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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傍晚時分颱風襲來。天空忽然漆黑一團,暴風雨翻捲肆虐,發出可怕的呼嘯。康泰路上一棵法國梧桐連根撅起,橫倒在馬路中央。它的枝杈刮斷了高壓電線,整個地區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來自太平洋的風暴像一個蠻橫的醉漢,它用拳頭敲擊屋頂,使得瓦片飛濺。它狂笑著捲起沙石落葉,劈劈啪啪摔在玻璃窗上。它跌跌撞撞地破壞著一切,殖民地時代的洋房發出痛苦的呻吟。暴雨當然是狂風的夥伴,它毫不留情地從天空俯衝下來,彷彿要一下子淹沒大地。城市的排水系統無法承受如此巨大的降雨量,馬路上很快積滿齊膝深的水,看起來像一條條渾濁的河流。這樣的狂風暴雨多年不見,人們惶惶不安地等待它盡快離去。
  因為停電,「巧遇」咖啡廳點起許多蠟燭,搖曳的燭光為林鶴的婚宴增添了一種特殊氣氛。客人們都來了,他們是在颱風襲擊之前到的,此刻正擔心如何回家。林鶴穿著一套黑色西裝,笑容可掬地在賓客中寒暄。他不時看看窗外漆黑的天空,鋁合金窗縫鑽進「吱吱」的風聲似乎令他不安。雪子沒有穿婚紗。她穿一件猩紅色的連衣裙,胸前綴著鑽石似的紐扣,晶瑩閃亮。味咪和菲菲幫她將長髮挽成一個漂亮的髻子,插一根帶金鏈的髮簪。雖然燭光暗淡,新娘的美麗仍那樣光彩奪目,引得客人們都把目光投在她身上。她很少說話,凝目注視面前的一支蠟燭,神情有些憂鬱。
  喜宴設在吧台左邊的房間裡,過去是大胖家的客廳。圓形門洞連接中央帶座廂的房間,那裡有一個被颱風滯留的客人,就是古怪的經紀人谷其隆。他依然是蓋世太保打扮,獨自守著蠟燭喝啤酒。這間屋子北面也有一個圓形門洞,通往小包廂。包廂的拉門關得嚴嚴實實,裡面卻呆著兩位不速之客:山羊和駱駝。他們在此喝了一天啤酒,桌子底下堆著小山一樣的空酒罐。大胖滿臉堆笑地對他們說明:晚上老闆辦喜事,咖啡廳不對外營業。駱駝指著窗外陰暗的天空吼道:「人不留客天留客,這樣的大雨也攆我們走嗎?」大胖只得作罷。
  三張圓台面擺滿美酒佳餚,客人們圍坐在桌前,吃喝談話,漸漸忘記了屋外的暴風雨。這些客人主要是林鶴在郵票市場結識的老朋友,牛司令全班人馬來了,王老頭、黑皮阿三等郵攤攤主也來了。小郵精萬分榮幸地出席了郵王的喜宴,他還是第一次作為賓客受到邀請呢!彼此熟悉又有共同話題,氣氛自然格外熱烈。他們議論最近郵市的暴跌,在座的人或多或少都遭受了損失。顧阿婆、金虎、大胖等另坐一桌,他們更像自家人,談論著小樓裡的日常瑣事。這一桌最醒目的客人是大老黑,他穿著一身警服,嚴肅威風,一雙牛眼機警地審視著每一個人……
  大老黑也是個不速之客。下午,他來找林鶴,說發現了重要情況,要與林鶴單獨談談。林鶴心裡不自在,知道他又是為雪子的事情來。他邀請大老黑參加婚宴,現在人多事雜,一切等吃過喜酒再說。大老黑執拗地說:「不,我執行公務,飯是不吃的!」林鶴敷衍不過去,只得領他到二樓的空房間裡。大老黑開門見山地說,根據大胖、阿里提供的線索,他對經常出沒於咖啡廳的兩個東北人進行了調查。他找到了他們住的招待所,在旅客登記本查出了他們的住址。大老黑打電話與佳木斯公安局聯繫,得知這兩個人有犯罪前科,現在可能是一個詐騙團伙的干將!他說完,瞪著大眼看了林鶴許久,一字一句地道:「我懷疑雪子也屬於這個詐騙團伙,他們裡應外合,來竊取你的珍郵!」
