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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傍晚時分,天忽然下起雨來。雨不算大,但是很急,稀疏的雨點有綠豆大小,辟辟啪啪在乾燥的泥土表面砸出小坑小窩。彌勒佛堅持說雨中夾著冰雹,王老頭說不可能。小郵精(就是那個賣林妹妹的小孩,這是最近人們給他的綽號)跳出涼亭,決心以身試法,看看雨中究竟有沒有冰雹。然而,還沒等他辨別清楚,雨就停了。天空跨起一道彩虹,斑斑斕斕引得人想入非非。這在上海是很難見到的景象,郵商們都說「奇跡」!「奇跡」!
  下雨時,顧客都散了。郵商們收拾起郵攤,聚集到幾個蘑菇狀涼亭下面。好像老天爺給了他們一個機會,讓他們議論另一個奇跡,比彩虹更為激動人心的奇跡:郵王林鶴退出郵市,成為一個大富翁!
  王老頭一直不肯相信這件事情。兩天前黑皮阿三告訴他,林鶴在華瑞賓館十八層包了個房間,將他全部郵票搬到那裡,向各地炒郵大戶拋售。王老頭從老花鏡框上端向黑皮阿三翻白眼,他當然不肯相信。什麼?林鶴要退出郵市?從此不玩郵票了?這是天方夜譚!你說上海市明天要發生八級地震,也比這個謠言可信。但是,郵商們一趟趟往華瑞賓館跑,有的拿回兩版《金猴》,有的拿回幾封《西廂記》小型張,甚至那個「講師」騙子,也去買了兩封沒有燙金字樣的《萬里長城》小型張……他們都說林鶴厚道,只要他認識的郵商,郵票都賣得很便宜,保證他們一轉手賺到百分之十的利潤。王老頭再固執也急了,這樣好的生意林鶴難道不叫他做做?正好小郵精找他,說他去華瑞賓館拿《紅樓夢》時,林鶴問:老王怎麼不來?王老頭聽到這話心裡一酸,急急忙忙往華瑞賓館跑去。
  「真是不得了!郵票堆得像座山,鈔票也堆得像座山。林鶴穿著筆挺的西裝,那派頭真像香港老闆。啊,你說這人,人比人,啊,你們看看……」王老頭感慨萬分,竟找不出詞來表達他的心情。然後,他一梗脖子,驕傲地宣佈,「今天中午他請我吃飯了,就在華瑞賓館那個什麼……什麼廳!」
  旁邊的郵商都嘲笑他:「這又不稀奇!只要吃飯時間林鶴就會請客,我們都到什麼什麼廳去吃過飯!」
  彌勒佛摸著圓肚皮說:「吃飯就不值一提了。他現在有多少錢啊!我每次去,都看見有一男一女為他點錢……」
  「哧,你知道什麼?那是賓館對過工商銀行派來的營業員,每天到林鶴包的1808號房間上班。中午一趟,下午一趟,專門為他押款送銀行!」黑皮阿三以圈內人的身份說道。他漆黑的皮膚閃著一層油光,好像內心的激情將油從汗毛孔排了出來。「一趟多少錢,你們猜猜?最少一百萬!」
  咪咪小姐隨黑皮阿三來看行情,也被這場雨耽擱在郵市裡。她開始一臉傲慢神情,對那些小郵商不屑一顧。但黑皮阿三開口說話,她也忍不住搶著播言:「昨天下午一趟就送去四百五十萬!他們拿不動,我還幫著去送呢!唉,我們都在為林鶴忙。牛司令也圍著他轉來轉去,好像我們老闆成了他的秘書。這個人就是偉大,動一動驚天動地,誰都在他面前矮半截!連北京人也不敢牛氣了……」
  「你們誰都不知道郵王有多少錢,只有我知道!」小郵精尖聲叫道。等大人們都焦急地望著他,他又不說了。他要為郵王保密。可是,當人們失望地扭過頭,不再注意他時,他忽然熱切地說起來。他說,早上銀行一男一女在電梯裡說話,被他聽去了。他們當然沒有想到,同乘電梯的背著書包逃學的小孩,竟是郵王的忠實信徒。男的說:「現在的人有多少錢,國家也無法知道,真嚇死人!」女的說,「早聽說有億萬富翁,做夢也想不到就是這樣一個人!」男的問:「有一億了嗎?」女的說:「我幫他算過,剩下那些郵票賣完全,肯定突破一億!」
  小郵精童稚的聲音在郵市上空迴盪:「你們聽到了嗎?一億!我們這裡出了億萬富翁!」
