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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陰長陽消



  九九爺打十三歲就進黃家,六十有八,比二爺還長十歲,瞧過二爺尿褲,看過二奶奶進門那兩天哭天抹淚撒大潑。這老宅院出哪門進哪門,當初哪間房子許進哪間不許進哪間幹嘛用哪間住過誰誰住過,全在他肚子裡。惹惹離開這宅子時年歲雖也不小,可他記粗不記細,又在外折騰多年,新事壓舊事,舊事賽舊畫,早就糊塗了。九九爺則不然,沒新事,記舊事,連哪扇門拉手嘛樣的,嘛時候壞的,又換個嘛樣的,都記得牢牢,好賽他耳朵壞了,換的耳朵。

  九九爺提一大串銅鑰匙走在前,惹惹陪藍眼隨在後。沒在裡院走,撥頭回到影壁前,往西到頭,一道門關著,掛條長鎖,摘一把鑰匙捅進去,用勁擰彎,鎖舌頭才「咯」地彈開。門軸快銹死,惹惹掉過屁股頂,吱扭扭才開,進去一瞧,打南向北好長好直好深一條走道,看不見地磚,滿是沒腳沒膝的野草,長短足有幾十丈。好賽進了深山古道。兩邊高牆,一道道院門,全賽死人的嘴,閉著。

  「這是西跨院,大少爺沒離開這宅院時,這西院就沒人住了。至少十年沒人進來過……。」九九爺說。

  藍眼沒言語。九九爺打開正把著西南角的頭道院門,裡頭的荊條蒿草足有一尺高,甭說進人,腳也插不進去。蟲飛蝶舞,反添淒涼。幾間房門窗有開有閉,窗紙給風扯去,裡頭一碼漆黑,冒冷氣。惹惹不覺一步退到藍眼身後,賽怕那鬼鑽出來。九九爺說:

  「這是經房。當初辦喪事和尚老道唸經的地界兒。老太爺和老爺做古時候,打大悲院請來和尚就在這兒做的道場……」

  「歸西之路,正好唸經。」藍眼說罷轉身出來。

  進一道月亮門,也是破門爛窗歪梁斜柱碎瓦敗牆廢井死樹,橫豎扯的蜘蛛網反照陽光,珵亮銀亮賊亮。木頭上的油漆快掉光,卻還看得先前都是朱紅大漆。惹惹說;

  「我姑姑出嫁時,好賽就在這兒辦的喜事。」

  九九爺露出笑顏,愈笑臉上摺子愈多。他說:「太少爺記性真不賴。這叫鴛鴦房,門叫鴛鴦門。姑爺來串門都住在這兒。那時候,柱子上掛著金漆大匾,房簷下懸著水晶玻璃鳳尾燈,四月裡滿院子海棠花……唉!」說到這兒,臉耷拉下來,一臉摺子賽掉在地上。

  藍眼沒吭聲,上下左右看一眼,扭身出門。

  下一道院,推開門,一片黑擁上來,賽進了夜裡。惹惹說:

  「這就是那年著火燒的這房子吧!」

  「可不是,好沒眼兒,自個愣燒起來。幸虧離著展家花園湧濟水會近,來的快,鄰居們使撓勾上手就把房頂掀了,要不非把前後幾個院子連上不可!」九九爺說,「那天大火苗龍賽地往天上躥,火星子直往你二嬸房頂上掉。多虧頭三天連下大雨,房子精濕,沒燒起來,可這院子燒得淨淨光。兩屋子書,一張紙也沒剩下。原先這是老爺老太爺唸書的屋子。那時候嘛樣?幾十畝房子院子,看不見一粒塵土。上下人都穿得整整齊齊,頭是頭,腳是腳。一次我裹腿的人字兒打歪了,老太爺叫我解開重纏。一張帶字的紙也不准往地上扔。每道院都有個字紙簍,帶字的廢紙扔在裡頭。隔七天,崇文會派人來斂走。那是嘛規矩?家能不旺,業能不興?現在算完啦,主僕不分,上下顛倒,甭提崇文會的字紙簍,您瞧瞧茅坑去,舊書都擦屁股了。洋人一句話,賽過縣衙門的告示,國破家敗,不鬧鬼鬧嘛?」