  對於駱駝和山羊的情況,林鶴心中有底,並不感到意外。但是大老黑「福爾摩斯」式的推論,倒使他大吃一驚!本來老覺得這兩個傢伙是殺手,是對付雪子來的,沒想到他們是詐騙團伙,而且雪子與他們同夥……但是這絕不可能,大老黑的猜想太離奇了!林鶴只要提出一個疑問,就可以推翻大老黑的假設:雪子已經拿到了紅印花,她為什麼不跟同夥逃離,而在這裡與林鶴結婚呢?他沒有說出自己的想法,只是微微地搖了搖頭。
  大老黑從沒遇見過這樣的當事人,十分惱火。他認為如果林鶴積極配合,這案子早破了!他梗著脖子,黑著臉,對林鶴說:「我為你的事很費心思,並不是與你為難,我覺得你處於危險之中!我是個警察,康泰路上的治安我要負責。雖然我這人毛病很多,但是我對居民們忠心耿耿!康泰路像一個村莊,我熱愛這個村莊!」
  林鶴急忙撫慰大老黑。他覺得大老黑確實是個忠於職守的民警,只是對於生活表層下錯綜複雜的矛盾不太理解。正好颱風來了,林鶴說什麼也不讓大老黑走。於是婚宴上又多了一位賓客。
  「喂!喂!」牛司令尖著嗓子叫道,「你們說,誰幫林鶴逃過了郵票暴跌的災難?」人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他好像有些醉了。不等別人回答,牛司令端著酒杯高呼:「新娘!這位新娘是福星!林鶴見了她就想開始新的生活,正好,被他躲過一場股災……啊,不對,郵災!我要敬新娘一杯酒,也好沾著福氣……」
  黑皮河三一向持相反觀點,此時不好掃新娘的興,便含糊其辭地附合道:「真的,真是高人啊!」
  王老頭在老花鏡後面翻翻白眼,倔頭倔腦地說:「不叫你們這些司令,郵票也不會在一個月裡暴跌百分之五十!郵災,哪有什麼郵災?只有人災!」
  牛司令好像被人踩痛了腳背,「哎喲哎喲」地叫起來。他踮起腳尖,一隻細小的胳膊在空中舞動,說:一什麼?沒有我們主力,郵市漲得上去嗎?為了前一時期的牛市,我至今還套著一萬封《熊貓》無法脫手呢!我們的犧牲最大……」
  王老頭反駁道:「《熊貓》現在跌到五元五角,你們又沒賠本。」
  眼鏡師爺一幫人喊:「股市呢?股市從三百多點漲到一千點,我們白白踏空一個牛市!」
  牛司令酸溜溜地說:「林鶴,你真是諸葛亮轉世嗎?我賣給你的西南藥業,已經漲了一倍多了……」
  雪子似乎為林鶴解圍,主動端起酒杯,笑盈盈地道:「不是敬我酒嗎?怎麼又去談生意了?」
  牛司令忙轉過身,與雪子碰了碰杯,仰脖喝下杯中酒。因為激動,他竟嗆得咳嗽起來。
  「我敬新郎一杯酒!」想不到小郵精站了起來,小手端著酒杯,伸到林鶴面前。
  林鶴溫和地笑道:「小孩不能喝酒。」
  小郵精瞪起烏溜溜的眼睛,爭辯道:一誰說我是小孩?我套了十二張林妹妹,賣也賣不掉,愁死我了……」
  黑皮阿三打趣道:「愁什麼?賣不掉也不怕,十二位林妹妹都嫁給你好了!」
  眾人哈哈大笑。小郵精卻鄭重其事地說:「我祝郵王早日出山,收拾局面,創造郵市新繁榮!」
  大家正驚訝他說話像個大人,卻見那孩子搶著與林鶴碰杯,咕咚一聲,將滿滿一杯白蘭地喝了下去!林鶴阻攔不及,只好也把杯中酒喝了。牛司令說:「咦,真是好漢一條!」但小郵精搖搖晃晃,一下子癱在椅子上,童稚的臉上燃起一片大火。眾人忙給他倒水捶背,他卻一擺手說:「不要管我!」
  這段小插曲過後,旁邊那一桌也輪番過來敬酒。大胖誇讚雪子創立了「巧遇」咖啡廳,使他有了當經理的機會。阿里說了一大套浮華詞藻,讚美雪子善良、聰明、美貌。金虎駝著背,嘿嘿笑著,也不說話,只管和新娘、新郎碰杯,將酒大口灌進肚子……氣氛漸漸熱鬧起來,人人面紅耳赤,興奮活躍。大胖抱怨停電,否則現在應該放《婚禮進行曲》了。阿里立即用口哨吹起這曲子,居然悠揚動聽,博得一片掌聲。咪咪小姐拿起一個蘋果,建議新郎新娘共同咬蘋果。但林鶴溫文爾雅的神態,使人感到這類建議未免粗俗,因而沒有得到大家響應。菲菲小姐一把奪過蘋果,自己咯吱咯吱咬起來……
