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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火眼金睛穿牆透壁截褲子看屁股



  一年二十四節氣,十二節,十二氣。立春為節,雨水為氣,立夏為節,小滿為氣,立秋為節,處暑為氣,立冬為節,小雪為氣。十二節當中,插進去十二氣,便是二十四節氣。節分氣,氣連節,節藏剛,氣含柔,剛柔相濟,氣節相接,一年便是春去秋來,暑消霜降,葉凋冰封,跟手又是雪解冰消,天地回暖,大雁排成人字,叼著南邊的綠色兒,一路叫著喊著唱著來了。天有冷有熱,地有寒有暖,一股大氣貫通天地。可天寒地凍天熱地裂,是打表面上瞧的,內裡未准這樣。不然為嘛天涼地洞暖,天曬地窖涼?天地相互之間,一邊順應,一邊較勁。不較勁,不動勁,不動不變,不變不活,不活不死,不死不生。天理如此,世間道理也照樣一樣這樣。

  今日大暑,趕上三伏,惹惹頂著大毒太陽,腦袋嘩嘩冒汗,賽打水裡撈出的西瓜。拿手一抹,一層水下來。還是藍眼有根,肩膀頭曬冒煙,鼻尖卻半拉汗珠子也沒有,不怕不叫不難受不當事兒,顯出功夫來。兩人一高一矮一拐彎兒,進了魚市。賣魚的販子都躲在陰涼地,光著膀子,拿濕布蒙頭。盛魚的大木盆小木桶蓋著蓆子荷葉葦簾子。不蓋蓋兒的,沒活魚,鳥死朝上,魚死朝下,死魚們都翻過身,把雪白肚皮挺出水面。刀魚嬌氣,出水就死,一曬就變色,銀裡透藍,藍裡透紫,真賽一把刀;泥鰍氣足,水不開鍋就不死,一個勁兒折騰;王八最有本事,吊在竹竿樹權上,腦袋尾巴四隻爪子縮進大肉蓋裡,給太陽烤得賽剛出鍋的烤餅,還活。

  惹惹咧開大嘴叉哈哈笑道:

  「當王八也不錯,起碼曬不著。」

  藍眼沒答話,使手一指,前頭一堆人,有的說有的笑有的起哄看熱鬧,過去一瞧,是件稀罕事兒。一個天下少見的大胖子,坐在一個大籮筐裡,叫一杯大秤吊著,大秤掛在大柳樹權上。秤桿賽□面杖粗,秤砣賽水師營的炮彈,大胖子賽一堆肉塞在筐裡,大白肚皮兒大黑肚臍兒鼓在上頭,好比大肚彌陀佛。兩條胳膊架在筐沿,拿把大蒲扇呼呼扇風,直扇得筐晃桿擺秤砣搖,一個魚販子踮腳看秤星,叫道:

  「恭喜萬爺,今兒又長了,三百八了!」

  「我不信,你按住秤繩兒,我下來自個兒瞧。」大胖子在筐裡叫,嗓門好粗好厚好足。

  藍眼對惹惹說:

  「這胖子就是咱要請的火眼金睛萬爺。他每使一次眼,就傷一次元氣。他怕瘦,天天上秤約,輕一斤重,吃二斤肉。」

  說話間,只見魚販子捏住掛秤砣的皮繩子,一揚秤桿,「匡當」大胖子連人帶筐賽打天上掉下來,砸得地面直冒煙。這一蹲,人在筐裡塞實出不來,幾個看熱鬧的才要上去拉,大胖子兩眼一合,氣貫滿身,腦門立時變紅,忽一發力,荊條大筐「嘩啦」摔得粉粉碎,大胖子身子不笨,一挺腰站起雙腿,扭頭一瞅秤星,哈哈大笑,笑得渾身肉直撲愣。惹惹從旁瞧出剛頭大胖子萬爺閉目凝氣時,魚販子手腕微微一抖,把秤繩住上挪了一截。這一挪真是神不知鬼不覺。惹意本是街面上的人,這些花活竅門全懂。上去說:

  「萬爺,我也算個胖子了,可您一個頂我兩個還富裕。」

  藍眼沖大胖子說:

  「這就是我昨兒跟您提過的黃家大少爺,今兒我們請您來了!」

  大胖子萬爺朝惹惹抱拳拱拱手說:「好說好說大少爺!您那寶貝就是埋地三丈深,我一眼也給您找出來。您瞧那小子——」他手指剛剛戲弄他那魚販子說,「他裡頭穿的是他老婆的紅褲衩,不信您叫他脫下外邊的褲子看,錯了我是瞎子!」