  惹惹耳聽九九爺說話,眼睛卻瞅著書房廊柱上的木頭對聯。對聯板子燒糊,費半天勁才念出一句:

  「文心活潑認源頭。這是下聯,上聯一個字兒也認不出來了。」

  九九爺立即說道;

  「上聯是,『學端品詳由正路』。書房門兩邊也掛一副對聯,燒沒了。上頭是,『瀟灑謝紅塵滿架圖書朝試筆,光明生玉案一窗明月夜鳴琴』。」

  惹惹大眼睜圓,叫道:

  「九九爺好記性呀!」

  九九爺說:

  「哪是記性好,老太爺那時候,每道門上都有對聯,不單這些正房,連廚房庫房前後門上全有,寫著處世做人的道理,我們這些下人個個都得會背。哪賽燈兒影兒他們,嘛都不懂,天天混日子。要趕上老太爺在,還不使棍子趕走!門房的對聯寫著『常將勤補拙,勿以詭為能』。就是訓戒我們的話。廚房門上寫著『煙火但期一家處,子孫維願世同居』。你去問馬媽,她一准還記得。後門外邊的對聯是『光前已振家聲久,裕後還留世澤長』,如今後牆一塌,對聯不知叫誰扛走燒火。記得這對聯恐怕就我一人了。」

  惹惹才要接茬說話,忽瞧藍眼不見,走出院子,只見他站在走道頂頭一扇門前等著。九九爺忙去換把鑰匙打開門,原來是廢棄的後花園。水池早幹成大土坑,假山上的珊瑚石,不知給誰推得東倒西歪,山頭一座破亭子,一根柱子斷掉,那傘賽的亭蓋居然叫三根柱子撐著,歪得要倒,只是沒倒。幾棵大樹老樹都是半死不活。一棵老槐樹已然枯死,光剩下骨頭架子,干樹叉張牙舞爪;一棵大榆樹叫雷劈了一半,半死半傷半活半衰,正在倒氣兒;一棵柳樹躺下來,柳條垂不成,在地上爬;一棵梧桐乾脆趴在地上,新葉賽落葉;兩棵柏樹好賽兩長蟲,擰成麻花,不知誰要把誰纏死。九九爺手指山上那亭子說:

  「那年頭,女人不能上街,大宅子後院假山上都安一個亭子,女人在家呆悶了,站在亭子裡往外頭看看舒舒心,這叫望海亭。亭柱上原先也有副對子,寫著『山巔聽海濤有情耳枕海濤眼,亭中看天下無心勞身天下行』。這是當年浙江來的一位小文人,名叫馮驥才寫的。後來因為寫了一篇小腳的小說,惹惱了滿城女人家,嚇跑了。老太爺讀了這小說,噁心得鬧了三天胃口,直吐綠水兒罵這姓馮的傢伙拿國恥賺銀子,叫人把這對子剷去……」

  話說到這兒,藍眼站在那邊一扇關閉的門前,打門縫往裡張望。九九爺上去說:

  「這是三道院的後牆,裡邊眼下是二爺的住房書房。二爺脾氣個別,無論嘛人都不准進他院子,天師您就打這兒瞧瞧吧!」

  惹惹從來沒進過二叔的院子,心裡好奇,擠著一隻眼,扒門縫往裡瞧。房舍大多狼牙狗啃磚歪瓦亂頂斜牆傾漆刮木爛,卻有松有竹有花有草有蜂有蝶有蟲有草有花香有清氣有蟲聲,石桌石凳石頭上曬著書卷經文,地上有米粒,鳥雀來啄食,簷下燕搭巢,飛去又飛回。不見二爺,院子正中一株矮矮菩提樹,鬱鬱蔥蔥綠綠盈盈。真是:

  門無車馬終年靜,身臥煙霞一事無,
  枝上新花常照眼,據下老烏時入屋,
  窗外竹葉桌上影,枕邊經義夢裡悟,
  不明白是大明白,裝糊塗才真糊塗。

  惹惹不知二叔這活法,看得奇怪。轉臉只見藍眼在破門板前,把鼻子眼睛擠進一條兩寸寬大裂縫裡看。惹惹一招呼,藍眼扭頭,鼻子眼兒吸得全是土,還有兩隻黑螞蟻在鼻頭上爬。惹惹一指,才使手扒拉下去。

