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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鬧鬼兒



  天天大早,精豆兒去到二奶奶房中侍候梳洗穿戴。收拾零雜。今兒推門進來臉色就不對,嘴巴上的胭脂好賽塗在白紙上,眼珠子離離嘰嘰,不賽一對兒。端起尿盆,人朝裡走,二奶奶說:

  「死丫頭,你這是夜遊吧!」

  精豆兒才醒過味兒來。回身到門口,腳沒邁出門坎,先把腦袋伸出去,左看右瞧,賽做賊,忽然哇一聲,噹的一響,尿盆子扔在地上,尿潑一地,裙腳褲腿全濕了。二奶奶發火,叫道:

  「見鬼啦!」

  再瞅精豆兒臉,比鬼還怕人。鬢角的花聳拉著,瞪眼手指院子,張嘴賽洞,說不出話。二奶奶是獅子脾氣兔子膽,不知外頭有嘛,不敢出屋,只問:

  「嘛,嘛,嘛呀!你這樣怪嚇人的!」

  精豆兒上前,小嘴湊在二奶奶耳朵邊,急急地說:

  「咱家不乾淨,昨兒鬧了一夜……我剛一出門,好賽……」

  二奶奶馬上使手堵住精豆兒的嘴。登時後脖使子冒冷氣,頭髮根發炸,渾身汗毛都立起來。一根汗毛下邊一個鼓鼓的雞皮疙瘩。扭身一屁股坐在床上。兩眼珠轉來轉去,好賽瞧哪兒哪兒有鬼。忽見亮堂堂玻璃窗外站著個白白細細的大無常,才要叫,再瞧原來是長長一道陽光。一下嚇得差點閉過氣去,手推精豆兒,說:

  「快去叫惹惹,叫惹惹快來!」

  精豆兒沒膽子出屋,站在房中間拉牌子喊惹惹。惹惹正在前頭鋪子折騰紙,這老遠,愣聽見精豆兒叫她,趕到二奶奶屋,只見兩張白瞼,精豆兒一說有鬼,惹惹嚇得旱地拔蔥蹦老高,以為二奶奶精豆兒是兩鬼呢!靜下來才說道:

  「壓根也沒聽說咱宅院不乾淨呀!」

  「有過,十年前咱家還有打更巡夜的。那年秋後,打更的聽見西邊經房裡有響動。那院子一直沒人住,可聽到裡頭有說話聲、走道聲、斟茶倒水還有磕瓜子聲。你二叔不信神也不信鬼,轉天夜裡去推門,那房子沒人住誰會在裡頭插門,可門就推不開,還聽有女人咯咯笑。九九爺打西頭呂祖廟請來個老道,使了法,一劍打窗戶扎進去,拔出來,劍頭有血。」

  「我的媽呀!」惹惹說,「是不是大仙?」

  「誰知道、老道二話沒說就走了,打那兒院子就靜了……」

  精豆兒說:「快叫惹惹跑一趟,去請那老道來!」她也不賽往常那麼機靈,直著眼賽兩墨點,有點犯傻。

  「不知老道還在不在呢、 那年就八十八了, 當下還不九十九?」二奶奶說,「叫九九爺快去請吧,他熟!」

  惹惹忽賽想起誰來,說:「不用老道,我有能人,我去請來!」說著扭身大腳丫子已經踩在門坎外,幾步就跑到街上,賽鬼追的。

  就這麼一鬧,不知誰告誰,誰傳誰,不多會兒一家子都知道家裡鬧鬼。唯獨沒人告訴二爺,告不告他全一樣。天塌不驚,地陷不慌,沒有事能叫二爺:喜怒哀樂,愁憐愛恨憤憂。沒這些,也沒嘛怕的。雖說如此,大伙認準他昨夜也遇見鬼。今早二爺到前院用早飯時,臉皮賽蒙塊灰布,平時他最愛吃石頭門坎的素包子,頂少也得吃兩個,今兒才咬一口,叼著包子就走,賽貓賽狗,一看這邪乎樣,事情就不一般。

  不光二爺,二少爺個兒也鬧得厲害,躺在床上不動勁兒,心跳成一個兒。跳到厲害時,雞胸脯一下下往上拱,拱得助條骨嘎嘎直響。問他只說,昨晚上有人往他窗戶上吹氣。馬婆子向例信邪不信正。人說嘛,她有嘛,也說有人住她窗戶吹冷氣。還把九九爺拉去看,居然看到她窗紙上有兩洞,洞眼有稜有角,她說一準是長指甲女鬼抓的。影兒說得更玄,愣說他夜裡起來撒尿時瞧見這鬼,八尺來高,披頭散髮,粉面紅唇,聾拉一尺半長大舌頭,滴答著血。馬婆子說:

  「這就是老爺在世時,在後花園歪脖柳樹上吊死那丫頭,蓮花!頭十年在西院經房,叫老道拿劍紮著的那個也是她,報冤報仇來啦!」

  燈兒說:

  「我不信,我怎麼沒覺到。」

  影兒說;

  「你睡得賽死狗,把你連床抬走,你也不覺得。」

  大伙把話一湊,事就明瞭,鬼出來了。直說得眼發直腿發木後脊樑發疹。好賽鬼就躲在自己身後頭。人人縮脖,好賽都矮了一截子。正怕正慌正亂的功夫,千金一道尹七爺來了。每回尹七爺來,黃家人賽大年初一天亮接財神,迎著敬著供著笑著陪著,九九爺亂亂轟轟糊糊塗塗,不知打哪兒蹦出這句話:「今兒鋪子盤貨。」說完自己聽自己的話不對勁兒,人老不靈舌僵嘴遲,轉不過彎兒來。尹七爺嘛人,人在下邊混久了,比上邊人更會看神氣聽口氣摸心氣兒,知道這是擋駕。立時不高興。心想沒我尹瘦石點石成金筆,你們黃家飯桌至少天天少兩菜。當下尹七爺名大氣壯,人要得意,便沒韌勁,性賽乾柴,沾火就著。張口便說;