  颱風漸漸減弱,雨也小了一些。天空仍烏黑烏黑,時時有閃電迸射,卻並無雷聲。燭光將客人們身影投射在牆上,黑□□如演皮影戲,別有情趣。林鶴悄悄地瞥雪子一眼,她滿臉紅雲,酒意濃厚。但是在她興奮、激動的神情後面,林鶴看見了不安和哀傷。她嘴角浮著難以捉摸的笑容,林鶴看著這笑容,心無端地忐忑不安。天空突然打了一個雷,眾人冷不防吃了一驚。雷聲拖著長長的尾巴滾向遠方,留下一串咳嗽似的咕咕嚕嚕的聲音。風雨又緊了。
  就像這雷聲一般突兀,山羊和駱駝出現在圓形門口。他們各自拿著一杯酒,默默地站著。開始,大家沒有注意他們,然而有一股陰冷的煞氣在房間裡瀰漫開來。漸漸地,人們停止了說笑,把目光集中到兩個東北人身上。
  「諸位朋友,我們是遠道來的客人,想敬新娘一杯酒。在我們東北,碰到這樣的喜事很是吉利,不管熟不熟悉都要敬酒祝賀,表示一下心意!」山羊說話的內容熱情洋溢,聲音卻像乾冰一樣帶著寒氣,使人聽著不由起了一層雞皮。
  雪子臉色由紅轉白,怔怔地看著山羊和駱駝走到面前。她眼睛裡一瞬間迸出仇恨、狂怒的火星,但立即又咬住嘴唇,使自己平靜下來。她端起一杯白蘭地,琥珀色的酒漿因手指顫抖而在玻璃杯裡輕輕搖蕩。她臉頰上浮起譏誚的笑容,說:「兩位朋友真是熱心腸,不請自到,為我的婚禮增光添彩!好,我就乾了這杯。」說完,雪子一仰頭喝盡白蘭地,一縷殘酒順嘴角淌下來。
  山羊和駱駝各拿一罐嘉士伯啤酒,默默地注視著雪子。山羊的手指捏著薄鐵皮罐,發出一種嘀嘀嗒嗒的聲響,好像用密碼發電報。他的眼珠呈灰褐色,毫無光澤卻透出致命的威脅。他沒有從雪子臉上得到期待的反應,便慢慢地、不間歇地喝乾了鐵罐裡的啤酒。
  「聽口音小姐和我們是老鄉哩。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誰也不能忘了家鄉啊!」山羊意味深長地說。
  「我忘不了,什麼事情也忘不了!」雪子挺起胸,高高地昂著頭,眼睛裡分明有一種驕傲的、蔑視一切的神情!山羊死死地盯著她,她毫不畏懼地迎著他充滿威脅的目光。
  山羊和駱駝悻悻地離去。山羊捏鐵皮罐的聲音變得急促、尖銳、彷彿丟下一連串的咒語。駱駝則把啤酒罐捏成一張薄薄的鐵皮。
  在其他人看來,這只是兩個古怪的東北人向新娘敬酒,林鶴卻知道其中包含的複雜內容。他們進行了一場交鋒!林鶴看得出雪子以決絕的態度與他們分道揚鑣,而他們也用某種暗示向雪子最後攤牌。林鶴的心忽然緊縮起來,不祥的預感從他腦海中掠過!這個暴風雨之夜,莫非會發生什麼可怕事件?山羊和駱駝也許安排好某種手段,使雪子防不勝防,遭到暗算?……
  機靈的拳擊手阿里看出了林鶴的心思,悄悄在他耳邊說:「我去套套他們!」便蹓到小包廂去了。林鶴心神不寧地望著他的背影,希望他能摸到一些底細。
  這時,酒席上又熱鬧起來。大家雙雙對對地喝酒說話,房間裡變得混亂嘈雜。大胖擠在咪咪小姐和菲菲小姐中間,低聲吟哦他過去寫的詩歌。兩位小姐吃吃笑著,輪流灌他喝酒。牛司令不知何時鑽到外間座廂去了,和孤寂的經紀人大談期貨發展道路。小郵精搖搖晃晃地走到屋子中央,一邊滴溜溜轉圈一邊唱:「妹妹的鸚鵡今何在?……」王老頭和黑皮阿三激烈地爭辯郵市暴跌是否已經見底……屋外風雨聲被屋內的聲浪淹沒了,彷彿離得那麼遙遠。一朵朵蠟燭火苗各自往不同的方向搖曳,自由地跳起舞來。喜氣伴著白蘭地的芬芳在空中瀰漫……
