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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林鶴老是責備自己:自從得到紅印花當伍元,他一次也沒去看過韋柏輝。他當時不是答應過嗎?每個星期都要陪老華僑下圍棋的。可事實不是這樣!林鶴隱約知道自己的心理:他是有意迴避。他與紅娣有過那樣一段戀情,韋柏輝知不知道?知道了會怎麼想?他感到羞怯。不過,這是不近情理的,他應該去看望他們。賣掉郵票之後,林鶴對這家人的思念日益濃烈起來。韋柏輝是他的老郵友,他會把他帶回郵票世界作一次遊覽。紅娣呢?紅娣好嗎?……
  星期天下午,林鶴來到華僑公寓。等待他的是一個意外消息:韋柏輝老人得了心肌梗塞,病情嚴重!林鶴驚愕不已:上一次來還在結婚,這一次卻與死神搏鬥。人的命運落差太大,誰能防備不幸來偷襲?林鶴後悔自己沒有早來,未能在關鍵時刻幫助紅娣。
  紅娣倒還鎮靜,她有條不紊地忙碌著。韋柏輝固執地不肯住院,紅娣只好在家裡安排一個病房,醫生護士每天來為他治療。這要出很高的價錢,還得留他們吃飯。經濟上不成問題,雜事卻增加一大堆。晶晶照例每週輸血,紅娣要在最短的時間趕到瑞金醫院,陪晶晶看完病再回來照顧韋柏輝。最糟糕的是她大兒子毛毛,彷彿湊熱鬧似地在學校足球隊裡踢斷了腳,於是又添一間病房,毛毛裹著石膏躺在床上養傷……四室二廳房子足夠寬敞,紅娣卻要像旋風似地從這個房間奔到那個房間。如果不是經驗豐富,任何女人也應付不了這麼多病人!
  林鶴坐在客廳裡,韋柏輝正在輸液不能見客人。紅娣告訴他林鶴來了,他讓紅娣抱一摞郵集給林鶴欣賞,並囑咐她要留林鶴吃飯。一抹陽光灑在長條紅木桌上,花瓶裡一簇菊花散發著淡淡的幽香。林鶴驚異紅娣的細心,即使在這種時候她也不忘美化環境。他注意到屋子各個角落都有花卉,主要是菊花,也有一些鬱金香、玫瑰、杜鵑花,但不如菊花那樣引人矚目。在窗台下一角,紅娣置放了一個巨大的花籃,像嬰兒的小床,將菊花堆插成一座美麗的山巒。細長嬌艷的花瓣擁擠在一起,黃白紫粉,猶如絨線繡球,營造出一片春天的氣氛。菊花使人精神,那雋永的芬芳在林鶴心中引起微微的激動。他感到花香驅散了房間裡的藥水氣味,正如紅娣用她堅韌的決心趕走險惡的病魔。
  「醫生說最危險的時刻已經過去了。他這種病主要靠靜養,不能光靠藥物。寧神靜氣休養一陣,慢慢地會好起來的。」紅娣對林鶴說道。她平靜的語調透出一種信心。
  「真是想不到啊,我應該多來陪陪韋先生。可是我……」林鶴深感歉意,卻拙於表達。
  「最危險的那天晚上,他叫你名字。他抓住我的手,說有一件重要事情告訴你,叫我一定要想法找到你……我不知道你的地址,上哪裡找你呢?我去了一趟郵市,他們都說你賣光了郵票,從此不來了。你怎麼了?」
  「我想……我沒什麼。可是韋先生要告訴我什麼事情?」
  「我不知道,他不肯說。」
  沉默了一會兒,紅娣歎了一口氣。她用關切的目光,久久地凝視著林鶴。林鶴低下頭,心情格外複雜。他翻開一本郵集,隨意瀏覽著,藉以躲避紅娣的目光。
  「你總是突然失蹤。」紅娣說,「我為你擔心,你知道嗎?你不會放棄郵票的,一定不會!可是你為什麼這樣做呢?你心裡在想什麼?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我一邊忙,「邊想,腦子總也不停。」
