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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雪子像一隻貓,靈巧地一跳,坐在林鶴腿上。她白皙的皮膚冰涼冰涼,貼著林鶴臉頰,感覺像進入冬眠的蛇。林鶴正不愉快,早上為一件很小的事情,雪子衝他大發脾氣。說來可笑,雪子硬要林鶴喝下一大杯麥乳精,林鶴偏不肯喝。他剛醒,人還躺在床上,心煩意亂,胸口好像塞了一把松毛,爭執中林鶴一揮手,麥乳精潑翻在地毯上。雪子委屈、羞忿,跺著腳和他吵。她的憤怒程度令林鶴吃驚!現在她又好了,跳在林鶴腿上百般纏繞,像嬌媚的女人,更像一個小孩。
  這兩天,雪子的性情複雜多變,恰如夏秋之交的天氣,忽風忽而,忽涼忽熱。她似乎處於劇烈的矛盾狀態,有一種可怕的力量正將她的心撕成碎片。昨天深夜,雪子獨自哭泣,雖然沒有出聲,但抽搐得很厲害。林鶴醒了,他沒說話,靜靜地聽著雪子壓抑的嗚咽聲。雪子哭了很久很久,多少痛苦,多少悔恨,才能化成這長長的淚河呀!時間在黑暗中慢慢地流逝,林鶴終於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雪子立刻不哭了。林鶴轉身摟住她,她卻裝作熟睡的樣子,身體綿軟地枕在林鶴臂彎上……
  「你能想像出我小時候的樣子嗎?」雪子的眸子星星一般閃著光亮。眼睫毛黑長漂亮,忽閃忽閃,一開一合,彷彿是它在說話,而不是那櫻桃色的嘴唇吐出的聲音。「你會說我調皮,假小子一樣愛搗蛋,是吧?你還會說,我可能是個醜小鴨,長大才變漂亮了,是吧?……你怎麼不說話呀?」
  林鶴出神地看著雪子美麗的臉龐。他在雪子的催促下,慢慢地說道:「不,你從小是個漂亮女孩,天生漂亮。你文靜,聰明,學習成績總是第—……誰不喜歡你呢?爸爸,媽媽,老師,人人把你當寶貝。可是你呀,你這漂亮女孩有一個缺點……」
  雪子挺直身子,驚奇地說:「你說得都對!快說,我有什麼缺點?」
  「你愛說謊。愛說謊的漂亮女孩。」
  「神了!一點也不錯。我說謊都出了名!媽媽要用針扎我的嘴,卻怎麼也改不了我的毛病。我腦袋裡彷彿裝了一台小機器,遇到事情叭地打開開關,那謊話嘩嘩地就來了,連眼皮都不眨一眨……你是怎麼知道的?」
  「三歲看七歲,七歲定終生。」
  雪子倏地變了臉色,先是泛起一層紅潮,繼而變得蒼白。她勉強地笑笑,從林鶴膝蓋上爬了下來。她走到窗前,眺望遠處的樓群,久久不動。林鶴怕她生氣,忙上前抱住她肩膀。雪子回頭莞爾一笑,好像並不在意。
  林鶴想和她商量投案自首的細節。按照原先的安排,舉行過婚禮,雪子就在律師陪同下去公安局,然後很可能受到監禁。許多事情現在就要做準備,殺人案畢竟不同一般,稍有差漏就會導致嚴重後果。可是,雪子似乎不願談這些事情。她有意迴避提起過去,或者講到將來。她一心沉浸在現在的生活裡,彷彿只有眼前的一切才對她具有實際意義。她貪婪地享受著每一分鐘,流逝的時光永不回來。她給林鶴的印象是:這間小屋的任何細節對她來說都特別珍貴,好像一個即將離去的人,有意攝取可供回憶的材料。林鶴十分傷感。他認為雪子面臨的牢獄生涯如此殘酷,任何人都不能不為之膽寒。
  雪子忽然又有什麼想法。她當著林鶴面脫下衣服,換上了婚紗。這種具有特殊意義的、式樣繁複而美麗的服裝,引起雪子極大的興趣。她捧起衣裙仔細看那上面的花飾,洋娃娃似的臉龐上掛著驚訝的表情。她走到房間中央,一個接一個地轉圈兒,好像一個芭蕾舞演員。白紗圍裙張開著宛如一朵巨大的雪蓬,她忽然坐在地毯上,神情哀怨,顧影自憐。然後,她站起來,慢慢地走到林鶴面前……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
