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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彩蛋變松花


  看不見,聽不到,摸不著,猜不准……猜不准就多聽聽,耳聽為虛就用眼瞧。瞧哪兒?那兒,那邊的辦公樓!
  全廠總共三座樓。前樓是舊廠房,做的是植線和漿印的床單、桌布、枕袋、頭巾,多年來不變的老品種。單是這破舊雜亂的車間廠房就顯出一副靠慣性緩緩運行的老態。一樓是植絨車間,從剪絨機裡飛出的細小的絨毛,用風扇排不出去,就混在空氣裡;黑暗的地方看不見,光線裡密密麻麻亮閃閃,好像牛毛小雨到處飄飛,十分嚇人,工人們最容易得矽肺。上班時工人們一律象醫院手術室裡的醫生護士,大口罩捂在臉上。逢到伏天夏日,嘴唇四周捂出一大團痱子,像吃了魚蟲子。年輕的姑娘們愛美而不肯戴口罩,得矽肺的多是她們。二樓和三樓都是噴花車間。一條長長的巨型桌案從車間這端通向另一端,幾十名工人對面坐著,用噴槍把各色漿液噴在城花上,色霧也像絨毛那樣亂飄,於是這二三樓就成了色彩世界。桌案上、衣服上、地上、牆上、手上、頭髮眼毛上全都花花綠綠,真像當今舞台上時髦的那種五顏六色、變來變去的燈光「效果」,有時弄到臉上就像戲裡的小鬼兒。四樓上搞絲漏漿印,雖然看上去整齊得多了,人也少,可是製版房裡噴漆稀料的味道專往人鼻眼兒裡鑽,再加上製版用料含著容易發揮的苯,引起苯中毒。廠裡幾次開會,大張旗鼓地叫喊要把絨毛、色霧和苯這「三害」從這座樓裡清除出去;然而,不少頭頭似乎習慣了這種用「運動」的方式解決問題,凡是靠運動這股猛勁辦不成的,過後反而無人過問。「三害」頑固地存在,廠裡唯一能拿出的辦法是每人每天兩角錢「有毒作業補助」。沒有補助倒也罷,這兩角錢卻引得人們去想:誰願意為這兩角錢找病?沒病裝病倒不錯,可以到蘭燕那裡弄幾天假,回家幹點私事,但誰也不想真有病。人最大的福氣莫過於有個硬梆梆、經得住折騰的好身體……這就是舊廠房全部內情了。樓梯走廊上全是絨毛、破布頭和草繩。樓外的大篷裡堆滿沒拆包的原料布匹和包裝成捆的成品。看上去,這座樓就像一隻正在裝卸貨物的破船。
  這老廠房對面,豎著一幢漂亮的新廠房。紅磚、青瓦、白水泥抹得見稜見角的窗戶框,上下六層,十分爽眼。這是七年前廠裡恢復工藝品生產時,外貿撥款資助蓋起的一座新樓。廠裡從舊廠房選出幾十名年輕能幹的工人--自然又都是與頭頭們有著各種各樣瓜葛和裙帶關係的人,分成三批,一批去營口學習羽毛畫,一批去大連學習當地精熟的貝雕技藝,另一批人跟隨重金請來的兩位老畫工學畫粗糙而地道的仿古國畫「蘇州片子」。自從尼克松來中國,外國鬧起中國熱。從長城故宮到熊貓,以至泥胎的小花臉和月餅模子,一概惹得外國人眼珠發亮。一百年前,不少外國人靠著中國古董發財,外國人腦筋並不靈活,這次他們抱著原先那種舊成見和新的神秘感,竟把所有沒見過的中國玩意兒,不分良莠都當做寶貝,這就使國內的工藝品廠發一筆洋財。這座樓也就應運而生,樓裡生產的東西招人喜歡,它成了廠裡向外炫耀的資本。不知哪來一個奇怪的邏輯:凡是唬住外國人的,也就唬住自己人。於是這樓裡的工人們給人的感覺不一般了,個個身穿平平整整、沒有皺折的白布大褂,手潔臉淨,進進出出,比大醫院的醫生護士還神氣。這幫人也算轉運了!幹著最輕的活兒,練的最拿人的本事,互相打趣還稱什麼「藝術家」!一幅畫,動輒賣幾百上千,等於噴花車間幾十個工人千一天的。而且,這兩年前樓植絨漿印的工藝陳舊,植絨不牢,漿印怕洗,砸了幾家國內的老客戶;廣州那邊的彩印床單圖案新穎,價錢也便宜,不聲不響地在廣展上把和他們保持多年關係的外商全拉走了;多虧生產供銷股長王魁生拉硬扯,拆東補西,使盡全身解數,才使前接的生產沒垮下來。但是,究竟是一個月只有半個月的活,樓裡三百號人只能慢慢騰騰地磨洋工,如果一努勁兒,跟著就沒活可干,該睡大覺了;只能這樣有氣無力地維持,時賺時賠。這麼一來,「後樓養前樓」的說法可就沉重地壓在前樓工人們的身上了。兩座樓一新一舊,一高一矮,遙遙相對。後樓好似一群高等精神貴族,前樓卻像一夥吃閒飯的食客,腦袋也抬不起來。唉,什麼時候才能翻身哪!