  林鶴抬起頭,剛想說話,毛毛卻在那邊房間裡叫起來,紅娣瞥了他一眼,匆匆趕去。林鶴深深自責,紅娣如此牽掛他,他卻有意迴避。「失蹤」兩個字像一根刺,扎得他心痛。記得上次結婚,紅娣走出電梯時也提到他的「失蹤」,可見她心中對三十年前的事情耿耿於懷。但是她現在對他的關切,有一種愛的成份,是一種淨化了的、高尚的情感,這很使林鶴感動。然而林鶴又怎麼向她解釋呢?他對生活作出抉擇,那一系列複雜的心理過程,難道可以統統講給紅娣聽嗎?這裡面涉及到另一個女人,不謹慎又要傷及紅娣微妙的心靈,林鶴決定還是不說。他腦子裡忽然掠過一個念頭:有朝一日他把從垃圾箱開始所經歷的一切講給紅娣聽,恐怕要講整整一夜吧?他想像中紅娣會震驚,激動,然後原諒他的過失。這一夜兩人將是何等的感動、何等的心心相印啊……
  林鶴用力抹了一下腦門子,好像要將這些念頭趕快抹去。他的橢圓形的臉龐在烏黑長髮遮掩下,悄悄地紅了起來。他垂下頭,努力把心思集中到郵集上去。
  韋柏輝的郵票主要是清朝、民國兩個時期的精品。第一頁插滿海關大龍郵票,這是一八七八年清政府試辦郵政時期發行的。它比紅印花年代還早,是真正的華郵始祖。但由於存世量關係,它的價值稍遜於紅印花。郵票上張牙舞爪的大龍,力圖表現清王朝的威風。除了大龍,就是小龍,然後是蟠龍,清朝的郵票儘是些龍。慈禧太后生怕別人不知道這些龍是象徵自己。又發行六十壽辰紀念郵票,簡稱「慈壽」,令人厭惡。有趣的是蟠龍郵票中有一種對剖票,因為當時福州等地缺乏某種面值的郵票,郵局為了應急,就把倍於缺售票面值的蟠龍郵票對角剖開,作半值用。潦草作風由此可見一斑。但這一枚枚剪成三角形的郵票,卻因此身價百倍,市面上極難見到。清郵至「宣統登極紀念郵票」宣告結束。
  歷史翻開新的一頁,中華民國成立。首枚郵票是在蟠龍票上加蓋「臨時中立」字樣,不知郵政當局是何居心。後遭國人反對,又豎著加蓋「中華民國」四個字,形成一個十字架。民國初立,鬥爭激烈。袁世凱就任總統後,欲將其本人肖像印上郵票,但這個計劃又遭到反對。幾經爭議,改為發行兩枚紀念郵票,一枚印孫中山,為「光復紀念」;另一枚印袁世凱,為「共和紀念」。及至一九一五年袁世凱稱帝,一腳踢開孫中山,印製了「洪憲紀念郵票」,上書「中華帝國開國紀盛」字樣。袁賊僭號八十三天而亡,郵票未及發行,即行銷毀。此期間使用年頭最長的,倒是一套設有政治色彩的北京版帆船郵票。之後北洋軍閥輪番登場,徐世昌、靳雲鵬、葉恭綽、曹錕、張作霖等都出過郵票,但這些郵票往往遭到抵制,而且不等郵票發行完畢,「偉人」們已經倒台了。
  一九二七年四月發行「國民政府統一紀念」郵票,票中繪製了一個戴軍帽穿軍裝的年輕軍官,這是蔣介石登上政治舞台後,首次在中國郵票上亮相。他似乎有意表現出一種謙虛,以後十幾年盡推國父孫中山為郵票主角。翻來覆去一個光頭男人,看得人頭昏眼花。抗戰後期,蔣介石的形象多起來,就職政府主席,六十壽辰,慶祝抗戰勝利都要發行紀念郵票。有一個特點在民國郵票最為突出:通貨膨脹迫使郵票不斷改值。先是半分一分面值,後改為二三十元,又改為百元、千元、萬元,實在嚇人!一九四八年底,有一枚藍色加蓋於大東平版棕二十元的金元郵票,面值竟達五百萬元!寄一封信也要五百萬元,百姓怎麼生活?如此政府不垮臺更待何時?
