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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醒世明言


  這世界上道理大大小小,多得無窮。至高無上的是真理,細細碎碎的是常說的道理。哲學是對萬事萬物大小道理的發現和概括。法律、規定、條例、守則,都是對道理的具體貫徹。順理便成章,道理不通則寸步難行。照一般解釋,道理沒有不對的。但社會上還有一些不成文的道理,就是處世哲理。這道理有時並不一定合理,別看人人嘴上說不喜歡它,但辦起事也得順著它去做。照這樣下去,世道人心便容易變壞,於是就有些人不管這一套,該怎麼處世為人,就怎麼處世為人。雖然經常磕磕碰碰,苦惱抱怨,依舊頑性不改,這就是真理的生命力呢!地球和表針大概就靠著這股倔強的力量正轉。試想想,如果倒轉是什麼樣子?
  下午四點半鐘,謝靈走進賀達的辦公室。他無時不帶著十足的精神勁兒。總象大覺剛醒,精飽神足。六七年他服兵役期間,曾在外交部支左,據說他的精明強幹被一位外交官看中,可惜他這一對破相的大齜牙太惹眼,要不完全可以做一名外事幹部。尤其這一張應答及時的嘴巴頗有功夫,舌頭比壁虎的尾巴還靈活。壞事就壞在大牙上!
  謝靈進門一眼就瞧出賀達臉上罩著一種疲憊和焦慮的神色,好像根本沒瞧見他,不知在想什麼。他一眼又瞧見桌上許多只空杯子,煙碟裡一大堆煙蒂,大多是帶過濾嘴的。再一眼還發現桌上的電話禿生生的,好像近視眼摘掉鏡子。跟著他就發現話筒藏在抽屜裡。他臉上沒表情,心裡好笑,明白賀達多半天來處在怎樣一種境況裡。
  按照他自己的標準,今兒過得夠快活。上午跟隨鮑書記在戰絹花廠看樣品,轉了半個多小時,歇了一個多小時,中午在線絹花廠吃一頓「便餐」。這「便餐」兩個字不過叫起來不刺耳罷了。吃過飯,一肚子油,又接受了廠裡贈送的一大束精工細制的「試插」絹花。一個工會幹部還送給他三張該廠組織的尚未公開的影片的人場券。聽說是英國的《三十九級台階》,驚險至極。這三張票正好他、老婆和孩子一同去。午後,他跑到餐具廠給局幹部處黃處長搞一套處理餐具。現在回到公司,打算取了車就早早回家,不再去見費達。但是他一進公司的院,碰見朱科長,朱科長把他拉到車棚後邊說,賀達今天叫房子的事折騰得快熟了。這倒沒什麼。使他感到有些擔心的是,朱科長說邢元那小子來了,還跟賀達談了好一會兒。他聽了心裡犯嘀咕,生怕自己在工藝品廠弄木料的事,給這個被惹惱的小子鬧出來。這事要落到鮑書記那裡,屁也不算,但落到這個認真得發遷的書獃子手裡,沒準真當做一件什麼事。他走進賀達的辦公室時,假裝沒事,實則把耳朵、眼毛、甚至渾身的神經末梢都豎起來,刺探一下賀達是否知道這件事。
  可是他現在一看賀達這樣,也就放心了。賀這已是自顧不暇,他靈機一動,覺得這是開化一下這個冥頑不靈的人,相互溝通,近乎近乎的好機會。如果這書記通曉些世道,今後遇事也好辦得多。說真的,他也不願意看到這個耿直的人由於不明事理而自找苦吃,陷入困境。他先給賀達的碗斟上熱水,又斟杯水端在手裡,坐下來,嘴唇不自主地蠕動一下,潤澤那暴露在外、很容易風乾的板牙,這樣子好像蜘蛛準備好唾液要拉網了,他對著低頭沉思的賀達說:
  「賀書記,屋裡沒旁人。我想跟您說幾句私話,不知您願意聽不?」
  「嗯?」賀達抬起眼瞧著他。其實他看見了謝靈進來,但腦子裡的事一時扯不斷。謝靈的話,使得他把心中所想的事暫時掐斷。他說:「什麼話,你說呀!」
  「我看得出您的心事很重。」他說。這句話有些像算命的。
  「是的,你說為什麼?」
  賀達點頭承認,這就使謝靈來了興致。
  「那還用說,當然為了那八間房子唄!我猜得出今兒一天,您給這件事纏住了。來麻煩您的總有一二十人吧!准都不是一般人,叫您左右為難,對不?」謝靈目光忽閃閃緊盯著他,等著他的反應,一時大板牙露出半截。
  賀達愈來愈感到他這幾句頗像算命占卦的江湖口。忽然他也來了興致,微笑中連連點頭:「你都說對了。你怎麼會知道的?」他表現出一種欽慕佩服的神態。
  謝靈得意非凡,用嘴唇抿了抿門牙,那牙給唾沫一抹閃出光亮。他說。
  「其實我昨天就料到了!」
  「噢?你簡直料事如神。告訴我,你從哪兒看出來的。」
  「就在昨天您叫我通知工藝品廠,叫關廠長他們三天內必須搬出來時,我就知道您要陷進麻煩裡來了。」
  「噢!我明白了……」
  「不,您還不明白。」
  「難道還有別的什麼根由?」
  「不,不!」謝靈此刻完全像一位滿肚子處世經驗的老者,對待一個初入世道的小雛兒。說話時,客氣中含著幾分教誨的意味:「賀書記,您是領導,我是一般幹部,按理我不該什麼都說。可是我完全為了您好,才肯說出心裡話。我以前認識您時,只覺得您平易近人,學識淵博,交情並不深。僅此而已。三個月來,和您天天相處,對您的印象的確很好。您為人正派,腦子清楚,懂業務,一心用在工作上,辦事潑辣,哈,這是從外表看不到的、我不多說您的優點,面對面這麼講話不好,反正公司裡人人都這麼認為。可是……」