  人們沉默著。巨額現金實在太刺激人。這和郵票不同,他們早知道林鶴是郵王,但郵票畢竟是間接的財富。一旦將郵票兌換為現金,他們還是嚇了一跳!崇敬、羨慕、嫉妒混合在一起,變作一根刺,輕輕地紮著大家的心。人人都在這裡忙,不都是為了錢?只有林鶴與眾不同,他不要錢,多少年都不要錢。現在好了,他忽然改變了主意,一下子取得如此輝煌的結果!人們彷彿被問了一下,都想從這件事情中總結一些道理。但是誰也總結不出來,只有一種憫然若失的滋味籠罩在心頭。
  夕陽西下,天空中彩虹消失了一半。但還有一半從一片白雲跨下來,淡淡地隱入北方的地平線,彷彿給人留下一些希望。郵市麻石地面積著一小窪一小窪雨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欄杆外綠化地青草茵茵,幾棵美人蕉舒展開艷麗的大紅花瓣,似乎睡醒的美女起身呼吸雨後清新的空氣。棕櫚樹垂著長劍似的葉條,滴滴嗒嗒地漏下殘存的雨水。有少數幾個顧客轉一圈,見郵商們沒心思做生意,又匆匆離去。時間晚了,一場雨加一個大富翁,提前攪散了今天的郵市。
  但是,多數郵商還不肯回家。天氣涼爽,空氣新鮮,他們何不多議論一會兒林鶴呢?林鶴郵品中三個部分集聚財富最多:《毛主席詩詞》、《金猴》、《熊貓》小型張。這是林鶴三大戰役的成果。王老頭老資格,熱烈地回憶林鶴第一次戰役:他在文革期間用老紀特票換《毛主席詩詞》,一張《梅蘭芳舞台藝術》,能換幾十套!他是第一個大規模囤郵的人。黑皮阿三作為郵王炒猴票的戰友,大講林鶴如何有魄力,拋出文革票、紀特票,買進五千版《金猴》。這是第二大戰役。第三大戰役其實不是《熊貓》,而是《三國演義》,這件事在場的人都清楚。一九八八年底林鶴先拋出《三國演義》,逃過了郵市「六四」暴跌,又在谷底加倍把《三國演義》買回來……現在,他徹底出貨了,還是「三大戰役」存留的郵票最多。而且漲了多少倍啊!一元一角一套的《毛主席詩詞》他三千元賣掉;一版《金猴》發行時只要八元錢,現在他給郵商讓利,再便宜一張猴版也要賣到六萬元!至於《三國演義》誰也算不清帳了,單單這次轉向《熊貓》,他就賺了幾百萬。這幾天《熊貓》漲到十元一枚,他三元買進的,兩個月翻三倍……想想也叫人心涼肉跳!
  「你們說,林鶴為什麼要金盆洗手,退出郵市?」黑皮阿三突然提出這個問題。
  眾人一時想不出原因。他們馬上被彌勒佛提出的另一個問題吸引過去,這個問題顯然更能激起大家的興趣。「林鶴拿了那麼多錢,怎麼花?」彌勒佛笑瞇瞇地問,「他總要幹點事情的吧?」
  立即有人提到了跟在林鶴身邊的美人。他們議論她的高級時裝,她的金首飾,特別是項鏈,她竟然戴那麼多項鏈!其中有一根鑽石鏈價值十萬元!世界上總是這樣的情況:男人賺錢女人花。但是,不對,一個女人能花多少錢呢?她就是一張一張燒鈔票,林鶴的錢也足夠她燒一段時日了……咪咪小姐和黑皮阿三提供了許多細節,慢慢地,大家都看出來了:林鶴完全不善於運用金錢!別看他炒起郵票是個天才,把手中的郵票換成鈔票,他的弱點就暴露出來了!有些事情在他們看來,簡直不可思議!他的愚蠢引起了朋友們的憤慨,看看他是怎麼用錢的吧,即便是王老頭這樣忠心耿耿的朋友,也忍不住罵他一句:「傻瓜!」
  當一個人突然獲得大筆錢財,通常會引來許多人圍繞在他身邊。這就好像夜色茫茫的田野上亮起一盞燈,必不可免地招來成群的蛾子。這種時刻他必須加倍謹慎,小心翼翼地守護住他的錢財。林鶴卻完全相反,他似乎根本不懂得錢的道理。首先,他提出把牛司令的大哥大買下來,因為他怕麻煩,懶得再辦種種手續。牛司令高興地按原價賣給他,儘管市場上手提電話在不斷跌價。接著,螃蟹老張提出,他弟弟螃蟹小張,那位大名鼎鼎的黑道英雄,有一個公司要轉讓。公司除了執照公章,什麼資產也沒有。但是,這公司是全民所有制性質,也就是說打著國家的招牌。並且營業範圍無限廣寬,除了不能倒賣原子彈,幾乎樣樣生意都能做。