  平心而論,一部郵集最能反映出歷史的真實。從大龍郵票發行至今,一個世紀風風雨雨地走過來了。多少人物爭霸天下,搞得郵票上儘是人頭。粗劣、混亂、枯燥。可以說是清、民郵票的最大特色,看得人心煩!除了紅印花這樣少數幾枚珍郵,其它郵票因不受集郵者歡迎而升值極慢。林鶴收集的新中國郵票,要活潑得多,鮮艷得多!美的觀念、精良的製作,漸漸在郵票上體現出來。文革時期倒像復舊,偉人像又佔據了郵票畫面。但是很快地以JT票為代表,更美的花卉草木、更奇的大川山巒展現出人們對新生活的追求。任何個人都無法取代美而長期霸佔人們的心靈!
  「林鶴,把你的地址、電話寫下來。」紅娣將紙和筆放在郵集上,彎月似的眼睛含著笑意凝視林鶴。
  林鶴趕快遵命,一邊寫一邊說:「等韋先生病好了,請你們到我家做客……我家離這兒很近。」
  晶晶跑到他身邊,說:「我也要去!你家大嗎?」
  林鶴抱起她,覺得她臉色好多了。「你也去,當然要去。叔叔家很大,還有一個小花園,可好玩了……」。
  紅娣叫晶晶下來,又告訴林鶴:韋柏輝已經打完點滴,可以去看他了。林鶴跟她穿過走廊,走進臥室。門口,一位高個兒女護士警告林鶴:說話時間不要太長,不要使病人激動。林鶴一一點頭答應。
  韋柏輝一頭白髮梳理整齊,在病中仍保持著儀容。但是林鶴覺得光澤不如從前,華貴之氣似乎消褪了許多。他與林鶴開幾句玩笑,責備他失約不來,說話聲音也顯得底氣不足。林鶴想起老人提出和他競賽生命,那時的神氣,那時的自信,已經不知不覺洩走了。他不由一陣心酸。
  「你看過我的郵集了?」韋老頭問,「對這些老貨興趣不太大吧?」
  「哪裡!裡面有不少好東西。闊邊大龍四方聯、福州蟠龍對剖票、孫中山像中心倒印……都是珍品啊!」林鶴熟練地回答。
  「你還識貨。」
  老華僑沉默了。他的神情嚴峻起來,好像在心中斟酌一件重大事情。林鶴想起紅娣的話,不免有些緊張。韋柏輝在病危時找他,莫非與郵票有關?
  「我立了遺囑,」韋柏輝終於說道,「國外的財產留給我的兒子女兒;國內沒多少東西,也就是這套房子和你剛才看過的郵票,我打算留給紅娣……」
  「你說這些幹啥?你會好起來的……」林鶴驚慌地說。
  韋柏輝一擺手,阻止了林鶴的話,接著道:「我這個年齡的人,又得了這種病,不能不想得遠些。我所擔心的是,紅娣不懂得郵票,難以處理這些遺產。你能不能幫我個忙,當紅娣需要錢時,你把我的郵票買下來?瞧,我列了一個價目表,按現在市場價七折賣給你……」。
  韋柏輝把一卷信箋遞到林鶴手裡。林鶴愕然地望著老人,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我熱愛我的郵票,我不希望它們落在別人手裡。同時,我也不想讓紅娣吃虧,她不懂郵票啊!……你答應我嗎?」
  林鶴木訥地點頭。
  「豐富你的郵藏,做一個真正的郵王!集郵是愛好,對於你來說,也是事業。這種事業要靠持之以恆,要靠水不間斷的積累,你能做到這一切。我常常想,一個人幹什麼事業是命中注定的。熱愛這事業,在事業中表現出天才,而且與事業有一種奇緣!你就符合這些條件,記住我的話,不要叫我失望……」
  林鶴想到自己恰恰賣掉了郵票,悠閒地做起富翁,不由羞愧地低下頭。他推測紅娣沒把郵市上的傳言告訴韋柏輝,所以老人說了這番話。可是,他已經讓老人失望了……
  「告訴我,你有沒有愛過紅娣?」韋柏輝忽然問道。
  林鶴渾身一顫,臉刷地紅了。他想否認,但誠實的秉性使他點點頭。「在很多年以前,我們同桌學習的時候……」
  「你愛她愛得深嗎?」老人關切地追問。