  「今兒來是跟您打個招呼,打明兒起,我尹七爺改在墨香堂掛筆單。上個月還有兩幅六尺中堂賣出去沒結賬,回頭您把賬結了,叫影兒把潤筆給我送家裡去。」

  不容九九爺挽留,打帽架摘下帽子扣在頭上就走。九九爺追上去。心一急,忘了門坎,摔個昏天黑地,爬起來再瞧,尹七爺甩著兩條細胳膊一路走去,那架勢攔不住。回到鋪子一琢磨,事要壞。尹七爺是鋪子兩隻手,八哥是兩條腿。這兩人都給得罪,一個走了一個不來,沒腿沒手,有嘛干頭?買賣人最會討人歡喜,怎麼自己剛頭連句人話也不會說,都是叫鬼鬧的。想著想著,心裡賽廢掉的後花園長滿了草。

  沒一會兒,意惹請來一位能人,乾瘦小人,戴圓眼鏡,鏡片湛藍湛藍,這人就是藍眼。

  剛頭藍眼在家抽煙袋,好賽正等惹惹來。惹惹一敲門,藍眼就在屋裡說:「我說不出三日你准來找我吧!」真是料事如神。站起身特長煙袋桿往腰後褡膊上一插,將倚在牆角一塊帶把兒的八卦羅盤交給惹惹拿著,說聲:「走吧!」就來了。

  藍眼一進黃家門,於巴小腦袋撥楞鼓賽的來回轉,後腦勺上翹起的辮子頭,賽壺把兒,跟著轉悠,鏡片刷刷閃藍光。一路進了二道院,坐在茶廳。九九爺忙關了鋪子,帶著燈兒來上茶上點心,點煙侍候,一邊叫影兒去關大門。家裡有事,不能叫外人知道。精豆兒攙二奶奶出來見藍眼,二奶奶腦門箍一道梭子狀繡花抹額,顯然受了驚嚇,怕再嚇,把這大冬天防風的玩意兒也戴上。

  惹惹上來說:

  「這位是藍天師,算卦看相瞧風水無所不能,一身功夫,還能施展法術驅鬼捉妖。人家輕易不出頭露面,八抬大轎也請不動,一聽咱的斷事,二話沒說就來了。藍天師,這位就是我嬸子。」

  藍眼下巴輕輕一點,鏡片一閃。閒話沒說,提著木頭羅盤到當院,取了院子正中擺在地上。羅盤上畫三道圈,裡圈是子丑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官,中圈是坎艮震登離坤兌乾八官,外圈是壬子癸、丑艮寅、甲卯乙,巽辰已,丙午丁,未坤申,庚酉辛,戌乾亥二十四方位,中心黑白一對陰陽魚兒。藍眼東瞅西看南瞧北望,再挪挪這羅盤,扭臉問二奶奶:

  「您蓋這宅子時,請誰看的風水?」

  二奶奶說:「喲,這哪知道。蓋這宅子時,我還沒過門子呢。怎麼,不好?」她以為藍眼看出毛病察出禍根。

  藍眼說:

  「聖人也得擇地而居。皇上生在皇宮,死在皇陵,無論陽間陰間,都得講風水。不單皇上講,百姓照樣也講。」

  「您的話我愛聽。我們宅子哪兒不對,您只管說。」二奶奶陪著笑臉說道。

  藍眼面皮糙,看不出表情,眼鏡片子厚,瞧不出神氣。聲調乾巴,沒高沒低沒頓沒挫,可張嘴就一套:

  「好,您想聽就告訴您——居家住地,先要講地勢。東要有流水,名叫青龍;西要有大道,名叫白虎;南要有污池,名叫朱雀;北要有丘陵,名叫玄武。您這房子往東是白河,天津衛最大的河,終年有水,再好不過,青龍有了;往西是北門裡大街,天天車水馬龍,白虎有了;往南,城裡淨是些臭水坑,城外一片蘆葦蕩,天連水,水連天,朱雀也有了;往北,雖說咱天津衛沒山,可北邊地高,玄武也算有了。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配齊不易,擺妥更難。這四樣,叫做四神相應,大吉大利之地!大明永樂二年,明成祖建天津城,就按這地勢擺設的。所以我問您當初蓋房子時誰看的風水,是位能人!」

  藍眼開門見山,扔出這幾句,賽一股清風,把二奶奶也把全家人人臉上灰土賽的晦氣一掃而光。

  九九爺對藍眼說:

  「天師,您剛說話這會兒,我想起來,蓋這宅子時,看風水的先生是河東陳家溝的商四爺,大號叫賽諸葛。」

  「他是我舅舅。」藍眼說。

  一家人聽了更服藍眼,這叫祖上有根,沒根不服人。

  藍眼對二奶奶說:

  「剛頭說是地勢。單看地勢不成,我還得看庭院各處,各間房子的地形地相。各房各院各有各的視法,這裡頭講究大啦,錯一點不成,差半點也不成。比衙門的刑法律法嚴多了,刑法律法有商量,這沒商量。我得各處轉轉,有毛病沒毛病,一看就透。不論妖怪藏在哪兒,也甭想逃出我這雙眼。」

  直說得眼冒藍光,光芒逼人。

  二奶奶朝藍眼兩手合十作揖,說道:

  「求天師千萬救我一家子。九九爺,您和惹惹快陪天師去看吧!」

  沒料到,這一看,下面放事的曲曲彎彎全都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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