鬼才知道黑道老大怎麼會搞來這個公司!林鶴想起他欠螃蟹兄弟一份情,就連連點頭:「好的,好的。」於是,五萬元錢買下這間一無所有的公司。老張馬上更換法人代表,林鶴成了「環太平洋實業開發總公司」的董事長。董事長不能沒有車呀?馬上就有四眼師爺湊上來。他的桑塔納挺好,雖然舊了一些,也僅僅跑了十萬公里。關鍵在於牌照,你在上海辦一個轎車牌照,要敲十幾個圖章,跑得你分不清東南西北,結果還是跑不下來。看,這裡牌照、行駛證一切都有了,你只要往車上一坐就行了。林鶴想起師爺為他找到紅印花小字肆分,尚未酬謝他,連忙點頭:「好的,好的。他拿出二十萬買下這部桑塔納!有錢能使鬼推磨,一個公司只用半天時間就辦起來了,所缺的只是業務——誰也不清楚「環太平洋實業開發總公司」是幹什麼的。
  以後的事件就更加滑稽了。林鶴問牛司令,報臨時戶口的事情公司能不能解決?因為他實在不願和警察大老黑打交道。牛司令曾經讓林鶴當過政委,現在自然討回一個總經理頭銜。他當場命令咪咪小姐去製作一面錦旗,上面繡著「警民共建精神文明」幾個大字,贈送給康泰路派出所。林鶴莫名其妙:他何時與派出所搞過精神文明建設?但是不要緊,臨時戶口立刻辦好了,大老黑甚至不知道。咪咪在辦公室裡談笑風聲,迷住了所有警察小伙子。正遇街道辦事處主任與派出所汪所長談起希望工程募捐事宜,咪咪打了個電話請示董事長,公司是否表示表示?林鶴當即指示:捐款三萬元。人心不足即使在這種高尚事情中都會表現出來。電話剛掛上鈴聲又響,這回是街道陳主任親自打來的,她說還有一樁更重要的工作沒講清楚:賑濟災區刻不容緩,安徽、河南、廣西、雲南,或鬧水災或鬧震災,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作為「環太平洋」這樣一個愛國的有實力的公司……林鶴不等她說完,就答應捐五萬元,畢竟救災份量重些!牛司令氣得直跺腳:現在都是騙國家的錢,林鶴倒好,被國家騙了錢去!而林鶴彷彿酷愛募捐,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想起一樁重要事情:應該給教堂捐錢,這種時刻怎能忘了耶穌呢?他滿臉虔誠,提著一包錢坐桑塔納去了……
  彷彿為林鶴如何花錢提出佐證,人群裡一個胖子開腔了,他說他是林鶴的鄰居。大家立刻把焦點集中到胖子身上。胖子說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前天晚上,林鶴提了一隻箱子進門。他開門見山問大胖,假如他出很大的價錢,魏家肯不肯把房子賣給他?大胖開玩笑地說:「行啊,一萬元一個平方我就賣。」康泰路地段雖然好,但這種老房子年久失修,市場價也就是六七千元一平方。林鶴凝視著他,問:「此話當真?」胖子料他拿不出那麼多錢,堅定地說:「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好,林鶴把箱子放到茶几上,默默地打開箱蓋。天哪!裡面整整齊齊地放滿一百元一疊的鈔票!林鶴說這箱子裡是一百萬元現金,同意賣房就先拿去。有一個條件:半個月內魏家必須搬走。如果能夠提前搬家,林鶴一天獎勵一萬元!全家人圍著一箱子錢發呆,彷彿遭到雷擊似的。他們這套房子有一百三十多個平方,按林鶴的條件,可以拿到一百三十多萬元,加上獎金(立即就搬家的話)總共是一百五十萬元!這筆錢在上海別的地方買套好房子,還能剩五、六十萬元。這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呀!全家人交換一下眼神,立即答應了他的條件。大胖說,他還用同樣的條件,買下二樓的房子。林鶴提著一百萬現金,把整幢樓的鄰居整得徹夜未眠。第二天,全樓的人搶著搬家,那情景好似逃難一般!誰不想加快行動呢?半個月有十五萬元獎金呢!