  九九爺領他們原道回去,看東院。東邊還整齊。打頭道院庫房、二道院廚房、三道院丫頭精豆兒住房,都用心看過。連房角地磚頂棚牆皮都看過動過敲過。不賽看風水,好賽盜墓。到頭一扇青石做框的八角門,門洞使磚堵死。藍眼剛要扒磚縫往裡看,九九爺說:

  「這就是後花園角上那兩間破房,當初大少爺就往裡頭,鬧地震時塌了,太少爺搬走就沒再修。」

  藍眼說聲:「該塌。」便掉頭不再看。

  看到二奶奶這道院時,分外地仔細。把羅盤擺在二奶奶房間當中地上,上看房梁,下看地磚,每塊地磚都拿腳跺,每塊牆磚都使手指敲,裡裡外外拿步子量,完事貓腰看二奶奶床下,裡頭黑,手一摸,當哪一聲把床底下尿桶捅倒。

  二奶奶房後有棵大槐樹,四尺高的地界兒生個大樹洞,能蹲進去個小孩兒。藍眼叫影兒拿根長桿子往裡桶,一捅咚咚響,賽個鐵傢伙,藍眼鏡片一閃,扔了桿子,撥頭回到前院茶廳,問九九爺:

  「蓋房子動工時,我舅公參和了嗎?」

  九九爺抬手摸光腦袋,說道:

  「記不起來了。這房子是河東李公樓興源營造廠連工帶料一手包的。」

  藍眼偏臉對二奶奶說:

  「二奶奶,您找我,家裡必定有事。誰家好好的,找我?相面看風水的,不算外人。我要有話不直說,起碼白喝您一碗茶水,還把您蒙在鼓裡,這就是我沒德了。有災不除,賽有火不澆,也對不住我這朋友大少爺。您要叫我說,不論嘛難聽的,您耳朵都得接著。」

  二奶奶說:

  「天師!你是救我,不是害我,我還不懂這個!」

  「好,我直說了——」藍眼把右腿往左腿上一架,打後腰拔出煙袋塞上煙葉,胳膊短,煙袋長,點火夠不上。打著藥棉,手指一彈,火正落在大銀煙袋鍋上。這小花活就叫大伙服了。他腮幫一癟坑吮上兩口,吐出濃煙立時把臉遮住,話就打這煙裡傳出來,「剛頭說四神相應,大吉大利,是說您這宅子坐地的大勢。細一瞧,毛病不少。先說地面,哪高哪低,講究最嚴;沾吉便吉,沾凶便凶,按風土上分,叫五土。五土是梁士、晉土、魯士、楚士、衛士。魯士是東低西高,富貴雄豪,您這宅子對了,是吉。楚士是前高後低,滅門絕戶,荒主敗家,晉士是前低後高,人旺財滿,多牛多馬,您這宅子毛病出來了,前頭地面高,後頭地面低,還往後斜,您覺出來不——愈往後愈潮。楚士,是凶!」這話把二奶奶臉說白了,藍眼看見賽看不見,接著說,「可是您後花園那假山堆得好,把凶字消去一半,凶字也把您宅子消去一半,您當下半個宅子不是廢了?再說梁土,地面必平,平賽鏡面,最忌諱四邊高中間低,賽水盆,中間往下塌,陰氣中間聚,住在裡面必是人相鬥,事不寧,先富後貧,妖興妖怪作怪,到頭來家破人亡,這叫衛土。您宅子頂大的毛病就在這兒!二奶奶,您要聽著害怕,我就打住。」

  二奶奶手腳冰涼兩腿發軟雙眼發直,還是叫道:

  「幹嘛打住。您的話句句在理,字字到家。我家要有一個您這樣明白人,就不會天天活得這麼提心吊膽。我說我為嘛不愛在屋裡呆著,天天濕氣打腳心往渾身骨頭裡鑽。床子櫃子桌子腿下邊都得墊塊木頭,一陰天,地上賽有層水,粘腳精滑,晚上上床,都得叫精豆兒把鞋擱在凳子上。要不一過夜,一拿鞋,下邊一堆潮蟲子!藍天師,您說這房子還有救嗎?」

