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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來個元寶大翻身



  正月二十五一大早,北城戶部街東邊鄉調東街黃家一家老小,都給二奶奶折騰起來,人人帶著兩眼角眼屎,就洗肉洗菜剝蔥切姜剁餡揣面□皮包餃子包合子,忙乎開了。按例兒,今日填倉節。填倉原本是農家人過的,迎著年頭,求收成好,填滿倉圍。城裡人拿這節,不過討個吉利。天津人好事兒,過日子好例兒,恨不得天天有佛拜有神求有福來,一天沒佛沒神沒父母官,心裡就沒根。二奶奶是地地道道天津土裡出來的老娘們兒,最講究這套。成天拜佛,事事有例,舉手投足有忌諱。單說餃子,還得給她包一屜煮一鍋素的,折騰得全家五迷三道。

  吃餃子叫填倉,吃合手叫蓋食。填好蓋好,男女老少夥計丫頭聚到當院,照規矩,打大門口往裡拿白灰畫個梯子,通到院內;再在當院地上畫個大老錢,錢眼裡放撮米,拿磚頭壓上。梯子要畫直,錢要畫圓,米要好米,磚頭要見稜見角,不准缺邊少角。邊齊角正,福祿壽滿,缺邊少角。雞鬧狗咬。小夥計燈兒人笨,拿塊破磚,立時叫二奶奶劈頭蓋臉罵一頓,另一個小夥計影兒心靈,找塊新磚來,才把二奶奶穩住。表面穩住,心火已起。心火不是好東西,這兒有首小詩:

  浮火看似滅,暗火心中留,
  心火要高起,還需一瓢油。

  麻煩一截高過一截就來了。

  先是人聚齊,獨獨不見二爺。二爺是位怪人,整天憋在後院書齋.不到吃飯拉屎不露面,無論誰也不准進他後院,逢人無話,問也不答,幹嘛想嘛,誰也不知。這家有他賽沒他。

  丫頭精豆兒去叫三次,還沒見二爺腳丫子邁出門坎。二奶奶大聲一吼;「叫書蟲子吃啦!」人才來,邁四方步,攥一卷《大珠禪師語錄》,不緊不慢,溫溫吞吞,遠遠一站,賽沒他的事。一團火就見起,窩在二奶奶心裡。

  跟著是畫老錢的白粉不中意,昨後響二奶奶叫精豆兒告訴賬房九九爺預備好白粉,九九爺為討二奶奶高興,打發燈兒到日租界浮島街靜文齋買包洋粉筆。洋粉筆得使得勁,可二奶奶賽見一包蟲子,扔了一地。洋人屬邪,邪氣沖福,這就火上加油了。幸虧精豆兒用心,頭年使剩的木炭還存著,趕緊跑去拿來,才把這漏子補上。

  隨後是二少爺畫不好。二少爺是病秧子,嘛藥都嘗過,嘛病都帶著,就差沒死過。他捏塊炭灰打門口畫梯子,一貓腰,腰賽柳條子,沒勁兒,就趴下,腿沒勁兒就跪下,手也沒勁兒,每條線都畫得東扭西歪南斜北拐,賽長蟲爬,又賽雨後蚯蚓爬的道道兒。人爬線爬,爬進院子,就喘起來,氣貫不到手上,線打哆噱,得把一架梯子畫成爛蜘蛛網。待畫到老錢,不成圓,賽大棗核兒兩頭尖,塗了再畫更差,好比一片大海蜇。侍候二少爺的老媽馬婆子說:「二少爺這才緩上來幾天,別叫他再受這份罪了!」可是這種事非得主家自己幹,傭人不得插手。偏偏二爺遠遠站著,不動勁不幫忙不吭聲。二奶奶心火壓不住,騰傢伙躥上來,面紅耳赤青筋跳,說聲:「我來!」打二少爺手裡奪過灰炭,趴下大胖身子就畫。

  二奶奶天天晚上拜佛燒香,必看香頭。凡事是吉是凶全要等著三柱香燒到一半時,看三柱香哪高哪矮,對照香譜才定。燒半根香得不小的功夫,所以她無論是趴是脆,全有功夫。可心裡有火有氣,就不一樣,猛地一趴,火朝前衝,氣朝前頂,賽炮瞠一轟上腦袋,眼前一黑,收不住身子,一下來個元寶大翻身,不知哪塊骨頭撞在凍硬的地皮上,嘎嚓一響,跟手連翻兩個兒,渾身滾成一個肉團幾,一時分不出腦袋屁股腳丫,只聽打肉團兒裡冒出殺豬賽的尖嚎。一家人先驚後慌,找著她胳膊大腿;打算往屋裡抬。但這大肉蛋,摸哪兒都叫疼,沒法下手。奇了,這一下就摔散架?