  「你說,你說。」賀達迫切想知道下邊的話。
  「哈,您就好像從天上掉下來的。您可別生氣,我並不是說您壞,只是打個比方。就是說,你是不是過於認真?人不能不認真,又不能太認真。認真就像車上的閘皮。沒有問皮就會剎不住車,閘皮太緊車又開不動.您別笑,社會就是認這套。我知道您瞧不起社會這套,所以您現在就不好辦了。人在社會上生活,就得服從社會的這套,社會不會順從人的意願。高英培說相聲,把走後門的罵得夠狠的,我就不信他買東西從來不走後門,辦事從來不靠關係!現在這社會不是應該堵後門,而是應當堵正門。堵了正門照樣有辦法,沒有後門反而不好辦事。您說,一個人從生到死誰離得開後門,在產院出生得走後門,托人照顧,找好病房和好醫生,別出問題。死後去火化也得走後門。去年我岳母去世,送火葬場,殯儀館就是不來車,最後還是托了人情才來車。不然死了也沒地方去.再拿這八間房子來說,您何苦來呢,管它幹什麼?如今房子是第一熱門。為了房子人們的眼睛都瞪紅了。每一平米裡邊都一大堆麻煩,您管它幹什麼?再說這社會,看上去每個人都是孤零零一個,其實上下左右都連著一大群人。別看一個廠長的職位有限,他在職位上,有人事權,有財權,有東西,就有人求他。上邊有人戳著,左右有人保著,下邊有人撐著。牽一動百,為什麼一個單位換一個新領導,底下跟著就陸陸續續調換一批人?社會是人和人組成的,動一個就惹一串。人和人又是怎麼連上的,您想想,說得太明白反沒意思了。我並不是贊成這套,可是如果您是個平民百姓,自己過自己的日子,誰也不求,照樣過得下去,只不過時常有點為難事罷了。但您是一個公司的書記,下屬廠子就幾十個。每天學習、生產、人事、財務、技術等等多少事,得上上下下和多少人打交道?為幾間破房子就得罪這麼多人,不是生把自己的路都堵上了嗎?您不是,這,哈哈哈……」他一口氣說到這裡,由於有句礙於情面的話就嘎然卡住了。
  「傻瓜」賀達替他說。
  「這話您能說,我不能說。話別說這麼直,但實際就是這個意思。您身為公司領導,上邊求您的事多,下邊求您的事更多。您又是剛來,原先公司的人事矛盾您沒參預過。而且您又宣佈過,不糾纏任何歷史舊賬。這都很好,幾方面的人都想拉您。本來您是既得天時,又得地利,還得人和。不過這麼一來,您可就把所有有利之處一腳踢了。賀書記,我在您面前瞎逞能了。我說的都是事理,沒有別的意思……」
  「不,你這東西都是貨真價實的。」賀達說。
  「我哪來的真東西!」
  「確是真的!我聽你這一席話,真是勝讀十年書!」賀達鄭重地說:「我這個人看上去聰明,實際愚頑得很。人都說『入境隨俗』,我總是自命清高,不肯隨俗,也確實不大懂得世間的道理。』今兒經你這麼一點,清醒多了,學到的東西可不少,於今後處世為人肯定有益。過去有兩本書,一本叫《醒世恆言》,一本叫《喻世明言》。我把這兩個書名合在一起贈給你,叫做『醒世明言』。」賀達的表情真像是如夢方醒。
  謝靈以為賀達讚揚他,美滋滋而愈發得意地說:
  「主要因為您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最大的弱點是感情用事,容易衝動。感情一衝動就容易壞事。感情這東西可得節約著用,否則就會把自己搞得不清醒,不分利害,最後白白吃虧。我最初也和您一樣,動不動就衝動起來,淨吃虧,現在聰明多了,不再缺心眼兒了。社會磨練人。咱這公司更磨練人。別看您現在這樣,在咱公司呆上半年,經幾件事,保證您不變也得變了!」
  賀達聽了哈哈大笑。他摸摸自己光潔的圓下巴說:「我會變成什麼樣呢?真難以想像!」他再一瞧謝靈時,神情變得分外認真,「這麼看,應付社會這一套你算齊全了。可是再換一個角度看,你又並非十全十美,至少你缺少一樣東西。」
  「什麼?」謝靈聽得出賀達這兩句鄭重的話後邊隱隱藏著譏諷。他不覺閉上嘴。無論他怎麼拉長上嘴唇,也蓋不上那討厭的牙齒。
  賀達笑了:
  「看不見,摸不著,但十分關鍵。」
  「學習太少?」
  「不對!」
  「黨性?」
  「你猜可猜不著。」
  「什麼?您說吧!」
  賀達忽問他:
  「你現在有事嗎?」
  謝靈猶豫一下說:
  「什麼事?時間長嗎?我晚上看電影。」
  「那來得及,我現在領你去一個地方。就在附近,頂多五分鐘的路。」
  「幹什麼?」
  「找你缺少的東西。」賀達笑著說。他笑得挺神秘,像開玩笑,又不像開玩笑。
  謝靈忽然有種感覺,他覺得賀書記不像自己剛才長篇大論所描述的那麼簡單。他不知道自己這種感覺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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