  魚販子一怔,嚇得一蹦。

  萬爺叫道:

  「脫下來給大伙瞧,不脫,大伙就扒傢伙!」

  惹惹來了精神,也叫道;

  「大伙上,瞧瞧萬爺的能耐!」

  魚販子扭身要跑,立時給幾個漢子按住,魚販子求饒叫苦耍橫求饒全沒用。褲帶扯斷,一拉褲子,裡頭果然是娘們兒穿的大紅神權。眾人大笑,鬆了手,他便提褲子撤丫子跑,好賽有人宰他。惹惹看傻眼,說:

  「萬爺,您是在世的二郎神,火眼金睛阿!」

  萬爺說:

  「這不算嘛,真能耐您還沒瞧過呢,到您家去再瞧吧!哎,咱得有話在先,我使一次眼,傷一次氣,掉一斤肉,你得再補一隻雞吃!」

  「藍大爺早把這話告我,我給您預備好四隻活雞,一碼九斤大蘆花,保準您吃下去,轉天長出十斤肉來!」惹惹樂呵呵說。

  萬爺聽了哈哈哈笑,打樹權拉下一件帆布大坎肩,兩條胳膊賽大腿,打肩口往兩邊一伸,坎肩沒扣兒,咧懷腆肚子,一手呼呼搖著大蒲扇跟著惹惹就走。惹惹說:

  「到我家,您千萬別提金匣子的事兒。就說看那母長蟲來的。我二叔那院不准入過去,我二嬸才答應請您去。我家前一陣子不是鬧鬼嗎……」

  萬爺邊走邊笑邊喘氣邊扇風邊點頭邊說:

  「知道知道知道。」

  大胖子萬爺一氣坐散兩把太師椅。九九爺叫燈兒影兒把門樓裡那條大懶凳搬來,撂在當院,才算坐住。新墊的土軟,屁股一壓,凳子腿兒還是陷下去半尺,反倒坐瓷實了。

  天津衛大宅院的虎坐門樓內,靠牆都擺一張七八尺長大條凳,面寬腿粗。看門的平時坐在凳上守門待客。沒事時候多,有事時候少,夏天歇伏,冬天曬太陽,所以叫懶凳。

  精豆兒在二奶奶耳邊嘀咕兩句,二奶奶便笑著說:

  「萬爺,惹惹說您能截牆瞧見東西,我一聽就說非請您來不可。這本事打小聽說過,可沒親眼見過。您別單看那母長蟲在哪兒,也叫我們見識見識您的本事。」

  惹惹說:

  「萬爺的本事我可領教了。剛頭在魚市,截著褲子把一個魚販子穿嘛褲衩都看出來了。」

  精豆兒說:

  「二奶奶不想聽你說,只想自個兒看。」

  燈兒影兒在一邊笑,好賽不信這肥豬肥象賽的大胖子真有能耐。藍眼鏡片一閃,低頭在萬爺脖子後邊說一句。萬爺臉上收了笑,閉上雙眼,大肚囊子一鼓一癟,把全身精氣蓄進丹田,跟手腦門有條青筋漲起,鼓一道稜兒,禿腦瓜頂由青一點點變紅,賽煮熟的海螃蟹蓋。紅色接著往下走,打腦門越過後骨紅到眼皮,忽然兩眼一張,目賽金星,照人眼花。他一跺腳,手一指二奶奶住室,眼珠子賽射出一道光,直衝過去,甕聲說道:

  「二奶奶,您櫃子上鎖的抽屜裡,那綢子包兒裡,真還有幾件好東西。」

  二奶奶傻了,禁不住說:

  「您怎麼知道?」

  萬爺不答她,卻說:「我已經把您那包兒,打櫃裡移到小圓桌上,您自己進去瞧吧!」聲調甕甕響,顯出元氣渾厚。

  二奶奶跑進屋看,聲音打裡頭傳出來:

  「呀,抽屜上鎖,東西打哪兒出來的,這不神啦嗎?」

  萬爺坐在院當中懶凳上說:「您別動它,我再給您把這包移回去!」說著,閉目調息運氣使氣,大伙垂手屏息,誰也不敢動勁兒,怕給這氣傷著。只見萬爺賽喝口好酒美酒老酒,南瓜賽的大腦袋悠然一晃,眼皮一撩,說,「好,回去了。」

  二奶奶打屋裡出來,臉色兒都變了,賽又碰見鬼,張著嘴,一口白牙黃牙銀牙金牙,話說不出來,惹惹也驚得不知說嘛。

  萬爺好神氣,對大伙說:「惹惹說我截褲子能看見褲衩,你們腦袋雖不搖,心裡卻不信。信了沒勁,不信才好。老爺子—一」他手一指九九爺說,「您裡邊那條白褲衩幹嘛不縫縫?褲襠都裂了。」