  「我走了以後,你若回想起我來,哪個情景印象最深?」
  林鶴不想談這些傷感的話題。但雪子問得認真,他只好思忖著回答:「在郵市裡第一次見到你,你穿著黑衣黑裙,皮膚在陽光下特別白,一臉惘然若失的神情……,這個印象最深。哦,還有,那個月夜你我坐在窗台上……」
  「不!不!」雪子急切地叫起來。她似乎是命令,似乎是懇求,指著身上的婚紗說:「把這,你把這記住!我是你的新娘,你的妻子,難道不是嗎?你要把我穿著婚紗的模樣印在腦海裡,就像你過去夢見紅娣那樣夢見我,好嗎?」
  林鶴渾身一震,雪子古怪的要求使他非常不安。他說:「你和紅娣不一樣。你在監獄裡照樣是我妻子,出來了我們共同生活,朝夕相處。為什麼要我像夢見紅銻那樣夢見你呢?紅娣,我失去了她,永遠失去了她……」
  雪子悲哀的眼睛裡蒙著一層淚花。她意味深長地說:「假如你失去了我,永遠失去了我,你會不會像思念紅娣一樣思念我呢?」
  林鶴慌亂起來,他抓住雪子的雙手,叫道:「你胡說什麼t怎麼會呢?今晚上我們就要舉行婚禮,你為什麼還說這種話?」
  雪子吻他,溫柔而熱烈。潔白的婚紗使她的吻有一種深沉、甜美的力量。林鶴漸漸平靜了,陶醉在新娘的熱吻裡。也許是雪子剛才強調的作用,這一幕果然給林鶴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是,林鶴腦海深處隱約閃動著疑惑:眼前這位美麗的新娘似乎並不真實,她只是某種幻覺,睜開眼睛就會消失的幻覺……
  雪子放開他,跑到臨街的窗口。她的神情忽然緊張起來。眼睛直直地盯著對面一幢奶黃色樓房,鼻翼急劇翁動著,好像嗅到附近猛獸氣息的小動物。林鶴受到她的情緒感染,心懸了起來,急忙跑到她身邊,順著她的視線朝外看。
  「你發現什麼了?」
  「對面那扇開著的窗,剛才有人拿著望遠鏡往我們這邊看……」
  那座奶黃色的樓房果然有一間屋子開著窗,但沒有人影。林鶴知道那是一個部隊招待所,最近開始對外營業。他馬上想到山羊和駱駝,他們可能就住在敞開窗的房間裡。
  「別理睬他們,準是那兩個傢伙……」
  「不對,不是他慚那人很瘦,和你差不多高。好像還有一個老頭……會不會是公安局的人?」
  「不會吧……」
  雪子臉色蒼白,求援似地望著林鶴。林鶴忐忑不安地拉上窗簾,他覺得雪子的猜測有道理。聯想到前天上午大老黑來訪,林鶴確信新的威脅正悄悄地逼近。他很想看看拿望遠鏡的人,又揭開窗簾一角,往對面樓房張望。那扇窗戶仍敞開著,卻沒有人活動。
  「過了今天就好了。雪子,別怕!反正我們打定主意,該怎麼做就怎麼做。接受懲罰雖然痛苦,但你可以挺起胸膛做人……」林鶴竭力安慰雪子。
  雪子點起一根香煙,手指神經質地顫抖。她臉上籠罩著恐懼的陰雲,疑神疑鬼,腦子裡充滿可怕的念頭。她的手不知怎麼一抖,煙頭落下一粒火星,將婚紗燒了一個黑洞。雪子扔掉香煙,捧著燒壞的婚紗發呆,臉上浮現出死人一般的神色。
  「壞了!太不吉利了……我本來決心從今天起再不抽煙,可是一緊張又忘了。瞧,老天在懲罰我!燒壞了婚紗,燒壞了幸福的希望,燒壞了你我來世的姻緣……」
  林鶴聽著雪子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感到一種宿命的恐懼。他急忙摀住雪子的嘴,道:「別說,別說!不過是一件衣服……我可以叫金虎馬上去買!」
