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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雪子是個難以琢磨的姑娘。
  最近幾天,陰鬱在她身上擴散。林鶴對此很敏感,憂心件件地觀察著她。陰鬱只是情緒,在陰鬱的後面,掩藏著巨大的恐懼。林鶴搞不清這種恐懼是雪子的病態,還是具體的、實在的東西。它感染了林鶴,使林鶴的神經又繃緊起來,就像雪子精神病發作的那段日子。有時候,雪子兩眼直愣愣地朝他看,但是她的目光越過他的頭頂,好像林鶴背後有個人漸漸逼近。雪子的臉色會倏地變得煞白,彷彿看見那人高高地舉起凶器……林鶴猛一回頭,恍惚間真有影子閃過!這種時刻通常是在夜間,林鶴自己也屬於神經質類型的人,所以容易產生幻覺。雪子把恐懼傳染給他,猶如把致幻劑遞給了他,讓他製造出種種魔影!雪子始終是個謎。
  林鶴曾想送雪子到精神病醫院去作一下檢查,可是雪子堅決不肯。她一會兒說治不好的,一會兒說自己根本沒病。林鶴讓她攪得沒了主意。林鶴有些奇怪:除了那天晚上,雪子從任何方面看都是正常的。有時她做出不可思議的舉動,更像某種性格色彩,或者是表現出內心激烈的衝突。就說那驚心動魄的一夜,雪子在林鶴做出那種事情以後,很快入睡,再無反常現象。開辦巧遇咖啡廳,裝修房子,上上下下的人都聽她指揮,她顯示出卓越的才幹。一個精神病人難道會這樣嗎?林鶴向前面樓房白雲靈的父親請教,這位老專家認為,人類精神現象很複雜,假如沒有明顯症狀,很難確定一個人正常與否。他建議把雪子送到他的醫院,由他親自檢查。然而這個建議在雪子那裡是行不通的。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雪子發起火來口口聲聲罵林鶴精神病,她會說:「你怎麼了?快去精神病醫院檢查檢查!」鬧得林鶴啼笑皆非。林鶴夜裡經常失眠,翻來覆去弄醒了雪子,雪子就把他買的鎮靜類藥片拿出來,撒著嬌哄他吃。更有甚者,雪子乾脆把藥片偷偷溶化在牛奶裡,睡覺前喂林鶴喝下,倒也一夜安穩。結果,一瓶冬眠靈被林鶴吃去了一半。雪子拿著藥瓶格格笑,上下搖晃著問:「到底誰是精神病?」漸漸地,林鶴把這件心事放下了。
  但是,最近的情況不對頭。巧遇咖啡廳開張了,生意雖然清淡,總也有三三兩兩的客人來坐坐。雪子一直坐在吧台後面,她喜歡做老闆娘。有天下午,雪子慌慌張張跑上樓來,幾乎一頭撞在林鶴身上。林鶴問她出了什麼事情,她不說。她的目光叫人吃驚,神秘莫測,緘默而又固執。林鶴彷彿聽到了她的心臟奇異的跳動聲,那樣地猛烈,好像一隻剛剛逃脫猛獸利爪的小鹿。林鶴再想盤問什麼,卻被她臉上的神情嚇住了。那種神情是不信任的,甚至是嚴厲的,任何人都休想讓她開口說話。
  從此以後,雪子很少到咖啡廳去。她把吧台交給大胖掌管,有事大胖就爬上三樓來請示。她自己陷入了陰鬱,常常坐在地毯上,一坐就是半天。林鶴感覺到她的恐懼,如果不是精神病症狀,那麼就有一種真正的威脅正在逼近。林鶴十分不安。他到樓下轉悠,咖啡廳、花園、馬路都沒有發現異常情況。林鶴問大胖,那天下午雪子看見了什麼?大胖眨巴著小眼睛說:「沒什麼呀……」
