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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林鶴夢見他找回了紅印花小字當壹元。這枚絕世珍郵在夢中放出一片紅光,好像即將沉入地平線的半個太陽。林鶴不知在哪裡發現了它,那地方很熟悉,很骯髒,大約又是垃圾箱了。但是背景並不清楚,紅印花溫柔華貴的紅光淹沒了一切。林鶴歡欣激動之情如此真實,他展開雙臂向天空呼喊,只是沒有一點點聲音,彷彿演出一幕啞劇。他奔跑,他哭泣。他慢慢地騰空躍起,又慢慢地落入地面,所有動作都是慢鏡頭,並且疊印在紅印花小字當壹元的巨大的畫面上……
  這是他在午間休息時做的夢。醒過來,他發現自己一個人睡在新買的高級席夢思床上。這種時刻惆悵的心情最容易佔據心靈,更何況剛剛做過那樣一個夢。林鶴企圖重溫夢境,又倦怠地將眼皮合上。但是,他好像被芒刺紮了一下,立即又睜開眼睛。床對面牆壁上掛著一個絨線娃娃,正用一隻眼睛嘲諷地瞅著他,嘴巴抿得又細又長,好像一根線從耳朵掛下來。這便是芒刺了。它使林鶴想起自己正如一個離開軍隊的將領,一個退出舞台的明星,在夢中追憶往昔的輝煌。這使他惆悵心清加倍濃烈,悲觀地認為他再也找不回歡樂的夢境。
  然而,當他洗過臉,樓下裝修的機械聲刺激得他頭腦清醒起來,悲觀思緒就消退了。已經尋回八枚紅印花,最後一枚肯定找得回來。他有預感,他早晚會實現自己的心願!他朝絨線娃娃做個鬼臉,抿著嘴巴用力往兩邊咧,然後笑了。雖然賣掉郵票,但紅印花、藍軍郵、《祖國山河一片紅》等珍郵他還存留著。數量不多,卻是全部郵藏的精英,好像灰燼裡的火種,靜靜地躺在那本老貨集郵冊裡。
  白雲靈已經到美國去了。林鶴上她家歸還《精神病理學》(他終於沒有將這本書看完),未能遇見她。白雲靈媽媽講了她一些情況,又把一個絨線娃娃送給林鶴,說是女兒臨行前叮囑她這樣做。林鶴有些激動,他把這娃娃看作白雲靈的回信。可是,當他回想起自己寫給她信的內容時,忽然羞愧起來。他覺得那封信太誇張,太激烈了,顯得十分幼稚。現在想起來,也許當時他正處於突變前夕,心情過於激動了吧?出於這樣一種心理,林鶴怎麼看怎麼覺得那絨線娃娃在嘲笑他。不過,他又十分喜歡這個鬼精靈,掛在牆上一天看幾次,總是興趣盎然。追尋紅印花小字肆分的經過最為曲折,七轉彎八轉彎,它竟然就藏在對面窗口的少婦那裡。林鶴老覺得這件事情有點神秘,他在漫漫長夜裡對白雲靈的暗戀,雖然沒有受到責怪,卻由絨線娃娃送來一個善意的嘲笑。同時它也肯定了他們之間的友誼,這裡面的分寸微妙而恰如其分,叫林鶴回味無窮。
  林鶴站在圓孔窗前往對面看,白雲靈的窗口已經拉上了窗簾。窗簾是紫紅絲絨做成的,很像舞台上的幕布。是的,隨著郵票的出售,林鶴生活中這一幕戲劇已經結束。新的一幕正在展開,看看這個房間就知道了。由雪子作主,在最短的時間裡,林鶴生活了四十多年的閣樓被裝修得煥然一新!牆上全部蒙著絨繡的壁毯,地上鋪著厚厚的鑲黑花邊的大紅地毯,房間裡一切聲音都被它們吸去,永遠是靜悄悄的。天花板重新搞過,潔良平整,四周用石膏雕出精美的圖案。中央吊著一盞枝狀水晶燈,富麗堂皇卻並不實用,它實在太亮了!晚上林鶴和雪子在屋裡,總是使用愛神舉著火炬的壁燈,燈光顏色近似桃花,渲染出溫柔及濃濃春意。鋼窗全換為鋁合金窗,三洋空調送出的冷氣被密封在房間裡。傢具也是新換的,林鶴不懂款式,只覺得精巧考究,很少幾件就將房間裝點出高雅氣派……這一切在林鶴眼裡已經十分奢侈了,好像天天住在賓館裡。
