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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您算把我們吃服了!


  北方人一聽涮羊肉三個字,口水立刻從腮邊往外冒。春天的鐵雀,夏天的炸螞炸,秋天的河螃蟹,冬天涮羊肉,這四樣,羊肉數第一。紫銅鍋,鮮嫩緋紅、紙片一般薄的肉片、青菜葉、白粉條、烤得焦黃酥脆的芝麻燒餅,再加上那濃香的滷汁兒和半斤六十五度的大直沽,嘿!當神仙也不過如此。無怪乎涮羊肉這東西在北方,要從小雪初降吃到春雨淋淋。
  先前本地有三個帶「慶」字的羊肉館,牌號叫做「慶來」,「慶德」、「慶春」,都以涮羊肉馳名遠近。如今,三個館子都給歷史埋葬了。這家新辦的「宏祥羊肉館」承繼著當年慶字號涮羊肉滷汁的配方,還能叫一些吃過見過的老食客們點頭稱做「不錯」。館子開張時,頗有些小氣派。人造大理石鋪的地面,玉蘭花蕾狀的壁燈,服務員穿著一色工作服,宛如一家大館子。可是自從後街開設了自由市場,賣菜、宰雞、倒賣魚蝦的販子們就進來吃吃喝喝,館子立時變了樣。原先桌上的花兒、寫著桌號的牌兒、四味瓶兒,乃至印花的塑料桌布全都撤去。這些販子們肚大腰圓,胃口好,手裡有錢,喜歡大魚大肉,實實惠惠。店隨主便,只要賺錢,該怎麼幹就怎麼幹;會做買賣的人,都不把勁兒使在受累不討好的地方去。於是,這館子就頗有碼頭上小酒館的味道了。主顧們大幫大伙踢門就進,坐下來就大盤大碗地招呼,敞衣綰袖,一條腿搬上來,腳跟踩著椅於邊兒,膝頭墊著下巴,給酒燒紅的腦袋一歪,腔調裡帶著兒分江湖口,屋裡什麼味兒都有。但這月份裡,幾個共和鍋燒開了,熱氣帶著羊臊味兒一串,什麼難聞的味兒都給遮住了。
  靠牆那共和鍋的桌上,一邊是幾個小伙子,一邊一胖一瘦兩個成年人;兩伙人都涮得帶勁。火炭燒旺,壓在煙口的小碗裡邊的水都冒熱氣兒了,鍋裡的湯更是嘩嘩響;羊肉在他們肚子裡發,酒勁往上躥。就像看戲到了高潮。
  再瞧這邊的胖子,滿腦門大汗珠兒,肥大的上衣扣兒全解開,摘開的腰帶勾子耷拉在地上。他的筷子仍舊一個勁兒把大肉片子從翻滾的熱湯裡提上來,塞進嘴裡,厚厚的嘴唇汪著一層亮光光的羊油。旁邊的瘦子斜過身子,和他面對面坐著。這瘦子雖然喝了不少,鍋裡的熱氣連熏帶蒸,卻依舊不改面上干黃的氣色。他看樣子不過三十多歲,但臉上的皺折象棉襖的折子又短又深;腮幫的肉塌下去,下巴連著脖子,幾乎沒有下巴頦,只顯得那個鼓鼓的腦門和一雙流光四射、精神十足的大眼珠子分外突出。最顯眼的還是那對齜出來的門牙。無論嘴唇怎麼蠕動,也不能把這對不安分的、總想出頭露面的大板牙遮住。這對大板牙給他破了相,不然他還算得上漂亮。不過這牙吃羊肉例分外方便,肉片一入口,大牙往下嘴唇上一切,就像閘刀一樣「嚓」地把肉片整齊地切開。這人就是公司黨委秘書、「超級蜘蛛」謝靈。人也稱他小謝。一來他個頭小,很像標準的「上海小男人」,二來因為熬到公司一級的中層幹部,差不多都得四十五歲以上,鬢角見白茬,有點發胖,還有些輕微的慢性病。可他正是當年,渾身於巴勁,腦靈腿快,嘴巴說一天也不累,說話的速度極快。此時他笑著對這胖子說:
  「怎麼樣?王大拿,肚子裡的氣兒沒了吧!」
  王魁大臉一揚,像面蒲扇抬起來,臉上笑呵呵,用粗嗓門說:「沒了,沒了,都讓這羊肉片擠跑了!」可是跟著說出的話依舊帶著兩分氣,「你今兒在場,你說這事怨不怨我?這矬子找興我不是一天啦!到底還是人說得對--五短的人不好鬥。」
  謝靈笑道:
  「人還說,個兒大的不傻必奸呢!」