  巧遇咖啡廳開張後,花園鐵門成了主要通道。鐵門上方做了一個拱形霓虹燈招牌,一到晚上五顏六色的燈管就亮起來,「巧遇」二字特別顯眼。客人們進門,先是一條葡萄廊,走五六步踏上台階,就進入咖啡廳。大胖家原來三間屋子,都由漂亮的月門相通。吧台設在正中大胖父親的房間裡。裝修豪華,環境雅致,很受一對對戀人歡迎。但是因為開張不久,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地方。林鶴並不在意,人少反而清靜。晚上,幽會的男女坐在火車包廂似的座位裡,喁喁私語。按照雪子的佈置,只是吧台被一排頂燈照得明晃晃的,整個房間不開燈,每個包廂點一支蠟燭。林鶴朝那些昏暗角落張望,燭光搖曳,燈影憧憧,人人面目可疑。
  「我這個人一生被自己糟蹋了!」大胖趴在吧台上絮絮叨叨地對林鶴說,「我當過兵,做過工,官也升到副科長,結果下海做生意,什麼都丟光了……我喜歡寫詩,這是我的最高理想!可是我的詩總是寫了一半就丟下,再揀起來看看,自己也不認識了:誰寫的?寫了些什麼?但是新的靈感又湧上心頭,我腦子裡總有美麗的詩篇……」
  靠門邊那個包廂裡坐著一個人,引起了林鶴的注意。他像電線桿一樣瘦長,圓形帽沿拉得低低的,不合時令地穿著一件奶油色風衣,臉色陰沉,看上去像一個蓋世太保。他呷著一杯啤酒,若有所思地凝視蠟燭。忽然,他噗地一口氣將蠟燭吹滅。整個人陷於黑暗之中。過了一會兒,他又用打火機點燃蠟燭,昏黃的光線照亮了他拉長的馬臉。他這樣做,似乎為了好玩,但臉上表情絲毫沒有開心的意思。
  「我身上缺少一種素質,而這種素質恰好是你所具備的。我多麼羨慕你啊!可是你瞧,我們做了四十年的鄰居,直到今天才彼此瞭解。這不是現代人的悲劇嗎?我們還能建立起遲到的友誼嗎?」
  林鶴奇怪地看著他,這個從小凶神惡煞般欺侮自己的胖子,竟也如此多愁善感。林鶴相信大胖這種情感是真實的,只是不明白它怎樣與殘酷的、好捉弄人的一面溶合起來。人真是複雜的混合物。大胖似乎非常留戀故居,搬走後天天來這裡混。雪子聘他當巧遇咖啡廳的副經理,每月工資一千元。閒人大胖終於有了一個職位,對此十分滿意。他身上高幹子弟的驕傲,已經收斂起來,就好像一隻獵溫和地藏好爪子。
  林鶴被一個剛剛進門的姑娘吸引住,她匆匆走到電線桿男人身旁坐下,急切地、神秘地低語。林鶴明白了,這個男人一直在等她。他們顯然屬於關係不正常的男女,除了年齡不相當,男的還特別怕被人認出來。姑娘好像在要求什麼,男人不住搖頭。
  「我想買些郵票,你看怎麼樣?我家買了房子,還剩下好幾十萬元。錢總要投資,傻瓜才去存銀行!你看我能不能像你一樣,一步一步做成郵王?」大胖湊近林鶴問。
  「不,現在不要買。」林鶴堅決地說,「現在郵票價格太高了!」
  「可是還會上漲,牛司令昨天來說,《熊貓》已經漲到十二元一枚,很快就會漲到十五元……」大胖瞇縫著眼睛,目光貪婪而焦慮,像所有趕末班車的投機者一樣。
  林鶴搖搖頭,剛要說話,拳擊家阿里從廚房門走進吧台。他頎長的上身探出吧台,在林鶴耳邊說:「老闆娘叫你上去。趕快!」