  身子沒翻過來,壓在上邊的東西竟然漸漸變輕了。市場的變化誰也控制不住,國際行情比邢元的脾氣更沒準兒。機靈的人像兔子到處都是,到處亂跑。你不動腦筋,人家的腦筋轉得一刻不停。如今世界上以不變應萬變的,大概只有宗教和古董。當外商看到中國工藝品變成熱門貨,一下子香港和台灣都幹起來,善於模仿的日本人很快就把一些做工簡單的中國工藝品製造得維妙維肖。不大會變化的工藝品總廠有限那點招數叫人偷去,它的高潮也就很快過去了。技術股長伍海量有些買賣眼光,看準彩蛋在國際市場上抬頭,立刻叫國畫組改畫彩蛋,抓住了幾家國外客戶,才暫時撐住後樓這個撐得過大的攤子。誰料到,彩蛋出了漏子!兩萬個彩蛋在外貿倉庫裡,沒等出口全長了霉。如果外貿叫廠方包賠,切關全廠工人利益的大問題就要馬上臨頭--獎金沒錢發了!兩樓之間的氣氛變得微妙又複雜了。幸好這兩天,分房是件超級大事,暫時壓住人們對它的關切。
  再說在這前後兩樓中間,橫插進一幢結結實實的兩層小樓。這是廠裡的辦公樓。原先這裡是籃球場,廠領導不管那群球迷們怎麼懇求加吵鬧,硬把籃球架子技走,蓋了這座樓。其實後樓後邊還有一塊寬綽的空地,但把辦公樓蓋在兩座生產大樓中間,幹部們辦事就方便些,坐在屋裡透過窗子還能把前後兩樓的一切動靜盡收眼底。工人們稱這座樓為「崗樓」。可是此時的情況相反,兩座樓幾十扇窗子後邊都有一雙雙眼睛,直勾勾盯著「崗樓」有何異樣,有何變化和可供猜測的蛛絲馬跡。這「崗樓」就像被一群細心的偵察員緊緊又悄悄地包圍住了一樣。
  人們把鼻尖在冰涼的玻璃上按癟了,也沒看出任何溪蹺。大小幹部們照樣像平時那樣在辦公樓的門前進進出出。偶爾有兩個幹部在那樓前站著,湊著臉兒說幾句悄悄話,這又不算什麼,幹部們一向喜歡這麼說話。沒有秘密幹得還有什麼勁!公司賀書記派來的工作組的三個成員自打進樓就沒出來。他們已經來了五天,天天如此,不知他們在幹嘛!有些與「崗樓」裡的小幹部們要好的工人,偷偷打聽,也問不出一二。回答的話好像統一過口徑:「我們也不知道,在搞調查吧!」這話和沒說一樣。
  自打這八間房子分配的事鬧到公司去,賀書記就派來三個人組成的臨時工作組。工作組到廠當天就召開大會,宣佈公司黨委的三條決定:第一,原先一切分配方案立即作廢;第二,工作組只做調查,不管分配,對外不接待;第三,全體職工安心生產,要相信公司和廠黨委一定能妥善解決。
  可是,在這之前,工人們並不知道什麼分配方案。就因為分房的事一直門在罐裡,私下又謠傳這八間房子都叫頭頭們包了,大家才鬧起來。工作組頭天開了這會,大家心頭一振,可拿眼一瞅派來的這老三位,心就涼半截,犯起嘀咕來。這三位是公司勞資科朱科長,保衛科韓科長和黨委秘書謝靈。人稱「超級蜘蛛」,上下左右到處牽絲拉網,到處有熟人,到處走得通,他能辦到的事,別人連想也想不到。他們三人無論私為公,經常往廠裡跑,與廠裡的頭頭們不知互相串通辦過多少事。尤其是朱科長,綽號「人販子」,全公司職工調動和學生分配,都由他一手操辦,隨意擺佈。