聞的東西,當做穢物。毀掉對方,成全自己。

  幾個小子哪懂佛門這套,見這僧人不知好歹,上了嘎勁。領頭一個黑小子對一個白小子說:

  「白果,給他上點葷的!」

  白小子外號叫白果,心靈,壞門多,應聲弄來幾大碟燒豬耳醬牛舌嘛的,上供賽的鮮鮮亮亮擺上。僧人立時怒目圓睜,白眼球套著黑眼珠,伸手一樣樣指著喝道。

  「糞!蛆!痰!鼻涕!癩蛤蟆!」

  「嘿,瞧這歪和尚真有點道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今兒咱就叫他在這兒還俗了!哥幾個,上邪的嘍!」黑小子叫道。天津人,一鬥氣,就來勁。

  跟手幾個小子一齊忙乎,打四邊飯鋪酒店小食攤連賒帶要,店舖掌櫃的一見有樂,也有不要錢白送的,等於花錢看戲。一下子,雞鴨魚蟹豬羊牛馬驢狗雁雀兔子王八,頭尾翅腳肚腸肝肺心腰子下水,有煎有炒有烹有炸有煮有燉有蒸有熬有爆有烤有拌,外加一罈子水酒,碟架碟碗架碗,嚴嚴實實把這僧人圍在中央。一股股子酒香肉葷羊膻魚腥往上躥,沖得僧人直打哆嗦,眼瞅著幾十年古佛青燈下的修行要垮,栽在天津衛。不知白果打哪位姐姐大襟抻下一塊香帕,水紅色兒,柔滑光艷,一下扔在僧人懷裡,僧人一驚,趕緊扒拉在地,沖這香帕喝道:

  「擦屁股紙!」

  這話惹得眾人笑。

  那位姐姐掛不住,臉一繃,說:

  「你要糟踐我,姑奶奶可坐在你懷裡啦!」

  黑小子叫起來:

  「坐呀坐呀,他是歡喜佛!」

  眾人大笑。幾個小子喊著鬧著要那姐姐露一手,一邊起哄嚇唬僧人,嚇得僧人滿腦袋汗。一位大肚漢笑得繃斷褲帶,提著褲子還看,不肯走。這裡人向例好看熱鬧,哪兒有人哪兒有熱鬧。直到回頭偏西,人不見少反見多,外三層裡三層;螞蟻聞到香味,酒肉外黑壓壓再圍一層,中心盤腿坐著這行腳僧。夕照僧身,賽鍍了金,可天津衛嘛地界,成人都難,能叫你成佛?那群小子剜心眼拿話逗他勾他擾他,不毀了這外來和尚不算結。這場面好比交仗,誰走誰退誰敗難完蛋。

  勁頂勁,頂足勁。

  這當兒,打北邊來個糟老傢伙。身高不過五尺,大臉足有一尺,臉皮折子摺折子賽乾絲瓜,瞇縫小眼,咧著大嘴,嘻嘻哈哈,臉當中通紅一個酒糟鼻子,賽頂著顆大草莓果;披頭散髮,一件寬寬綽綽玄色大袍,沒結扣兒,小風一吹,衣舉發飄,賽仙賽妖賽只大蝙幅,忽悠悠來,一路哈哈出聲。飄進人圈,一塌腰,和這僧人面對面盤腿坐,哈哈一下,操起竹筷,先使筷頭在地上畫個圈兒,伸手拉過酒肉乾起來。酒在嗓子兒咕登咕登,牛筋在牙齒間嘎吱嘎吱,吃到香處美處,直哈哈哈。獨吃獨喝,旁若無人。眾人給這糟老傢伙弄呆,看他髒喝喝,卻不像凡人俗人,看打扮賽和尚,又沒見過和尚這吃法喝法做法活法,看勢頭,都是衝著行腳僧人去,賽鬥法,沒人問,沒人笑。連那群小子也不多嘴。果然僧人忍不住先發活。

  「你是僧是俗?」

  糟老傢伙臉沒抬,拿舌尖把沾在唇邊的酒液肉渣捲進口中,只說了四個字兒:

  「無僧無俗。」

  眾人一怔,沒聽懂;僧人也一任,似懂非懂,只當對方蒙自己,停停又問:

  「出家何處?」

  糟老傢伙還是不抬頭,邊吃邊喝邊答,還是四個字兒:

  「何處出家?」

  這話不過把僧人的問活顛倒一下,有了味兒。僧人好賽遇到一扇門,擋住了,悶往口,傻瞅著糟老傢伙。人群中沒一個明白人,卻都覺得真玩意兒出來了,等著下邊的戲。只見糟老傢伙吃得上勁,捏著豬耳朵,提起半個醬豬頭,嘴對嘴地啃。咬不上時,豬頭搖晃,咬上口時,躇滿嘴油,順手抬起那香帕抹嘴,還哈哈哈。

  僧人見了,鬆開臉一笑,說;

  「原來一個花和尚。」

  糟老傢伙咬著豬頭,隨口念四句詩;

  說花便是花,
  原是心中花,
  看花不是花,
  心中本無花。

  眾人聽了,賽掉進大水坑,摸不到邊兒;僧人聽了,賽挨了一炮,合上雙目,眼珠在眼皮下面滴溜亂動,再撩開眼皮時,雙眸冒光,燦燦賽星,驚叫道:

  「天津衛不是凡界!活佛現世,弟子頓悟了!」

  說完話跟手屁股一抬又一撅,翻身給糟老傢伙連叩三頭,起身快快活活而去。一時臉冒靈氣眼冒靈光,賽變一個人。

  糟老頭子依舊門頭吃喝,也不理他。直吃得寬衣松帶,響亮打個飽隔,站起來對著落日舒舒服服再打個噴嚏,拍拍屁股上的土,忽悠悠去,還是哈哈哈。

  眾人木頭賽地立半天,還是沒醒過昧兒。黑小子張著滿口黃牙,白果的腦袋頂上落一隻蒼蠅,他忽地呀一叫,蒼蠅飛跑,原來那滿地的螞蟻,都爬進剛才糟老傢伙使筷子畫的那圈裡邊,爬來爬去爬不出來。

  自此,天津城冒出這糟老傢伙,昨兒城裡今兒城外明兒河東後兒河西,沿街唱歌討飯,逢人無話哈哈哈。外號「老哈哈」。有人說他是佛,有人說他是妖,人們怕錯拿佛爺當妖怪,見他則笑臉相待。他便吃百家飯喝百家水烤百家火,天天吃飽天天笑。直到咸豐八年,洋毛打進天津城,人心賽亂麻,顧不得他。他也就無聲無息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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