  林鶴一直坐在吧台外面的高腳圓凳上,這時急忙起身走向右側房間。這是大胖家原來的客廳,有一扇門通往後門樓梯。咖啡廳生意清淡,這裡一片漆黑。忽然,林鶴身後「叭」地一響,聲音清脆,分明是什麼人吃了耳光。林鶴回過頭,只見門口包廂裡那位姑娘忿忿地走出屋去,而電線桿男人則捂著馬臉,呆呆地站著。他發現林鶴看他,便彎下腰,噗地吹滅了蠟燭。誰都不願意暴露自己的秘密。
  林鶴鬆了一口氣。上樓梯時他暗想,至少這個男人不會是危險人物,雖然他打扮得像個蓋世太保。林鶴為自己疑神疑鬼感到好笑。樓梯燈一亮,顧阿婆從二樓下來。她夾著薄被、枕頭,嘴巴一癟一癟地朝林鶴笑。這個老太太非要睡在樓梯下邊的走廊上。林鶴將二樓暫時不用的房間做宿舍,安排金虎和顧阿婆住在一起,可是顧阿婆一天也不肯在裝修豪華的房間裡睡覺。老人的固執誰也無法戰勝,林鶴只好由她。她每天晚上緊靠樓梯搭一個小鋪,早晨就收起來。現在老人家要睡了。
  「阿婆,你就不要睡在這地方了……」林鶴說。
  「你的高級房間我睡不著覺,這裡自在。」顧阿婆笑呵呵地道。
  林鶴退下樓梯幫她放鋪。有一張行軍床放在樓梯下面角落裡,林鶴搬出來支好,鋪上被褥,倒也十分簡單。顧阿婆坐在低矮的床上,拉住林鶴的手,湊在他耳邊用蘇北腔說話。
  「你這裡人多雜亂,阿婆不放心啊!阿婆是你一雙眼睛,幫你看門。你心眼好,不防人,哪曉得別人打什麼算盤?這樓裡有壞人,阿婆曉得,阿婆不糊塗……」
  「不會的,不會的。」林鶴笑著搖頭,「阿婆你放心睡吧!」
  「這裡,這裡一響,阿婆就坐起來了。」老太太指著床邊的樓梯說,「阿婆什麼都看得見。昨天半夜裡雪子姑娘下樓來,她走得很輕,像一隻小貓。不過只要踩在樓梯上,就好像踩在阿婆頭上,阿婆馬上就醒了。你猜猜她怎麼樣?她出去了,雪子」姑娘出去了……」林鶴一驚,久久望著顧阿婆手指的小門。他想:半夜三更雪子到外面去幹什麼?睡覺前雪子讓他喝了加安眠藥的牛奶,他睡得死沉,對雪子的行動毫無覺察。這麼說,雪子的反常不是精神病症狀,而是實實在在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他惦記著雪子,急忙告別顧阿婆上樓去。
  二樓那截雲梯已經拆掉,樓梯口十分寬敞。林鶴發現中間客廳那扇門敞著一條縫,等他走到跟前,門竟無聲無息地關死了。有又什麼古怪?林鶴一擰門把推門進去,正撞上司機金虎。這個矮小的駝背漢子滿臉通紅,好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林鶴疑惑地注視他一會兒,隨手把門帶上。他想起顧阿婆說過金虎在鎮上闖了禍,才逃到上海來的,不免添了幾分疑心。
  林鶴被自己忐忑不安的心情弄得十分惱火。周圍疑雲密佈,他卻怎麼也看不見真相。焦慮、猜疑把他折磨得心煩意亂。他發現,雪子是如此的重要,他現在整個生活都是以雪子為基礎而建立的。雪子如果有個三長兩短,他一定經受不住!林鶴放棄集郵,改變了壓抑他幾十年的生活,為的是追求一種單純的幸福。他用實驗的態度來對待新環境,新事物。但是,歸根到底,他還是為了雪子!雪子帶來的愛情,雪子撲朔迷離的經歷,雪子複雜多變的亮堂的性格,以及那種神秘的、驚心動魄的性愛,都使林鶴如癡如醉。這一切在很大的程度上取代了郵票。試想沒有雪子,咖啡廳有什麼意義?做富翁有什麼意義?不,這將是可怕的,不能想像的!林鶴決心向雪子問清楚:究竟是什麼在威脅他們的幸福?