  「去吧!我沒念過幾年書。那矬子念過大學,心眼比我起碼多三倍。平時跟我說說笑笑,趕到火候就來一下。尤其這彩蛋的事叫他逮住了,恨不得借茬把我和老關弄下去。說什麼『生產管理……管好全過程』啦,『文明生產』啦,『獎金是只金不獎』啦,『供產銷惡循環』啦……還有什麼來著?全他媽放屁!這套我雖然學不上來,可這廠子五八年合併時,不過十幾家小買賣湊到一塊的,現在折騰到嘛樣?還不是我和老關?把廠子給他。三個月不關門,我王字倒寫著!」
  「『王』字例寫,不是還姓『王』?」謝靈逗他。
  「你別逗弄我。我這人大老粗,火上來嘛話都往外出。咱再說這矬子,他說我管生產,天天給自己擦屁股。你可別以為他這話是玩笑,他是罵我,我懂!不擦怎麼辦?鴨蛋沒洗淨我知道?我這個管生產的還能把鴨蛋個個拿來看洗沒洗淨?誰又知道堆在庫裡一夏天能長毛,我知道鴨蛋還能長毛?外貿退貨,能認頭賠嗎?賠得起嗎?兩萬彩蛋,幾萬塊,還不把廠裡的老本賠出去一少半?外貿那幫傢伙唬我,說什麼限期四個月,不重新交貨合同就作廢,從此彩蛋業務一刀兩斷。兩頭擠我,我又沒長三頭六臂。你說我這法兒對不對--叫外加工趕畫一批,加工費減半,能畫多少就畫多少.敞開的活准有人干。現在誰不想多撈點錢?減價一半還五角錢畫一個呢!一天畫兩個就白拿一塊。外加工要是一氣趕出三四萬個,說不定還能賺呢!哎,你說這法子有什麼不對。賠錢也不賠在我身上,賺錢也分毫進不了我的腰包。這不也是為了保住廠裡工人們的獎金嗎?這違反政策嗎?犯法嗎?」
  「人家老伍也沒說你犯法呢!人說你總這麼辦,自己也夠受!」
  「受不了也得受。我算看透了。無論哪兒都一樣--誰能,誰受累!沒能耐的,一邊享清福,還一邊挑刺兒:如今老九又吃香。不過我王魁不服他,看不出他有哪點能耐:」說著,他把油烘烘的嘴唇湊上前,「聽說你們這次要給他一間房子,落實知識分子政策?」
  「誰告你的?」
  王魁笑道:「你別問我,我問你,有沒有這事?」他一邊夾起一串連刀向,趕忙歪過嘴巴,連續用筷子頭捅兩下才捅進口中。腮幫子立刻鼓起來。他緊勁嚼著,沒法說話,眼睛直盯著謝靈等著他說。
  「你的消息真快!這次賀書記特意提出改善知識分子住房條件,你們廠一共才兩個夠上線兒的知識分子,住房又都是『特困戶』,不解決說不過去。不過我們工作組只管調查,不管分配。」
  「算了吧!不管分你們插手有什麼用?這倒好,郗捂嘴也撈上一間了。咱得說明白,別看老伍總跟我作對,分他房子我決不阻攔,但要想把原先打算給我那間拿過去給他們,我可不幹!」
  「你家有三間房,還算困難戶?」謝靈邊吃邊笑道。
  「分房看不看貢獻?天底下住房困難的多了,難道房子都是給不幹活的人蓋的?新鮮!」
  「你跟我說有什麼用?一個小秘書哪有拍板的權力?」
  「沒權的人比有權的人更有辦法。你那『超級蜘蛛』是白叫的嗎?全公司數你本事最大!」
  「這麼大嗓門幹什麼,又沒說不給你房。」謝靈說著膘他一眼。這句話也是一種暗示。
  王魁立刻露出笑容,轉口問:
  「這次有沒有老關的?」
  謝靈猶豫一下,嘴張開義閉上,白花花的大板牙還露在外邊。
  王魁給他夾肉斟酒。待把他自己口中正嚼著的一團肉片嚥下去,便興趣十足地問道:
  「你們那個賀書記怎麼樣?聽說是個秀才,有人說像個大姑娘。」
  「怎麼說呢?倒是大學生。但不像一般人認為那麼軟……但他怕老婆。」
  「那不算嘛。如今有幾個頭兒不怕婆?我只問他在公事上怎麼樣?」
  「他才來公司三個月,我哪摸得準。反正他挺有主見,敢拍板,說話做事能夠利索。可是他和咱公司別的頭頭們不一樣。你說他太楞吧,他前前後後都想得到;你說他知識分子太迂氣,不懂社會這一套吧,也不是……我說不好。」
  「我信這句話--老九不好鬥!」
  「話還不能這麼說。你說咱公司大小頭頭哪個好鬥?依我看這賀書記很少為個人打算……但我料他這套絕對行不通。」
  「我明白嘍!你說到這兒,我就全懂了。不過如今這社會,是你不買我的賬,我就不買你的賬。對不對?」
  「你的意思,是他認死理,不識路子,對嗎?」
