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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生米熟飯


  不等賀達伸手,先重重挨了當頭一棒。
  今早他剛到公司,樓梯上迎面碰到公司黨委副書記鮑維。鮑維告訴他:昨夜工藝品廠突擊分房,八間房全都住滿了人。
  誰搬進去了!誰決定的?鮑維只說聲不知道,跟著說他有事要辦,扭頭就走了。
  這消息使賀達懵住了。他直怔怔站在樓梯上,不禁向自己發出一連串問題:這事謝靈和朱科長他們知道不?公司黨委有決定,工作組決不敢擅自分房,難道工藝品廠的頭頭們這麼霸道,置公司黨委的決議不顧而搞突擊分房?當他想到,昨天謝靈一直沒有回來見他,便覺得此事大不妙了!他在樓裡轉了一圈,沒找到老朱和小謝,趕緊跑回辦公室打電話給工藝品廠。他按照壓在辦公桌玻璃板下廠裡的幾個電話號碼撥遍,都沒有人接,他只好撥傳達室的號碼。接電話的是個小伙子的聲音。這小伙子一聽是公司打來的電話,就寫一句:「房子都分完了。來晚啦,撈不上了,傻小子!」隨後就「啪」地撂下了。
  一聽這話,突擊分房的消息是確定無疑了。再琢磨接電話這小伙子的口氣,可以斷定廠裡突擊分房瞞著工人,出了偏差,鬧起風波。再一聯想桌上那些告狀信.更大的亂子就在眼前。自己該怎麼辦?就在這時,朱科長、韓科長和謝靈三人,忽然一起走進屋來。他抬眼,嚴峻和審視的目光在他們臉上一掃。謝靈和韓科長感到這目光像一雙利劍,不自覺耷拉下腦袋。朱科長雙手攤開,無可奈何地一笑,朝賀達說:
  「沒辦法,我們也不知道。」
  賀達明白,這句話等於告訴他,即便知道也不會說。好厲害!自己還沒張嘴,人家就把自己的嘴堵上了。他臉上沒有改變由於氣惱而不舒展的神情,問話的聲調分外冷淡:「這次搬進去的都有誰?」他眼瞧著朱科長,意思是要他回答。
  「王魁,萬保華,杜興……」
  「好啊!」賀達有些沉不住氣,說話的聲調挺大,「一個供銷股長,一個政工股長,一個倉庫組長。成了辦公樓了,嗯?還有誰?」
  「還有老關--」朱科長略略發窘地嘿嘿笑,好像他自己佔了房子一樣。說完,他那雙幽暗發藍的眼睛從鏡片後面,溜溜看著這個初來乍到、年紀不大、臉皮不老、經歷有限而學生氣猶存的書記。遇硬則軟,遇軟則硬,是他處世的一大功夫。有如武術中以實擊虛,以虛化實,決不硬碰硬,吃眼前虧。
  賀達一聽「老關」兩個字,先是禁不住露出驚愕表情,跟著有一股更大的火氣從他這光潔、沒皺紋的臉上冒出來。他問:
  「他帶頭占房是不是?」一朱科長只是笑笑,不再搭腔。賀達便轉臉對謝靈氣沖沖說:
  「通知黨委委員,緊急開會--哎,老朱,咱們這就去吧!」
  朱科長乖乖跟著賀達一起去會議室.賀達腦袋裡亂哄哄,完全沒主意。他心裡清楚,必須壓住自己容易衝動的情緒。他便想起林則徐掛在書齋裡的「制怒」兩個字,每每在他火氣難禁時,就竭力使自己服從這兩個字;朱科長的腦袋卻涼如水,他冷靜地思考著怎麼對付這個看上去不難對付的秀才書記。他在世上修行了將近半個甲子,三十年了;他自信跟這種皮嫩毛軟的大學生鬥法,過上三招,對方必定無計可施。他並沒把賀達放在眼裡。
  二十分鐘後,公司黨委成員除去病假未到和有事外出的,大多數都到齊。賀達叫朱科長把工藝品總廠頭頭們突擊分房的事件講一遍,朱科長卻叫謝靈先講。