  雪子目不轉睛地瞅著林鶴。她好像忘記了周圍的一切,隻身沉浸在她與林鶴兩個人的世界裡。她說:「我愛你。」又說:「這是我永生難忘的日子。」她彷彿有許許多多話要說,卻只能說這樣一些短小的句子。她的目光特別溫柔,又有一種強烈的離愁。林鶴的心不禁慌亂起來,一剎那,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失去雪子,眼前的喜宴不過是一頓最後的晚餐!他想擺脫這種感覺,竭力避開雪子的目光。雪子卻握住他的手,將一杯酒喝去一半,剩下一半遞給林鶴。林鶴喝這半杯酒時,她微啟著嘴唇,好像也喝下了什麼東西。她笑了,眼淚卻撲簌簌地落了下來。她的臉依然像洋娃娃,有一種天真的美吸引著林鶴。但是,這張臉上的表情極其複雜,幸福、哀怨、歉疚、痛苦……種種情愫混合在一起,像一把把勾子抓撓著林鶴的心。
  驀地,林鶴明白了這一刻的重要意義!這是別離,只有別離才會產生如此揪心的感覺。林鶴面容驟變,彷彿知道了將要發生的一切!他睜大眼睛,目光急切地追詢雪子。雪子淒婉地笑笑,拿起剛才與林鶴喝酒的高腳杯,慢慢地舉過頭頂。忽然,她指尖一鬆,酒杯飄然落地。林鶴覺得過了許久,杯子才跌在花崗岩地面上。隨著「噹啷」一聲,碎玻璃進濺開來。
  「碎了!碎了……」雪子佯裝醉酒,格格地笑道。但是她眼睛裡卻湧出絕望的淚花。
  眾人驚愕地看著她,都以為她真的醉了。林鶴的舉動更叫大家難以理解:他急忙揀起玻璃片,手指顫抖著往一起拼,似乎想使酒杯恢復原樣。這當然是徒勞的。但林鶴非常激動,好像這樣做能挽救某種破碎的希望!一不小心,碎玻璃劃破了他的中指,一縷殷紅的鮮血流了出來。痛苦使他清醒過來,他放棄了無謂的努力。他癡癡地望著雪子,又望望面前一堆碎玻璃,緩緩地攤開雙手……
  「就這樣碎了。無可挽回……」他傷心地說。
  這時候,阿里急急地從外屋進來。他滿臉緊張神氣,使林鶴吃了一驚。他趴在林鶴耳邊說:「快來!」林鶴知道有了重大事情,忙離席跟他走到吧台前。
  阿里告訴林鶴:兩個東北人好像要綁架雪子!他剛到包房門口時,聽見駱駝粗聲喊道:「把她綁走!」他進屋陪他們喝酒,山羊又說起雪子所欠的債。他們抱怨雪子裝作不認識債主,十分惱火!後來,兩個傢伙忽然提出新的要求:讓雪子回敬他們一杯酒。如果雪子肯來,債務問題就好商量。否則,他們也不給雪子面子,要大鬧婚宴,給新娘點顏色瞧瞧!……
  「怎麼辦?」阿里焦急地問道。
  「我去看看。」林鶴在吧台後面拿了一瓶洋酒,從容地往小包房走去。
  山羊和駱駝顯然是喝醉了。他們焦躁地、無意義地將空酒罐捏成一張張鐵皮,身子還不時地震顫著。他們似乎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又有些不知所措。林鶴走進包房,他們抬起頭,一同射來充滿敵意的目光。
  「兩位朋友,新娘醉了,我代表她敬你們一杯酒。」林鶴微笑著打開酒瓶。
  「不,我們要新娘敬酒!」駱駝固執地說。
  「為什麼?」
  「來而不往非禮也!剛才我們敬了新娘一杯酒,現在當然應該由她回敬我們嘍。」山羊慢條斯理地道。
  「恕我直言。我們不是頭一回打交道了。二位老在這附近轉悠,到底想幹什麼?你們和雪子有什麼過節,可以和我說。她欠的債我還,你們還不放心?」
  「只怕你沒法還!」駱駝喊道。
  「我們和雪子的關係很複雜,說出來會嚇壞你這新郎的!還是請新娘來敬一杯酒,我們只說一句話就行了。」山羊堅持自己的提議,似乎對林鶴橫插在中間很不耐煩。