  大胖指著小小的郵票市場,傷感地說:「誰能想到啊?林鶴就在這樣一個地方發跡了……」
  眾人的議論他都聽見了,他終於知道錯縮在三樓閣樓裡的卷毛老鼠是郵王,是億萬富翁!他肥胖的圓臉滿是憂傷,並且夾雜著很深的悔恨。生活就是這樣玩弄人:早知道的話,大胖從小就善待林鶴,做他一個恩人(大胖完全有這機會),林鶴不就帶他一起集郵了嗎?如今一切都完了!除了搬家,他還能做什麼呢?
  話題像旋風一樣轉來轉去,新誕生的億萬富翁實在令人著迷!咪咪小姐再也忍不住了,作為牛司令的貼心人,她知道林鶴與牛司令做了一筆最大的交易。她要說,說出來也無妨,那天晚上牛司令不是也很激動嗎?他坐在床上,無端地哭起來了,咪咪摟著他的腦袋,怎麼也哄不好他……
  「事情是這樣的,林鶴退出郵市,我們的艦隊遇到一個難題:林鶴的一萬封《熊貓》小型張怎麼辦?當然,他可以賣給北京人,可以在郵市裡拋掉,但是他很講義氣,不肯這樣做。因為當時講好共進退!你們都知道,《熊貓》漲勢很猛,眼看就會漲到十二元一枚。牛司令想吃下來,可是又沒有錢,一萬封《熊貓》要一千萬元啊!他就拉著林鶴洗桑拿浴,懇求林鶴買下他的股票。你們不知道吧?牛司令是敗走麥城,才轉移到郵市裡來的。他炒作西南藥業,將這只股從九元錢炒到二十四元,然後一個高台跳水,大量出貨,人人都以為他打了一個漂亮仗。可是誰知道他還有許多西南藥業沒能逃掉,市面卻壞了,上證指數從一千五百點跌到現在五百多點,套在手裡的股票出不了貨。關鍵是沒有接盤,西南藥業現在跌到六元五角,已經很便宜了,還是沒人買。牛司令只好舉槓鈴,自己這隻手倒賣給那隻手,做點假成交量吸引散戶。他知道林鶴有大量現金,就求他幫忙。只要林鶴在股市掛出大買單,西南藥業就會真正引起大戶注意,牛司令逃掉手中的股票不成問題。那麼,他抽回資金,就可以買下林鶴一萬封《熊貓》小型張了……
  「你們不要以為林鶴傻,其實他比誰都聰明。牛司令當然把西南藥業誇成一枝花,說它如何如何有投資價值。林鶴說,好的,好的,他可以幫這個忙。但是,林鶴委婉地向他指出;《熊貓》在漲,西南藥業在跌,這樣巨大的交易稍有一點出入,得失就有天壤之別!比如說,上證指數跌到三百點西南藥業還值多少錢?當然,林鶴不是不肯作犧牲,他還是要買牛司令的西南藥業。牛司令立刻臉紅了,他說他當時把頭藏在一團蒸氣裡,很不好意思。但是林鶴把他拉出來,臉貼臉湊得很近,用一種極誠懇、極感人的語氣說:我只要一樣東西,友誼,真正的友誼!你肯給我嗎?牛司令被震撼了,為什麼他也說不清楚。他平時到處交朋友,拜名子弟,但是林鶴嘴裡說出友誼這兩個字,卻叫他心驚肉跳!林鶴眼睛裡有一種渴求的光芒,頭髮全貼在臉上,有一絡頭髮還粘在嘴角裡,牛司令說,他那樣子看上去像一個原始人。是的,原始人那種純樸、簡單的友誼,包含著某種高尚的東西。使牛司令深感震驚。夜裡,他快要睡著時,忽然看見這張臉,心上好像被貓抓了一下;對,他反覆對我說:好像有隻貓在他心頭抓了一下!於是他哭個不停……不過當時他抓住林鶴的手,激動得像林鶴那樣說話:好的,好的!林鶴就擁抱了他一下,兩個洗澡的男人赤膊擁抱,然後繼續洗澡……」
  咪咪小姐忽然停下來。大家望著她,等她往下說,可是她不說了。眾人漸漸明白過來:說完了,就這麼簡單。上千萬的大買賣和兩個字:友誼,就這麼簡單!大家感到十分荒唐,但是,咪咪描述的使牛司令震撼的那種東西,此刻沉重地壓在人們心頭,使他們不能對這件事情妄加評論。暮色濃濃,西天邊殘存的晚霞將光線變得十分複雜,說不出是明還是暗,恰似人們現在的心情……
