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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韋柏輝老人住在華僑公寓。他收藏著一枚林鶴追尋已久的紅印花當伍元。這個華僑老頭用一種很難懂的普通話笑呵呵地對他說:「我們比一比誰活得長吧!假如你先死呢,就把你手裡的紅印花全賣給我,假如我先死呢,喏,就把這張當伍元讓給你啦!」這個滑稽的生命競賽提議可把林鶴整苦了,他不得不一趟趟往華僑公寓跑,向老人家問候請安,過年過節還要送上些禮物。這個老華僑具有老頑童性格,每次去他都朝林鶴拍著巴掌喊:「我還活著!我還活著!」七十歲的人了,絲毫沒有辭世的意思,興致勃勃地和林鶴玩生命競賽遊戲,真叫人哭笑不得!
  紅印花是華郵之王,極為罕貴。
  公元一八九六年三月,一個名叫赫德的外國人請求大清政府設立國家郵局。當時郵政業務由海關兼辦,而海關又為外國人所把持。朝廷准其所請,中國終於有了郵局。因正式郵票趕印不及,將一種紅色三分印花稅票加蓋「暫作」字樣,作郵票用。這套郵票由壹分、貳分、肆分、當壹元、當伍元五種面值組成,俗稱「紅印花」。由於印刷技術落後,有的甚至在私人印刷所排印,所以錯誤百出。隨著時間的流逝,錯誤也變得金貴起來,比如小學當壹元郵票,因郵政當局嫌開始加蓋的「當壹元」三個字太小,決定改用較大的字模。原先印好的三十幾枚小字加蓋票並不銷毀,仍混在大字當壹元裡同時出售,結果竟成為華郵皇冠上的寶石。如今,一些國際著名的拍賣行為它標價已達幾十萬美元。其他還有小字肆分、倒蓋當伍元、「綠衣紅姑娘」等等,皆為紅印花之珍品。
  林鶴想買的這枚紅印花當伍元,是倒蓋的錯票,極其珍貴。據傳這種印花稅票當時共加蓋五千枚,大多貼用在匯票上,匯票兌付後,所貼郵票即予銷毀,因此存世極少。倒蓋的更是鳳毛鱗角。對林鶴有特殊意義的是,韋柏輝手裡的紅印花當伍元背面畫有一個十字,是小孩用毛筆畫的。韋老頭藏有大量清朝郵票,紅印花也有幾枚,林鶴偏偏就要這枚品相有問題的當伍元。老傢伙狡猾地包斜著眼睛問:「說說清楚啦,這個十字是什麼意思啊?」
  林鶴不肯說。
  韋柏輝一頭白髮富麗堂皇,彷彿一股華貴之氣從身軀裡噴湧而出,為他戴上一頂耀眼的皇冠。他是印尼華僑,據說擁有一片無邊的森林,還有幾家與木材加工有關的工廠。他老婆去世後,不知為什麼他丟下子女和財產,一個人跑回國來。他選中上海,買了這套公寓,十幾年來獨自生活。他性格活躍,喜歡開玩笑,抓住林鶴這樣一個朋友當然不肯鬆手。他教林鶴下圍棋,林鶴很快就下過了他;他教林鶴喝洋酒,林鶴酒量比他大。輸了棋哈哈笑,喝醉了酒也哈哈笑,笑聲中流露出一個老人的寂寞。林鶴很喜歡他。
  「我才不會痛快賣給你呢,賣了,誰來陪我呀?」
  韋老頭顯得很有心計地說。
  「我保證一個星期來一次,我可以和你簽合同!」林鶴信誓旦旦地說道。
  「合同是廢紙喲!你看看現在誰把合同當回事?」
  林鶴趕快截住他話頭:「我不是這種人!求你老人家啦,紅印花我就缺一張當伍元,你就成全成全我吧……」
  韋老頭懷疑地看著他:「小字當壹元你也有?」
  林鶴猶豫一下,搖搖頭。
  「哼,你人還算老實。小字肆分也沒有吧?」韋老頭一副心滿意足的神情,「你先把那兩枚寶貝搞到手;當伍元就算我幫你保管,我一死就是你的。我說話算數!」