  林鶴回到三樓房間裡,又有一件事情叫他吃驚:雪子不見了!她到哪裡去了?她不是剛才打發阿里來叫他的嗎?林鶴在屋子中央轉了幾個圈,發現雪子的外衣都掛在衣架上。他沉住氣想了一會兒,向衛生間走去。小狗傑克蹲在新鋪的大理石地上,衝著牆壁上巨大的鏡子嗚鳴叫。原先的暗門裝修時被這面鏡子遮擋起來,隱藏得更加巧妙。但是自從賣了郵票,再沒人進過黑洞。傑克反應非常詫異,它咬著林鶴的褲腳,好像要問個究竟。林鶴拉開裝著活頁的鏡子,一按電表箱裡的機關,暗門彈了開來。果然,黑洞射出蠟燭的光亮,雪子在這裡!
  林鶴爬進黑洞,眼前情景使他不敢相信:雪子鋪好新褥新被,躺在地上睡著了!原來放郵票的鐵箱子,裝了許多餅乾點心,還有從咖啡廳拿來的洋酒、飲料、礦泉水。在她枕頭旁邊,還放著圓鏡、梳子……她竟準備在黑洞裡過日子呢!有一隻大號的鐵皮箱當了桌子,上面放著一瓶喝了一半的人頭馬酒;可憐的雪子,她肯定是一口氣喝了那麼多酒,自己把自己灌醉了。酒瓶旁,是那根她用撕碎的衣服編成的花繩,噢,天呀,她在想什麼呢?……
  林鶴坐在雪子身邊發呆,他不知拿這個醉美人怎麼辦好。黑洞裡空氣渾濁,有一股霉味,雖然天氣涼爽了,這裡仍然十分悶熱。他把雪子蓬亂的頭髮梳理整齊,輕輕擦她額上的細汗。昏黃的燭光照在她醉紅的臉上,好像一朵紅牡丹。林鶴心中湧起一陣憐愛,盤問雪子的決心又動搖了。真是奇怪:這姑娘身上怎麼有解不完的謎?林鶴一層一層往下挖掘,總也挖不到底。他本來已經很瞭解她了——一個曾經有過不幸經歷的精神病女子。可是忽然間被雪子用手一抹,過去的印象全都攪亂了。她究竟是誰?林鶴覺得她既是親近的人,又是最陌生的人。這種感覺非常奇特,它始終緊緊地揪住林鶴的心。也許,正是如此奇特的吸引力,才滿足了林鶴長期集郵養成的獵奇、追尋的心理。林鶴回想起雪子剛來時,他用郵票喚醒她記憶的情景,由蝴蝶聯想到雪花,由雪花聯想到佳木斯……這一切都是多麼新奇,多麼美妙啊!林鶴可能命中注定要和這個女人糾纏在一起,不管她是誰,不管她有多少秘密,他與她顯然是天生的一對!林鶴這樣想著,一顆心沉靜下來。假如雪子欺騙了他,他就原諒她;假如雪子遇到危險,他就用生命保護她。就這樣!林鶴俯下身子,在雪子紅潤的嘴唇上堅定地吻了一下。
  雪子忽然睜開眼睛,就像童話裡被王子吻醒的睡美人。她彷彿接著林鶴的內心獨白,令人驚異地說起話來:「我正在等待這一吻。你原諒我,你信任我,你把我當作生命中一部分,這一吻多麼重要啊!」
  「可是我還要問你,你為什麼要搬到黑洞來睡覺?那天下午你究竟遇見了什麼人?還有,你半夜為什麼出去?誰在外面?」
  「你既然這樣吻我了,為什麼還要問我呢?有些事情我暫時不能告訴你。你剛才吻我時怎麼想的?敞開心胸,等待結果,不管發生什麼情況,我們都要在一起!對不對?」
  「是的。」林鶴臉紅了起來,雪子閉著眼睛都能看透他的心思,真是不可思議。不過,他還是不肯放棄努力,繼續勸說雪子:「你把一切告訴我,我可以和你共同對付危險!既然我們的心連在一起,為什麼你不讓我知道內情呢?你這樣做,對我也是不公平的。」
  「不要問我!我懇求你,不要問了……」
  「不!」林鶴執拗地說,「以前你這樣說,我都不再問你。可是今天不一樣了,我怕失去你,你一定要告訴我真相!」