  「你們說,林鶴為什麼退出郵市?」黑皮阿三忽然高聲提出自己剛才提過的問題。不等別人回答,他就喊道:「郵市要崩潰了!我告訴你們,林鶴是高人,郵市要崩潰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所以他走了……」
  「胡說八道!郵市從來沒有這樣旺過,哪裡會崩潰?」
  「郵票天天漲,《熊貓》明天就會見到十二元!」
  「多少錢湧進郵市啊,《三國演義》四十元了,《荷花》五百元了,《從小愛科學》兩千元了……」
  「就是崩潰,林鶴也會告訴我們的!好比發生大地震。林鶴會不說一聲,自己一走了事嗎?」
  大胖壓倒眾人的反駁,用詩朗誦一樣的口吻高聲說道:「他是為了愛情,愛情的火焰,照亮人生的寒夜,丘比特的神箭使人瘋狂……」
  黑皮阿三憤怒地叫喊:「你們才瘋了!我就不信林鶴會為了一個女人丟棄郵票!」
  咪咪小姐諷刺地瞅著他:「你不信的事情多著呢!英國有個國王為了愛情丟棄江山,你信嗎?我們這個世紀,越高尚的事情人們越不相信,真是見鬼了!」
  「世紀末,」大胖糾正道,「世紀末可能都是見鬼的年代!」
  彷彿真的見到鬼似的,大家的腦袋都往同一個方向轉去:林鶴從西南角那個入口走進郵市。他發現涼亭下的人們,慢慢地走過來。也許,他沒想到這麼晚了還能碰到許多人,臉上有一絲驚訝的表情,同時他還有點不好意思。他穿著咖啡色「皮爾·卡丹」西裝,給人感覺這西裝不是他的,有些古怪。高級皮鞋顯然也沒穿習慣,他的腳肯定遭罪,所以他走路姿勢小心翼翼的,好像害怕踩著螞蟻。但是,他仍然給予人們一個嶄新的形象,聯想到他是世間少有的億萬富翁,人們忽然拘謹起來。林鶴微笑著向大家打招呼。每個人都慇勤地答應他。然後,再也沒有話說,雙方陷於尷尬的沉默。
  他來幹什麼?
  人們暗自猜測著,但是誰都不好意思問他。說了一些無關痛癢的話,人們紛紛告辭回家。這時候,路燈亮了起來,晚霞已被沉沉夜色吞沒。黑暗從夾竹桃、棕櫚、香樟等花叢樹間爬出,湧入郵市那片空蕩蕩的廣場。黑皮阿三和王老頭實在抑制不住好奇心,走在人行道上又翻躍欄杆,撥開一片樹枝往郵市裡看。其他人也收住腳步。焦急地問道:「他在幹什麼?」
  林鶴沒幹什麼。他像以往在固定的日子裡來郵市一樣,慢。悠悠地轉圈兒,每個角落都走到。夜色朦朧,他的身影時隱時現;偶然一束路燈燈光罩住了他,他的臉廓就十分清晰,只是無法看清臉上的表情。但是,有一個舉動顯露出林鶴的內心活動:他不時在郵攤的位置前蹲一會兒,彷彿這些郵攤還擺在那裡,他要詢問行情,他要挑剔精美無比的郵票上的瑕疵。黑皮阿三和王老頭都注意到了,林鶴在他們的郵攤位置前蹲的時間最長,這很使兩人感動。以後,林鶴就在涼亭下久久地站著;不時甩一下他的蜷曲的長髮。路燈透過一片夾竹桃,在他身上印出幾朵斑駁的花影。他從褲袋裡摸出一塊白手帕。輕輕地在臉上擦拭。因為林鶴背對著他們,所以看不見他擦去的是汗,還是淚……
  等到黑皮阿三和王老頭從街心花園跳出來,人們的忍耐已經達到極限。他們不斷追問林鶴究竟在幹什麼,兩個人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們臉色凝重,努力搜尋能夠表達林鶴行為的詞句,然而實在太困難了……
  「他在回憶。」黑皮阿三說。
  「不對!他在哭……」王老頭閉上眼睛,嘴巴一癟一癟地說。
  他自己快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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