  林鶴無言地點頭,他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噢,那我就放心了!你會照顧好紅娣的,你會買下我的郵票,讓她不缺錢花……」韋柏輝舒展地倚在枕頭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你可知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紅娣。她是一個很好的女人,她的一生非常不幸。我猜對了,她的不幸中有一部分與你有關。晶晶好可憐,紅娣也好可憐,不能讓她們再陷於貧困……你要記住我的囑托,買下我的郵票,照顧好紅娣的生活!」
  「我會的。」林鶴鄭重地答應道。
  護士推開門,提醒林鶴應該讓病人休息了。林鶴剛要起身,韋柏輝攔住了他。老人向護士揮揮手,煩躁地說:「你不要進來,我還有話要說!」
  護士退了出去。林鶴詫異地望著韋相輝,心想還有什麼事呢?他在病危時所放心不下的事情,剛才不是囑托給他了嗎?老人閒著眼睛,胸脯劇烈地起伏。他很激動,彷彿在回憶一樁難忘的往事。他的激動感染了林鶴,林鶴忽然緊張起來。房間裡安靜得掉下一根針也能聽見,卻有一種沉重的氣氛壓抑著他們,使他們呼吸都有些困難。林鶴真希望韋柏輝開口說話,但是老人長久地沉默著。太陽沉沒下去,屋子漸漸陰暗起來;老人的臉盤兒變得模糊不清,然而林鶴仍能感到他的內心在翻騰,在經受嚴厲的折磨!那一定是件非常痛苦,非常可怕的事情……
  「有一個故事,在我心中藏了四十七年。」老人終於開口說話了。他的聲音很輕,好像從遙遠的地方飄來;並且斷斷續續的,彷彿一根隨時會扯斷的絲線。
  「我發病那天晚上,心痛得裂成碎片,人忽然倒下,完全透不過氣來……那時腦子還清醒,我想,我要死了!我還有個故事沒講出來,這樣死很難過的。我想起了你,我要把故事講給你聽。我讓紅娣找你,可是紅娣找不到你。現在你來了,我不能再失去機會……我要說,我有罪,我害死過一個人!那人和你長得很像,性情也像,甚至說話聲音也像。看見你,我就想起他來,我們是好朋友。可是我害死了他……
  「年青時我當過國民黨特務,專門在大學裡破壞學生運動。那段生活真叫我噁心,一個人做出的骯髒事情,一輩子都會使他吃驚!那時候大學很混亂,各種勢力明爭暗鬥,好多人不是讀書,而是在搞政治。我要講的這個人,我們叫他阿滋,他加入地下黨的外圍組織,熱烈地為一個新社會的誕生而奮鬥!阿滋心地純潔得像一塊白玉,眼睛專看美好的事物。我和他很要好,憑著他的友誼,我混入學生組織。我像一條獵狗嗅尋地下黨的蹤跡,找機會把他們一網打盡!可是我也是人,阿滋的單純,阿滋對朋友的坦誠深深地打動我,我和他真心要好。在他死去後,我的良心再也忍受不住可怕的折磨,扔下這種醜惡勾當,一個人逃到馬來西亞去了…」
  「你把他抓起來了?你把他殺害了?」林鶴臉色蒼白,聲音尖厲地問。
  「不,不是這樣簡單。阿滋的死是一種悲劇,原因很複雜。他出生於有錢人家,熱情高於覺悟,過分的單純又使人擔心,由於這種種原因他的同志們並不十分信任他。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只是利用他。阿滋對此毫無覺察,他是那樣地相信別人。他的性格很好利用,別人為什麼不利用他呢?特務組織也利用他,他不是重要人物。我們抓了人,又不能暴露自己,需要一隻替罪羊。於是,我們有意加深地下黨對阿滋的懷疑。有一次特務抓了許多學生運動骨幹,他們認為他是叛徒,而我卻隱藏了下來……」
  「是他們殺了他?」