  藍眼說:

  「先別忙,我的話才說一半,要說您這宅子毛病遠不止這點。西跨院經房連喜房便是犯大忌。喜喪相連,喜不沖喪喪沖喜,喜事早晚成喪事。」

  「是呵,我們姑奶奶出門子才一年,孩子憋在肚裡,一塊死了。」二奶奶說。

  藍眼在濃煙裡的腦袋影兒,點了兩下,表示被他言中,接著說道:

  「打八卦上說,您這宅子是離命,屬九紫火星。大門要是開在東邊,叫震門,最好。木火相生,一門高貴,男孝女賢,田宅無數。可惜大門也開在南面……」

  九九爺說:

  「我記起來,那位賽諸葛也說要開在東邊,可老太爺說南邊;臨街,人馬車轎都方便,就改在南邊開大門。」九九爺說。大伙聽了愈發對藍眼服氣。

  「壞就壞在沒聽我舅公的話。離宅開離門,還叫離門。雖說離伏位,小吉,可是離是火,離它離門火中火,一時興旺,不利子孫。陽氣過盛,便要變陽為陰。這一變化,還得通上火災。您這宅子燒過,我剛頭瞧見了,就是這道理。可是您紙局的門開在辰已方,還好,辰日開門為巽門,坎延年,上吉,巽天醫,中吉。買賣不絕,家到嘛時候,業到嘛時候。要是開在西邊兌五鬼,煞氣衝門,失財損德這家早就完了。」

  聽到這兒,大伙鬆口氣。松一扣緊一扣,偏偏藍眼又緊口氣說;

  「要說您老宅子犯忌的話,得說到明天。遠的不說,說也沒用,咱說近的,說了您好改。剛頭說您紙局開得不錯,可堆貨的庫房不對。辰已之方設庫,二十四尺為吉,四十八尺為凶。偏偏您拿四十八尺的房子堆貨,拿二十四尺房子住人,必得趕緊換一個兒。廚房應放在四凶方位,好拿油煙熏走凶神惡煞。現在安在艮震之間,差點,將就罷。可灶眼必得朝南,離門入火,煙火不斷。現在卻朝西,鬼兌五,大凶,不改不成。再有煙囪必得高過房脊三尺,三尺之下,妖邪易入,您的煙囪頂頭二尺,矮了,要拔高。頂要緊的是您這房房院院地面下凹,房裡院裡全得墊土,少則三寸,多則半尺,要害之處不動,動別處沒用……」

  精豆兒插嘴說:

  「喲,這得大興上水呀!」

  藍眼說:

  「大姐,這宅子要叫我住,就整個拆了重蓋。我這是補救辦法,不補沒救。我把該說的話說了,改不改不由我,可也由不得你,連二奶奶照樣由不得。萬事由天,天有天理,地有地理,犯了天地,妖孽難夷。我法力再大也沒轍!」

  二奶奶板臉對精豆兒喝斥道:「你閉嘴!」又換了臉地笑著對藍眼說,「還有嘛你只管說,不信天師我們信誰?」

  惹惹對藍眼說:

  「天師!你要嘴裡留半句話,可就算害了我們一家子!」

  藍眼抽三口煙吐三口煙,人賽著火裹在煙裡,說道:

  「你們既然這麼說,我也就豁出去,不管您高興不高興了。這宅子還犯一大忌,就是裡院房後那棵大樹。樹有三忌,一忌是院中梅樹,梅花屬媚,主人沾花,陰陽不合,克妻敗家;二忌是門前老柳,老柳衰相,家門不祥,爭訟相擾,事敗神傷;三忌是大樹蓋頂,陽氣截住,陰氣升騰,吉利不至,病災無窮。這棵大樹非齊根砍去不可!二奶奶,您這宅子,四面已經廢了西北兩方,四角已然荒了未申、成亥、丑寅三角,只剩下東南兩方,辰已一角。破一方,角不存,壞一角,兩邊倒。再毀去這兩方一角,您還有家。二奶奶,您要是一般貧賤人住在這兒,早就災禍橫生,多虧您吉人吉相,尤其額門準頭地角這三才頂好,少運富貴,中運福祿,晚運榮昌;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兩手哪兒哪兒都不露窮相,這才頂住了眼前的的難,我也才敢沒藏沒掖,有嘛算嘛,有嘛是嘛,全說給您。您要聽我的,說改就改,今兒花錢,明兒發財,今兒受累,明兒富貴,長陽消陰,立吉除凶。甭說妖魔鬼怪,天塌下來也躲著您。我忙,向例沒廢話,說完該走啦!」說著,煙一停,煙袋桿一插後腰,濃煙一飛一散一談,立時露出乾巴腦袋藍眼鏡,起身便走。