  做一個富翁給林鶴帶來新奇感。雖然他常常懷舊,卻為不斷湧現的新鮮事物所吸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自我叛亂」是成功的,他以自己也感到驚異的果敢,砸碎了以往生活的樊籠。捨棄郵票做富翁,人便輕鬆起來,使他體驗到流行歌裡「瀟灑走一回」那種感覺。金錢的魔力確實不可低估,它改變了現實環境,改變了周圍人的態度,也改變著他自己。林鶴對此有些著迷,時時運用這種魔力。他對花錢並不在乎,失去了集郵的目標,他要這許多錢財幹嗎?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使用金錢的樂趣最實在。林鶴儘管不適應揮金如土的生活,卻喜歡觀察金錢對周圍世界產生的影響。
  林鶴下樓去,與三樓寧靜的安樂窩相反,一樓、二樓無比嘈雜。自從買下整棟樓房,這裡就投入緊張的裝修。電鑽電刨刺耳的聲音終日不斷,還穿插著敲敲打打的巨響。幾家鄰居為獲得獎金,爭先恐後搬走了。他們像逃難一樣,遺棄的雜物也沒顧得打掃。裝修隊緊接著開進來,建築垃圾與原來的廢物混在一起,東一堆西一堆,使人無處插足。雪子非常能幹,跳來跳去指揮工人施工。她打扮得十分艷麗,頭上、頸上、手上到處有金首飾閃光,穿一條黑短裙,兩條雪白的腿在混亂不堪的環境中特別顯眼。奇怪的是她竟一塵不染,不曉得用了什麼辦法保護自己。她的神氣完全是這裡的女主人,工人們有事都找她,林鶴倒一點不用操心。
  看見林鶴,雪子像只小鹿躍過幾堆垃圾,輕巧地來到他身旁。她身後跟著滿臉黑灰的大胖。大胖天天來,雪子支使他就像支使一個僕人。他居然樂顛顛的,似乎感到不勝榮幸。二樓的壁壘已經拆除,樓梯口格外寬敞,他們就站在這裡說話。
  「我要在這間客廳當中做個拱形門套,將來掛上帷慢可以隔成兩個小屋。」雪子比比劃劃對林鶴說。她的鼻翼有一層細細的汗珠,看上去十分可愛。
  「為什麼要隔成兩個房間呢?」林鶴問。
  大胖搶著說:「底樓咖啡廳生意好了,可以發展到二樓!」
  雪子瞪他一眼,又面向林鶴:「現在還是做你的辦公室。不過我擔心什麼環太平洋公司賺不到錢。萬一不辦了,就將二樓隔成幾個小包房,不是很好嗎?」
  林鶴點點頭。
  雪子比林鶴實際得多。自從賣掉了郵票,雪子很快看出林鶴面對龐大的資金束手無策。她吵著要在底樓開咖啡廳。林鶴就依了她。這樣,「環太平洋實業開發總公司」總算有了點實業。雪子非常興奮,她甚至為咖啡廳起好了名字。名字有些古怪,叫「巧遇」咖啡廳。她想像著康泰路一帶男女青年互相招呼:「走啊,我們去巧遇!」當然,這裡還包含著她與林鶴巧遇的意思。林鶴對實業一竅不通,就隨著雪子將滿腔熱情寄托到「巧遇」上去。生活有了新的目標,變得充實而熱烈!