  雪子忽地坐起來,頭髮披散在肩上,用一種絕望的眼光看著林鶴:「假如我說出一切,你就要失去我,你還會這樣逼我嗎?」
  林鶴愣住了:「為什麼?這…」…不可能。」
  「我告訴你,這是真話!你要我說出一切,就會失去我的。現在只有靠我自己,才能處理好種種麻煩。你要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你和我永遠生活在一起!」
  林鶴沉默了,他心裡很難受。
  「我們談談別的吧,我沒事!瞧,我多麼快活,要不要和我喝點酒?」雪子吻他,嘴裡有一股酒氣。
  林鶴指著被褥和箱子裡的東西問:「難道你要在這裹住?」
  「不,這只是我的避難所。我們下去吧!」
  林鶴與雪子鑽出黑洞。雪子走路時腿有些發軟,酒精還在起作用。可是她的腦子那麼清晰,不知道她真醉還是假醉。林鶴顯然不能再問雪子什麼了,鬱鬱不樂地將她扶上床。小狗傑克重新看見女主人,高興得在地毯上撒歡,獨自又蹦又叫,活像個精神病。
  秋風強勁,鋁合金窗縫透進嗚嗚的聲響。將軍家花園裡那棵香樟樹,葉子抽打在玻璃上,沙沙拉拉好像貓爪抓劃。屋子全被地毯、壁毯包裹著,顯得格外溫暖。雪子伏在林鶴胸脯上,看著裝修精美的小屋發愣。從她癡癡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對這裡的一切深深地眷戀著。
  「哦,我小時候做過這樣的夢,在,個安靜的小屋裡,我趴在愛人的胸前,地下有一條小狗……」雪子喃喃地說。「夢想可以成真,你說是嗎?」
  「嗯。」林鶴撫摸著雪子的長髮,烏黑閃亮的頭髮裡彷彿充滿了生命的汁液。
  「你相信命嗎?」雪子問道。不等林鶴回答,她又獨自說下去:「兩個特別合適的人,就像兩顆流星,要碰在一起太不容易了。可是我們兩個就碰在一起了,這不是命嗎?那麼偶然,不會再有一次重複。我再活幾輩子,也不會遇到這樣的事情了……」
  對於雪子講的兩顆流星碰在一起的偶然性,林鶴實在是深有感觸!他甚至覺得這種突然來臨的幸福是不牢靠的,心裡總有隱隱的擔憂。他想說什麼,雪子卻不讓他插話。
  「可是我還害怕,害怕有一天會失去你。你相信嗎?我比你更害怕!太好運就會招來不幸,人家說有一種毒眼,專門嫉妒別人的幸福。我常常看見這只毒眼!它在黑暗中瞪著我,說:你不配得到林鶴的愛,你是什麼樣的女人自己還不知道嗎?你罪孽深重,心眼惡毒,是個壞女人!」
  林鶴對雪子的話感到吃驚,他企圖阻止她繼續說下去。但是不行,雪子已經陷入瘋狂的自責,她的嘴角抽動著,眼睛痛苦得瞇縫起來,說話時牙縫裡發出嘶嘶的聲音。
  「我是最壞最壞的女人,卑鄙、下賤,什麼壞事也做得出來!我為什麼還要活在世上害人?為什麼連你這樣好的人也要受到我的禍害?老天,趕快讓我死吧!可我又不甘心,抓住你,抓住幸福的夢想,明知不配還要癡心妄想,我是多麼自私啊!讓我死吧,讓我去死……」
  雪子突如其來的發作,嚇壞了林鶴。他看見雪子一頭一頭往牆上撞,兩手在胸前又撕又抓,完全是精神病人的舉動。可是,正當林鶴想著採取什麼措施,雪子忽然平靜了,彷彿一場短暫的風暴從她心頭捲過。她呆呆地坐著,一聲不響。林鶴感到她心裡有某種可怕的壓力,需要歇斯底里的發洩,才能減輕一些。可是,她為什麼要用這種自虐的方式來宣洩呢?暗藏的危險究竟存在於外界,還是存在於她的內心?