  主持會的賀達表情過於嚴肅,影響得會議一開始氣氛就有些緊張。謝靈平時那張能言善辯的嘴巴今兒也不靈了。好像是那對齜出來的板牙礙事似的。他吭吭巴巴半天,說的話有皮沒肉,不過這也算他的一種本事。僅僅「突擊分房」四個字居然叫他繞來繞去說了二十分鐘,沒有碰著任何人。
  這時,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好像作家的靈感,跳進賀達苦苦思索的腦袋裡,有如一道電光把他陰雲般黑沉沉的思緒照亮。他突然把幾句問話插進來:
  「為什麼在邢元貼出那分房方案之後,我在電話裡特意囑咐你們,沒有公司黨委的決定任何人不能分房,反而促進他們私分房屋的步伐,當夜就突擊分掉?為什麼邢元張貼的分房方案與現在實際占房情況基本相同?你們三人在工藝品廠搞過分房方案沒有?」
  朱科長沒說話,點上煙一抽一吐,濃濃的煙霧把臉遮住。謝靈支支吾吾說一句:
  「我們只是議論過,沒什麼方案。」
  賀達並不相信僅僅是些口頭議論。
  儘管這些事完全出乎賀達的意料之外,但這個善于思索、異常敏感的人,一旦稍稍冷靜,很快就看出這件事其實並不意外。意外的事也是有根由的。他雖然沒有任何確鑿的發現,卻實實在在感覺到,派去這三人幫亂不幫忙。他們與廠裡的頭頭們串通一氣,非但沒有為解決房子的糾紛做好事,反而幫助廠裡的頭頭們把生米做成熟飯,把他逼進一個揮不動胳膊大腿的死角。當然,他根本不想搞清這三個人與廠裡的頭頭們的齷齪關係。這些關係根本搞不清。當務急需是要拿出一個對這非常棘手的突擊分房事件的有力對策。事情本身需他穩住勁兒。而且他還必須沉著冷靜,控制住情緒,連聲調都得拿穩,好不叫人家看出他這個年輕的書記遇事沒根。他說:
  「情況就這樣。同志們拿出個人意見吧!」
  話說出,馬上和他呼應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辦公室主任鄔志剛,復員軍人,人雖刻板些,但他的主張很堅定,一句話,佔住房子的立刻搬出來!這話叫他那生硬的調門兒一說顯得肯定又有力。另一個是幹部科的青年女幹部顧紅,去年分配來的學生,也是公司團委書記。她是那種無憂無慮又無拘束的姑娘,說話極沖,開口就帶著一股雄辯勁兒:
  「不但搬出來,還要提交到紀律檢查委員會給予嚴肅處理。帶頭占房的黨內要給處分,公司要通報。這種幹部還是共產黨的幹部嗎?如果我們縱容他們,必然在群眾中歪曲幹部的形象,黨員的形象。那麼責任就是我們的了!黨員形象不是靠演員,靠小說,靠報告樹起來的,是靠每一個黨員實際的好作風,靠黨的紀律樹起來的!我就說這幾句!」
  賀達聽了這高個子漂亮的姑娘吐出這些又乾脆又清晰的話,自己真像口燥舌干的人灌了一大杯涼開水,痛快極了!他用十分欣賞的目光看了看這個毫無世俗氣、甚至過於天真的姑娘。不知為什麼,他一下感到五十年代--他自己曾經經歷過的大學時代的氣息。那純樸自然,快樂純摯的氣息。生活本來就應該那樣單純、透明、忠誠、溫暖和自由自在。可是這氣息在這.場合,在這時代,為什麼如此強烈、如此古怪、如此尖銳地不諧調?看來文化大革命遺害之深,決非制裁了「四害」就萬事大吉。他目光掃視了在坐的其它幾個黨委委員,個個不吱聲,臉上反應冷淡,連副書記鮑維也是板臉閉嘴。這些人就像等火車耗時間那樣直怔怔坐著。會議不能這樣不了了之。賀達有些心急,催促一句:
  「哪位接著講?」
  這話是面對朱科長說的。朱科長被逼無奈,接過話來,一手慢慢騰騰敲著煙卷磕煙灰,一手翻來覆去弄一個火柴盒,說話的節奏比磕煙灰的節奏似乎還慢半拍,說話的口氣與速度都和顧紅形成對比:
  「小謝和我,還有老韓,下到廠裡瞭解情況。這廠裡問題不少,人人住房都困難,房子只有八間,無論怎麼分也難擺平。今天這事出來了,我看……既然出來了,先得承認這個現實吧,至於……」
  顧紅搶過話來反問他:
  「什麼現實?是遵守黨紀的現實,還是破壞黨紀的現實?」
  「小顧,現在可不興亂扣帽子。黨紀,未免說得太重了吧?再說,這是工藝品廠自己蓋的房子,廠裡有分房的自主權,廠裡還有黨委。他們自己能解決的事還得由他們自己解決吧?我們不能包辦代替!」
  賀達聽到這裡,忘記自己是主持會的,更忘記「制怒」那兩個字,一連串話象火車駛出山洞那樣躥出來:「那要看什麼樣的廠黨委!為人民群眾利益著想的基層領導,還是只顧詢私舞弊的一小群掌權人?自主權是誰的?群眾的,還是幾個人的?如果群眾利益受到傷害,我們上級黨委就連過問一下,制止一下都不必要?我們把權力下放給基層領導難道能像封建時代把土地分割給藩鎮諸侯那樣嗎?你們看--」他說著站起身跑回屋,把那上百封信抱來,「啪」地扔在桌上,「你們要是把工藝品廠這些群眾的告狀信讀一遍,能不動感情?共產黨之所以得天下,就因為它得人心。如果我們以為權力在握,胡作非為,就會一點點失掉人心,就會亡黨。我的話一點也不過分,不是危言聳聽,更不是要給誰扣帽子!」他說完,冷冷瞅了朱科長一眼。
  朱科長與他隔桌相坐,連他兩片薄薄、光亮、發紅的嘴唇微微顫抖也看見了。他原以為書獃子的天性是懦弱怕事,不敢得罪人,哪知道書生更憨直和認真,逢到緊關截要的關口,就和工人一樣直來直去。他感到,賀達每句話都像一根粗大的鋼針,硬往他臉上扎。但他臉皮結實得很,什麼熱的、冷的、辣的、硬的、酸的、尖的.都遇到過,毫不在乎。而且他深知這些話絕對動不了他的根兒--罷他的官!他把現在這套摸得很透,像他這樣的中層領導幹部,如果沒犯什麼實實在在的錯誤,不但罷不了官,而且只升不降。即使調到別處,照舊是科長。他怕什麼?對於他來說,最難對付的只是那種胸有城府、不動聲色的人,最好對付的恰恰是這種喜怒皆形於色的人!故此他面對賀達,把兩頰的皺折都對稱地彎成曲線,好像受了上司誤解挨了批評,勉強笑一笑,索性不說話了。
  其餘幾個人,好像打定了主意:不點名到自己頭上決不說話。這架式彷彿故意給賀達冷場。賀達的目光轉向謝靈,謝靈擔心賀達叫他再說話,趕巧有人叫他去接電話,他急忙抬起屁股就跑了。
  賀達扭臉問鮑維:
  「你的意見呢?老鮑?」
  鮑維黑黝黝的臉上擺出一副無能為力的神態,說:
  「我有什麼法子?總不能把老關他們轟出來吧!真的要轟,怎麼轟?麥出來,老關在群眾中還有什麼威信?今後工作怎麼做?」
  鮑維一向無所不能,練達得很。雖然他是從鞋帽公司調來的,不懂工藝品,但無能照舊可以當官。當官的秘訣是不犯錯誤。他死守這一條。因而公司換了幾次頭頭,唯獨他沒換掉,全公司百分之七十的幹部都是他的人。故此今天他這副無能的樣子純粹是裝出來的。賀達聽這話心裡立刻明白。他想起鮑維一早告訴他「突擊分房」一事時沒作任何表態,再聽這幾句話,分明是在袒護工藝品廠那些占房的頭頭們。「官官相護」--他一想到這四個字,心裡真的起火,止不住說:「我看老關他們搬出來倒比霸在房子裡邊更能得到威信。威信這兩個字挺有意思,一是以『威』取『信』,一是以『信』得『威』。凡是想從『威』上取得威信的人,決得不到真正的威信!」說到這裡,他忽一驚,這一驚是對自己。因為自己從來不用這種毫不客氣、不留餘地的口氣說話,今天怎麼啦?這種話會把一個心地狹窄的人得罪一輩子!