  雪子看出林鶴不習慣這嘈雜混亂的場面,就推著他說:「走吧,到花園裡去散步,這裡的事你不用管了!」
  她自己又蹦蹦跳跳回到房間,和工頭湊在窗台研究圖紙。林鶴到隔壁房間看看,這本是三子一家住的。大胖跟在林鶴後面,絮絮叨叨地述說二樓兩兄弟的矛盾。林鶴突然出高價買房,解救了三子的困境。他第二天就搬到丈人家住,獲得了全樓最高獎金。現在據說在錦江樂園一帶買了兩室一廳,便宜實惠,還剩了一筆錢。四子曾想拒絕林鶴提出的交易,但條件實在優厚,又想到自己住在半套房子裡,好像住在台灣島上,十分孤立。最後終於妥協了。他的猶豫使他喪失了時間,只得到三萬元獎金,他惱恨不已。兄弟之爭三子獲得了勝利。臨走他握住林鶴的手,羞愧地說:「從小欺侮你,現在你還幫我……說什麼好呢?我只有一句話:永遠不要欺侮人!謝了,謝了……」
  幾個工人抬來油漆、木料。林鶴離開三子的房間,下樓去。底層三間房子裝修進度最快,搶時間讓「巧遇」咖啡廳早日開張。大胖陪林鶴走進原先他父親的居室,這間房子基本完工,地上花崗岩剛用沾水的木屑擦過,晶瑩閃亮;水曲柳護牆板美麗的花紋好像一幅幅圖畫;牆壁採用噴絨新技術,彷彿蒙著一層紫紅的壁毯;新換的鋁合金玻璃門高大豪華。直通花園。
  大胖說起他父親的笑話:這位老八路本來忿忿不平,他想不通為什麼國家要他掏錢買房。自從林鶴提來百萬現鈔,老頭又惶惶不安:這樣行嗎?交給國家三萬元,自己轉手賣了一百多萬,算不算貪污受賄?進一步分析,他如果拿了一百萬元回膠東老家,不就白白賺下了嗎?他這個山溝溝裡的放牛娃,懷著滿腔熱血投奔革命,其結果倒像出門發財來了……老頭子至今還在顛三倒四地思考這些問題,家裡人怎麼勸也沒用。他的革命良心備受折磨,放牛娃革地主老財的命,革來革去自己卻變成地主老財。這世界究竟是怎麼回事?房子是誰的?錢是從哪裡來的?……
  「房子是我爺爺買的,現在我又出錢買回來。革命本來就是對社會財產進行再分配,你說對嗎?」林鶴顯然對這個問題很有興趣,用詢問的目光望著面前革命者的後代。
  「對。老一代贏了,分到了財產、權力。我們這一代又要重新分配了。瞧,你又把房子買回來,你贏了!我呢?看來只好等待下一次革命的機會了……」胖子笑嘻嘻地說。
  他們推開鋁合金門,來到涼台。涼台原先鋪著紅色瓷磚,現在也換成花崗岩。側面還有一扇窄些的玻璃門,通原先大胖家的客廳。涼台下去三級台階,就是花園了。花園狹長窄小,除了一條水泥市道,只有三米寬的泥土種著花草樹木;不過它圍繞房子半周,倒有四五十米長,所以看上去像一條長廊。大胖父親早注意到這個特點,栽了許多葡萄,如今葡萄已經爬滿石架,將整條市道遮掩起來。而道一端是兩扇綠色的鐵門,這才是整幢樓房的正門。由於大胖家住在底樓,老頭子官又大,這個花園連帶大門就變成魏家獨用的了。以往林鶴走的是便門,那扇又窄又小的木頭門。他一次也沒從正門走過!林鶴在大鐵門前站住,拉開右邊的一扇,他走到康泰路上,然後又轉回來。如此進出數次,這無意義的舉動為他帶來滿足感。
  正好,大老黑從門前走過。他臉上浮起不自然的笑容。如今林鶴在街道、派出所成了知名人物,大胖更是繪聲繪色地告訴他這位億萬富翁怎樣悄悄成長起來。大老黑羞慚萬分,他這樣的老偵探居然有眼不識泰山!報臨時戶口這種小事,他還和林鶴糾纏不清,這倒是何苦來?如果林鶴在汪所長面前,甚至在更高的領導面前說他幾句壞話,少不了他大老黑又要挨批評!