  「給我看看郵票,給我講講你的好運氣。」雪子央求道。
  林鶴打開鎖著的抽屜,拿出那本老貨郵冊。他留下的珍郵都藏在這本日記簿大小的陳舊的郵冊裡,每一枚珍郵都有一段不平常的故事。閒時,他經常和雪子躺在床上欣賞,把郵票的故事一段一段講給她聽。雪子對這些郵票百看不厭,對這些故事百聽不厭。現在這正是平定她心情的良藥。
  林鶴一講起郵票,就會全身心沉浸進去。嘮嘮叨叨的敘述充滿了激情,好像一位將軍回憶起硝煙瀰漫的戰場。集郵並不總是寂寞孤獨,方寸郵花常常帶來奇遇和驚詫。林鶴在漫長的集郵生涯中,曾有兩次意外的收穫,完全可以說是奇跡。林鶴告訴雪子,兩次奇跡都是發生在文化大革命。作為「垃圾癟三」,文化大革命可是個好年頭,垃圾箱裡的東西特別豐富。單是大字報、傳單就提供了大量廢紙,更不用說抄家物資的殘片剩貨了。混亂的秩序、瘋狂的行為使許多人惶惶不可終日,意想不到的事件常常打亂人們的生活規範。於是,許多平時保存得很好的東西,莫名其妙地流失了;而垃圾箱裡則不可思議地出現種種寶貝。這是垃圾癟三的黃金時代,林鶴也鴻運當頭。有一天,他在南海路一個垃圾箱裡揀到一本郵冊,郵冊整整齊齊插滿紀特票,《梅蘭芳舞台藝術》、《牡丹》等珍貴的小型張一應俱全。最叫林鶴吃驚的是裡面有兩張連在一起的「藍軍郵」!這種軍人貼用郵票,因為沒有流通就被中央取消了,存世量極少,珍罕程度在新中國郵票裡手屈一指,可謂「新郵之王」。林鶴抱著郵冊在馬路上狂奔亂跑,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會遇到這種奇跡!他跑啊跑啊,一口氣跑回家,癱倒在床上……
  「瞧,這就是藍軍郵。兩張連在一起叫作雙聯,比單枚的更加珍貴!?」林鶴對雪子說。
  這是普普通通的郵票,絲毫沒有奇特之處。天藍底色,長方形狀,上半部分有一個圓徽圖案,印著一個五角星,五角星中央有「八一」字樣。下邊是幾行小字:「軍人貼用」、「中國人民郵政」、「800圓」。四個邊角鑲著花邊圖案,也十分平常。雪子只對「800圓」面值感興趣,以為它發行時就比別的郵票貴。林鶴告訴她,這是五十年代初的舊幣,只合新人民幣八分錢。那麼現在值多少錢呢?單枚「藍軍郵」已經達到六十萬元,創下新中國郵票在拍賣會上的天價!像林鶴這種雙聯藍軍郵,價值更是無法估算。藍軍郵從八分漲到六十萬元,四十年漲了近八百萬倍,這速度是任何郵票都不能比擬的!