  雪子苦笑道:「不用了,姻緣是買不來的……」
  屋子裡的氣氛使人感到壓抑。靠街的窗口拉起厚厚的窗簾,光線暗淡了許多。林鶴覺得今天的一切都不對頭,連自己的感覺也不對頭。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心頭鼓湧,好像一件重大的事情將要發生。雪子急劇多變的情緒,有點像地震來臨前上竄下跳的小動物,表現出令人不安的預兆。今天肯定是不平常的日子。林鶴有些坐立不安,他想下去看看,查清隱藏的威脅。
  「快十點了,下面大概來了不少客人,我去照應一下。」林鶴站起身來,欲往門外走。
  「不,你再陪我一會兒……我有話對你說。」雪子上前拉住他胳膊,央求道。
  林鶴在沙發坐下。雪子坐在沙發扶手上,貼在林鶴耳邊喃喃細語。她說的話大都沒什麼意義,只是表達一種溫情。她對林鶴特別依戀,寸步不捨離開。
  「一個好人,怎麼能夠好到你這樣呢?你太不知道提防人,要吃虧的。我不在時,你要當心……我真放心不下你呀!你要記住,對於一顆不設防的心,任何人都可能去踩一腳!」雪子的話語裡充滿憂慮和關切。
  林鶴仰靠在沙發上,視線正對著掛在床頭上方的《荷花》小型張。他心裡特別難受。雪子的叮囑深深地刺激著他。他想問一句:「你也會踩一腳嗎?」但他沒說話,只是閉上了眼睛。自從前天發現雪子竊取紅印花,林鶴的心始終被尖銳的痛苦折磨著。更叫他難以忍受的是時時浮繞在腦際的疑云:雪子為什麼要這樣做?既然她愛他,她要嫁給他,並且可能身陷囹圄,為什麼還要偷一枚郵票呢?這是不近情理的,不可思議的!林鶴覺得其中必有原因,但他又無法得知雪子心中的隱秘,那痛苦和煩惱就愈加強烈了。
  「你說我是個愛說謊的女孩,猜猜看,我都對你說過哪些謊言?」雪子似乎想透露一些實情,故意這樣問道。
  林鶴頗感意外。他看了雪子一眼,沉吟道:「我不想猜。你說了謊,就自己坦白嘛,為什麼叫我猜呢?」
  雪子格格地笑起來,笑聲清脆美妙。她抱著林鶴的脖子不住搖晃,撒嬌地說:「你猜呀,你猜!我要看看你有多少心眼……」
  林鶴思忖片刻,緩緩地說:「你剛來時說自己喪失了記憶,連家鄉也記不得了。可後來說起你的經歷,說你悶死老刀的過程,所有的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顯然,你所謂喪失記憶是一個謊言。」
  「對,我怕你盤問我,就撒了謊。」
  「那麼,你有遺傳性精神病也是撒謊吧?」
  「你看我像嗎?我是發作過一次,那是我有意把自己某些情況透露給你……這個謊言編得可笑,把你嚇壞了吧?」
  林鶴窘得臉頰通紅。他想起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情,原來雪子竟是清醒的,真是出乎意料啊!他很想問問雪子為什麼編那。根花繩,為什麼要他將她綁起來,卻不好意思開口。顯然,雪子是針對他的怪癖,為衝破他的性壓抑而安排了這幕戲劇。如此看來,精神方面可能隱藏著疾病的倒是林鶴自己。
  「那麼,那麼……」林鶴避開雪子意味深長的目光,又問:「初見面時你連《蝴蝶》的價值都不懂,想來也是謊言吧?」
  雪子沒有回答。她離開沙發,拿起自己的女式手袋,掏出一個黑色的通訊錄小本。林鶴驚異地看見她從裡面拿出郵票塑料袋,那套《蝴蝶》就夾在透明的塑料薄膜之間……
  「我當然懂得它的價值。瞧,我會永遠珍藏它,因為它是我們相識的媒介。」
  「你說你把它賣了,也是謊言!可是你把錢交給了我,讓我和小旅館老闆結帳……」