  「林……林先生。」大老黑主動打招呼。
  「啊,王同志!」林鶴也有點尷尬。
  「什麼王同志,叫大老黑就行了!」大胖咋咋呼呼地說,「都是自己人,叫大老黑親切。是不是大老黑?」
  「那當然,那當然、還是國林瞭解我!」
  「那麼,臨時戶口報上了吧?」林鶴仍擔心警察找茬兒。
  「報上了,沒問題了……」大老黑的黑臉紅了,不過很難看得出來。
  這時拳擊冠軍從前面的便門走出來,看見大老黑飛奔上前,熱烈握手。大老黑也眉開眼笑,兩人十分親熱。
  「你們兩個也認識?」林鶴驚訝地問。
  「我們?那才叫有意思呢,我們是不打不相識——打出來的朋友!」牛司令的保鏢摟住大老黑肩膀說。
  「好朋友,好朋友……」大老黑有些狼狽。
  這位保鏢是牛司令派來的。他說林鶴現在身價非凡,沒有保鏢十分危險。林鶴買了牛司令的股票,牛司令把他當救命恩人看。他還派來了咪咪小姐,幫林鶴跑公關,辦咖啡廳所需的各種手續。咪咪倒是十分得力,牛司令把她派來也是一番人情。但拳擊冠軍卻是塞進來的,這個飯桶保鏢早已叫牛司令頭痛,除了大吃大喝,他從來沒出過一拳,林鶴寬厚地接納了他。阿里(林鶴繼續保留他光榮的綽號)也有自知之明,老想在新主人面前立一功。於是鬧出一個笑話:這天大老黑穿著一身便服,前來看望林鶴。他希望疏通一下原本緊張的關係。進門就遇見保鏢阿里,他不認識他,這幢樓又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挨個房間探頭探腦地張望。阿里跟在他後面,將他研究一番,突然吼道:「你是什麼東西?想偷我們老闆的東西嗎?」大老黑哪裡受過這等侮辱?憤憤反問:「你是什麼東西?」你一句東西,我一句東西,兩人差點動手。當大老黑說明自己身份時,拳擊冠軍的拳頭已經離他鼻子三公分了。於是一個急轉彎,阿里擁抱了他,又賠禮又道歉,央求他不要告訴老闆、大老黑本來就是軟的,打狗也要看主人面子,當下與林鶴的保鏢交了朋友。但是林鶴那天不在家,他未能拜見這座樓房的主人。
  「他的力氣很大,真的很大!」阿里由衷地誇讚大老黑。
  「現在見你一面真不容易呀……」大老黑避開保鏢,朝林鶴訕訕地說。
  「請進,請上樓坐一會兒……阿里買條煙去!」林鶴有些不好意思。
  「改天吧,我還要去208弄……」大老黑握住林鶴的手,誠懇地、小聲地貼近他耳邊說:「有些事情不要放在心上,我這人脾氣不好,容易讓人誤解……」
  說完,他匆匆走了。林鶴望著他高大的背影,深受感動。他搞不懂,為什麼近來每個人都變得那麼善良,那麼富有人情味。僅僅是因為他有錢嗎?不,起碼大老黑這樣的人身上也有好的一面。錢是催化劑,它將人們好的一面催化起來。從另一方面看,林鶴過去的生活太封閉了,缺乏與周圍人的交往,不也是產生種種矛盾的原因嗎?林鶴轉身走進花園,滿心希望與所有的人和解。一個人十分富有,氣質上也會高貴起來。面對全世界鮮花般的笑臉,你能不以笑臉回報嗎?
  天氣轉涼,秋意濃了。葡萄葉邊緣有些枯焦,不似盛夏那般肥綠。狹窄的花園種著許多月季花,紅的、粉的、白的開得無比熱鬧。靠牆根有兩株玉蘭樹,恰好擋住白雲靈的窗口,往前走,圍牆拐角處長著一棵水杉,特別高大,翠綠的樹尖直指藍天。林鶴猜想,爺爺買下這幢樓時,大約就有這棵樹了。他記得小時候來過花園兩次,那是大胖從他手裡搶得什麼東西,高興起來作為獎賞恩賜於他。在他印象中樓下花園是最迷人的地方。林鶴在草地上蹲下,看著新抽出的草芽,覺得一顆童心正在恢復。
  「童年是最難忘的。我們這個年齡回憶起童年,都會有一種傷感。你說是嗎?」大胖不知何時蹲在林鶴身邊,用一截肥胖的手指撥弄著草芽,說道。
  「嗯。」
  「兒童缺乏理智,最易暴露自私本性,長大往往後悔莫及。我就是這樣。你能不能告訴我,小時候我哪件事情最傷你心?」
  「那只獵……」林鶴說,「媽媽為我養的小黑。你還記得嗎?我們一起玩過,那是多可愛的貓啊!小黑忽然不見了,我樓上樓下到處找。我求你讓我進花園看看,你瞪著眼睛就是不肯!我只好在鐵門外面「咪!咪咪——」不停地叫,一連好幾天。我那時八歲,小黑是我唯一的夥伴,好像弟弟一樣。你為什麼不讓我到花園裡來找找呢?找不到我也死心了。可是……」