  她叫起來:

  「肋叉於全斷啦! 哎呀哎呀, 疼死我啦……我就知道今兒要犯邪,昨晚燒出『惡事香』來了。哎呀哎呀,小的不爭氣,老的耍蔫損,成心逼死我,好討小老婆呀……哎呀哎呀,別拉我呀,我知道你們是閻王爺派來的小鬼,拉我死呀……」

  誰碰她罵誰,精豆兒打屋裡抱出兩個大棉花枕頭,墊在她腦袋下邊才算穩住勁兒。可這大冷天,不能叫二奶奶總躺在當院。再找二爺,人不見,回屋了。老爺不急,下邊人更急,急也沒轍。

  忽然嘩啦大門一響一開,門口樂喝喝站著個高大胖子。狗臉哭,豬臉笑,一臉喜慶。

  「惹惹!」九九爺用口叫道,好賽來了救命恩人。跟手又改了稱呼說,「大少爺來啦!」

  只見這人三十多歲,大耳垂,雙下巴,白面紅唇,頭扣亮緞帽翅,元青暗花大棉袍子,醬紫對襟羊皮馬褂。要看他細皮嫩肉,早早發福大肚囊子,是位闊人;細瞅袍子上好幾塊油,馬褂襟口出鋒的羊皮沾土發黑,帽子幾處瓜皮開了線,透出窮氣。他一瞧這場面,目光一跳,大步幾下到院中,叫道:

  「喲,這是怎麼檔子事?」

  精豆兒舌靈口快,把事一說,二奶奶又嚎開了:

  「哎呀哎呀,打進了黃家就沒過一天好日子呀!男不是男女不是女,這回該報應啦,家破人亡啦,命到頭啦,凶災險難大禍小禍全來啦……」

  惹惹大腿一彎蹲在二奶奶身邊說:

  「二嬸,可不興念損。是禍是福,您比我心裡透亮。年頭一跤,災禍全消,好事全在後頭,您往後瞧吧!馬奶,快把二少爺攙回屋,院裡涼,瞧他的臉不是色了。精豆兒、燈兒、影兒,站著等嘛?快幫把手抬二奶奶進屋。精豆兒,你托住腦袋,九九爺,您跟我托身子,燈兒影兒你倆一人抬一條腿。一齊用勁,起!好,步子小點,捲著她點身子,走,好!走,走,走……。」

  一下大伙有了主心骨。病人比好人沉,死人比活人沉。好賽抬塊大石頭。

  二奶奶又嚎,叫疼。惹惹對眾人說:

  「別打住!病點好治,不疼難治。二嬸,我料定你不過扭了腰,擰了脖子。你放心,我認識能人,保管出了明兒,不出後兒,三天下床滿地跑。」

  直說得二奶奶不叫大伙笑。幾下就把死沉死沉二奶奶擺在炕上。惹惹馬不停蹄,緊勁張羅著:「摔一跤不算事,大伙穩住別慌,亂了陣腳。誰該忙嘛誰忙嘛,事別撂下。地上的老錢還得畫好,回頭我來,我行。燈兒影兒你倆隨九九爺去照看好大門和鋪面。買賣不能總上著門板,要不老主顧來了,當咱紙局黃了。精豆兒,你給二奶奶熬點薑糖水喝,剛頭在精冷地界趴半天,別受寒。記著,千萬別叫她動勁兒,疼也別給她揉,我這就去請大夫,眨眼就回來!」說著掉身出去,屁股後邊棉袍下擺賽簾子一揚一揚,騰騰騰幾下出了大門。

  九九爺瞅著惹惹背影笑道:

  「這人能救火,不能抱孩子。」

  精豆兒沒搭茬,悄悄在影兒耳邊嘰咕一句。影兒一閃,沒了影兒。

  二奶奶躺在炕上,出氣也疼,吸氣也疼,不喘氣就死。可她顧不上疼,心裡犯嘀咕。沒出正月,沒磕沒絆,摔這一大跤,好賽鬼推的。到底是福是禍是吉是凶是嘛先兆?想起剛頭自己那些話,又是家破人亡,又是命到頭,又是四災險禍,全不是好話。她後悔,恨不得撕爛自己的嘴。話說出去賽潑水,撕了嘴也收不回來。再想就更不對勁,為嘛不喊別的,偏喊這些不吉利活?這話平時一個字兒也避諱著,別是哪來的惡鬼附身附體,借她的嘴喊出來的。愈想愈邪門愈害怕,一股涼氣打脊樑骨順肋叉子透了全身,涼氣後頭是冷氣,冷氣後頭是寒氣,寒氣後頭是鬼氣,鬼氣疫人,不覺眼神發直,手腳比院裡的磚頭還涼。精豆兒一看一摸,嚇得一激靈,以為二奶奶完了。再看,二奶奶眨眼皮,又嚇得一激靈。死了嚇人,活了也嚇人,這可不對勁。對勁沒事,不對勁有事,跟手一大堆奇事怪事邪事巧事真事假事絕事就接著勾著引著奉著雜著並著來了,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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