  九九爺瞪大眼,明明白白是叫他說中了。

  萬爺又一指燈兒說:

  「小子,你這條綠褲衩該洗洗啦!」

  燈兒露出一副傻相。

  萬爺再一指影兒,沒指褲子,卻指他腳,說:

  「你鞋跟下邊幹嘛掖幾個銅子兒?怕個子矮不夠高,墊墊?」

  影兒臉刷白,直瞅九九爺。明擺著這是偷櫃上的錢。萬爺把這幾人看過說過,才使眼睛向精豆兒,精豆兒賽給釘信,心兒騰騰跳。不知這神通廣大的胖子會說出嘛話來。萬爺不對她說,卻問藍眼:

  「天師,女人肚臍有痣是吉是凶?」

  「痣在哪?肚臍眼兒裡頭還是外頭?」

  「臥在裡頭。」萬爺瞅一眼精豆地說。

  「嘛色兒?」藍眼又問。

  「白的。」

  「鼓的還是平的?」藍眼再問。

  「鼓的,賽小米粒。」

  藍眼便說:

  「面無善痣,身無惡痣。可是,平痣無事,鼓痣招事,黑痣主吉,白痣主凶,不好!」

  精豆兒剛頭那股子機靈勁兒登時一掃光。萬爺這才對她說:

  「大姐,有我萬爺在,你們身上有嘛也藏不住。」

  這話說得一院子人都賽一絲不掛光屁股站在當院,沒人再敢乍刺,精豆兒不覺拿手擋著下體,好賽不擋著,就叫這大胖男人看個底兒掉。隨後,萬爺使火眼金睛找那雌長蟲,手指哪兒,眼找哪兒,如同電光石火,任它銅牆鐵壁,一穿就透。看得大伙覺得所有房子都賽玻璃金子。忽然萬爺目光停在北面牆上,凝神注目,眼珠子直冒光,惹惹以為瞅見金匣子。萬爺卻問:

  「裡院屋中那和尚是誰?」

  這話說得大伙全糊塗。

  九九爺說:

  「哪來的和尚,後院只有我們二爺。清瘦臉,留鬍子,可是?」

  「對。小手指留長指甲,右耳朵垂下有個小肉疙瘩。對吧?」萬爺說。

  「是我們二爺,怎麼是和尚?」九九爺說。好奇怪。

  「身穿士色上衣,正在打坐,屁股下坐個蒲團,不是和尚也是俗家弟子。」萬爺說。

  「不會吧,我們二爺天天在房裡讀書呀!正看書吧!」

  「不不,合著眼,正入定。」萬爺說,「我看他跟看您一樣清楚,不信您去瞧。」

  九九爺沒答話,滿心狐疑。一家人好奇怪,二爺天天守在屋裡,趕情唸經打坐學做和尚。誰也不知怎麼回事,也不敢多嘴多舌。這功夫,萬爺腦門冒汗流油,頭皮由紅變白,眼珠子也是光褪神收,好賽快落下去的日頭。他慢慢起身說:

  「二奶奶,放心吧。您這宅子打今兒乾淨了,我看見一條蛇道,從您房後穿過裡院,繞過後花園假山,打後牆西北角那個缺口走了。現今您院裡,狐黃白柳灰一概絕跡,只有百十隻大耗子;沒一個成精的,安心過日子吧!」

  這幾句話便把二奶奶說得放心松心寬心開心,立即招呼九九爺將藍天師和火眼金睛萬爺請到前院茶廳,由惹惹做東做主,陪著喝茶吃點心吃零碎,隨後喝酒吃菜喝酒吃肉喝酒吃魚喝酒吃下水喝酒喝湯,再喝茶吃點心吃零碎,才把今天使的精氣神全補上。完事拿出四隻嘰嘰嘎嘎亂叫的紅冠子大活雞交給萬爺提走。臨出門,精豆兒還捧來沉沉兩包銀子,是二奶奶犒謝二位法師的。藍眼接銀包時,小聲對精豆兒說:

  「萬爺說,您肚裡的娃娃是男的。」

  要不是藍眼已然捏著這銀包,准掉在地。精豆兒一驚過後,悄悄對藍眼說一句。

  「回頭我到您府上去一趟。」

  藍眼鏡片厚,神氣看不透。

  出了大門,萬爺不等惹惹心急開口,便對惹惹說:

  「太少爺,我把您府上茅坑裡都看了,根本就沒那金匣子。」

  這句話沒把惹惹人說死,也把他心說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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