  果然,鮑維聽了,黝黑的臉立即罩上不快的陰影,沉吟不語,雙方也就但住了。其他幾個委員看出界限分明,說話必須有傾向,開口就得得罪一方,更得裝啞巴。於是黨委會立刻變得無聲無息,只有朱科長不緊不慢抽煙時,火燒煙紙絲絲響,還有近來手腳發麻的韓科長不斷搓手的嚓嚓聲。
  這時,謝靈急沖沖地進來,好像有什麼大事。他把一份電話記錄交給賀達。賀達一看,連臉頰都好像發出光彩。這一微妙的表情叫朱科長看在眼裡。不等他想方設法探聽,賀達已然迫不及待,聲調振作地說:
  「吳市長剛來了電話說,工藝品廠領導突擊分房一事,市裡已經知道了。市委的意見是--」
  朱科長看出這突如其來的電話非同一般。突擊分房是昨夜的事,市裡這麼快就知道並跟著做出反應,可見市裡給予特別的關注。他止不住問:
  「什麼意見?」
  賀達沒瞅他,念了一遍電話記錄原文:「市裡決定,把解決權力交給你們公司黨委,請你們盡快辦好,負責幹部要得力。哎--」賀達一邊把電話記錄轉手給鮑維。一邊抬起眼問謝靈:「市長還說什麼了?」
  謝靈猶豫一下說:
  「要您把解決情況直接匯報給他。那記錄上寫著吳市長的電話。」
  誰都知道這個去年才由團中央調來的市長是個頗有頭腦又敢做敢當的人。朱科長表面上不露聲色,其實洩了氣。顧紅故叫道:「太棒了,市委坐勁就行!」鮑維的臉色很難看,可是當賀達要大家發表意見時,鮑維卻搶著說:「我看這事最好由賀達同志掛帥來解決:怎麼樣?」這一次,鮑維絲毫顯不出無能的樣子了。
  朱科長立刻明白鮑維的意圖,接過話就說:「好,賀書記一抓到底,我同意!」他明白關廠長那些人腦袋個個不好剃,現在廠裡一團亂,只要這個不通世事的書生涉足進去,保管什麼事辦不成,不脫層皮也得落個神經衰弱:他這一句話就等於幫著鮑維把賀達往漩渦裡推了!
  顧紅和鄔志剛也同意賀達親手解決。他們的意圖自然和鮑、朱二人不一樣。他們對這個正氣在身的書記抱著信賴和希望。
  賀達沉了一刻,沒說話,腦筋卻在疾轉。他漸漸悟到這件事的份量。他雖然不完全明白朱科長原先不願意他過問這件事,現在又急於把自己推進去的根由,但他知道這事要給他招惹一幫冤家,纏住許多找不著頭緒的麻煩。如果他不幹,他剛才那些氣概非凡的話,就成了一大堆好聽的空話,成了叫人恥笑的話柄。他無意間抬起眼,瞧見一雙雙眼睛正對著自己:年輕、明朗、期待的,混濁、窺察、老謀深算的,疑慮不安的,不可思議的……他覺得每一種眼睛都是一種壓力,各種壓力合在一起就壓力十足。但這壓力在他心裡激起一股熱血,直往腦袋上衝。他端起茶缸喝了一大口,把缸子往桌上「梆」地一撂,擺出一副應戰者的姿態,果斷地說:「好!我來解決!」然後扭臉對謝靈說,「你馬上給工藝品廠關廠長打個電話,叫他和其它占房的人三天內全搬出來,把房子騰空,鑰匙交到我這裡。如果不交鑰匙--」他目光閃閃,下面的一句話象拋出一個重磅炮彈,「那就別要黨籍!」
  這句話使黨委會所有人都驚呆了。朱科長鏡片後一雙幽藍的眼珠子簡直要對在一起了。他不明白這書獃子到底要幹嘛!是不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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