在這工藝品總廠的後接幹活,真是少有的乾淨清閒、玩玩弄弄的美差。每年夏天,輪到學生分配的時刻來臨,局和公司頭頭們都拜託他,把各自親的厚的送到這兒來。當然,廠裡的頭頭們也就要利用自己把持的這個地利,和他搞點交易,不過這些事都在人不知鬼不覺時成交。那個保衛科的韓科長,人雖老實,臉上從不帶笑,叫人猜不透。猜不透的事再加上猜不透的人,可就叫人不放心。自從這三位到廠後,每天上午來半天,中午不出樓,在;『崗樓」裡吃飯,不與外界接觸。所用飯菜都是關廠長特意吩咐食堂小灶做的「工作飯」。吃過飯,沒過多時,都由邢元開車送走了,不知回公司開會,還是回家。既然原先那分配方案別人沒見過,誰又能保準這次方案不是原先那個方案?官官相護,利害相關,哪個頭兒沒便宜,肯去損害對自己有益的老關係?說得好聽點:誰也得顧點人情。現在的人情不那麼純,裡邊包著利害。於是,立在前後兩樓中間這幢門窗緊閉、悄無聲息的「崗樓」,更給人一種神秘和不穩妥的感覺。可恨的是所有玻璃窗,都叫那些小幹部們清閒時擦得珵亮,玻璃反光,反而看不進去。
  上午十點鐘,傳達室的老龔頭,去辦公樓送熱水,出來時提著一把高柄的綠鐵壺,門口的地面明明很平,他竟像給什麼絆一跤。由於各窗口都有人盯向辦公樓,老龔頭這一跤叫人看個滿眼兒,摔得真不輕,一下子就像給火槍打中的野鴨扒在地上,手裡抓著壺把兒,壺蓋兒早滾出七八尺遠。六十大幾的人不死也夠嗆!站在院裡的人都跑過去,料想老龔准摔增了。誰知老龔頭沒等人跑近,一翻身爬起來,滿臉皺折裡居然溢滿了笑容,好像秋天的陽光照在一個干了皮的老南瓜上。他拍拍沾在前襟和膝頭上的土,馬上去抬那壺蓋幾。這一下,他不但沒摔暈,反而挺高興。別人問他摔傷沒有,他笑哈哈地一個勁兒說:「不要緊,不要緊。」就趕緊樂不攏嘴地顛顛跑回傳達室去了。
  這情形叫人好奇怪!任何人摔這一下都難免齜牙咧嘴,他怎麼倒像交了好運?摔跤能摔美了?那純粹放屁!沒這種傻蛋!王寶追到傳達室問他:
  「老龔頭有嘛好事?」
  「沒嘛,真的沒嘛!」
  「別騙人!沒一個人能摔成你這模樣!」
  「摔一下,腦袋反而清爽了。」老龔頭咧開嘴,大門牙只剩下一個,好像大門缺一扇。
  「你又來『騙自己』啦!」王寶指著老漢說。
  老龔頭嘿嘿笑。他外號叫「騙自己」,原因是從來不說自己壞,總說自己好,人們才給他起了這個外號。他認真地對王寶說:
  「真沒騙你呀!」
  「不對,你今天這樣子一看就不對,是不是土作組給你房子了?」王寶眨眨眼,連懵帶唬。
  老龔頭一怔,跟著搖著手說:
  「哪能有我的房子呢?我是退休留下來補差的,還能給房子?房子是給你們站在生產第一線上的!嘿嘿。」
  王寶不信他的話,卻信他不肯說真話,就繞著脖子套老龔頭的話:
  「全廠只你這麼一份,一家三代擠在半間屋裡。你沒找工作組說說?」
  「小伙子,你不明白,一家人住在一起有好處,誰找誰都方便,嘿嘿。」
  「去!你又來『騙自己』了!誰不知這幾天你老伴為房子和你嘔氣!」