  話又兜回生命競賽上去了。儘管林鶴比他年青二十多歲,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萬一林鶴先死,他一生的願望豈不落空?這種背面畫有十字的紅印花一共有九枚,林鶴已經收藏了六枚。剩下三枚是最珍貴、最難得到的,老傢伙一眼就看透了。
  林鶴祖上是蘇州府人士,幾代做官為宦,舉人進士輩出,真正書香門弟,大方之家。祖父林霖之隨李鴻章辦洋務,後較早接觸西方世界的官吏。他晚年信了基督教,經常領著家人上教堂做禮拜。祖父喜歡收藏字畫文物,紅印花問世時他買了一批用於公務信函。老太爺古板規正,見到印錯的郵票一一揀出,認為其滑稽可笑不登大雅。因有收藏癖好,也不捨得扔掉,他把它們夾在一本《聖經》裡。林鶴父親林夢堂是最小的兒子,頑皮時將《聖經》裡的郵票統統翻弄出來。受了老爹影響,他在郵票背面畫上十字。林霖之見了不惱,索性將錯誤百出的郵票送給小兒玩耍。這樣,紅印花珍郵就傳到林鶴父親手裡。林夢堂並不熱心集郵,倒喜歡在社會上奔走。他在上海讀大學時投身革命,卻年青青送掉了性命。林鶴母親也是大家閨秀,文靜保守,帶著遺腹子林鶴小心翼翼度日。那些畫過十字的紅印花就在她貼心處放著,深夜思念丈夫時拿出來看看,寄托一片情愫。富有傳奇色彩的紅印花就這麼彷彿是不經意地流傳下來,一共九枚。
  林鶴得到紅印花是在媽媽臨終之前。解放後,林家的房產田地、古董字畫都被政府沒收,只是沒人注意到九枚陳舊發黃的郵票,媽媽把它們藏在貼胸口特別縫製的口袋裡。媽媽帶著林鶴住在三層樓閣樓,過著艱難的日子。直至六十年代初,她病逝時也不捨得賣掉一枚紅印花。
  「藏好,別讓人家知道……」媽媽說,「林家只剩這點兒東西了……千萬藏好啊!」
  這就是媽媽留給林鶴的最後遺言。遺物是九枚帶著媽媽體溫的紅印花。
  林鶴與韋柏輝在客廳裡下圍棋。客廳寬敞明亮,全是老紅木傢具擺設,十分考究。老人住在這樣豪華的房子裡,更容易產生孤獨感。講完郵票,林鶴總要陪他下棋。韋老頭棋不怎麼樣,卻喜歡一邊下一邊講些人生哲理。瞧啊,他又嘮叨開了——
  「世事如棋局局新,人活著和下棋一樣難,一樣變幻莫測。一不小心走出昏招,頓時滿盤皆輸。做人更要小心謹慎,古人云: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我看你這個人,棋下得仔細,生活中愛出昏招,是不是?你心裡肯定藏著千古恨事吧?」
  林鶴臉色蒼白,胸口湧起一陣疼痛。他低垂著腦袋看棋,用長長的卷髮將臉龐遮掩住。「別玩心理戰術,這棋你輸定了!」
  韋老頭哈哈大笑,他在棋盤上揀到一些便宜。「嘴還硬哩,說說那十字是什麼意思?我還有一張小字肆分,品相更好,你怎麼問也不問?哼,我早看透了,這十字是你哪個祖宗做的標記,怕出你這樣的後代把它們弄丟。是不是?你把它們弄掉了!」
  林鶴真想掀翻棋盤,抬腿就走。然而他忍耐著,瞅準韋者頭棋裡的破綻狠下殺手。韋老頭終於沉默了,抓耳撓腮苦思對策。但是,林鶴耳畔如雷轟鳴:你把它們弄丟了!你把它們弄丟了!……
  是的,他把它們弄丟了。十五歲時,林鶴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現在想起來就心碎!林鶴沒有像媽媽那樣把紅印花藏好,也沒有因生活貧困而將其賣掉,他把紅印花交給了一個人,這個人代表組織,代表黨,代表太陽!