  「不完全對。依我看他還算夠精明。他為嘛自己不伸手而先派你們三位來,是叫你們擋擋嗆。如果他自己摻和進來,可就像這盤肉片--掉進燒鍋裡嘍!」王魁說著,吃吃一笑,把一大盤鮮肉片倒入滾沸的鍋中。
  「夠了吧,幾碟了?」謝靈說。他看了看旁邊許多空碟子。
  「管它呢,吃,吃!」王魁說,然後再把話題扯到剛才沒有答案的問話上,「你倒是透給我一個信兒。老關的房有沒有問題?」
  「我透給你,明早你就會透給老關。」
  「你不肯說就算了。你處在的地位上不好講話,我也甭問。」王魁說著,臉上不大高興。
  謝靈從他的表情看到他的心情,便湊近些說:
  「我只告訴你,你可別對外亂講。老關的房子,下邊反映最大。我和老朱都死保老關。最後拍板還得看賀書記和公司黨委的。你得明白,為了老關的房子,我們才打算撥給郗半民一間,平衡一下。其它盡量保持原樣不動。包括你那間也不動。當然,這只是我和老朱研究的方案。明白嗎?」
  「明白了,明白了,好,好。」
  「只是邢元那間得拿過來。」
  「喲,你要拿他的可就麻煩!他那間是老關早答應他的。他這兩天撂挑子,我看八成是他打聽到你們的方案了。」
  「總共才八間房,一百雙手伸過來,我們也不好辦。誰叫你們廠淨干虧本買賣。如果蓋它八十間問題就好辦得多。房子愈少愈惹眼。再說,現在你們廠傳達室的那老頭兒和裁布組一個姓楊的呼聲最高。他們分上,邢元也分不上。」
  「根本不能把那老龔頭算上。人都退休了,過兩年一蹬腿,房子全便宜他們家了。這房子得用上誰才分給誰。」王魁說著又給謝靈的鹵碗裡夾肉。
  謝靈沒答話茬,眼珠一怔,似乎想著別的事,忽然目光又移到王魁蒲扇般、掛滿熱汗的大險盤上,改換一種親近的口氣說話:
  「王魁,你知道紡織公司的馬經理嗎?我表哥,他想在陽台上搭個小花房……」
  「用什麼,說吧!」
  「你這人可真痛快。得用點方木和五層板,如果有松木板子更好。」
  王魁手一擺,慷慨地說:「好辦,回頭叫管倉庫的杜興把東西擇好的弄出來,再叫邢元給你拉去。我給你開票,批發價,再按清倉處理對折打五扣收款。行吧!」他說著,不耽誤吃,酒肉齊下。
  這話誰聽了都會高興。但不等謝靈答謝,王魁便說:
  「我聽說老伍為了彩蛋的事,要去賀書記那裡告我。」
  謝靈拍拍胸脯,齜著牙說:
  「這事包在我身上,管叫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王魁心喜,一揚眉毛,立刻有兩顆汗珠子滴下來。他大手向下比劃兩下說:
  「打住!就說到這兒吧!吃,再吃!」
  當他再把一盤鮮肉片倒入鍋中,用筷子涮動時,對面吃鍋子那三個青年人站起身走過來,前頭一個又瘦又黑,滿臉搗蛋相。鴨舌帽歪戴著,帽簷下伸出一些卷髮。他一手拿包煙,一手已經從盒裡抽出一支送到王魁面前。王魁已經喝得微醺,更弄不懂這幾個陌生的小伙子的用意。前頭這瘦小伙子對他開口說:
  「這位師傅,我們哥生一邊吃,一邊數著,您自己就已經足足吃下去三斤肉!我們哥幾個從來沒見人這麼能吃的,您算把我們吃服了!來,敬您一支煙!」
  王魁聽明白,哈哈大笑,接過煙說「謝謝」的當兒,這三個小伙子已然開門走了。彈簧門來回一擺動,有股冷風吹進來,王魁感到清醒些,跟著忽對謝靈說:
  「不好!」
  「怎麼?」
  「剛向我敬煙這仨小子,我認得。其中一個是春和街畫外加工的。他要是聽見咱們剛才那些話可就糟了!」
  謝靈驚得張開嘴說不出話來。在酒意尚存的王魁眼裡,謝靈齜出的一對大板牙,好像麻將牌裡的一雙光禿禿的白板直對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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