  「都是謊言。今天我們結婚,我要把這些事告訴你。我想做一回誠實的妻子!至於我為什麼說謊?還有哪些謊言沒有揭穿?我懇求你不要問了,再問,你逼得我又要說謊!我不是一個好女人。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保證,過了今天就把全部真相都告訴你,請你再相信我一次!」
  「都是謊言,什麼是真實的呢?……」林鶴傷心地自言自語。
  雪子在沙發前跪下,潔白的婚紗覆蓋著地毯。她抱住林鶴的膝蓋,眼睛凝視著林鶴。
  「有一件事情我沒有說謊,我愛你,真心地愛你!我從沒想到我會這樣愛一個男人,過去我曾那樣地仇恨男人!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我自己也抵擋不住這種愛情。我說一千句話,九百九十九句都是謊言。只有一句話是真實的,這句話在我心中重複了千千萬萬通,那就是我愛你,永遠愛你!」
  雪子說著,淚水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將胸前的婚妙打濕一片。這是真誠的眼淚,林鶴的心被這淚水浸潤得膨脹起來。在諸多謊言的襯托之下,這一句真話竟如金子一樣閃閃發光。他深受感動。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所受的傷害全都得到了補償,愛情重新閃耀出熠熠光輝!
  「這就夠了!只要這一句話是真的就夠了……」林鶴將臉埋在手掌間,也抽泣起來。
  「我大傷你的心了,是吧?我在幹什麼?我尋到了珍貴的愛情,又親手撕碎它……可是,我在什麼情況下愛上了你呀,這原本就是注定不該發生的愛情!我的謊話說得太多,我已經無法表白自己的心跡了,這真叫我痛苦啊!我只能告訴你,我們的愛情太離奇了,太離奇了……」
  雪子把頭埋在林鶴膝蓋之間,白藕似的脖頸隨著雙肩的抽「搐而顫動。林鶴俯視著纖細的脖頸,憐憫之心油然而生。是的,太離奇了,誰知道這姑娘遭遇了什麼?經受著什麼?但是,只要那一句話是真的。林鶴就能原諒她的一切過錯!林鶴抬起頭,注視著鏡框裡的《荷花》小型張。他漸漸地產生了信心:給雪子機會,信任她,讓她作出選擇,這樣做是對的!雪子總有一天會把紅印花連同她的真心交到林鶴手裡。
  當林鶴再次要離開雪子時,天已過了中午。林鶴叫她一起下去吃飯,她說不餓。林鶴走到樓梯口,她衣裙窸窣地跟了過來,眼睛裡的神情猶如依戀主人的小狗。林鶴正要扭開門鎖,卻有一陣離愁襲來,不由自主地轉過身,怔怔地望著雪子。雪子紅潤的嘴唇半張半合,似乎在渴望熱吻。多情的眼睛儘是幽怨,目光如絲線牽扯著林鶴的心靈。林鶴跨上兩級樓梯,雪子竟像飛起來一般跳入他的懷抱。他們在狹窄的樓梯上久久地接吻,彷彿分別多年又重逢的戀人。這突如其來的激情不可理喻,林鶴有些詫異,又無法抗拒地捲入愛的漩渦。
  「我想……我想到黑洞裡去。」雪子喘息著說:「我想再看一看那裡……」
  雪子神情中有一種東西,使林鶴感到今天她提出的任何要求都不能拒絕。於是他擁著她,一邊親吻,一邊慢慢向衛生間走去。
  隱藏在大鏡子後面的小門,許久未有開啟過。自從雪子的秘密逐漸明朗以後,她再也沒鑽入黑洞躲藏。閣樓裡仍保留著上次雪子醉酒而臥的情景:地上鋪著被褥,鐵皮箱上擺著蠟燭,連那半瓶人頭馬酒和神秘曖昧的花繩也原樣放在枕頭旁……燃燒的蠟燭使人產生種種回憶。這間曾為林鶴貯藏郵票的密室,總有一種奇異的氣氛,人像被施過催眠術似的,恍恍惚惚地離開了塵世……
  「我們呆在黑洞裡,永遠不要出去。」雪子瞇著眼睛,盯著蠟燭的火苗,輕輕地說。