  這能全怪他嗎?孤兒林鶴多麼寒冷啊,他想靠近太陽,盡可能地靠近些。那時候他在技工學校讀書,雖然出身有問題,卻一心想加入共青團。林家幾代對基督教的虔誠,在他身上化為對黨的虔誠,媽媽遺留給他的紅印花一直在折磨他。終於,林鶴走進校黨總支辦公室,向劉書記坦白了心中的秘密。紅印花和秘密同時交到那個人手裡,林鶴感到靈魂在昇華。
  劉書記翻弄著九枚紅印花,笑瞇瞇地說:「你是毛主席的好孩子。嗯,事實證明一個人的出身不能選擇,一個人的道路可以選擇,世界觀改造是決定因素啊!」
  林鶴,一個十五歲的出身不好的孤兒,聽了技工學校黨總支書記兼政治課老師的這一番話,心裡多麼激動啊!是的,他願意,願意改造世界觀,願意為共產主義事業獻出生命,更不用說,他願意把封建郵票立即交給劉書記。在總支辦公室裡那個早晨,林鶴的身心那麼單純,整個人就像陽光下的一顆朝露!假如能在這種狀態下度過一生,林鶴還要求什麼呢?今天林鶴還可以說:他願意,願意把全部郵票用來換取這樣一個早晨——假如這個早晨是真實的話!
  十六年以後一個夜晚,郵市裡有位外號叫瘌痢頭的郵販子神秘兮兮地告訴林鶴,他有一枚紅印花要出手。林鶴讓他拿出來看,發現郵票背面有一個十字。他驚呆了:捐獻給國家的紅印花怎麼會在市面上出現呢?林鶴盡量克制住自己情緒,將這枚查分面值的紅印花買下來。他踉踉蹌蹌地在馬路上行走,走幾步就蹲在樹下乾嘔,像一個喝得天旋地轉的醉漢。他想喊,想咆哮,可是嗓子裡一絲絲聲音也發不出來。他感覺自己受到欺騙,騙得好慘啊!
  一隻看不見的手,將帶著林鶴母親乳汁氣息的紅印花一把拋向人世間,林鶴要一枚一枚撿回來。彷彿是天意,早逝的父親在郵票背面畫上十字,為兒子的尋覓留下了神秘的標誌。
  在三層樓閣樓裡,他木頭似地站了整整一夜。第一道曙光刺破夜幕從圓形窗孔射到他臉上。他撲通一聲跪下來。他向媽媽跪下,媽媽在彌留之際囑咐他:「藏好,別讓人家知道!」他卻辜負了媽媽的希望,輕信了別人。他向紅印花跪下,立誓要將九枚祖傳珍郵全部找回來,不管費多少精力,耗多少錢財!從此他集郵、炒郵有了一個終極目標。他向那個十字跪下,耶穌基督在召喚他這只迷途羔羊。這種時候他最需什麼?最需要信仰。一顆破碎的心只有信仰才能使其復原。整樁事情有一種神秘色彩。神通過紅印花啟示他,讓他思索事情背後存在的東西……這一跪,包含著許許多多的內容。
  從發現第一枚帶十字的紅印花到現在,又過去十幾年。林鶴陸續找回六枚紅印花,還有三枚流落在外,其中包括韋柏輝手裡的當伍元。林鶴就像尋找散失的兄弟一樣,日思夜想,牽腸掛肚,一定要把最後三個小弟弟找回來!