  「啊,我太殘酷了!」大胖痛苦地捶打自己的胸脯,大聲喊道。
  林鶴細長的眼睛變得雪亮,久久地注視著大胖:「你說實話,小黑是不是被你弄死了?」
  「不……不!我怎麼會?小黑,可愛的小黑,我也很想念它……」
  「可是,我覺得它就在花園裡!過了好幾年,我還聽見它在花園裡叫……」
  「那是靈魂,小黑的靈魂!但是我沒有幹那事情,不讓你進來找貓已經夠殘酷了,我還能壞到哪裡去?」
  花園忽然變得寂靜,兩個人側耳聆聽。彷彿都聽見失蹤的小貓在某個角落裡叫,「瞄瞄」的聲音淒楚可憐。
  「老闆……」身後一個怯怯的聲音叫道。
  林鶴轉過身,看見金虎兩隻手在褲子上掛。滿臉驚慌神色。他知道這個不稱職的司機又撞車了。
  「我……我把前車燈碰碎了……」
  「快去修吧,別那麼緊張。」
  金虎好像得了赦令,一溜煙跑了。他矮小並且駝背,跑起來好像一隻陀螺在地上打轉。有天早晨林鶴跑步去探望顧阿婆,顧阿婆將金虎推到他面前。這個來自蘇北農村的漢子,只會笑,不會說話,特別憨厚。他是顧阿婆的侄孫,在鎮上闖了禍,跑到上海來避難。顧阿婆懇求林鶴安排一下,林鶴得知他剛考出駕駛執照,就讓他開桑塔納。金虎的技術尚不過關,少不了磕磕碰碰,好在林鶴不常用車。他藉機把顧阿婆也搬來住。老太太看見整幢樓繁忙裝修的景象,驚歎道:「小鶴子發財嘍!」於是安心住下。
  林鶴沿著兩道往裡走,轉過房子拐角,看見顧阿婆坐在廚房門口摘菜。林鶴心裡湧起親熱的感情,快步走上前去。八十幾歲的老人身板還硬朗,老是閒不住,幫著新來的廚師阿福、安徽保姆玲兒幹些零活兒。南道盡頭一塊小小的地方,成了顧阿婆經常活動的空間。除了幫廚,她還招來潘家弄的窮人,悄悄地把林鶴給她的零花錢施與他們。林鶴很為她的慈善心腸感動。他裝著不知道,只是將更多的鈔票交給顧阿婆。
  「你又忙,阿婆,歇歇不好嗎?」林鶴蹲下幫顧阿婆摘菜,一邊勸說閒不住的老太太。
  「閒著難受啊!我這麼好的福氣,有你照顧,比親孫子還親,想多活幾年呢!」她耳朵有點聾,說話特別響亮。
  「別那麼說,當年不是你給我兩塊兒大餅,我恐怕早就餓死了……人呀,是禍是福誰知道呢?」林鶴感慨地說。
  老太太點著頭:「是嘛,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我們揀垃圾的,也會出你這樣一個狀元!」
  他們說說笑笑,親密無間。林鶴少年雙親亡故,真把顧阿婆當作自己親奶奶,一份天倫之樂在他眼裡格外珍貴。有了長輩,有了心愛的女人,有了許多朋友,林鶴還缺什麼呢?什麼也不缺!生活一下子變得那麼美滿,林鶴簡直不敢相信。回想起揀破爛的日子,他有恍如隔世之感。但是那十六年的經歷,倒比眼前的景象更加真實。他一枚一枚收集郵票,像一隻螞蟻不停地積累;積累的成果突然展現,巨大得失去了真實性。生活彷彿是一個魔術師,他以眼花繚亂的手法,總是變出叫人吃驚的東西!
  林鶴穿過廚房,來到樓梯口。他原想上樓,不知為什麼又走出便門,站在康泰路上。他背對馬路仰望樓房,樓房出奇地高大,像一座山,像一座城堡。這真是他的嗎?他在康泰路上站住了腳,而且獨自擁有如此寬廣的空間,這不是證明了人生的成功嗎?但是且慢,他追求的美的畫面,他追求的具有珍罕度的鏡頭,從此將在這幢樓房裡消失嗎?假如他的心靈郵冊貧乏枯萎,猶如一張失血過多的病人的蒼白面孔,這種代價他也可以忍受嗎?
  林鶴又感到困惑。他賣掉幾乎所有的郵票,卻保留了珍郵;他作為一個富翁在塵世享樂,卻魂牽夢繞最後一枚紅印花。種種矛盾無法消解,生活的激流將把他衝向何方?郵票,郵票!它將美與財富融為一體,要在兩者之間作出選擇,竟是如此艱難!林鶴微微歎息,甩了一下長髮。最後總會有個結果,他想,但決不會是現在。他背起雙手,緩緩走進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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