  二奶奶拿話攔住藍眼,說:「天師等等,您幫人幫到底,救人救到家。我明兒就破土動工,照您的話改。您再忙也得給我盯著。我家沒一個明白人,弄不好又賽當初蓋這宅子,愈改愈壞,九九爺,還不拿銀子重謝天師。」二奶奶邊說邊作揖求他。

  藍眼說:「您是吉人,我願幫您,大少爺又是我朋友,朋友不提錢,明兒早我一准來就是了。」說罷拔腳出門。

  轉天一早,惹惹打老龍頭火車站西邊振華營造廠,請來泥匠瓦匠木匠油匠,六七個人。要在前些時候。八哥一幫弟兄來全干了省了許多錢,可如今惹了八哥,不敢去找。這一來破費不小。五六輛驢車馬車大板車滿滿裝著青磚白灰砂石木頭桿子麻繩橛頭鎯頭鏟子斧子鉗子笛子大鋸大錘各類傢伙,一路響著馬蹄馬鈴馬嘶馬叫馬噴嚏,來到黃家。街坊鄰居以為黃家真的趕時髦,學洋人起二樓,碰見黃家人就掃聽。

  九九爺關大門,收了鋪面,帶著燈兒影兒一邊折騰貨物換房換屋,一邊斟茶倒水,照顧工匠。惹惹盯著照顧藍眼的煙茶酒飯。藍眼在茶廳前放一張紫檀木案,擺爐焚香,供清水一碗,還拿來一柄三尺七星龍泉劍,鯊皮鞘,金絲德,劍面如月如銀,劍根嵌著紫銅文字圖形,正面是八卦,背面八個字,寫的大篆:法力通天驅妖降魔;藍眼把劍斜放案上。人坐在廳內,敞開門,正對香案,喝茶抽煙。幹活的工匠來,有問必答,有錯必糾,賽戲台上腦袋插鳴翎子的主帥,好不威風真威風!逢到掀磚揭瓦掀牆挪櫃折騰東西,都不嫌辛苦親自去督看。灶改了,煙囪挪了,庫房的貨物清底倒騰一遍,輪到各屋刨磚墊土,都把傢俱床鋪種種用物兜底翻個兒搬出來。連病在床上的二少爺也搭到當院,馬婆子守在旁邊給他風吹蓋身日曬遮頭,一下折騰得燒起來,身子熱得賽烤山芋,急得馬婆子嘩嘩掉淚。精豆兒說:

  「這不賽大抄家嗎!」

  藍眼說,主人住房必得新磚新土,這叫換氣!舊磚掀去,還要掘地三尺,濕成稀泥的老土,裹著潮蟲子錢串子火蠍子蜈蚣蚯蚓,全打屋裡拿銑扔出來,還有一顆牙,不知哪位先輩掉的,二奶奶捏起這牙一瞧,掉下淚珠子說:

  「這是老奶奶整七十歲那年,吃棒子時硌下來的。這牙一掉,滿嘴牙活了,吃東西嚼不爛,先鬧胃,後鬧心,轉年人就完了。老奶奶活著時候最疼我,除去老奶奶黃家人全是狠心狗肺……」

  愈念叨愈難過愈傷心,哭成一個兒,站在門口不走,大伙沒法幹活。

  藍眼說:

  「快扔到房頂上。牙上房,吉利!」

  二奶奶聽了,賽捏個蟲子,使勁一扔。「喀」扔在瓦上,人安心靜才走開。

  頂熱鬧是砍大樹。工匠們怕樹倒砸房,使大麻繩四下拉住。藍眼說:

  「還用這笨法兒。拿鋸上去鋸,一截截鋸下來。」

  「天師真有高招。」惹惹樂呵呵咧大嘴說。

  「哪是高招?這裡有講究,災禍都得碎屍萬段。」藍眼說道。

  只用半天功夫,這鋪天蓋地的樹帽子,給分段鋸下,扔了一院子。再一截截鋸樹幹,鋸到一人來高地界兒,中間有洞,鋸下來的賽空水桶,在地上□轆來□轆去。離地還有三尺,一個小木匠說:「裡頭賽有東西。」拿根棍子捅捅咚咚響,他納悶,說,「怎麼鐵器賽的?」

  「掏出來瞧瞧!」藍眼說。鏡片刷刷閃光,好賽剛洗過的玻璃片。

  精豆兒小眼珠滴溜轉兩圈,說:「埋上算了。」說完使勁盯著藍眼看。

  藍眼的眼叫鏡片隔著,看不透。可藍眼不搭理精豆兒,說道:「掏,這是邪物!」 叫惹惹把香案上的七星寶劍拿來, 劍尖閃著一點寒光指向樹洞,對小木匠說,「掏出來。」

  小木匠胳膊伸進樹洞.抓住那東西使勁一提,死重,一下沒上來。憋口氣,鉚足勁兒一下提出樹洞外。眾人目光全撂在這東西上,原來是個撒尿使的大銅夜壺,歪嘴歪把沒蓋兒。不等眾人出聲,小工匠忽地大叫,光噹一聲把這夜壺扔在地上。眼睛直冒驚光,一時猜不透他為嘛。再瞅,裡頭滿罐金晃晃。

  惹惹瞪大眼,失聲喊;

  「金匣子!」

  藍眼鏡片也一閃。可精豆兒眼快眼尖眼亮眼賊眼准,薄嘴皮聽使喚,一動便說:

  「大長蟲。」

  這話把大伙連藍眼都驚得往後蹦半步,再把脖梗一伸看清楚,一條金黃大長蟲盤在夜壺裡,腦袋別在下邊,滿滿齊著壺口,蛇鱗晃晃燦燦閃閃耀耀,真賽一罐金子。藍眼一驚,小辮豎起來,看清心定,辮根才聾拉下去。說道:「你們站開,待我降妖!」轉身到香案前把劍尖蘸了清水,取一道黃表貼在劍面,雙手握劍豎在胸前,雙目閉合口唸咒語,一步步不斜不偏走到夜壺前,忽然張目怒喝:「妖魔看劍!」劍尖朝下一扎,立時打壺口躥出個拳頭大的蛇頭,金眼賽燈,紅舌賽火,直往外噴,眾人四下一齊驚呼驚叫驚跑,藍眼一翻手腕,劍取橫勢,寒光到處,贈地斬下這蛇頭。帶血的蛇頭落在壺外,蛇身在壺裡滑溜溜鱗閃閃磁磁響轉來轉去,也矮下去,跟手通紅鮮紅腥紅的蛇血淹沒蛇身,溢出壺口來。藍眼左右一瞧,人都站在幾步開外,惹惹遠遠站在房門口高台階上,直叫:

  「死了嗎?死了嗎?妖怪死了嗎?」

  只有精豆兒站在原地沒動勁兒。

  藍眼朝眾人說:「前些日子這宅子不乾淨,正是這東西興妖作怪。狐黃白灰柳五大仙,柳是蛇,行五,陰氣最盛,成精化女鬼,快堆些柴禾把它燒了,別叫它再聚上氣兒!」說罷,使劍尖紮起蛇頭撂進壺中。

  惹惹忙招呼眾人,斂些樹枝再抱些柴禾,把夜壺架起來燒。先是腥味臭味怪味,後是肉味臭味糊味。燒糊的夜壺拿出宅子扔了,人人覺得賽除塊大病。

  樹砍去,沒樹影,沒陰涼,沒知了叫,沒老鴉鬧,清清亮亮寬寬敞敞一片光明,院子變大賽個大空場子。屋裡屋外墊了土,人賽高一截,腦袋離屋頂房簷近一截,只是天上星星月亮太陽雲彩還是老高老遠。新土軟,腳踩便晃,馬婆子說賽踩高蹺。九九爺一腳沒踏實,趴在地上,燈兒拉他不起來,他說躺在上邊比走在上邊舒眼。