  「你這個人實力不錯——」韋老頭驚詫地看著自已被林鶴殺死的大龍,讚歎道,「所以能當郵王!」
  林鶴投下最後一顆棋子,淡淡一笑:「我算什麼郵王?」
  「憑你一套紅印花,做郵王當之無愧。現在那些玩郵票的人,哪裡有此身家?」
  「還望你老人家早日成全。我想要的都在你手裡,你才是真正的郵王呢!」林鶴恭維道。
  「你年輕,你有實力,你想要的東西早晚能夠得到!不過嘛,你說得也不錯,我於裡的郵票現在年輕人看也看不到。我是老郵王,你是小郵王。」
  「哪兒的話……」
  韋老頭孩子似地笑著,拉著林鶴跑進臥室,在梳妝台大鏡子跟前一站,朗聲道:「這張照片怎麼樣?老少郵王!你看啦,我們兩個頭髮就和別人不一樣,是不是?」
  鏡子裡映出倆人形象,真的像一張照片。韋柏輝矮胖渾圓,大腹便便,一看就是有份量的人,滿臉皺紋刀刻斧鑿,更顯得飽經風霜。林鶴瘦長單薄,透露一股清秀俊逸之氣,橢圓白淨的臉上總有淡淡的憂鬱。最突出的果然是兩人的頭髮:韋柏輝銀髮煌煌無一絲雜色,一縷一縷梳理整齊,在陽光下閃耀著雪白的光芒;林鶴長髮及耳自然蜷曲,烏黑油亮有些散亂,很像書裡的外國詩人。白髮堂皇尊貴,黑髮瀟灑飄逸,確實給人以深刻的印象。
  「有一個問題我實在猜不透,」韋柏輝認真地望著鏡子裡的林鶴說,「你怎麼會成為郵王?你怎麼會有今天的實力?你出身在大陸沒有機會一下子發達,就是炒郵票也要有最初的資金。而你把祖上的紅印花也弄丟了,沒有家底,我可以斷定你一無所有,白手起家,這裡面必有不平凡的經歷!你肯不肯講給我聽聽呢?我想知道你最初的起點。」
  林鶴避開那面鏡子,在床邊的椅子坐下。
  這個華僑老人很有洞察力,他把林鶴看得很透。最初的起點,正是林鶴藏得最深的秘密。郵市裡人們只看見他巧妙把握時機,買進賣出叱吒風雲,奇跡一般發達起來,誰能想到他過的另一種黑暗可怕的生活呢?這段經歷除了他現在一直照顧著的顧阿婆外,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看了紅印花以後他在街頭流浪了十幾年,遭遇的苦難和辛酸,猶如火的烙印重重疊疊佈滿心頭。他頑強地活下來,流浪兒的日子為他在郵市大展身手打下堅實基礎。當然,這一切不能告訴韋老頭,這是他的秘密。
  「啊咄,你年紀輕輕城府很深,什麼也不肯對我講啊!」韋老頭叫道,「那你還想買我的紅印花呀?等我死了再來吧!」
  林鶴苦笑不語。
  韋柏輝並不真生氣,他在林鶴對面坐下,饒有興致地望著林鶴的臉。「我喜歡怪人,你就是個怪人。我們兩個慢慢地玩吧。我不會死的。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下個月我要結婚了,我的愛人可漂亮啦!」
  「你是一個壞老頭!」
  「壞老頭?哈哈哈……對,對,我就是個壞老頭!」
  韋柏輝高興得滿屋子轉圈,眉飛色舞地描述他的晚年戀愛史。女方四十五歲,原是做鐘點工的女傭,每天下午五點到八點在韋家做飯、洗衣、收拾房間。一般來說上海做女傭的都是外地婦女,安徽人居多,可這個女傭是上海人,而且很有文化教養。韋柏輝好奇,試試探探老打聽她經歷,時間長了終於知道她的不幸遭遇:她有兩個孩子,小女兒得了一種血液病,從三歲起就靠每個星期輸一次血維持生命。她的丈夫為搞錢陷入賭局,先是贏後來輸,最終不可自拔。為保住小女兒她只得和賭棍丈夫離婚。她所在的工廠虧損纍纍,工人陸續下崗,連她這個技術員也只發一百多元工資自謀出路。工作一時不好找,小女兒輸血要錢刻不容緩,她只好像安徽農村姑娘一樣做起了女傭。做女傭工資是不少的,但是一天十幾個小時不停,做完這家上那家,她整日勞累不堪。韋柏輝由同情而愛慕,經常幫助她;她無以回報只有更加精心照料老人生活。天長日久這事情就到了瓜熟蒂落的地步。
  「說來也怪,我就是特別喜歡她。我眼睛裡哪個女人也沒有她漂亮,沒有她賢慧,好像有一種緣份,上天安排好我要和她在一起!」韋老頭激動地說。
  「是的,人可能是有緣份的……」林鶴想起雪子,不由感歎道。
  「她這個人很志氣,不到結婚不肯搬到我這裡來住,還是天天打工,我發火她也不聽……下個月就結婚了,我不讓她再吃苦了,我要把她小女兒送到美國去治病!……」
  「我怎麼沒有看見過她?」
  「她做鐘點工。你來時她在人家家裡做事。今天不要走了,等她做頓晚飯給你吃,她燒的菜天下第一!」
  「真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呀,祝你們早成眷屬,婚姻美滿!今天我還有事,不吃晚飯了。」林鶴站起來告辭。
  韋柏輝送他到門口,握住他的手叮囑:「結婚那天你一定要來,你是我的好朋友!記住,下月五號,五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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