  「也不是。他是自殺的。一天早晨,人們在學校後面的小樹林裡發現了他的屍體。他用自己的皮帶,吊死在一棵老桑樹上……唉,他太單純了,他受不了同志們對他的懷疑。特別是黃瓊也罵他叛徒……黃瓊是核心人物,戴眼鏡,文質彬彬。她身上革命激情與少女柔情古怪地混合在一起,阿滋愛上了她,愛得很痛苦……阿滋結過婚,是老式婚姻。可是他那麼善良,不忍心拋下懷孕的妻子,獨自去追求新生活。他一次一次問我:怎麼辦?怎麼辦?他用力揪自己頭髮,痛苦不堪!我給他出了不少主意,可他心腸太軟,總也不能實行。奇怪的是黃瓊也愛他,有人為此警告過她,要知道地下黨有嚴格的紀律。但是這個姑娘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實在太愛純潔善良的阿滋了!她表達愛情的方法很特別,拚命把阿滋推向革命;阿滋也熱烈地呼應她,什麼危險的事情都敢做。他們的愛情掩藏在激進的行動下面,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瘋狂的情感!他們好像渴望在一場革命的烈火中共同死去。結果卻是一個可怕的場面:黃瓊在操場上打了阿滋一記耳光,罵他是可恥的叛徒。阿滋驚異地瞪大眼睛,也不申辯,默默地看著黃瓊往黑暗中跑去……第二天早晨,他就自殺了,吊死在那棵老桑樹上,老桑樹……」
  紅娣推門進屋。她讓韋柏輝休息,她叫林鶴吃飯,可是兩個男人誰也沒有回答她。屋子完全黑暗下來,紅娣隨手打開燈,韋柏輝立即叫道:「關掉!你出去!」紅娣關燈走了。在燈光照亮屋子的一瞬間,林鶴看見老人滿臉淚水。
  「最後的一夜,阿滋是和我一起度過的。我們在一家小酒店喝酒。我心裡很難受,要知道許多重要情報,我正是通過阿滋在黃瓊身上弄到的。而且我還和其他特務一起,在學生中間散佈了許多謠言。他們不信任阿滋,卻信任我,因為我在廣東做過海員。我的每一次告密,總是巧妙地把疑點留給阿滋,所以誰也沒懷疑我。是我害了阿滋。可是這個不幸的人啊,竟為我相信他而感激不盡!他問我:『你也以為是我告密的?』我說:『不!你決不會!』我當然知道不是他,我心裡最清楚。阿滋長歎一聲:『唉,末了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相信我……不過也夠了,夠了廣他是那樣地悲傷,他臉上痛楚的表情我無法形容。一個好人,一個清白純潔的人,被懷疑殺害了!他攤開兩隻手,目光清湛天真,望著窗外漆黑的天空問道:『為什麼?為什麼向我身上扔石頭?我相信每一個人,為什麼沒有人相信我呢?難道我只有在天國裡才能找到信任嗎?』他的模樣像一隻走上祭壇的羔羊,咩咩地叫著,令人心碎!我真想跪下來向他仔悔,可是又有什麼用呢?他的同志們從不信任他,而他一直蒙在鼓裡。現在,他心愛的黃瓊姑娘也罵他叛徒,給了他致命一擊!黑暗勢力徹底毀掉他的靈魂,那是來自地獄的黑暗,像一團墨汁,潑在一張潔淨無染的白紙上……」
  大顆大顆的淚珠跌落在林鶴臉頰上。憑他的心,完全能夠體驗到毀滅阿滋的悲劇。他不也曾有過相似的經歷嗎?當然,這是從玷污的意義上說,墨汁對白紙的玷污!屋子裡的黑暗使人窒息,寂靜中兩人都能聽見對方激動的呼吸。林鶴心底慢慢升起一種力量,這力量是由純潔凝聚成的,它像山間清沏明淨的激流,要將世間的墨汁洗淨。是的,他依然相信人們,他依然胸襟坦白,在遭受許多玷污之後,維持這種品質需要純潔的力量!純潔的力量柔順地增長著,就像一滴清水落在污跡斑斑的白紙上,漸漸地潤化開來,無聲無息地擴大清潔的範圍……
  林鶴打開燈,床上的老人被燈光刺得閉上眼睛。林鶴坐在床邊,用毛巾擦去老人臉上的淚和汗,然後握住他的手,默默地坐著。通過林鶴的手,韋柏輝感到了溫熱的暖流在他體內擴散。他像一個得到寬恕的懺悔者,心靈有了解脫的輕鬆。老人緊緊拉住林鶴,感激和寬慰使他又一次流下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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