  林鶴不肯讓步。他對兩個東北人的無理要求深感惱火,臉漸漸地漲紅起來。「不行。新娘醉了,不能來敬酒!」
  小屋裡的氣氛頓顯緊張。山羊瞪著死魚一樣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林鶴。駱駝繞到林鶴背後,在一張老式沙發(這是大胖搬家時留下的)裡坐下,呼哧呼哧將熱氣噴在林鶴脖頸上。與此同時,金虎和阿里出現在門口,警覺地觀察包房內的動靜。雙方劍拔弩張,僵持不下。
  「在我們東北,閒房可鬧得很凶啊!」山羊充滿威脅意味地說了一句。
  「怎麼個鬧法?」林鶴沉著地反問。
  「把新娘綁走也不一定%」
  駱駝睜大充血的眼睛,似乎對沙發扶手發生了興趣。這沙發是大胖父親六十年代買的,結實耐用。扶手上鑲著厚厚的木板,是柳木,多年來磨得光滑閃亮,紋理清晰,顯露出尚好的本質。駱駝卻怪聲叫道:「咦,這木頭爛了!」林鶴扭過頭,只見他用棒槌似的手指往扶手上戳,如此堅實的木板,竟被他一戳一個洞。他故意炫耀這嚇人的功夫,一下接一下地戳著,沙發扶手立即出現五六個洞眼。他的眼睛仔細打量著林鶴的頭顱,露骨地表示出自己的意圖:他很想在林鶴腦袋上試試手指的力量!
  金虎怒不可遏,他背著手,躬腰駝背地走到沙發跟前。「老弟,你是睜眼說瞎話哩!這樣的木頭會爛嗎?」說罷,他伸出鐵爪般的五指,在柳木板上一抓,頓時抓起一把木渣!他把木渣捏成粉未,飄飄灑灑地從指縫漏到地板上,一邊對駱駝說:「看看,哪裡爛了?嗯?哪裡爛了!」
  駱駝洩了氣,坐在沙發裡一動不動。金虎的地躺拳他看見過。割人腳筋的功夫更令他不敢輕舉妄動。這場手指功夫的比試,他顯然又處於下風!
  林鶴對山羊笑道:「要綁走一個活人,恐怕不那麼容易吧?」
  一向面無表情的山羊,此時面紅耳赤。他正想說什麼,卻半張著嘴巴怔住了,身穿警服的大老黑出現在門口。
  「你們兩個都不要走,等會兒跟我上派出所去一趟!」大老黑威嚴地指著山羊和駱駝說。
  駱駝叫起來:「為什麼?」
  「你們剛才說的話,我都聽見了。還要問為什麼嗎?」
  山羊慢慢地立起身,冷笑道:「好哇,告官了,做得真絕呀!」他翻翻白眼,渾身抽搐一下,驀地轉向林鶴:「你!你讓這位警察把新娘和我們一起帶走!」
  這回是林鶴驚叫了:「為什麼?」
  「因為雪子是我們的同夥——桃花妹妹!」
  駱駝罵罵咧咧地喊:「什麼東西!自己跑來結婚,還出賣我們……」
  大老黑意味深長地瞅著林鶴。林鶴覺得腦袋快要爆炸了!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旋轉顛倒,使他不敢睜開眼睛。他什麼也不想聽了,只想立即見到雪子!他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出包房……
  客廳裡一片漆黑。剛才小郵精出了個洋相:那杯白蘭地使孩子大發酒瘋,他不僅又唱又跳,忽然叫喊肚子裡起火了!他跑到窗前,拉開鋁合金窗,對著夜空張大嘴巴,要風雨幫他把肚子裡的火滅掉。於是,一陣狂風刮進屋子,先將蠟燭統統吹滅!人們手忙腳亂地抱開小郵精,把窗關好,又到處找火,將蠟燭一支一支重新點燃。……
  林鶴回到酒席時,蠟燭尚未全部點著。他發現雪子的坐位空著。人形晃動,影影綽綽,他看不清雪子在哪裡。山羊和駱駝揭露了雪子的身份,使他極為震驚!美麗溫柔的雪子,竟會是一夥匪盜的同夥,林鶴實在無法想像!他要雪子親口向他證實,才肯相信。但是,雪子哪裡去了呢?昏暗的光線,混亂的場面,攪得林鶴昏昏沉沉。腦子裡像有一部打樁機,轟轟地撞擊著,片刻不停……