  老龔頭方要解釋,忽聽外邊一聲刺耳的喇叭尖叫,還夾著邢元一聲叫喊:
  「糟蛋來了!」
  跟著一輛裝滿紙箱的大卡車從傳達室的窗前掠過,飛馳一般直開到辦公樓的樓前停下。這是邢元剛從外貿倉庫拉回來的一車生霉的彩蛋。
  不少人圍上去,要看看這變了質的彩蛋是什麼模樣,尤其是前樓工人,穿著花花綠綠的工作服,好像一群防空傘兵,跑出樓來看。邢元跳下車樓子,爬上車槽,打開一個牛皮紙箱,掏出一盒彩蛋舉到半空中:
  「看呀!青皮大松花!」
  在眾人目光匯聚處,盒裡的彩蛋沒了畫兒,霉成青綠色,長了長長的毛。工人們見了並不個個都笑,有的面露焦慮神情,反罵邢元:
  「算了吧,邢沒準兒!不是什麼露臉的事,這下子連你的獎金也沒了!」
  「快拿去給王大拿看看吧!關門算了,幹什麼勁兒!」一個女工憤憤道。
  忽然,從辦公樓裡走出幾個人。衣袖間彷彿帶著二三級的風,走起來很有幾分勁勢。走在前面的關廠長,沉著那黑黝黝而多肉的一張臉,眉眼橫著,目光冷峻,還真有幾分厲害樣。人們立刻不言語。他沉吟片刻,對邢元喝斥道:
  「幹嘛?擾亂人心?成心搗亂?還不快把車開到倉庫卸貨去!」
  要憑邢元的脾氣,馬上就會回敬關廠長兩句。但他這次沒吱聲,彷彿渾身的毛都捋順了,沒一根倒戧著的。他順從地跳下車,鑽進樓子把車開走。
  王寶和劉來幾個正走來。這幾個是廠裡出名的搗蛋鬼,誰也不在乎。王寶叫道:
  「邢沒準兒,把它拉到食堂裡去吧!這些天淨炒大白菜,這大松花正好下飯。」
  工人們一哄而笑。這笑是成心給頭頭們難看。他們恨這些頭頭嘴裡是公,辦的是私,廠子都快散攤子了,還在爭房子。如今彩蛋成了這樣,誰能力挽這慘局?沒有權,生氣也沒用,還不如尋開心,把氣撒出來!
  然而,關廠長並不以為然,相反卻莫名其妙地一笑。彷彿他胸有成竹,根本沒把工人們的嘲笑當回事。
  王魁一揮胳膊,叫著:
  「大伙快回車間生產吧!這事主要歸我負責。不過請大家放心,廠黨委研究了一個妥善辦法,問題已經基本解決,一個錢也賠不了。這月獎金照發不誤!」
  好大的口氣,兩萬個彩蛋變成青皮大松花,居然一分錢不賠,難道你王魁的本事齊天?可是再瞧王魁的神氣十分自信。誰都知道,這王魁可不是心裡能藏住事的人,心裡有什麼,臉上看得見。儘管劉來認定王魁又使什麼缺德的招數了,一時也猜不出。人們沒了話說,只好懷裡揣著疑問紛紛散去。喀,又是一件叫人捉摸不透的事!
  八間房子和兩萬個彩蛋,兩個謎攪在一起,弄得人們不知議論哪一樁才好。一會兒從彩蛋說到房子,一會兒從房子說到彩蛋。費琢磨呀!不知這些頭頭怎麼解決。有些懶於動腦筋的人就說,你們真是自操心,既然人家當頭兒,必定會有超出常人的智力商數和神機妙策,等著瞧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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