  雪子愉快起來,她搬著手指算算,驚叫道:「你那天在垃圾箱裡揀到幾十斤黃金啊!」
  林鶴翻過一頁,這裡是四枚連在一起的《祖國山河一片紅》,集郵術語叫四方聯。四枚郵票還帶著兩條紙邊,是整版郵票的一個角,特別有價值。林鶴對雪子說,集郵人士都管它叫「紅票」。你看,畫面一片紅光閃耀,工農兵三個人物雄赳赳地在郵票下方露出半截身體;上方是中國地圖,鮮血似地一片紅色。但是,你仔細看,地圖右下方的台灣島,卻是白色。故事就出在這肉眼難辨的一點點白色上。一九六八年造反派砸爛原政府機構,在全國三十個省市成立了革命委員會。為慶祝這一新型權力機構的誕生,郵政當局印刷了紀念郵票《祖國山河一片紅》。但是郵票尚未發行,中央的極左的人(傳說是江青)就出來挑剔毛病了:台灣為什麼是白的?祖國山河一片紅,台灣不是祖國一部分嗎?可是,台灣沒有成立革命委員會,甚至還沒解放,怎麼能印成紅色的呢?這是一個政治問題,但又無法解決,只好將郵票銷毀。然而通知下達時,有些地方郵局已經售出部分郵票。這些漏網郵票就在社會上悄悄地流行,成為今天名氣大、價格貴的「紅票」……
  「快講講你是怎麼得到這四枚紅票的?」雪子忘記了恐懼,眼睛裡洋溢著好奇的神采,臉龐又變得洋娃娃一樣充滿稚氣。
  林鶴看見雪子的變化,十分高興,更加起勁地說著他的傳奇經歷。一九六九年春天,他揀到一隻銅質破腳爐,賣得二十元錢,這可是一筆大收益啊!林鶴興沖沖地來到南京東路郵電局,想買一些《毛主席詩詞》。還沒走進郵局大廳,門口有個瘦子拉住了他。那瘦子鬼鬼祟祟地將林鶴拉入一條小弄堂,說有郵票要賣。林鶴問他什麼郵票,讓他拿出來看。瘦子四下張望著,拿出了這個紅票四方聯。林鶴當時驚喜萬分,簡直愛不釋手!可是林鶴擔心他的錢不夠,那瘦子也賊眼溜溜地瞅他,看他喜歡決心狠狠斬他一下。「多少錢?」林鶴問。瘦子鼓足勇氣,伸出兩根細長的手指:「二十塊!」林鶴不假思索,立即把錢給了他。那人拿錢就走。林鶴疑惑地望著他的背影,怎麼會那麼便宜呢?這傢伙根本不懂郵票!林鶴喊了一聲:「喂,這郵票是你偷來的吧?」那瘦子撒腿就跑,一眨眼就消失在小弄堂拐彎處……
  雪子格格地笑,笑出了淚花:「原來是個小偷!……這小偷和我一樣,只當郵票是。份錢一張。四張郵票約二分,要你二十元還是狠狠斬你一刀呢!哈哈……」
  林鶴也笑彎了腰。他們一邊笑一邊接吻,剛才佈滿心頭的陰鬱一掃而空。雪子嬌媚地摟住林鶴脖子,誇讚他的運氣好。林鶴則說兩次奇跡加起來,還不如巧遇雪子這一樁事情的運氣好!
  林鶴還想講講追尋紅印花的故事。但是,雪子忽然睡著了。她的神經鬆弛下來,就像林鶴吻她一下驀地醒來一樣,現在她直接跌入了夢鄉。林鶴獨自欣賞了一會兒郵集,心情也平靜了。他把郵集放回抽屜鎖好,關燈躺下。
  林鶴想著雪子的事情,久久難以入睡。他獨自在黑暗中睜著眼睛,疑雲又爬上心頭。他翻了幾個身,忽然感到一陣恐懼。這種恐懼是無來由的,彷彿背後有一雙眼睛盯著他,而他又憑直覺看見了這雙眼睛。這時,雪子說起夢話來。她動了一下,先是含混的,唔唔嚕嚕聽不清楚。然後,她令人吃驚地說了一句話,特別清晰,特別響亮!這句話的內容和屋子裡漆黑的空間構成一種奇異的氛圍,使得林鶴毛骨悚然……
  她喊:「你要小心那只毒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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