  忽然,電燈亮了,屋子裡一片光明!客人們揉著眼睛,嘖嘖讚歎。當最初的暈眩過去之後,大家吃驚地發現新娘不見了!通往後面樓梯的門虛掩著,顯然曾有人從這裡出去。牛司令不一滿地說:「新娘怎麼逃席了?」大胖為雪子辯解道:「她喝醉了,大概上樓去休息一會兒……」林鶴臉色煞白,一言不發,像一座石雕站立在酒桌前。氣氛漸漸緊張起來,客人們或竊竊私語,或面面相覷,都感到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
  大老黑從小包房出來,一臉心滿意足的神情。但他一眼看見林鶴身邊的空椅子,馬上叫起來:「雪子呢?」大家告訴他,剛才一陣大風吹滅了蠟燭,電燈亮時新娘就不見了。大老黑頓足喊道:「糟了,她逃跑了!」客人們更加驚訝,都不明白這位警察說的話。大老黑一個箭步跨出門外,打開後門欲外出追趕。
  「請大家不要驚慌,我知道雪子在哪裡。」林鶴說話了。他恢復了平時的從容鎮靜,聲音不響,卻清晰可聞。「新娘醉酒實在失禮,我代她向大家道歉。你們繼續喝酒,我上去照料一下。」
  林鶴緩步走到門口,拍拍站著發愣的大老黑,朝他的座位指了指,示意他回座入席。然後,他背著雙手,一步一步走上樓梯。
  其實,林鶴比大老黑更明白雪子已經逃走。他懷著滿腔悲哀,在二樓拐角處的窗口往街上看。颱風雖小了些,茫茫大雨卻無休無止地下著,馬路上積水還沒退去,像一條污濁的河流蕩漾著波浪。林鶴彷彿看見了雪子,她穿著那件猩紅色的連衣裙,趟著水,奔向不可知的地方……
  林鶴步履沉重地踏上三樓。他想知道答案。他相信雪子一定給他留下了答案。走進房間,一切擺設照舊,連雪子的小手袋都掛在衣架上。林鶴幾乎本能地走到床前,摘下了《荷花》鏡框。他感到自己窒息了,拆鏡框時手指顫抖得那樣厲害,以至於半天也不能卸開背面的木板。
  紅印花不見了!
  林鶴木木地坐在床沿。這就是答案嗎?一種失落感像毒蟲似地啃噬著他的心靈。他預感到今天的結局。他沒去翻衣架上的手袋,那裡面不會有什麼東西。他抱住頭,苦苦地思索著。狂風在窗縫裡透進尖利的嘯聲,雨打在玻璃上發出意想不到的巨響。穿越這一切聲音,林鶴努力地辨認著雪子的腳步……
  猛然,林鶴站立起來,急急地奔向衛生間!是了,一定在黑洞裡!林鶴確信自己的判斷。對於他和雪子來說,黑洞是一個特殊的地方,具有擺脫一切的象徵意義。雪子一定會把答案放在那裡!林鶴打開鏡子,扭動機關,小門彈了開來……
  他聞到一種熟悉的氣味,好像是雪子身上的香味。今天中午那狂熱的愛情,是雪子作為新娘奉獻出來的,也是他們最後的告別。林鶴覺得這是非常珍貴的回憶。他在黑暗中坐了一會兒,好像雪子就在他身邊。
  當林鶴點燃了蠟燭,三樣東西躍入他眼簾:一封信,厚厚的一疊信紙,大約是下午雪子獨自留在黑洞裡時寫的。婚紗,雪子表現出特別的興趣的婚紗,它像一個女人一樣,橫陳在雪子躺過的地鋪上。紫檀木盒,蓋子敞開著,紅印花小字當壹元醒目地躺在紫紅絲絨襯墊上!它背面朝上,那黑色的,略微歪斜的十字架赫然顯現,充滿警世意味。
  林鶴慢慢地在鐵皮箱前跪下,低垂著頭,許久許久。他彷彿在向神禱告,又彷彿在對失去的情人傾述,那神態肅穆而感人。然後,他拿起了雪子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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