  林鶴抱住雪子躺倒在地鋪上。雪子顫抖的身體蘊藏著無限激情,像閃電,像火燒,很快將林鶴帶入欲仙欲死的境地。燭光下,她的身體竟那樣美麗,潤滑的皮膚朦朦朧朧泛出一層光暈,隆起的胸部和臀部曲線奇妙無比,瀑布似的黑髮覆蓋著豐腴的雙肩……林鶴悟到美妙的肉體具有極大的魔力,因此而產生的愛情最是銘心刻骨。雪子對他產生一種鴉片似的影響,竟是無法解脫,無法取代的。人性的複雜,在情愛與肉慾中表現得最充分。
  雪子特別溫柔,特別激動,她彷彿預感到世界末日即將來臨,貪婪地抓住眼前的幸福。她把愛與絕望揉和在一起,從身體每一部分傳達給林鶴
  「你是怎麼了?」林鶴對雪子的激情感到驚訝。
  「今天我們結婚,我一生也忘不了這個日子……」
  「明天早上去教堂,才算正式結婚呢!」
  「我等不及了……」
  林鶴望著燭光照射不到的遠處,黑暗充滿空間,使這間奇特的新房變得神秘而幽深。他心中湧起一陣憂傷,卻又難找原因。雪子剛來時總愛鑽到這兒發呆,她似乎偏愛一個黑洞似的世界。假如真能如此,林鶴又何嘗不喜歡呢?擺脫了利益的衝突,回歸到原始人狀態,雪子的美也許會更加突出吧?
  雪子潮紅的臉噴著熱氣,高高挺直的乳房上沁出細細的汗珠。她拿起枕邊的花繩,套在林鶴脖頸上,另一端拴住自己的脖頸。她一面親吻林鶴,一面仔細地將兩人綁在一起。這根山雪子撕碎的衣裙編織成的繩子,對林鶴有一種奇怪的魔力,極易刺激他變得狂熱。曖昧的象徵如電流擊中他靈魂深處某個最隱秘的樞紐,於是他生命中沉睡著的精靈聽見了咒語,跳躍歡舞起來!他朦朦朧朧地記起雪子的話:另外一種愛情是烈酒,甚至是毒酒。現在,即便是毒酒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喝乾。林鶴在這一刻感受到生命的真實存在,比平日任何時候都清晰、明確。他愛雪子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其奧秘就藏在靈與肉相結合的美妙的一刻之中吧!
  蠟燭忽然熄滅了。林鶴伏在雪子身上,好像死了一樣。雪子也失去知覺,癱軟的身體一動不動。黑暗中兩個捆綁在一起,昏昏沉沉地聆聽著死亡的腳步。生命耗盡之後,死亡以睡眠的形式進行演習。林鶴微弱的理性細細品味著極樂之後的死寂。他若明若暗地窺見了生命的本質。心像漸漸浮現起來,變得清晰可見,他隨之發出感歎:今天與雪子所達到的境地,怕是此生難得了!
  林鶴隱隱約約聽見敲門聲,驀地想起洞外世界。他急忙掙脫花繩,起身穿衣服。今夭這樣的日子,下面必定忙亂不堪,他作為主人竟不露面,實在荒唐。雪子點燃一支新蠟,赤裸身子看著林鶴發呆。一行清淚流到她的腮旁,神情萬分哀傷。她俯身倒下,抱住林鶴雙腳久久不放。
  「就這樣走了……結束了……」
  林鶴吻著哽咽的雪子,告訴她有人敲門,他必須下去了。不知怎麼,他覺得自己有些殘酷。他穿好了衣服,勸雪子睡一會兒,便鑽出黑洞。他的心好像被雪子的小手抓著,一揪一批地疼。這種感覺非常奇怪。
  當林鶴走出衛生間時,雪子上身探出黑洞。她哭著喊叫:「再見了,林鶴,別忘記我!」
  林鶴驚訝地轉回身,望見雪子的半截身體。猶如美女雕像掛在牆壁上。他不知所措地攤開雙手,喃喃地說:「再見什麼?忘記什麼?我一會兒就會回來的……」
  這一瞬間,雪子雕像般的半截裸體,永遠留在他的記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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