  完事,藍眼到香案前,叩齒三聲,端起清水碗含一大口,朝東打噴嚏賽地噴出來。取黃表兩張提筆畫符,一邊口唸咒語:

  赫赫陰陽日出東方敕書此符盡掃不祥口吐三昧之火眼放如日之光捉怪使天蓬之力破疾用鎮煞金剛降伏妖怪化為吉祥急急如律令敕

  兩道符眨眼畫好,看賽天書。一道是鎮宅淨水神符,貼在影壁上,一道是張天師鎮物怪符,使磚壓在房後老樹刨掉那坑裡。這一來,宅子真靜了。二奶奶夜裡燒香,燒到半柱看香頭,右香中香一齊短,左香獨高,竟是「消災香」。誰說不靈,真靈奇靈!打這兒,夜裡再沒響動,影兒燈兒夜裡也敢出屋撒尿,只是二少爺這一折騰,病見重不見輕。熱天犯喘,天天灌藥吃藥敷藥熏藥貼藥全不頂事。藍眼說,毛病在二爺住的那後院地面上,本來地面就前高後低,前邊一墊,後邊更低。前高後低,無災有疾,還是犯忌。再有,蛇妖常是一雌一雄,殺掉的這長蟲是雄的說不定還有條雌的藏在後院裡。無論二奶奶怎麼鬧,二爺死活不信不聽不肯。二奶奶二爺碰面就吵,背後就罵,下邊吵架好辦,上邊吵架難辦,幾個傭人私下說是說非。鬼靜人不靜,天天不清靜。

  一天午後,二奶奶歇響睡了,惹惹鑽進精豆兒房裡作樂。撕撕扯扯時候,精豆兒忽問:

  「你請那藍天師挖塘掘地的,要幹嘛?」

  惹惹說:「還不是因為鬧鬼,怕你害怕!」說著大胳膊一張就去抱。

  精豆兒「啪!」使勁打他大手一下,說;

  「你喝了蜜,嘴倒真甜呀,你心裡想著嘛,別人不知,我知!」

  「你知道,你說說。」惹惹說,「我想幹嘛我都不知道,這倒怪了。」

  「你們是借茬找那金匣子!」精豆兒說。

  「呀!我要有那意思,天打雷劈,我是你兒子!我跟你起誓!」惹惹大聲說。眼珠子瞪老大,真賽發誓。

  精豆兒拿小眼在他大臉盤上找來找去,沒找到嘛。隨手把個糖豆兒塞進惹惹嘴裡, 說: 「沒有就沒有,你喊嘛,想叫人知道你在我屋裡?跟著又換個口氣說,「那個金匣子嘛樣兒,你能告我?」

  「那天二嬸不叫你給的我,還問我?」惹惹笑著說。

  「你要動假的,我也沒真的。這事,咱倆心裡都賽點燈,通亮。二奶奶給你那個是假的,是她打娘家陪嫁來的首飾匣子。你要告我那東西真的是嘛樣兒,我好幫你找。你不說,好!我還不稀罕知道呢!人家拿心給你,你拿狼心狗肺待人家!」精豆兒說。堵氣一扭身,把小後背掉過來朝惹惹。

  「我幹嘛瞞你。不單我,連我爹也沒見過。我爹就說那東西是祖傳的,裡頭全是價值連城的寶貝。我爺爺去世時,我爹正在福建買貨,這東西就叫二叔二嬸私吞了。為了這金匣子,我爹一直跟二叔二嬸彆扭著。哎,你跟二嬸這麼多年,沒聽她提起過?」

  「沒有。頭遭兒聽說,還是那天你在飯桌上提起的,我看二爺二奶奶瞼都變色了。」

  「是呀,臉變色就准有,要不為嘛變色?那匣子離不開這家,這院子,這十幾間房子,說不定就在二叔那院裡,要不他為嘛從來不叫人進去,對吧!」

  精豆兒立著耳朵,賽兩小餃子皮兒,光聽,嘛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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